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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 缘生

（一）

留国国都晔城在陈国东南，深据留国腹地。留国疆域广阔，但边疆大多是穷山恶水，唯独中间有一片平原沃土，而晔城便在这片平原的中心。这里草木繁茂，四季如春，从年头到年尾，花从来开不败，也被留国百姓称为花都仙府。

凌霄公主回府邸的时候，菀柳正在照料几株墨兰。此时虽还是早春，但晔城气候早已回暖，所以到处都是百花齐放之景。凌霄公主的府邸里繁花如簇，每到盛春，留王都会亲临赏花。这倒并非因为凌霄公主爱花，而全都是为了云梦公主。

云梦公主是留王和凌霄公主的妹妹，三人同是留王后所生。王后去世很早，老留王离世之后，云梦公主便住到了凌霄公主的府邸，由凌霄公主教管。凌霄公主和留王年纪相仿，但云梦公主却小他们好几岁，自幼便尊长姐为母，长兄为父。

留王和凌霄公主也因为可怜她年纪小小便遭受丧父丧母之痛，所以对她十分溺爱。小公主正是喜欢花的年纪，所以凌霄公主就将府邸的后院改成花园，安排了不少照料花草的匠人，种的都是云梦公主喜欢的花。

菀柳自从来到留国之后，便被安排照顾当时年仅八岁的云梦公主。她为了讨云梦公主的欢心，一心一意地跟着这里的花匠学习园艺。所以这次云梦公主被留王接进宫中小住几日，才放心地将这几株从外域弄来墨兰交给她来照料。

菀柳听见人声，抬头一看，就见一群婢女拥着一身银朱朝服的凌霄公主进了厢房。凌霄公主和留王从小就兄妹情深，老留王封留王为储之后，留王甚至说过留国江山要分一半给凌霄。如今留王继位，不但拜凌霄公主为丞相，还专门另设监国一职给公主，让公主监管太尉和御史大夫。留王不仅留国大小事务都要同妹妹商议，甚至允许凌霄公主可以随时出入留王宫。凌霄公主如此位高权重，自然在留国身份异常尊贵，仅次于留王。

须臾，就见凌霄公主褪去朝服，换了一身素色便服，朝钟文曦所居的暖阁去了。

来留国五年，每日凌霄公主第一件事，就是去看看钟文曦，嘘寒问暖。若是要上朝，那么下朝之后，公主必定先去看望钟文曦。

菀柳心中十分清楚，凌霄公主这么做是为了保护钟文曦。钟文曦虽然是客居于此，但一个被公主如此上心关照的客人，谁也不敢怠慢，更不敢动什么手脚。只是她没想到，凌霄公主会细心到这一步。

自从当年两人身份互换，她和钟文曦处处小心谨慎，至今没被人看出纰漏。钟文曦装作哑巴，又废了双手，如今已经形同废人。尽管留国不少人对她的身份十分忌惮，担心她是陈国安插在留国的眼线，但五年相安无事，且得知她如今的情形，也就暂时未有什么行动。

至于菀柳自己，为了瞒过众人，竭力装出粗笨的样子，安分地做一个照料小公主的婢女，待人谦恭小心。留国人虽然恨陈国，但公主府邸里的下人也未迁怒到她身上，也算是相安无事。反而是钟文曦时刻害怕她有一天会说破她们互换身份之事，一直对她多有忌惮。

菀柳照料好那几株墨兰，一回头，就见凌霄公主已经从钟文曦的房中出来，朝她这里来了。菀柳知道凌霄公主的意思，连忙朝花园外临水的那块空地走去。

那片空地是府中练武的地方。她来留国之初，凌霄公主看重她竟然在箭雨之夜摆脱追兵将甘罗的尸首带回的事情，本来想培养她习武进十四夜。但菀柳思量再三，以自保为上，不敢露才，所以习武时故意装出一副蠢笨不堪琢磨的样子，最后打消了凌霄公主的念头，才被安排去当云梦公主的婢女。

尽管所有武师都认定菀柳习武资质太差，当不了刺客，但凌霄公主每次有空总会教她一两招，让她防身。尤其是她既然是照顾云梦公主的婢女，学习几个招式，将来有一天也许能护住小公主。

菀柳刚刚在习武场站好，就见凌霄公主已经穿花拂柳地过来了。凌霄公主教她习武的时候，不喜欢旁人在场，所以府中的下人都不敢跟过来。临水的两岸又种了两排垂柳，所以此时将她们两人单独隔在这里，没有任何打扰。

菀柳向公主问安之后，便从架子上拿了两把木剑，先请公主拿了一把，等待公主发令。

凌霄公主持剑而站，虽然未动，但却气势逼人。菀柳曾经听母亲说起过，公主三岁便跟着留王一同习武，招式有板有眼，全然不逊于哥哥。当年母亲便被老留王钦点为公主的武教习，对公主习武天赋之高颇为惊叹。

此时，让堂堂公主来教她这一个蠢笨不堪的婢女，实在是太大材小用了。菀柳捉摸不透凌霄公主教自己习武的真正心思，心中十分忐忑。就见公主微微颔首，收回了剑，只看着菀柳。

菀柳虽然没见过凌霄公主上朝的样子，但想她位高权重，又是和留王一起拿主意的监国，必定口才十分了得。但下了朝在府中，凌霄公主的话却很少，只有在云梦公主面前才会多说两句。不仅如此，大约是早早参与朝政的缘故。凌霄公主一言一行都克制约束，情绪从不外露。一年到头都是一副宠辱不惊的样子，除了有时会在云梦公主面前莞尔一笑，从来没见她对任何人笑过。

在凌霄公主的府邸待了五年，菀柳已经能像府中其他下人一样只需要公主眼神暗示，便能猜出些许公主的意思。此时她见公主站着不动，也不说话，只看着自己，便知道她是示意让自己先把先前学的招式过一遍。

菀柳想了想，便装出一副认真却又笨手笨脚的样子比划起来。她一边比划，一边心中暗暗愧疚。凌霄公主不厌其烦地耐心教导，可自己为避锋芒，不能、不敢、不肯认真学习，实在是有愧于公主。

她心事重重地才比了十招，突然一个回头望月一脚未稳，猛地朝一旁摔去。

菀柳还来不及调整步伐，就觉得一双手将自己身体稳稳地托住了。她一回头，一股幽香扑鼻而来，似木樨清露，这才发现自己竟然靠在凌霄公主的怀中。凌霄公主下朝后便喜欢散下头发，此时一缕乌丝垂落，轻抚菀柳面庞，暗香浮动。

菀柳慌忙站起来，脸色绯红地请罪：“菀柳蠢笨不堪，枉费公主这些年的教导，实在无颜见公主。”

她低着头，看不见公主脸上的表情。半晌，就听到她声音清洌地问：“你有心事？”

菀柳心中一惊，连忙淡然地说：“菀柳……没有。只是……菀柳不是习武之才，对不起公主的多年教导。”

凌霄公主闻言叹了口气，说：“好吧，既然如此……我不勉强你。”言下之意，便是以后不再教她习武了。

菀柳虽心中松了口气，但却更加不安起来。她既恨自己不能认真习武，辜负凌霄公主的辛苦教习，又怕被旁人看出破绽，进而识破身份。如今寄人篱下，客居敌国，没有依靠，她只能做一个不起眼的小婢女，才能活下去。

她心中五味陈杂，不敢看凌霄公主，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不说话，凌霄公主也不开口。

浓郁的花香之中，两个人就这样静静地站着。

沉默许久之后，凌霄公主终于开了口：“你放心，你和钟姑娘，我一定会保全。”

她说完这句，突然将手中的剑一掷。木剑划破空气，精准地插进剑架子。菀柳听了这话，心中一惊，又被公主的气势吓住，一动也不敢动。

然而凌霄公主脸上却看不出一丝一毫的波澜。她没再看菀柳一眼，转身抬步就走。刚走了两三步，突然又停住了，淡淡地说：“留王娶亲的事，你听说了吗？”

菀柳这才晃过神来，忙点了点头，说：“是！”

留王要迎娶王后的事，早就在留国上下传开了，就在三日后。王后是御史大夫张龄的女儿，据说才貌双全，尤其善歌舞。也正是为此，云梦公主才被留王接进宫，帮着准备。

“那日大宴，”凌霄公主顿了顿说，“我想带你和钟姑娘一起去。”

菀柳大惊。她和钟文曦来到留国后，只见了留王一面，就入住公主的府邸，再也没有出去过。这次留王大婚，宴席上去的都是留国的要臣贵戚，她们两个身份低微，公主为什么要带她们去？

她虽然心中不安，但口中却只能说：“菀柳谢过公主！”

凌霄公主没有再多说话便走了。待她的身影消失在柳荫深处，菀柳才缓过神来，将手中的木剑放回原处，一股凉意从指尖袭来，不安之感遍布全身。

凌霄公主该不会早就看出什么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