锦鲤抄
一卷素白宣纸铺开,执笔的手稍做了勾勒的动作,一尾青鳍锦鲤便跃然纸上。
未再继续手上的描绘,绫搁了毛笔起身,步子迈向院前的一方荷塘。
正是晴朗日子,莲叶下的池水被日光照得通透。 绫随手往里撒了一把饵食,不多时一尾银白鲤鱼便从荷叶间探出了头。
“好几天不见你出来了,怎么,你也觉得今天确是个好日子?”绫笑着多抛了些鱼食入水,“可不想总闷在屋里呢。”
鱼尾一摆,锦鲤腾身跃出了水,一身银鳞被日光照得光华流彩。
真是难得的好天气。想着,绫端着方沏的清茶在池边坐下,眼却随着那锦鲤的游弋去了。
乐正绫善丹青,尤喜绘鲤,洛阳人尽知之。
这样的画兴许能卖个好价钱吧。
绫这样想着,手里的茶却凉了。
世道却总不似人看着那般太平。
武泰元年肃宗皇帝驾崩而无后嗣,太后贪权而册立三岁幼子为新帝,引得诸侯不满。领民酋长太原王尔朱荣斩杀入谒百官拥立新帝,引得洛阳城内人心惶惶。贵世豪家大多弃宅出奔避祸,贫夫贱士亦携妻带子出逃求安。唯独绫单单舍不得荷塘里自己的那尾锦鲤,即便是城外天子正领兵和胡人开战也不曾离家半步。*
画自然是不能再像从前那样接着卖了,等世道太平些了再想吧。
绫看着荷叶下那尾银色的锦鲤,除了兀自叹息也别无他言。
梦寐里只觉得周身灼热,睁开眼的时候却发现屋子里不知何时已经腾起大火,自己早已被困于其中脱身不能。
当真是不该留在这里么?绫忽觉得自己何其可笑。
“阿绫,莫要动弹——!”
一声娇喝,大火里忽然冲进个玲珑少女护在了绫的身前。绫正要开口询问对方的名姓,却已被对方拉起向着火场外奔了出去。到了护城河的边上,见火已烧不过来,少女方才松一口气,松了绫的手转身欲走。
“不曾请教姑娘名姓?倘若是知道在下名字的,想必也是这洛阳城里的住家吧。”绫捉着她的手追问,却只见着她扭了头不肯露出面目。
“奴家只是池中之物罢了,公子莫要上心。若是要回去,且等那火歇了再去吧。”言罢,那少女挣脱了绫的手,又沿着来时的路奔了回去。
“慢着,为何还要回去?!”绫心头大惊,忙追了上去,到了火宅前却不见了那姑娘的影。
尔后,整座洛阳城里忽地下起大雨,整整一夜。
大火被雨浇灭之后,绫进到屋子的废墟里时,发觉自己那卷锦鲤图轴竟完好无损地躺在焦黑的碎木里。绫忽的想起了昨夜搭救自己的那个少女,虽不曾看清她的眉目模样,但却记得她的青衣银发,似曾相识。
绫心头一惊,猛地抛了图轴奔到荷塘边,却见池水干涸,莲叶皆枯,而其中的锦鲤亦已不知所踪。
一切一切有如夜中迷梦。
回身去废墟里再将画轴拾起,绫方才看到焦木里有点点银色,正是那锦鲤的银鳞。
“是你...吗。”
画轴紧紧地贴在心口,乐正绫仿佛还听到鱼尾划出涟漪的水波声。
乐正绫善丹青,居洛阳,尤喜绘鲤。院前自开一方荷塘,中食*有锦鲤一尾,其鳞璨璨似雪如银,游曳荷间。绫甚爱之,常与嬉戏,绘与图轴一卷,日夜赏玩。
时值天子驾崩,胡虏策反,肆逆于道。洛阳大乱,街邻皆逃,独绫不舍锦鲤,留而未去。
夜中院室倏火,绫寐而未觉。醒而见火,自知断不得脱。忽有女入火相救,携绫出奔,皆得脱险。绫尝问其名姓,自言盖池中物耳,遂返。绫随而逐之,然女已不见。
后城中大雨彻夜,渐息宅火。绫入墟探看,见其鲤轴未损分毫,大惊。遂奔与荷塘,但见水已尽涸,莲皆枯之,塘中锦鲤亦无踪影。
再忆前夜之女,虽眉目未辨,犹记其银发青衣,与鲤酷肖。绫觉如大梦,拾与鲤轴,忽见焦木上有银辉点点,盖鲤鳞也。
后有峨眉山言和法师闻之,见其鲤轴。察画中有妖气隐而未散,方知相救之女本鲤中妖也,为绫所食久矣,渐生情愫。当夜火中相救,即是报恩。画轴未损,乃鲤以命相护也。
——佚名《鲤轴记》
(*食:音同【寺】,意为饲养。在最后一句的“所食久矣”中也是相同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