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爷爷不嗜酒，家里的经济状况也确实不允许我们分配太多开销给日常衣食住行以外的地方，所以我对酒精气味的抵抗力，糟糕到了连自己都不愿相信的地步。
脑袋晕晕沉沉，眼前发黑，很不妙；中间的窗户开着，偶尔有轻风带着前面的酒气扑过来，更危险。
而面前那张越来越看不懂的、出题人一栏写着班主任名字的数学试卷，简直就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随堂小测一共只有一节课时间，思维开始模糊的时候我刚做到大题，应该只过去十五分钟的样子，就是说现在还有至少二十分钟来对付剩下的两道……
……还是说，五分钟？
抬起手腕，我有一瞬间的清醒：浓烈的乙醇刺激撞击着鼻腔，连对时间的感知都剥夺了。
只能死瞪着最后两题的问题，唰啦啦默写下还没忘光的公式了，希望老班看不出来我一点儿都不会写，好歹给个墨水分……
列首的同学站起来挨个收卷子的时候，我软在座位上，离真正的尸体只差口吐白沫了。
“你是把衣服拿酒精洗了吗……”
班主任走出教室了，直白一点问也没关系吧。
“洗倒没洗，算在那种味道里面泡了一晚上吧。”
骆川将椅子朝后靠了靠，侧着头道。
这家伙两个小时前刚到学校那会儿我真以为出了什么大事，对谁都爱理不理的。不过睡掉第一节地理课过后就好了些，小测验之前恢复到了之前吊儿郎当的样子。到底是第一次接触老班风格的试卷，能正常发挥就好了。
不过我自己，倒不一定有帮别人祈祷的余暇。想起答题时脑里的混沌，我叹了口气。
“抱歉，我以为来学校的路上就能散掉的，没想到持续了这么久。很打扰你吗？”
不要这么问就好了啊……在这里给出肯定回答的话失礼的就变成我这边了。
“还行吧……我是不怎么能扛酒的类型，所以多少有点不舒服，不用太放在心上。倒是你，很能喝吗？”
“一般般咯，有的时候是会用上的嘛。”
有的时候，说的是跟着爸妈参与亲戚朋友之间的聚会那种，逃不掉的场合吧。那种情况下会喝酒的小孩子似乎很受欢迎的样子。
有必要出席很多那样的场合的话，确实可以锻炼出海量的感觉。可惜，我是没这个机会了。
反正再能喝也换不回弃我而去的分数……祝老班这学期桃花盛开左拥右抱，我要及格就好了。
我压着太阳穴坐了起来。骆川不知何时转过身看着我，欲言又止。
“什么事？”
“没……不急。”
“什么不急？”
“没事啦。”
磨磨蹭蹭，下课时间都拖完了。第三节是不想开小差的语文，我背过去拿出课本在桌上摆好的时候，骆川也翻到即将抽背的《归去来兮辞》，认真勤奋地抱起佛脚来。
越搪塞越有问题吧……到底是什么事呢。
我捻着书页，冲着板书发呆，充满颗粒感的纸张刮蹭指腹的感觉好极了。
忍不住一遍遍揣摩，她说这话时的神情和动作……有些小心思，连自己都瞒不过呵。
孤独的妄想没能持续太久。下午体育课上的自由活动时间里，骆川找到了躲在跑道边主席台后头乘凉的我。
“还是再说声对不起好了。那种味道确实，在不喜欢的人鼻子里，能把人逼疯呢。”
和完全没有悔意的话语一起被扔过来的是一只散发着寒气的小袋子。我伸手接住，发现是雪糕。
虽然还不到吃这东西的季节，跑过一个七分钟的我倒不会拒绝。骆川也拆开自己那一支冰棒，拣个阴凉位置坐下。刚从小卖部一路狂奔过来的她，周身的气息比我还要灼热几分。鼻尖和额角聚起了汗滴不说，袖筒下面也有藏不住的潮气，时不时沿着紧致的小臂线条滑落。
“……喂，再不吃就滴下来啦。”
似乎注意到了我那怎么辩解都逃不过心怀不轨的目光，骆川低下头朝我瞄了一眼。不过她的视线最后停在了我手里一口没吃的巧克力脆皮雪糕上。
出于心虚跟着她一同看向雪糕，裂开的巧克力脆皮里渗出了浅绿色的液滴，我连忙举高舔救。
“呜哇！……唔，薄荷味的……”
舌尖触到沁人心脾的清甜。明明只是糖精……有多久没尝到了呢。
“怎么了，不喜欢吗？”
不，很喜欢，可是有一点非常奇怪啊。说到雪糕的话，一般人的王道口味还是香草或者巧克力吧。
“倒是没有……不过，没问别人要什么口味的时候，竟然会直接买薄荷味过来。”
“会很奇怪吗？我是看没剩几个，想着不会难吃到哪里去而已啦。”
那更有可能是根本没进多少货吧……学校内部的商业规律可是和外面相反的，最受欢迎的产品永远都饱和啊。
“该不会真的很难吃吧……”
“对食物说谎不是我的风格，放心了啦。”
既开吃则吃完，我三下五除二抿干净雪糕棍，随手甩进主席台旁边的大垃圾桶里。
“……似乎真的会好吃的样子，下次我也试试看好了。”
这是骆川一面吮着冰棒一面给出的评价。薄荷味雪糕，我只能帮你到这里了。
“小测验结束了，明天又是星期三……那个，你没有事情要忙的话，能带我去社团看看吗？”
骆川谨慎的声音将沉浸在满足感里的我拽出来。之前说不出来的就是这个吗？悬念解开的同时总觉得，有点失望啊。
“只要老师不占课就行。”
多少有些吃了人家的嘴软的意味。啊，因此才等到有机会献殷勤的时候提这件事吗。
无所谓了啦。
“既然你喜欢运动类的，就在操场周围绕一圈看看好咯。”
周三放学后，我把今晚用不到的课本塞进抽屉，背上质量压到最小的书包，轻敲骆川的桌角。这家伙还在手忙脚乱地整理一桌零散的活页。
我就算站着也能看见埋头收拾的她的表情。
所以骆川同学，能不能请你解释一下你脸上阴谋得逞的奸笑？
作为交换可以告诉你的是，我也稍微觉得，有点想要笑出来呢。
（10）
人们总说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是不是因为前者通常更省力气一些呢。
那位转校生是熟悉了学习以外的校园活动，但比起陪她连走带跑在学校里折腾两个小时，我还是更愿意帮她拟一份两千字的入部申请。
我将整理完毕的书包靠在鞋架旁边，拖着疲倦的脚步把自己扔到床上。手臂和膝关节的肿胀感完全没有消散的意思，希望至少不要影响到明天出操和记笔记……
还不困，不过闭着眼睛会比强撑着睁开清醒很多。所谓不见则明，差不多一个意思。
看到了今天下午走过的地方……才开学两个星期就被踩得不堪入目的草地，锈迹斑斑的球门，充斥耳道的呼喊声，真是有活力。一看到跑道就吓得两腿发软的我，理解不了啊。
似乎应该是我在带着骆川到处找社团，走了几步就变成她领着我问谁是负责人了。
不知道是不是幸运，经过球门后面的时候有个练点球的家伙一脚抽大，足球打着旋儿飞过门框，被骆川高高跃起的一记头槌，几乎沿着原路送了回去。
……如果不是靠撑在我肩膀上才跳那么高就更好了。
就算之后温柔地笑着伸手地拉我起来，也没法掩盖“害陶安阳突然跌倒在地膝盖都要折了的罪魁祸首是骆川”这一事实。
所以我迟疑了一下，没有拿纸巾给她。
足球社的人跑过来了，应该稍微注意一下仪表吧。可那个笨蛋额头上碗大的污迹，才不关我的事。
不过她说想优先看看足球社和羽毛球社什么的，不是一时兴起的样子。虽然不清楚专业术语和判定标准，在没有热身的情况下左右脚交换踮球一百次，听起来就够困难了。
负责人的表情就像刚捡到宝一样，当即把骆川的名字加到了训练名单里，然后向她表示这一次可以先自己拿个球在旁边玩，下周教练就到。
那位看起来长得很凶的同学跑回去过后，一直站在一边抱胸围观的我终于可以深吸一口气，严肃地对骆川开口。
“我建议过你先不要随便加入足球社。”
“不算随便吧，刚才不是有入社测试吗？”
“我的意思是，虽然足球社有女队，可是今年很多人升高三，人数不足，就算加入也是没办法打比赛的。”
这样的团体运动，不能享受和大家一起拼搏的快乐的话意义寥寥。然而骆川只是轻微抬眉，无所谓地道：“干嘛一定要比赛，自己玩玩就够咯。”
说这话的同时，出现在她脸上的是真正快乐的神色。
我意识到自己不知道该怎么反驳。
也许郑嘉旻是对的，骆川骨子里还是个不喜欢集体的人。
“这样啊……事先说好，我完全不懂足球啊，陪练不要找我。”
“没关系，你看着我玩呗。”
不要理直气壮地提这种无缘无故限制我人身自由的要求好吗！
“哈啊？那我先走了？”
“等等，好不容易自由活动，你也试试看嘛，足球很好玩的！”
结果还是变成了满场跑帮她捡球的局面……骆川饶有兴致地看着我扶住膝盖大口喘气，是看到多年前的她自己了吗？
我是说，多年前她也只有这点高的时候。
鉴于剧烈运动之后不能立即摄入冰品，我否决了她请我吃雪糕的提议。骆川似乎有点失落，不过在我说不介意她一个人吃之后就兴高采烈地给自己买了两只甜筒。
希望你稍微吃坏点肚子，这样就记住教训了……嗯，不是……因为差点被你压坏膝盖才这么诅咒的……
意识陷入混沌。我迷迷糊糊地翻了个身，按掉台灯。视界变暗了，脑中景物的轮廓却清晰起来。
见过的地方……啊，不是下午的，感觉光线更强，直射到皮肤上，有明显的灼热感。
鼻子前面痒痒的，离秋千的挂绳又进了一步吗。
能稍微转动脖子……旁边，是足球场，果然在学校里，这种熟悉的感觉……
好像，被谁注视着，不找到对方的目光的话很不尊重吧。想要望向那视线投来的方向，身体却突然动不了了。
一股凉意从脚底直刺上心口——
“呜——”
醒来的一刻我听见自己的喊声。我不知道怎样的不适会让人发出这样的声音。
就像是压抑到极致过后不小心从喉咙里漏出来的，无法继续忍受那份痛苦的，求饶的呜咽。
我毫无理由地这么想着。
床头书桌上的闹钟显示现在是半夜三点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