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的前座空着,从刚来这所学校,到那一天。
有人管那叫孤独,不过呢,单纯从一个矮个子的角度来说,这叫不碍事。
比坐在快两米的体委后边的那位好多了。虽然在她看来我才是可悲可叹之人吧。
很可惜我的美梦维持了仅仅一年就被打破了。
开学的班会上班主任命令我和我的前前座把那套吃了一年灰的桌椅抹干净。我记得那时的天空是很蓝的,或许由于刚下了一场大雪的缘故。
真是一场下到心里的大雪。
如果真的为这茫茫的白所压抑所克制,或也算不得一件坏事呢。
学校选择了周五来开启新的学期,难以理解的设定。大家兴奋地交流着过年的见闻,抑或兴奋地约定着最后的周末共同“用功”的地点。无论哪件事,都和我没什么关系的样子。所以我塞上耳机靠着窗台,刷拉拉地翻着新发的课本。
回过神来的时候窗外的墨色已经浸润了上来,教室里的人也不剩几个了。我紧张地在余下的同学里辨认前前座的身影。
——当然是失败了,那家伙没有一天不安排课后活动的。
没办法了,新学期穿着新衣服背着新书包来到新的学校进入新的班级,那位转校生总不可能期待着桌椅上一指厚的灰尘吧。
虽然我从来没有过后座,不知道理想中的后座会是什么形态,但至少别让人家有理由无视掉。毕竟前座是不得不看到的人,后座却是可以选择的呐。
班长擦完黑板出去了,只留给我角落的灯。
不过锁门的钥匙只在她手里,收拾干净之后去楼梯口找找看吧。
……坐下来从书包里拿东西的话,就会转过身了。要抓住机会搭话看看吗?
摊平纸巾把灰尘推到一起的时候,我突然期待起了那位转校生的到来,就像脑海中什么不明朗的东西一下子清晰了一样。
原来不是孤独而是寂寞吗。
只是需要有人靠近……谁都好,来逢场作戏吧。
(2)
“……我出生在西南,因为转学才到中部来,对这里的风俗和生活习惯都没什么了解,大家见笑。高二是升学路上的关键时期,希望可以和各位同学好好相处、一同进步。”
我回过神的时候,台上转学生的自我介绍已经结束了,而我竟然漏听了最关键的姓名。
……都是昨晚和爷爷谈话到深夜,才会浑身无力差点睡着吧。
怪罪也没用,先想想有什么其它办法弄到她的名字……唔,就算听得浑浑噩噩也差不多能辨认出来是个女生,如果恰好是很介意他人记不住自己姓名的那种就麻烦咯。
我做个深呼吸,清醒过来,打算小声问问前前座这位新同学尊姓大名。
可就在我抬头的那一瞬间,眼前窗隙透来的半米阳光突然被谁挡住了。
“呃……”
“……嗯?”
还不晓得怎么称呼人家的我,完全没设计和新同学谈话的模式。然而当下她正转过身来整理书包带,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朝我放着初踏宝地的兴奋的光。
“有什么事吗?”
如果她不想理我,转回去就是了,我却似乎找不到不理她的方法。那么我该说些什么呢?正当我烦恼的时候,老师清了清喉咙,上课了。
她愣了一下,对我露出抱歉的笑意,随后望向了老师。
危机……解除?
一点也不觉得轻松了啊。
因为她的模样,连同那客套的浅笑,都开始在我眼前来来回回地晃荡了。
明明只是第一次见面而已。
简直像是诅咒一样。
(3)
昨晚休息得不好,快十点的现在我脑子里还是一片浑茫,只能用手掌艰难地撑住就要掉下来的头,不停地鸡啄碎米魂游太虚。教数学的班主任拖着长音重复概念,却总是让人更想睡觉。很快我半虚的视界里只有前座除了手臂外一动不动的身影了。
舒展的肩膀、挺立的脊梁、平视的目光,能在课堂上集中这些特质的,估计也只有她这样的初来乍到者罢。
还真是羡慕啊,专注力一类的东西,我已经很久没有过了。
班主任在黑板的角落里歪歪扭扭地写了些什么,然后举着粉笔在讲台上走来走去——是在期待下面的谁主动回答吧。可惜的是班级陷入了沉默,连一贯嚣张的数学课代表也把脸埋进了书堆后边。
新学期的下马威嘛,大家都懂 ……如果不想让这个学期的作业翻倍的话,最好乖乖等着正确答案——
“那个,是和差化积公式吗?”
前座本分地举起手,可就在同时她的声音也传了出来。
“……嗯,就如同我们这位,新来的同学,新来的骆川同学所说的……”
……老师啊其实你完全没记住她叫什么吧。要不要那么明显地跑到座位表前面看一眼啊。
不过意外地知道名字了啊……骆川,不晓得是哪两个字呢。
下课告诉她班级传统的时候,稍微问一下好了。
遗憾的是,那位骆川同学一下课就被班长拽去逛教学楼了。相较于语数英什么的,这才是逃不掉的必修课吧……我也乐得清闲,趴在桌子上眯了一会儿。
几分钟之后广播里飘出了上课的鼓点,我有点想用摊开的大书盖住头继续睡,反正历史课在理科班就是用来休息的……
“嘿!醒醒,上课咯。”
肩膀被人戳了一下,似乎戳到了哪根神经。我不禁打了个激灵,虽然还瘫在桌面上。
谁啊……就算和大家不是特别熟,作为同学朝夕相处了一年也没人不知道我最不乐意在这种时候被打扰。
……好吧,今天的话,确实有个人不知道呢。我也不愿意给人家留下不近人情的坏印象,勉强抬起头。
“嗯,谢谢你……”
“——我叫骆川,骆宾王的骆,山川的川!你呢?”
她好像没注意到我有气无力的语调和拼死架不起来的眼皮,站着向我伸出了手,微微躬身问道。
我说啊,骆川同学,你不知道从我的角度看来,你的姿势很有挑衅意味么……
当然我不会这么说出来的。至少她活力满满的笑容让我稍微有了点精神,我该心存感激才对。
“我是陶安阳……历史老师过来了,我下课再写给你吧。”
“没事没事,现在就写嘛,你扔给我也很方便。再说了历史老师不会看那么严的吧,我们这个理科班……”
“哟,骆川同学也有这种不端正的态度啊。”
看她语文数学课上的表现还以为是遵守纪律强迫症,是我想多了吗?
“要扔到抽屉里面哦,别歪了。”
可她留给我这句话过后就坐直了,视线也没有再偏向老师和板书以外的地方。原来是两面派?
我不由自主地“噗嗤”笑了出来。历史老师往我这边看了一眼。
没关系,她只会看见一个埋头抄笔记的勤奋刻苦的陶安阳同学,尽管我是在草稿纸的角落里一笔一划地写着自己的名字。
要认真才行,字如其人嘛。
(4)
今天是高二下半学期开学的第二天,我终于有了前座。第二节课的课前她告诉我她叫骆川。
即使这一天余下的时间里几乎没怎么搭上话,也好歹算是认识人家了。可喜可贺,这是在暗示我贫瘠的人际关系即将迎来迅速成长的转折吗?
周一的最后按例是大扫除。托班干部们假期末一整天的辛苦劳动,留给我们的份并不多。由于座位的关系我又毫无悬念地擦起了窗户,只是这次我拿了抹布回来的时候已经有人接好水等着了。
“你坐的地方算是中间吧,怎么也摊上窗户了?”
“好像没别的地方需要人手了嘛,后面的窗户挺大的。你之前都一个人擦?”
“也没别的地方能空出人手咯。”
“噗,说得是……对了,学校里有社团什么的吗?”
“高一有,高二名义上有,就是学校管得严,只能偷偷去。怎么,你对什么社团有兴趣?”
“不算是对社团吧……”
让她想起什么不开心的往事了吗?突然就不说话了。我也不是殷勤到没话找话的人,涮了一下抹布继续清洁。粗布摩擦在玻璃上的嘎吱声引了我一身鸡皮疙瘩。
四个角落的积灰挖干净了,窗架上的黑点也搓下来了,接下来就是……
我叹了口气,望向前上方,紧闭的采光窗上密密麻麻的污迹挡在夕阳前边闪耀着。
以我可怜的身高,就算站在桌子上也够不到最顶。以往我都是把抹布绑在米尺上凑合的,这两扇窗户也因此从来没有完全透明过。
在第一天认识的人面前表演这种歪歪扭扭的擦窗户姿势什么的……简直不能忍。
我一面在内心咆哮一面默默地绕过对着墙角发呆的骆川去取讲台上的米尺。
“那个,你这是……”
果不其然,我一站到桌子上骆川就转过了身,大概是因为影子落到她身上了吧。
“擦窗户啊,上面那个也要擦的,不然采光不足。”
我很不礼貌地望着窗外和她说话,两手再一次下蛮力绑紧抹布。
“这么站着是不是太危险了……要不我来?”
“不用,我弄过很多次了,你帮我看着点就行。”
虽然被人看着做这种事有些丢人,我还是秉持着服务同学的信念,左手抓牢窗栏凸出的地方,右手握住米尺,对着污浊不堪的窗户一阵猛戳。木质米尺的尖端隔着抹布蹭在玻璃上那种咕叽咕叽的声音简直要让我的耳朵聋掉了。
“唔……还是有些脏啊。”
我的听力已经快废了,可作用还不明显的样子。
“那个,我说真的……让我试试?”
骆川的声音从下方传来。我扭头看了看,对她耸耸肩。
“只能靠你啦。”
骆川拽着她的抹布跳上了桌子,我这才发现她光是站着就有顶上的窗户那么高,少说一米七五——诶诶,坐在我前面的时候完全没注意到她有这么高,居然没办法让我安心睡觉……
呃,这样抱怨别人似乎不太好的样子。我摇摇头让自己清醒过来,听见骆川小声地叫着我的名字。
“那个,稍微扶我一下可以吗……我那个……我……我恐高……”
……等等你的身高是这破桌子的两倍啊你站在这种东西上面是怎么恐高的!
“哦,嗯,我知道了。”
当然不可能说出来的吧,这种话。我往前靠了一步,朝她伸出手。落日的光终于穿透了采光窗,从她的发隙钻出来润进我的眼里。
我得承认,有一瞬间我失神了。
那毕竟是暖阳里镶着一个正向我展露微笑的人的美景。
“那我下来了……哇!”
我从骆川握住我手指的力道里能感受出来她很紧张,从突然增加的压感中能猜测到她打了个滑,也在脊背升起的疼痛间意识到自己没有足够大的质量来产生足够大的静摩擦力让两个人好歹就这么停在桌子旁边而不用演变成现在这种……这种容易让人产生误解的局面。
背上撞得很痛,脑后却是柔软。
骆川慌乱的双瞳就在咫尺之间,所以我果断地认为她应该是把手掌护在了我的脑袋后面。
这一点没办法不感谢,不然大开学的来个头顶上的血光之灾可真不怎么吉利。
“手磕到了吧,对不起啦,早说你恐高嘛,真擦不干净也没太大事。”
我压制住莫名过速的心跳,装作不在意地掰开骆川僵在我腰间的手,发挥小个子的优势从她弓身形成的空间里退了出去,扯过书包就走。
当然没忘了把自己拿过来的两根抹布挂回钩子上,虽然没洗。
因为是发生在角落的事情所以没几个人看到。
……好吧,就算看到了又怎样。
路过那位尊敬的、没心没肺的、唯恐班级不乱的班长大人身边的时候,我打了个寒战。
只不过是一名同学,被另一名同学,死死抱着压在墙角几秒钟了而已。
班长郑嘉旻,据其本人事后供述,当天下午一直挂着,我从她身旁掠过的时候就带上了的意义不明的微笑。
(5)
我六点过一刻到的家,不算很早,可买菜的爷爷还没回来,似乎又要饿着肚子先应付一下作业了。
然而一看见书包,眼前就闪过学校里骆川凑到我面前的放大的双瞳。课本也是、练习题也是,只要是和学校有关的东西,都会让我回忆起那短暂而永恒的一幕。
只有一瞬,但我全记住了,莫名其妙地。她黑亮的瞳孔边缘、急切的眼神、被失重震起的鬓角,“刺啦啦”地叫嚣着印进了我的大脑,擦不掉了一样。
……这样的话,完全没办法用功了啊。明明是大扫除,已经少了很多时间,呜哇……
“孙女?你已经回来啦。”
钥匙转动的声音。我从饭厅里探出头,看到爷爷提着两大袋子战利品进门,“买了鱼,要是没时间的话我来做吧,你炒菜就行。”
如果是平常,确实要拜托爷爷的。但今天,就算省下来这些功夫,也用不到正事上去。
“不用你忙,做饭的时间我还是有的,我今天只是不洗碗。”
我说完就从爷爷手上接过两只袋子,钻进了厨房。家里烹饪的空间很挤,我却十分享受这种充实的感觉。置身于从锅底袅袅升起的白烟里时,呼吸道的难受是远远比不上精神的愉悦的。看着普通的食材经过自己的引导变成美味佳肴简直是人生的极乐。
袋子被撑得圆鼓鼓的,但都是轻飘飘的蔬菜,估计只够今明两天的。我稍微看了看里面的具体内容,把茄子和大白菜放进冰箱。今晚会有清蒸鱼,就不在素菜上多下功夫了,白灼就很好吃。焯过小青菜后,我从架子的第三层取下父亲过年时寄来的蚝油,倒了一小勺出来。
不能用得太快啊,这种东西……可也不能一直收藏着,会坏的。
鲜香清透的蚝油外层鼓起,映出厨房天花板的灯泡和我苦笑的表情。
至少没有忘记给我们打生活费……不能再要求更多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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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情的剧透:
陶安阳同学会从看上的高冷毫无预兆地变成深井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