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killkill 于 2014-5-28 12:35 编辑
《浮士德》
时间啊,停止吧——
因为你是如此美丽。
0
我告诉那个银发的年轻人,你的一切都可以被重置。
这块怀表能把你的恶意拨回前一刻。
只是,作为代价,你将永远无法成为原来的你。
1
我带着我唯一的血亲芙兰朵露•斯卡雷特离开深渊位面的那年,恶魔之间正兴起一场阅读罗曼司小说的风潮。
此前,我的同僚们全都热衷于诡辩的游戏。他们蒙骗无知的人类,靠灿烂的巧言将黑夜抹饰成白天,又用熔炼的白银重锻良知的形状。
直到有天,诡辩家中最出色的那位恶魔梅菲斯特玩腻了这种游戏后,从人间界转悠一圈又归来,宣称自己要成为小说家。
他把自己锁在城堡里,闷声不吭,闭门写作,在三百年时间里谢绝了所有派对邀请。正当整个社交界的上位恶魔们为这位迷人的诡辩家的缺席而扼腕时——顺便一提,在这三百年内,光是以“哀叹我们可亲的梅菲斯特的不在场”的名义而举办的晚宴已达数千场——他交出了一本名为《浮士德》的小说。
据梅菲斯特自称,他在此书中如实地记载了自己的失恋经历。
恶魔爱上了一个人类,为了得到他的灵魂而倾其所有,这种新颖的剧情让所有深渊位面的居民欲罢不能。
当读者们读到梅菲斯特苦苦克制着收割恋人灵魂的欲望,最后却眼睁睁看着天使将自己守望已久的灵魂带走,轻而易举地如同从货架上撤走一件过气商品时,无数高雅的女士掏出真丝手绢,擦拭着眼角并不存在的热泪。
短短半世纪内,这本书就冲上了深渊位面畅销书排行榜第一名。
在我离开之后的很长时间内,它依旧是恶魔们人手一册的读物。
在我看来,这本书至少造成了两大重要影响:
第一大影响是,一些多愁善感的上位恶魔们开始张口闭口谈论爱情。他们争先恐后地把自己代入到某段悲情罗曼司故事里,扮演那个惨遭情人抛弃的主角,从虚构的心碎中得到无穷的快感。
第二大影响是,某天傍晚醒来,刚推开棺材的门,我可爱的妹妹蹲在我身旁,手里捏着本沾满血迹的《浮士德》,泪眼朦胧地对我说:“我也要当小说家。”
我有没有说过,我的妹妹,我的芙兰,她是多么的可爱。当她站在一地的尸体残肢之中,嘴角勾起天真烂漫的弧度时,你将不会在意她刚才进行过多么失礼的用餐;当她用清澈的眼睛望着你的时候,你几乎无法拒绝从她口中提出的任何要求。
因此,当她的下一句话是“姐姐,带我走吧,我要到人间界取材”时,我只是下意识地点头应允。
2
“没问题,芙兰。”
我一边说着,一边在心里诅咒畅销书作家梅菲斯特在他的第三百七十二场签售会上签断他的手。
“等我把寄放在法师塔里的随身行李带出来,我们这就出发。”
3
很长一段时间里,当我提到随身行李一词的时候,我指的是泛大陆最有名的法师帕秋莉•诺蕾姬。
帕秋莉是我和芙兰离开深渊位面之后的旅伴,尽管她一开始并不情愿与我们同行。
那天晚上,当我郑重其事地再三邀请她成为我的旅伴,芙兰的照看者时,她的表情难看得就像是我刚刚烧了她的法师塔,又把她所有学术资料抢劫一空一样。
好吧,事实上我的确这样做了。
4
“跟我走吧?”
“我讨厌旅行。”
“我需要你。”
我眨了眨眼,尽可能让语调听上去显得诚恳。
“我不需要被刚才烧毁他人住宅的家伙需要。”帕秋莉轻轻咳嗽着,那场火灾显然让她本来纤弱的支气管更不好受。她拍着法师袍上的浮灰,紫色的眼睛朝我投来厌恶的一瞥。
“奇怪,我以为但凡充满求知欲的法师们,都不会错过和恶魔朝夕相处的机会。”
我挑起眉毛看她。
她看着远处被烈焰吞噬的法师塔。
“不好意思,我对恶魔学不感兴趣。当然,要是你愿意现在就扯下一块翅膀给我研究,倒是另当别论。”
“你以为你在同哪个恶魔说话?”
我有些不悦。
“我当然知道。深渊的夜之王,永远的红月——”她平白直述地念出我的称号,刻意忽略掉我的名字。
“既然这次我没有召唤你,那么麻烦你快滚回地狱做你的恶魔之王,不要再来打扰我了。”
我一时无言。
她又恨恨地讲下去。
“重建一个法师塔是很麻烦的,你这个只懂运用法则而不会研究的恶魔,当然不会理解我观测了六个银月周期的资料有多重要——”
“对,我不理解。”
我打了一个响指。
红发的小恶魔在我身后现出身形,她一手托着一个银质的托盘,里面堆叠着整整齐齐摆放好的手写稿。
“但我现在拥有它们。”
我眯起眼睛,凑过去在她耳边细语,然后后退一步,从容欣赏她想发火又无法发作的样子。
“你这强盗。”她说。
“多谢夸奖。”
帕秋莉想伸手去拿回自己的资料,我悠哉地张开蝠翼,挡在她的面前。
阴影落在法师苍白的脸上。
她面色无惧。
5
“忘掉那些资料吧,我可以给你更好的东西。”
第二个响指响起,虚空中出现一座灯火通明的图书馆。龙族的惨白骨架筑成高高的烛台,幽蓝的灯火彻夜不息,书架有如巨树向着穹顶生长。无数发着光的书籍从书架上跌落,在空中优雅地舒展着羊皮烫金封皮,炫耀那些书页间由文字构建起的魔力回路。
在数以万计的岁月里,它们孤独地蜷缩在斯卡雷特家族的藏书室里。一直以来,没有哪个人类有机会接触并读懂它们,而那些理应翻阅并为所有书本作出注释的恶魔,我说过的,全都跑去读那些充满玫瑰色气泡的罗曼司小说了。
它们悬浮在帕秋莉的身旁,像一盏盏明灭不定的灯。
我头一次看见这个神情冷淡的法师一脸狂热的样子。
在心里哀叹了一下自己的吸引力还不如这些陈年旧书大,我按惯例吐出诱惑语:“现在改变主意了么?”
帕秋莉•研究狂•诺蕾姬艰难地把视线从一本羊皮古卷移开,然后用一种谴责般的语气说道。
“你不早说。”
6
旅行者必须审慎地挑选自己的随身行李。
正如我从万千神经质而又自闭的法师里,审慎地挑选出了帕秋莉一样。
不,是她先选择我的。
我们对彼此的第一印象都不太好,但这不妨碍我把命运的赌注悉数押在了这个刻板到无趣的法师身上。
我记得——我始终记得的——第一次被她召唤出来的时候,我正在洛特雷阿蒙的晚宴上用餐,刀叉刚刚切过一块黑山羊肉。正欲送至唇边那刻,一个隐秘的法阵突然出现在脚下。一道不属于在场所有恶魔的,清冽气息的魔力如同不速之客,贸然闯进了宴会的中心。
“我们的梅菲斯特已经呆在城堡里太久了,他什么时候——诶呀,您可真是不凑巧?”举着酒杯的恶魔眼睛一亮,向我投来幸灾乐祸的眼神,“有几百年没见过了,针对上位恶魔的强制型召唤阵?”
“见鬼。”
我的叉子尴尬地举在半空。
吃也不是。放回去也不是。
“看来我要暂时失陪一下了。”
当然我可以强制切断这种联结,把召唤当成耳边风——要是每个恶魔都这样任听差遣,任凭自己的用餐被一次次召唤打断,深渊的住民们还过不过日子了?
但是这次,一种命中注定的好奇心抓住了我。
我想看看召唤者是有多大的勇气才敢直呼我名。要是她足够有趣,芙兰正好缺一位家庭教师为她补足人类学的知识;要是无聊透顶,哎呀,那么到时候再抹杀掉也不迟呀。
结果自然无需赘述。
7
作为芙兰的看护者,帕秋莉无疑是上佳的人选。她知识渊博,循循善诱,并且在面对芙兰时总是拥有比面对我多上几倍的耐心。
同样是趁她窝在椅子上看书时做一些无伤大雅的恶作剧——比如让她正在阅读的文献上的所有文字变成颠倒的魔纹,并让古卷轴在桌面上跳醉汉的踢踏舞——时,芙兰会被一道流水构成的屏障温和而严厉地喝止,而我却总是迎头撞上附带净化效果的烈焰。
“这不公平。”我抱怨道。“我差点就被你烧成飞灰。”
“那样再好不过。”
帕秋莉冷淡地回答道,她的视线甚至没有从文献上移开。
“这是对你烧毁法师塔的回礼。”
当我再度提出抗议时,她如此解释。
“再说了,我对待恶魔的礼节有错么?”
“你从不这样对芙兰。”
“芙兰和你不一样。她只不过是恶魔的妹妹而已。”她慢吞吞地说。“好吧,就算她是恶魔——(她就是,我插嘴道)——至少她看起来不那么令人讨厌。再说了,她还是个小孩子。”
我沉默了片刻,决定不去指出这位法师眼里的“小孩子”实质上已经陪我见证过无数次潮汐的翻滚和星辰的陨殁,还在她任性的长梦中失手摧毁过三四个位面。
多年以后,红美铃告诉我,在她的故乡有一句谚语,“只要你是真心诚意地想要打击一个人,呃,或者恶魔的话,那么你永远都不愁找不出打击他的话。”
我想她是对的。
8
我和芙兰不知疲倦地奔走在旅途上,而帕秋莉不分白天黑夜地进行研究。
在数百年的时间里,我们穿越了布列塔尼亚的荒原,经过巴黎、都灵、米兰和佛罗伦萨,辗转跋涉过威尼斯,最终决定在伦敦小住。也许是因为芙兰认为这个刚被赋予雾都之名的地方能够激发她的写作灵感,也许是因为我们都走得累了——即使是恶魔也会感到疲倦。
我在科文特花园旁买下一栋红色的独栋建筑,将它改装成适合两只恶魔和一位法师居住的住处。原本只是偶尔接待一些来人间界游玩的恶魔和熟识的亡灵,谁料深渊旅行团有壮大之势,于是索性就把屋子的一部分可见位面开辟成了餐馆模样——哪有比厨房更便于隐匿谋杀,红酒更适合遮掩鲜血的地方呢?
来这里的人们,我可敬的同僚们——他们总是衣冠楚楚,扮演成贵族的模样,优雅地踏进暗红色的门扉。偶尔也会有人类误打误撞闯进这里,于是一些很少远游的恶魔们会屏息凝神,像观察珍惜动物一样观察着用餐的人类。那种惊讶程度,就像人类发现自己食用的牛居然会按照礼仪来吃草一样。
我只能提醒他们的视线不要太过露骨,不要吓跑格外羞怯的稀客。
毕竟那种受过惊吓的血液品尝起来更为甜美的说法,纯属深渊位面一些三流餐饮杂志的炒作罢了。
9
我将这栋红色的建筑称之为红魔馆,为的是纪念四百多年前在普洛斯佩罗的城堡里参加的晚宴。那场名为红死病的化妆舞会至今让所有恶魔们津津乐道,我衷心希望来访的客人们都能重温起那时的欢乐时光。
帕秋莉对满目红色的装修并无意见,只是在看到设计图纸时,微微皱起了眉头。
“这个独占一层位面的地下室是怎么回事?”
她问我。
“芙兰有她自己的趣味。”
我尴尬地解释道。
10
事情是这样的。
所有伟大的艺术家都需要一些与之相称的怪癖,这样才值得评论家大书特书——至少《深渊周报》是这样宣称的。而这个幽闭写作爱好,显然是继承自那位可亲可敬的梅菲斯特。
我并非没有作出抗议——那一天,我掏出久未使用的羽毛笔,咬牙切齿地给远在深渊的梅菲斯特写信。
“瞧瞧您的模范作用,把我家的芙兰变成了什么样子?”
几乎在同一时间,爆炸声在耳畔响起,灰色的烟雾炸裂,一张灰白色的羊皮卷纸缓缓飘落。
一行扭曲的德文上浮现出一张诡秘的笑脸。
“请您看开点,效仿不才在下,总胜于学习吾友别西卜。”
据说后者每次写作时都在抽屉里摆放许多烂苹果,每写几行字都要嗅一下。
想象了一下红魔馆里堆满腐烂苹果,客人们掩鼻进门的场景,我沉痛地闭上眼睛,宣告妥协。
11
地下室建成那天,我亲手在暗蓝色的天花板上镶嵌最后一颗秘银——芙兰最喜欢闪闪发光的东西——并在入口处加上了一些象征性的封印咒文。芙兰扯着我的衣角,兴高采烈地宣告她一定不会辜负我的苦心。
“玩得开心,芙兰。”
我目送她小小的背影消失在长廊尽头,这短暂的分离简直伤透了我的心。
在那之后,帕秋莉看着我的眼神,就好像我是热衷于把自己妹妹监禁起来的恶魔一样。
12
有一件事我一直忘了提及——好吧,也不是太过重要的事情。呆在伦敦的那段时间,帕秋莉的哮喘益发严重。
她看起来比一般人类更虚弱——虽然说,就法师这个职业而言,她早已脱离了人类的范畴。
但归根结底,她还是属于那种看得见尽头的种族。
总得有人照看着她。
我心想。
不然我还未来得及收割这冰冷的灵魂,她就蒙主或是随便哪个神灵——你知道,法师的信仰总是变化多端的——召唤而去,岂不可惜。
我们恶魔从不做亏本买卖。
13
有一次,我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把贤者之石递给她。这是一块小小的深红色晶体,它比战士的承诺更重,比恋人的誓言更易碎。
“这是什么?”帕秋莉问我。
“Lapis Philosophorum。”我简短地回答。我想自己无需向这位博学的学者解释这块石头的用处——点石成金,起死回生。它是我从鲁道夫二世的宫殿里拿走的最好的发明,那些目空一切的炼金术士们自以为掌握了万物的极限和目的——事实上他们的确做到了。
没有人能逃脱永生的诱惑。
第二天,帕秋莉郑重其事地把我叫到图书馆,给我看一瓶红色的溶液。
“这是什么?”我诧异地反问她。
“解析成果。”
帕秋莉一边轻轻咳嗽一边解释她的研究成果。
从大段的解说里,我得知了她如何用雨水清洗,拿鹿皮挤压,以海盐净化这块可怜的石头,探寻它的魔力回路和符文构成,最终如何成功地把这块能够死生肉骨的石头折磨得奄奄一息。
“我把贤者之石送给你,不是为了让你研究的。”
可是我说不出口。
14
“摆脱诱惑的唯一方法就是向它屈服。 ”
“是啊——不过,请问诱惑在哪儿呢?”
帕秋莉说。她在我面前显得益发懒散,以条纹睡衣取代了法师袍。
这让我感到挫败。
15
为了寻找照看帕秋莉的人选时——真是讽刺,一开始我为了看护芙兰而选出了帕秋莉,接着又要为随身行李寻找看护者——我在大街上四处游荡。
就在那时,我撞见一个沉溺在杀人冲动里的年轻人,并欣喜地发现,这个人天生是被诅咒的。
他不是恶魔,却胜似恶魔:毁灭的念头在他的心脏里左突右奔,超过了人类所能承受的底线。
我不得不承认,在很长的时间里,我失去了的恶魔的自尊,又在这个年轻人身上寻回了。
16
人类凭借理智犯下的罪恶,远远超过恶魔最狂野的想象。
17
在夜雾的遮掩下,我隐匿了身形,悄悄扶着他发颤的手臂,帮助他捅稳了第一刀;但是最后一刀却是他自己一气喝成。
我把他自欺欺人的崇高逼到悬崖边上,又从悬崖边轻轻伸手一推。
就如把精致的玻璃制品从高处推落在坚硬而肮脏的大地上。
然后平静地驻足欣赏崇高碎裂的景象。
就像现在,他如梦初醒地从尸体旁捡起匕首,倒退一步,惊魂未定地站在那里。
在断肢面前,他膝盖发颤,险些跪倒在地,喉头喊出“上帝!”。但是他克制了自身的怯懦,警醒地看着周围的夜色,止住了这声惊呼——我的孩子,你可尽管放心,上帝无暇欣赏你的恶行,此刻跟在你身后,眯眼注视一切的,唯有恶魔。
我无声无息地嗤笑。
若不是此时鼓掌有失礼节,简直想为他起立喝彩。
18
“我发现了一个真正的恶棍,他的一只脚已经踏进了索多玛;若是能加上最后的诱导,和恶魔相比也不逊色。”
帕秋莉对我的说法不以为然,她认定人类既无做坏事的本领,也无干好事的能耐。
19
看啊,这个浑身哆嗦的年轻人。
和所有人类一样,他一向以为自己仅仅由善构成,恶的数量极少。而我把他的心灵撕开在月光之下,坦诚地告诉他,一切正好相反,他由恶构成,善的数量极少。
他裹上被鲜血染红的大衣,在夜雾下踉踉跄跄地往回走。
我轻轻张开蝠翼,悄无声息地跟在他身后,希望他不至于为了这苦涩的真相而感到永恒的耻辱。
20
这样一个悲惨的夜晚,月色却如此皎洁。
“你是谁?”他问我。
“你是谁?”我反问。
“被放逐者是没有名字的。”他说,手里还握着淌血的匕首。“你呢?你看起来经过了长途跋涉。”
“我来自深渊。”
他指了指头顶的月亮。
“我从那儿来。”
21
“月亮。”帕秋莉缓慢地说,她对这个放逐者的故事并不关心。“那可能是对另一个位面的代称。”
“她提到了月亮,你不觉得这是种巧合么?这是命运。”
“得了吧,我见到你那天,伟大的红月从召唤法阵里走出来,脖子上系着乳白色的餐巾,一手拿着叉子,嘴角还有酱汁——那也是命运么?”
“那就是。”我强硬地说。
她没有说话,平静地展开另一张羊皮纸。
“好吧,其实我并不能掌握命运,我只能让人们相信我可以。”长久的沉默后,我大方地承认了这一点。
然而帕秋莉简洁地说,“你真幼稚。”
我无言以对。
22
据银发的年轻人说,他所在的月亮,是个古怪的位面。
为了诅咒有罪的时代而犯罪,为了抵抗流血的时代而流血。
弱者举起刀,向着更弱者。
“你也该发现了,其实每个位面都差不多。”
我说。
他摇摇头,拒绝承认这个事实。
23
“你看起来很烦恼。”
穿着墨绿色长裙的女人说。
她说话的声音纤细,如同某种鸟雀的啼叫,能够唤起人对于春天和田野的想象。我想这就是这一天,那个年轻人为什么没有杀了她,反而遵循她的建议的原因。
“如果你感到烦恼的话,就去找那个在泰晤士河畔开茶叶铺的中国人吧。她出售尝起来苦涩的树叶,那种叶子可以替你解决烦恼。”
24
“请进。”
红发的女人开口说道。她的英文并不流畅,一个个单词间有一种生硬感。
她穿着绿色的、样式古怪的衣服,像是过于贴身的长袍,有一种惊人的保守和性感。
“还有你身后的那位。”
我显出身形,比这个银发的年轻人更加吃惊。
人类是看不见我的。
眼神交汇间,我看见这个红发女人眼里促狭的笑意。
“把这个年轻人交给我吧。”
“理由?”
“因为压在他身上的烦恼是这样繁多,你决不可能使他更坏了——何况你也有你的烦恼,不是么。”
我叹息一声,承认她是对的。
25
尽管我和红美铃来自不同的位面,但是一种同样身处邪恶阵营的默契感让我们很快达成了共识。
这个从中国来的妖怪有一种古怪的道德观,她认为善和恶之间并没有明显分界。
“善是恶过度的体现,恶是善溢出的结果。”
她一边说着,一边给银发的杀人犯泡茶。
我想这个东方妖怪只是在找个理由安慰她而已。
“你也要来一杯么?”
“不,谢了。”
我摆摆手。
“不适应茶的味道?需不需要加点土耳其利口酒?”
她飞快地瞥了一眼正低头喝茶的银发年轻人,转头同我低语。
“还是说……掺上些新鲜血液?”
“你真了解我。”我不动声色,接过掉包后的白瓷茶杯。
“不客气。”她笑得和煦。
26
“在我的家乡,有一句谚语。”红美铃说。在银发年轻人多次拜访她的茶叶铺以后,她看起来神色忧郁。“如果你救起一个溺水者,你就需要,唔,为他的余生负责。”
“听起来真是伟大的情操。”
“不,这句谚语的意思是,劝告人们不要多管闲事。”
红发妖怪看起来更忧郁了。
27
“可是你还是打算接手他的事。”
我指出这一点。
“很简单,因为她——不是他——是个女孩子。你没有发现么?”
我大惊,差点失手把茶杯打翻在地上。
“咳咳!我没有注意到。你知道我们恶魔只看人的灵魂,外表总是有欺骗性的。”
“那你至少应该发现,就一个溺水者而言,她很可爱。”
红美铃一边整理着茶叶架上的瓶瓶罐罐,一边平静地说道。
我为自己的迟钝而感到羞愧。
“我总是没办法拒绝可爱的麻烦,以及迷人的闲事。”
她总结道。
28
“红美铃告诉我,命运藏在掌心里。”
“无稽之谈。”
帕秋莉说,她正小口啜饮着红茶。这位法师一向认为醉酒是项低俗而粗野的罪过,最重要的是酒精会影响她做研究时的冷静头脑。因此,当红美玲向我推荐了茶叶之后,我便逐步用罐装红茶替代了酒窖里的红酒。
我并不认为这是一种个人喜好上的让步——反正只要掺了足量的鲜血,饮起来的味道还不是一样。
“你太相信那个卖茶叶的家伙——”
“她有名字的,红美铃。”我说。
“好吧,感谢她提供的红茶叶——反正我不相信这种说法。”帕秋莉放下茶杯,轻扣手指,一本书从远处书架上飘来。
“你真无趣。”我叹气。“红美铃说,她掌心前几日忽然长出的曲线,暗示着她和年轻人命中注定的相会。这不是很浪漫么?”
帕秋莉轻轻哼了一声,没有说话。
“我听说,所有的爱情故事都是这么开端的——”我迟疑着说下去,小心翼翼偷瞄她脸色。
“爱?”紫发的法师“啪”地一声合上手里的魔导书,打断我的话。
她狐疑地看着我。
“你知道什么是爱?”
这戳痛了我。
我想这就是为什么我始终没能给梅菲斯特的罗曼司小说交出书评的原因。
29
“我担心我会背叛您。”银发的年轻人屈膝在地。
扭曲的痛苦侵蚀了他的脸,哭泣起来的样子是多么动人啊……不,是她。
我捧起她的脸——看着自己过于锋利的指甲在她脸庞上划动,轻轻用力就能刺穿这精致皮囊背后的恐惧——然而我克制了这种冲动,因为红发妖怪正朝我投来警惕的眼神。
“不必担心这种事情。”
我说。
“因为你注定会背叛我的呀。除非——”
远方有谁在呼唤着我的名字,一道冰冷气息的魔力逐渐消弱。
我没有说下去。
30
梅菲斯特来红魔馆做客那天,芙兰正躲在地下室写作,不然她非得冲上去索要签名。
我问他,到底是什么让他做出了那么不符合恶魔——某种意义上又极度符合恶魔行径的举动。
“你真该早点收割他的灵魂的。”我坐在帕秋莉往日经常坐的椅子上,懒洋洋地说。
“是啊,可是我没有。那个时候,看着天使们把他的灵魂带走,我——”
“——你不仅不觉得难过,甚至感到了窃喜。”我平静地接下了他的话。
“是啊,幸亏他们把他带走了,不然我非得发疯不可。”
梅菲斯特眨了眨眼睛。
这位诡辩家的忧伤总是装模作样,然而他总是装模作样得恰到好处,没人忍心责怪他。
31
这个宇宙里有那么多召唤法阵,可是我偏偏走进了最危险的那个。
一开始我没能认出她,可当我认出她后却觉得不太对劲。她安静地坐在椅子上,闭着眼睛,穿着紫色条纹的睡袍。她死了,她在所有位面里的投影都一并消失了。不可能还有别人。一些疑虑油然而生,但我别无选择。究竟是不是她?有些事情要办。很快她就会有所行动了。我将品尝他们的灵魂。
再玩一次吧,帕秋莉……
32
“我有个奇妙的想法,任何一个恶魔听了都会点头赞许,唯独真正的天使才会皱起眉头——我要帮助一个迷途的年轻人,伸手消除她与日俱增的痛苦,不让她无助地挣扎在毁灭的路上。她身上有我需要的东西,倒转的善恶,逆流的时间,颠覆的法则。这一切离不开你的援手,梅菲斯特。”
“乐意为您效劳。”梅菲斯特脱下礼帽,深深鞠躬。
从他的眼里,我看到了和自己相似的疯狂。
33
“我需要你的力量——”
“作为交换,我可以消除那些困扰着你的恶意。”
亿万把银质小刀在我身边穿梭而又静止,仿佛身处银河的旋臂,星辰不断旋转。
魔力疯狂地流逝,时间的漩涡开始形成。
我孤注一掷。
34
醒来的时候,我感到自己的头枕在什么温暖的地方。
“你醒了。”
帕秋莉说。
久违而熟悉的,没有起伏的声音。
我望着她,像从未见过她一样;想开口说话,却打个喷嚏。
都怪她紫色的发丝垂了下来,撩在我的脸上,痒得我想哭……
“先休息一会吧。”
这才察觉有什么不对。
帕秋莉让我枕在她的腿上,好声好气对我说话,这可是破天荒的场面。
我翅膀一抖,就想起身。
她又伸手,摸上我的额头,我便安静下来。
额上触感冰凉。
感觉帕秋莉的手虽然依旧冰冷,却好像变大了许多——不对,有什么地方不对……
我瞪大了眼睛。
看到我惊慌表情,紫发法师那张一贯面无表情的脸上,终于露出忍了许久的笑意。
“你果然还是变小了比较可爱,蕾米莉亚。”
第一次。
不是冷嘲亦非热讽。
她轻柔地呼唤了我的名字。
我的心脏——唉,假如恶魔也会有心跳的话——那颗并不存在的心脏突然猛烈地跳动起来。
35
我的妹妹从一边探出头来。她急急地走到我身边,眼睛眨巴眨巴地看着我。
“姐姐,你怎么变小了……”
她看了一眼紫发的法师,一副恍然大悟的神情。
“原来帕琪是萝莉控么?”
啊,我肯定你一定是误会了什么,我可爱的妹妹。
“我想到了新书的主题了。”
难道你不应该先关心一下自己的姐姐么,亲爱的芙兰?
然而芙兰兴奋地咬着笔杆,匆匆往地下室走去了。
36
“我尊敬的夜之王啊,瞧瞧您变成了什么模样?”
梅菲斯特从窗台外悠哉悠哉地跨进一只脚,他那与暗蓝色丝绒礼服同色的眼眸在月光下流转着不怀好意的光芒。
我蜷缩在白天帕秋莉坐过的靠椅上,有气无力地瞪着他。
“深渊的小报宣称您为了帮助一位误入歧途的年轻人,致使大部分魔力丧失,体型回到恶魔幼体形态。”
“这是意外。”
“这可不像您的作风啊——‘永远的红月’要更名为‘永远鲜红的幼月’了么?”
我看他一眼,沉默不语。
他索性安坐在窗台上,笑嘻嘻地讲下去。
“并不是恢复不了吧。”
“您的聪明总是令人非常难堪,梅菲斯特。”
“您的明智也令人难以捉摸,年幼的恶魔之王啊。”他刻意在年幼两字上加上重音。
“我们都是老友了,梅菲斯特。因此我认为,偶尔同你说些真话也无伤大雅——只要帕秋莉觉得我这副样子更好,维持幼体又如何?”
“没什么不好——”他露出意味深长的微笑,“但是您难道打算以这副毫不体面的模样重返深渊么?”
“谁说我要回深渊了。”
我叹了口气,一字一顿地说道。
“为了那个学者,抛弃整个深渊?”他的表情看起来像生吞一百只癞蛤蟆。
“你想太多了。”我指给他看桌上的一本书。“芙兰的书下周就会在深渊位面出版了……”
可以预见,在这本《我的姐姐不可能那么萝莉》出版并传阅的几百年间,我都再也、再也不想重返深渊了。
37
这几天,帕秋莉难得放下手上的研究,认真看着芙兰的手写稿。看着看着,时常会笑起来。
“很好笑么,帕秋莉?”
我闷闷地问。
终究还是无法学着芙兰,轻快地把这个法师的名字叫成帕琪。
“我觉得你其实也不是那么讨厌,蕾米莉亚。”
她轻笑。
“还记得我们相遇那天么——你从法阵里走出来,一手举着叉子,嘴角还有酱汁,对我说你是夜之王。”
“是你召唤的时机不对,那时我刚刚从宴会上脱身——”
我感到一阵窘迫,匆忙辩解。
“那时候,其实我想替你擦掉那些酱汁的。”
“事实上,你当时做的事情,是立刻朝我扔了几个禁咒级净化咒,它们的威力足够让下位恶魔飞灰湮灭几百回。”
“因为你那时看起来太盛气凌人了啊。”帕秋莉说,她语调里的坦然证明这个法师对自己的谋杀行径毫无自觉。“你总是这样,私自把别人当成自己的附属物品——没有哪个法师能忍受自己被当成随身行李的吧?”
“难道你不是我的?”
我诧异。
“随身行李”四字尚未出口,一道混合了四种元素的符文就结结实实地砸在我的脸上。
“这是什么?”我忍住头晕。
“根据你送我的贤者之石研究出来的新法术,怎么样?”
她面不改色,回答得诚恳。
我有苦难言,抱着头蹲下。
38
良久,听到头顶上方传来一句轻声的“谢谢你。”
39
唯有真正疯狂的人,才能承受住被时间禁锢的绝望。
然后善恶倒转,时间逆流,法则颠覆。
回来吧……
为你我已经等待了太久。
40
“她会有事么?”
决定出手干预那个银发的年轻人命运时,红美铃再三询问我。
我拨弄着手里的银质怀表,安慰这个焦虑的红发妖怪。
“请不要过于担心。这是由最擅长操纵时间的恶魔施加的时间回溯法阵,由泛大陆曾经最出色的法师固定在怀表里的触发型结界。”
“这块怀表呢?它看起来大有来头。”
“不,只是从跳蚤市场上五先令买来的怀表而已。”我解释道。“重要的不是施法的媒介,而是内容。”
她脸上露出怀疑的神色。
我装作不经意地翻过表面,小心遮掩表盘底下那行刻字。
“说到底,我们是各取所需。”我说得轻巧,红发妖怪的面色阴晴不定。“你看,只要把她的恶意永远拨回到上一刻,她就不会为自己犯下的罪恶痛苦了。”
“我倒是宁愿她痛苦。”红美铃叹了口气。“这样她就能次次来找我解除烦恼了。”
“奇怪,是你自己说,这孩子总是把血滴在你的茶叶铺门口,清理起来太麻烦了。”
“说得也是。血迹还算好擦,上次我一开门,发现有半片湿淋淋的内脏——也许是肝,我不清楚——掉在门槛。”
她看起来神情忧郁。
“我的一个老主顾吓得脸色惨白,简直要昏死过去。没办法,为了帮助他逃避现实,我只好出手打晕他。”
“谢天谢地,他再也不必醒来了。”
我耸肩表示同情。
41
我清楚地记得,那一天正是满月的前夜。
在怀表中的时间回溯法阵发动之前,我和她一起抬头望向夜空,而红发的妖怪在远处屏气凝神地注视着我们。
多看一眼最后的夜空吧。
此时此刻,最不缺少的就是时间。
因为这个将要被围困在不断倒退的时间里的年轻人,永远不会再看到满月那天了。
42
我们孜孜不倦地摧毁他人的生活,这诚然是件有趣的事情,但是还有什么能比挽回消逝的灵魂,再亲手砸碎它更有意思呢。
43
“多么奇怪,我们想要行恶的力量,却无意间行了善的那部分。我本想彻底地毁了那个年轻人,却意外地给了她一个新的开始。”
决心移居幻想乡那天,我给梅菲斯特写信。
那个时候,芙兰的小说销量已经远远超越他的《浮士德》,跃居深渊位面的畅销书排行榜第一。这对于芙兰这样的新人作家来说,显然是一种不可多得的荣耀,可惜我很难高兴起来。
“帕秋莉指责我的阴谋过于幼稚,她还是一如既往地以轻蔑眼光看待命运——这让我感到沮丧。”
这一次,他回信缓慢,字斟句酌。
“高兴点吧,夜之王——世上最煞风景之事,就是做了恶魔而又心灰意冷。”
44
“你是来拯救我的么?”
“噢,当然不。”我看着她,缓缓打开手中的怀表。
“我是来邀请你同我一起下地狱的。”
0
她睁开眼睛,眉目如初生般纯净。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