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粉色向日葵 [Pink Sunflower](单篇完结)

作者:ParaLayDox
更新时间:2013-12-20 22: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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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ParaLayDox 于 2013-12-22 23:30 编辑


恩,因为这是篇基于某原创长篇所写的百合番外,部分对话涉及的设定内容无法在此详细说明了,应该不影响总体阅读{:4_344:}


以下上文。




Pink Sunflower






深夜三点半,珍妮接完最后一通电话,歪在椅子上长舒一口气,旁边的打字机卷纸筒里还夹着句子未尽的纸张,她点燃香烟,薄荷的味道带着凉,冲出桔黄色的光块,灯光就像橙汁冻成的浮冰,敲击打字机的响声切开了它,然后被烟雾做成的球杆一颗颗地撞向黑暗的边缘。


此刻她忽然心生怀念——这种怀念,给了烟的气味,给了光块的金黄,给了深夜最盛的孤独,然后就与宁静一起从黑夜凋落。



“任何一种感情都不会仅集中于某个对象的身上,就像爱,就像怀念,人会将自己的心分给许多许多东西。”


她说:


“ESSE,是我家乡产的一种经典凉烟哦。”粉红色头发的女孩笑了,“我是韩裔人。”



那时是二月份,二月十六日,珍妮坐在薄荷区内的某家悠闲餐所,接受了一支细小的女士烟。深夜,外面倾盆大雨,她的彩虹色长伞正在门边滴着水。对方的打火机凑了上来,珍妮说了声谢谢。


“你叫什么?”


“珍妮,珍妮·伍尔夫。”


“那,前两天和你吵架的女人呢?”粉色头发的女孩,坏笑着问道,她头上的粉红色发丝带着化纤料的虚假光泽,在现实的表层不无涩意地磨擦着,把观看者的意识驱至一个无法产生意义的角落,换而言之,无论是抛给她的问题还是这把粉红的鲜艳发色本身,无不在拒斥日常存在的运作,粉红,姓名,烟和大雨,全部在一个仅有字词符号的世界无休无止地进行着关于自我的复写,而这复写的核心就是:真实。


可是,珍妮却觉得眼前这个情景实在超乎常识得让她无法接受,于是她回答:


“你问这个做什么。”


“我在这里呆了那么多个晚上,见到你约有二十次,在同一个地方对着同一个经纬投入精神,就像我一样,似乎表面没有任何目的地在消耗光阴。但那是你第一次将身边那种模糊的涣散出去的东西收集回来,好像前面你的所作所为忽然有了得以存在的理由似地……这倒让我觉得有趣了。原来你跟我在这里的原因是一样的,我有这种感觉。”


“怎么说?”珍妮靠上圆椅的背,她那件薄橙色宽口针织衫上垂下一条闪亮的大三角形吊饰。


“薇薇安·伍尔夫。”粉色头发的女孩擦一声打着火机,烟口圆圆的切面正对着珍妮的眼前,白烟冲空而起,“我也在等她。”


珍妮敛起先前散漫的表情,问:“你是什么人?”


“不用一下子凶成这样。”粉发女孩笑起来,宽翘的嘴唇在光线中泼出滑腻的甜,“我一般在工作后就来这里喝杯咖啡,打发打发时间,只是个普通的公务员罢了。”她似乎为了证实些什么似的,拿起桌上的美国咖啡抿了一口,“而且,珍妮,我想自己不会是你的敌人,姑且让我们好好谈谈,怎么样?”


“谈什么?”


“你非常关心的事。”粉色头发的女孩托着自己娇小的脸庞,轻声细语说道,“关于薇薇安所在的那个巫术部落。”


珍妮的脸上呈现出迷糊的神色,她显然对此困惑不解。粉发女孩接着说:“我想你的妹妹继续在那个地方呆下去,会出什么麻烦,所以想好心地对她提醒一声,谁知道你半路杀出,我也只好在后面干看了。”她脸带惬意地笑了笑,“你们的关系比我想象的还要差,本来我以为相依为命的姐妹应该相处得更融洽才是。你看起来不知道她进了什么地方吧?”


“我们几乎没聊过天,我都是靠别人的消息才知道她的近况。”珍妮用一种并不乐意但无可奈何的声调承认着。


“还有请私家侦探调查?我猜。”粉发女孩又笑了。

“怎么都好吧。你想怎么样?”珍妮软而短的黑色头发也捎上了少许愠怒,宽沿草帽被她拉得很低。


“不怎么样,现在是休息时间,而且我想说的话也说完了。”她抽罢一支,又来一支,“让你妹妹赶快离开那个俱乐部,你自己也是,别栽头进去,我知道你请的侦探最近有去过薄荷区某户民宅,不论你是出于兴趣还是想保护妹妹才找到那里去,我劝你还是少惹他们。这是我给你们的忠告。”


“原来你是指地下洞穴爱好者俱乐部。”珍妮不自觉轻蔑一笑,“我确实也加入进去了,如你所言我是想多少接近薇薇才这么做的,那地方有什么问题?”


“确实的问题我目前也把握不准,总之,我只是出于两个原因才想告诫你们而已。一,是出于职业道德,二……”粉色头发的女孩在这里按住了话头,音乐乘虚而入。



烟柱不断把桔黄的光块撞向左边的球袋,右边的球袋,中间的球袋,一块块岩石冰像要取暖似的挤拥在一起,碰出好听的声音。


在光块滑落的时间里,钟表找到了给与永恒的献祭,澎湃的冰格在生命的终点消融,橙汁也倒向粉云石的地砖。



杯盘碎裂的声音在窗边响起,地砖就像淡粉的水晶泥,能种出甜甜的橙香,客人的抱怨和服务员的道歉让本来平静的店厅霎时吵闹起来。珍妮像在棉桃似的云堆中苏醒,问道:“干嘛停下来了。”


粉色头发的女孩不紧不慢的压灭香烟,吐出最后一口烟雾,回答:“二就是个私人问题了,珍妮·伍尔夫,你有兴趣和我一起住吗?”




珍妮知道粉发女孩的名字,还是在好多天之后,那天云日打晴。中午珍妮从熟悉的花店买了一把向日葵,路过那家店时,粉红色还停留在那天的位置,长如吧台的一列单人座,面对门边的落地窗,黑白电影海报和摄影贴得满墙都是。


她推门进去,略一迟疑,选择坐在粉发女孩旁边,对方面前还是一杯浓缩咖啡,右手夹着细细的烟,那天她戴着黑色的圆顶礼帽,身上是红色耐克恤衫和斑马花纹短裤,脚上是黑白星星图案的高跟鞋。


“你这是在午休吧。”珍妮问,她把向日葵放在木制桌面上,斗大的花盘像马塞克瓷砖堆砌的胭脂盒,合上就扬出一圈鲜艳的黄色,在日光四溢的店内火热地发光。


粉发女孩恰到好处地挑起嘴角,似有若无的笑容里隐含少许乖张:“哟,又去买花了?你还真喜欢植物,和你那中意画画和掘坟墓的妹妹不一样。”虽然嘴上不饶人,但手上还是递出了白色的烟,珍妮还是接过了,同样的火星,同样的薄荷味,她接着说:“那晚之后就没见过你了,怎么,医学院的功课很忙?”


“说对了。”


珍妮平淡地回答,心里狐疑眼前这女人已经把自己的底细摸到什么地步了。


“那晚的问题,你考虑得怎么样?”粉色头发的女孩啜饮咖啡,看向珍妮耳朵上的猫眼石耳环,“我已经把情况对你说清楚了哟,没有半点水分。”


“我不明白你为什么找一个陌生人合租房子,我连你的名字也不知道。”


“你没问嘛。”粉发女孩咯咯地笑,伸手越过珍妮的烟,从桌上的花束里抽出一支向日葵放在眼前,“我的名字就和向日葵一样,有太阳的涵义在里面,是我一位去世的亲人给起的:Sunny。”她旋转青色的花茎,摸着黄澄澄的花瓣说,“Sunny Lee,本名李圭妍。”


珍妮吐了口烟,嘴里重复了一遍这名字。


“你对我来说可不算是陌生人。”她笑,将向日葵放回花束中间,“就像每天捧着小说阅读同一个人物的生活,从小就追看某部连续剧,和里头的角色一起长大。我老在附近看你在花店转悠,在调查纪录里读着你和你妹妹的事情,真像认识了许久似的。现在我的房子忽然空下来了,晚上也没有提早回去的理由,就想和看了好多次、却从没接触过的纸上人物做个朋友而已。”


珍妮浅灰色的眼珠子瞥向粉发女孩,对方缩起肩膀,双肘撑在桌边,笑意盈盈的脸正对着她:“这可和职业道德无关,就像我之前告诉你的那样。以后你妹妹再发生什么事,我也好告知你一声吧?”


珍妮垂下眼皮,白皙的皮肤在日光底下竟映出泛着银灰的透明气味,粉发女孩心底荡漾出一幅景象:巨大的不锈钢锅中,满满的开水正在沸腾,里面正煮着无数个空无一物的鸡蛋壳,蛋壳们带着自身那不可名状的透明空块浮沉着,这种滚烫和清澈兑合出的东西,就是她现在经历着的情感。


珍妮始终没给出回答,名为Sunny的粉发女孩亦不纠缠,和之前一样,电话与别的联系方式也没留下,似乎这问题一旦受到否决,其他认识方式也没有存在的必要了。


珍妮最后为那根烟道了个谢,歉然一笑,带着满手金黄的日光离开了店子。




一个月后,某个傍晚,珍妮步入挂着I.S店牌的花店,让她讶异的是,粉发女孩正在里面,她盎然起笑意打了声招呼:“李小姐,真巧啊。”


“你好,珍妮。想买向日葵还是紫罗兰?”旁边一头红发的女店主搭了话。


粉发女孩却没多说什么,和珍妮道了句再见就走了。


“那女孩子有买什么花吗?”珍妮问。


“她想要石竹花盆栽,但我这刚好没有。


“喔……石竹么。Rainbow Pink,彩虹的粉色。”


“和她的发色一样嘛。”红发女店长笑了,“听说喜欢粉红色的人内心都挺孩子气的,还会很天真呢。”


珍妮兀然一阵,似乎在思量什么。后来,她带着一把向日葵走出了花店,乌云已开始漫上楼房的头顶了。





又是一个雨夜,珍妮推门进店,坐在了正对着一张满是数字的纸出神的粉发女孩旁边:“休息时间还看这么复杂的东西,赶得上我的生理学课程了。”


她顺手拿过对方的烟盒,这回却换了红色包装,连烟体也是红色,她拿起靠在烟灰缸上的半根烟,熟练地点燃了自己嘴中那支。


“作为公务员的我是休息了。”粉发女孩看着珍妮眯起的眼睛,答道:“作为另一个身份的我却还得拼命工作。”


“我还不知道你除了审案外还有兼职。”珍妮饶有兴致地问,“那你的另一个身份是什么?”


“想知道?”粉发女孩笑着反问。


“有点。”


“到我家去,就告诉你。”


“你可真狡猾啊,李检察官。”


珍妮压灭了烟,粉发女孩伸出手轻揽对方细长的脖子,带着薄荷味的亲吻就这样落到珍妮的嘴唇上。那时是十一点五十九分,那天则是五月三十一日。




“对于一个具体个人,或其他民事主体而言,如果他真的上诉到法庭了,他人的攻击性言论才构成了侵权,才需要由法律干预,指向很泛泛的攻击算是一种游离在言论自由边界上的‘合法’。”粉发女孩在枕头上侧着身子,右手滑过珍妮纤细的腰部,两股烟云在翘起的臀部上方交融,薄薄的青蓝色三角裤套在圆润的曲线上,中等长的浅棕色头发散在珍妮的锁骨旁,还有一个粉红色的吻。


“对于特定的事情,不同人会得出千差万别的解释,一句话或者一宗案件,它所产生的意义、造成的效果、内部的道理或本质——所谓的事物本然之理,这在拥有不同文化背景的人,或者法律人眼中,一样含糊不清,解释总是会渗入太多的主观性。”


“这就是人文学科和自然学科的差别了,”珍妮接了句,拿起酒杯,把里面余下的紫色液体喝尽,“但只要是有人的地方,就不可能存在光滑得一根毛也不剩的所谓客观性。”


“可是,就目前来讲,我们使用的司法方法都是建立在一种泛类推认同的基础上,世上根本没有什么案件是绝对相同的,法律人是试图建立理论主张前例和现案有着虚幻的相同,以求实现平等对待的正义。律师在接到一宗案件时,首要的任务就是去分析该案到底属于哪个种类,其本身在法律评价上哪些部分是有意义的,而后才能知道它所应循的规例是哪些。”


“就像医生需要首先判断病种,再找寻治疗方法。”


“差不多。”对方轻轻将身子挪到珍妮上方,小巧的**贴在珍妮相对平坦的胸前,双手叠在下巴下面,用迷离的眼神看着她:“和医生类似,法律人也需要做事态经验或价值判断的工作,我们得靠往日积累下的法律知识来对当下做决断。医学病种分类最先从病态的人体获取资料,立法也是从社会的不公正现象中概括出一定的规律和对策,再诉诸于法律文字,但针对某种新出现的现象,我们总得要首先分类它们,再从不断的案件审理中具体化法律文字所指的,所规范的东西。可是一旦涉及分类,总是不可避免地包含了价值判断的。”


“所以世上仅有相对的正义,而无绝对。”珍妮吸了口烟,“每个人的观念,每个概念的意义都是建立在一套特定的基础之上,不然就不存在可供讨论的合理性了啊。”


“也许是吧。”


撑起身子,两人光滑的腹部就贴在一起,她拿出珍妮嘴上的烟放入自己唇间,将脑袋移到对方的肩窝内,缓缓地释放清香的烟雾,“法律么,有时会比创立者更聪明,对法律文字的解释,不同于语文学,语文解释的目的仅在于确定真实的人在精神著作中反映出来的思考事实,但法学解释则专注于法律原则的客观有效意义,它不关心起草者所持的观点,立法过程本身就有大量法律人的参与,参与者的多数派观点就有可能超越法律意义本身,即使那也许只是国家的,或者某个阶层的意志,但即便如此吧,所谓的法律本身,也许是太过形而上的概念,法学解释本应是实践性的,总得按照各异的现实需要来进行使用,久而久之,或许多数者利用权力来压迫少数者这个事实,也会被认为理所当然。”


“你想说最近的器官捐赠立法的事情吗?”珍妮抚摸对方背上凸起的蝴蝶骨,中间的凹陷像白玉铺成的河,将珍妮的手指推送到髂骨的形状里。


“不……我随口发发牢骚罢了。这就是泛泛的攻击性言论,多数派应该不会起诉我吧。”


对方嫣然一笑,将嘴里的薄荷味送入珍妮喉间,腿间肌肤的磨擦出宜人的温暖,身下条纹图案的床单流淌出糖蜜似的潮湿,呻吟从草尖掉落,花园自地底升起,恬谧的花瓣自水里落入舌头,把她们深埋入深紫的太阳之中。





珍妮是在七月底见到她的,见到粉发女孩的前个同居人。


那天是星期日,珍妮正和粉发女孩在沙发上玩耍,姣好的身子在嬉笑中肆无忌惮地翻滚在一起,两人都只穿着内衣,头戴面具,珍妮是柑橘脸色的狐狸,对方则是一只绿头黄嘴的鸭子。下午三点十分,门铃响起,粉发女孩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在旁边的衣服篮里捞起一件大大的鹿头恤衫套上,也丢了件大宽衫给珍妮:“快穿衣服,有客人来了呐。我差点忘了。”


“谁啊?”


“那个独自在家就睡不着觉的家伙啊。”


珍妮摘下面具,才刚穿好上衣,粉发女孩就兴奋异常地爆发了一长串的欢呼,一个绑着短辫的小个子女生被推进了客厅,身穿米白色无袖衫搭配及膝的花色拼布铅笔裙,她看到一旁的珍妮,有点尴尬地晃着左拳做自我介绍:“你好,我是阿素。”


“客气什么啦,过来坐下!”粉发女孩一把将阿素按到沙发上,“你们等着,我去泡个茶。今晚一起吃饭吧。”


珍妮对阿素笑了笑:“你好,我从Sunny那里听说了好多你的事情,你很会唱歌?”


“呃,普普通通。”阿素不好意思地回答,“她也说起过你。”


“哦,她肯定说我坏话吧,Sunny在外面老不正经,私下就闷得像个阿姨,对卢梭和霍布斯的法律理论侃侃而谈,玩电子游戏还能玩个通宵!”


阿素表示赞同:“她还很罗嗦,如果吃完东西不洗碗就会说你,打扰她睡觉时还会放狠话威胁说要推你下楼梯呢!”


“哈哈,说得太对了。我平常都呆在学校上课,她也得工作,所以在家也都是睡觉了,可我死活不爱做饭,有她在倒好,不用像以前那样老吃速食食品啦。”珍妮放声笑了出来。


阿素看到窗台上的盆栽,还有饭桌上的紫罗兰插花,缓慢一笑:“她其实很懂照顾别人,我知道。”


“你们在说啥啊,笑得我耳朵都崩掉了!”粉发女孩拿着托盘走过来,给她们每人一杯花茶,还有芒果椰丝球做甜品。


“我们在说,天色有点阴,闹不好要下雨了,你今晚还要去瓦罐餐厅吃饭?”阿素问道。


“当然要。”粉发女孩耸肩,“杜伯兰说好今晚交货,顺路吃个饭而已,你不是也得去唱歌么?”


“哦,那正好,我也想听听看阿素的歌声呢。”珍妮笑了。


阿素吐了吐舌头,颇带着点羞涩:“今晚蒂芬妮会和我一起唱,说好了。”


“怎么不把你家的玛拉小姐也捎上?”粉发女孩歪躺在沙发上,拿起珍妮的狐狸面具挂在脑壳边,“那么珍稀优美的古典音乐,也让让珍妮也听听嘛。”


阿素只是低头抿了口茶,避开了对方的挑衅,珍妮注意起这沉默中带有的某种拘谨与小心,散发一种奇怪的、老年人般深幽的霉味,让她心头一沉,继而以探究的方式打量起旁边喝着茶的女孩子。


可对方突然拉高了声音,像在宣告乡村喜事似的说道:“Sunny常常在我面前抱怨家里的盆栽太多,老要她浇水施肥,工作又忙还得照顾植物,真是好烦!但因为女朋友喜欢所以只好……”


“呀!阿素你欠揍哇,这壶不开提那壶!”粉发女孩尖声打断,而后跑去咯吱对方的腋窝,两人在珍妮旁边一番好斗,旁观者也开始大声鼓起劲来,最后加入了哄狂笑闹的混战里。




吵杂的薄荷气味在厅中伴着一轮浅色的日光,雨出其不意地降临,热带之国蒸起了炎热的雾霭,把月色染成了橙,珍妮和粉发女孩踩着夜晚十点钟的余热,坐上了计程车。


她们身旁多了个巨大的棕红色皮箱,上面贴满白底红字的封条。


珍妮点起烟,长吐着梦似的烟尾,将旁边眼望窗外的粉发女孩困入囚笼之内。




“今天餐厅里避雨的人好多……幸亏预约了位置,不然就没处坐了。”珍妮抱怨道。


“也许是那间中药店的原因吧,吸引了好多人来这条街。”


“平常不到外面,也想象不到居然能有这么多人。”


“到足球场能看到的人更多喔,马拉松比赛也是。”粉发女孩从珍妮的嘴里拿出烟,咬在牙齿中间,“卢梭曾说,人们应该以定期集会来防止政府篡权,可不是指叛乱骚动哟,是说合法的、遵循特定形式的集会,反正么,那人说创制政府的行为只是一项法律,行政权力的受任者是人们的公仆,只要人民愿意,就可以委任他们,也能撤换他们。不过,改变现有政府是危险的事情,除非已经和公共福利水火不容,一般都不要去触动它。”


粉发女孩往珍妮肩上靠去,握住对方的手:“所以,为政府工作的人,从来是别人的傀儡,集体意志机器中的小部件,只要别人乐意,随时可以把你踢走,换个更合用的零件装上去。在这个世界里,没什么人是不可或缺的。”


说完,粉发女孩轻轻一笑,跟随叹息的阴影,下了车。





“我以前曾经做过一个梦,梦到自己正在平板电脑的游戏里。游戏刚开始,就有一些仅有五六十厘米高的黑色生物,长得很像老鼠忍者,用细长的刀哗啦啦地干掉路人,把他们剁成血水……”



窗边,珍妮躺在粉发女孩的臂弯里,用舒适的喘息释放着体内残留的快乐,烟雾袅袅的蓝色的吻彼此相合,一杯又一杯的紫色酒液下去,粉发女孩继续说:“然后老鼠们就把整颗头泡在地上的血和肉渣里狂吃不休,吃完后,那滩血水又变成了新的黑色,像个影子似的披着斗篷从地上升起来。新的老鼠又会重复杀人、吃尸、制造新的同伴,永远不会停,但那些黑东西却是我操纵的角色——它们是和我站在同一边的。其实啊……我真不知道老鼠去杀人有什么意义。我觉得它们就是无聊,整个梦就是一坨无聊的种子长出的无聊的树打出的花和果子也是无聊的,结果是‘无聊’这种黑漆漆蔫呼呼的东西在我的土地上扎了根,真让人不舒服——”


“哦。”


“你会吃惊不?因为无聊而杀人,这种案件我也见过,还为数不少呢,犯案者的内心都空虚得要死。若果人对于他者来说,只是一个工具或达到某种目的的手段,那么人究底也是个物品罢了,不存在什么独立的、有主体性的人……不像人的人,空有知识和行为的外壳,但却没有思想与心。”


珍妮一如往日地安静,仅报以理解的一笑:“你今天说了好多话呢。”


“大概是被社会不公刺激到了?”粉发女孩呵呵两声,“腐败到处都有,只是有些地方会坦白承认,有些地方会遮遮掩掩。”


“没想到你也这么有正义感。”


“我已经过了那个义愤填膺的年纪了。”她答道,“无论在明在暗,在司法的世界还是地下商业的世界,都充斥着大量的交易活动,商品的交易是在追求自我利益的人之间进行的等价交换。但是,绝对追求自我利益的人,并不想使他人以等价来获取利益。等价交换这东西,只有在一方对另一方的人格给予尊重,并把对方看作是与自己有同样主体性的人,才得以进行交易,而腐败则恰恰相反,比起这些,埋在暗处的地下商业,反而更单纯、干净也说不定。真是讽刺。”



珍妮皱了皱眉头,这番话里带着的某种意味让她颇感不安。


“说到底,我只是有点不甘心罢了。”粉发女孩似乎下定决心要坦诚什么似的,搂紧珍妮说道,“毕竟自己也在法学院花费了不少青春啊。即使我清楚得很……这个世界的游戏规则就这样:谁都可有可无,随便就能被丢掉。”


珍妮支起身,担心地问:“你怎么了?”


粉发女孩摇了摇头:“在缅怀逝去的时光罢,对我来说,有很多东西要等到失去才明白它的重要性,或许我这人太迟钝了吧。”


珍妮心生怜惜地拥抱着她,把粉红色的假发脱了下来,浅棕如挂在了薄光的流河之中,散开又散落,还有眼泪。珍妮甚至不知道这一切是如何发生的,但她仿如平常一般看着它发生,在接触的温情已经足够了,像紧抱壮实的树,紫色的花,土里长出的茎,带着细胞壁的生命。这全是她心领神会的植物气息,她只能安静地接受这条河流,如无言的森林被溪水穿过。





一大纸箱的工作资料被随手丢在露台的角落,挤满了尘。那时是十二月份,粉发女孩翻看报纸,被纳令改建的商业大厦旁发现两具男尸,珍妮发现对方在这个新闻上停住了许久。


“那个新闻怎么了吗?”珍妮往茶几放下一碗青葡萄。


粉发女孩瞥了对方一眼:“珍,你现在已经离开那个俱乐部了吧。”


珍妮迟疑稍许,僵硬地点头:早就走了啊。


对方见状,冷冷地甩了话:“我已经警告过你们两姐妹,如果不想被杀或者去杀人,像这些死人一样横在街上没人收尸,就给我赶快滚出那个巫师集团!我可不想和你们这些黑漆漆的幽灵住在一起!”




报纸砸在沙发上,门砸在门梁边,五月的雨砸到了不归人的身上,半夜,珍妮靠在窗台上抽烟,后面传来关门的声音,她无奈地问道:“你知道你有几天没回了吗,又去哪里盯梢了?”


“你管好自己的妹妹就行了,没必要理我。”粉发头发的女孩脱下身上的恤衫和短裙,随手扔在地上,假发也带着一窝的水呱呱坠地。只穿着内衣往浴室走去。


“你到底把我当成了什么人!”珍妮冲去拦在对方面前,大声说道:“自从离开法院后你就变成了行尸走肉似的,家也不回,成天混在夜店里喝酒!你是想……”


对方用力推开珍妮:“你有那么在意我吗!你对我的事情从来不管不问,只想着你心爱的妹妹!”


“你想我问你什么?”珍妮吼道,“即使我问了,你也是一副冷冰冰的样子,眼神可怕得像要杀了我似的!你说我还敢问么!”


珍妮一把捉住对方,将那湿答答的身体推向墙边,浓烈的酒味夹在中间,珍妮一声不吭地哭了出来,湿润的、湿润的肩膀,犹如露水的行星,淡棕色头发的女孩用力地抱紧她,这个因为悲痛而消瘦下来的身体。


“她死了……是被那个男人杀死的!”珍妮痛苦地说,她的眼里闪着凶恶的泪光,“虽然我不知道那男人找薇薇出来是为了什么,但这件事肯定和他脱离不了关系!”


浅棕色头发的女孩背着脸,冷冰冰地问:“那你想做什么,搜集证据指控自己的老师吗?”


“我一定要查清楚!薇薇的遗体也被警察销毁了,这到底怎么一回事?”珍妮捉住对方的手臂问,“你知道些什么吗,不要对我隐瞒,那可是我唯一的妹妹!”


“她又不是我妹妹,关我屁事!”对方甩掉珍妮的手,爬起来要穿衣服,“天天都是妹妹,妹妹,妹妹……你既然这么爱她,干脆躺到坟墓里陪她到地狱过日子好了!”


“Sunny!”


“我也是孤儿啊!你有想过我的心情吗?”浅棕色头发的女孩哭着吼了出来,“自小就被韩国的家人遗弃在这城市,只靠着政府的资助过活。这条命,生来就是设计成体制的零件,最后还被他们当作破烂玩具般丢弃了!而你只晓得沉浸在和妹妹的美好回忆里,从没主动来了解我的过去,你只不过把我当作操纵妹妹的工具来看待,不是吗!?”


珍妮震惊得说不出话来,这是她第一次从那人嘴里得知这个事实。


“珍妮·伍尔夫,你不要以为自己紧追妹妹的脚步不放就算很关心她,那不过是妄图借刺探别人的秘密来遮掩彼此的感情有多脆弱而已!你是很懂照顾不出声的植物,但一点都不明白怎么去关心有血有肉的人,包括对我!”


“我尝试过去接触你的内心,你敢说我没有?可你又给过我什么反应呢,你除了工作、做爱,就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从不告诉我你暗自做的事,现在更是一副死气沉沉的鬼样!”珍妮嘶哑声音反驳道,“我唯一的亲人死了,她不明不白地死在钟楼上,你在这种时候还对我冷嘲热讽,这就是我喜欢的人该讲的话吗!?”


“够了!你想怎么对卡梅隆·杰弗森都好,但我告诉你,如果你和那些黑巫师一样去杀人,我是不会善罢干休的,我绝不和杀过人的家伙睡在一张床上!”浅棕色头发的女孩穿好外套和裤子,将假发戴上,继续说:“这样差劲的一个你,也是杀死妹妹的帮凶啊,我最爱,最爱的珍!”




粉色光芒夺门而去。门后的珍妮紧紧捂着嘴,趴在洗手盆边,不住地将头塞到狂喷的冷水下,六月的阳光像瓶中昂扬的向日葵,似乎在追诉不可挽回的欢爱,沙漠似的金黄里,唯有蛇般的颜色能让人失去重量,唯有在金色的圆形里,她才把掉下的花瓣拼回往昔甜蜜的形状。空余一人的家没有给她提早回去的理由,珍妮站在九月的星辰下,喝光杯中的美国咖啡,最后望了一眼这座小房子,天花板上旋转着灯盏似的图案,将门轻轻带上,黑暗深处的彩虹问她:“你好,珍妮,想买向日葵还是紫罗兰?”



她回答:“我想要石竹花。”


“Rainbow Pink,我记得你以前说过那是彩虹的粉色哟。”金色卷发的女王笑着说道。


“是啊。”珍妮敲下最后一行字,“是很漂亮的颜色呢。”




灯块带着即将离去的十月,准确无误地掉入铃声织成的球袋里。


她熄灭烟头,拿起电话,放在扬声器输入麦附近。



一波兰色圆圈在话筒下荡起。


——嘟,嘟,嘟。




喀哒。





“咻!有人在吗~ ”电话里传来一把脆嫩的女声。


“你好,这里是223388帮你忙服务热线,请问有什么可以帮到你吗?”


“呀,我想喝酒啊!给我搞点酒来嘛!”


“请问你愿意付出什么东西来购买自己所需份额的酒呢,这位小姐?”


“什么这位那位的!我叫李圭妍,可是大名鼎鼎的东区法院前任检察官啊——!”


“哦?”珍妮敲击键盘的手稍稍停住,又启动,“那么,李检察官,哦不,李小姐,请问你愿意付出什么东西来购买自己所需份额的酒?”


“什么都好啊,腐败的人有的可是钱,哈哈哈,你不相信吧?我以前可是一点贿赂都没收过,哈哈……都是那些小兔崽子,把老娘踢出了局,要不然,我身边可有大把大把的钱呢!”


“原来如此。”珍妮轻轻一笑,将打字机中的纸扯出,揉成一团丢到旁边,将电话拿起来贴在耳边:“这样吧,李小姐,如果你肯把自己的回忆作为交易筹码,我会尽快做好审批,将你需要的东西交给你,成交?”


“成交!我说完就要喝酒,喝完酒还要继续说,哈哈哈!”


“那好。现在你可以开始自己的讲述了。”她靠近桌子,瞄着烟灰缸内的红色烟头,“以后无论你有什么需求,都可以拨打这个电话,一个顾客对应一个接线员,而我,就是你唯一的接待员了……”


深吸一口气,她缓慢而郑重地说道:“我叫珍妮,珍妮·伍尔夫。这就是我的名字。”



她的嘴边扬起一丝不易觉察的微笑,在这粉红色的花田里头,每棵植物都蕴涵一颗壮丽的太阳,足以驱赶墓碑上的寒冬,燃点烟丝内的炎夏,那亦是一个由粉红色太阳照耀的季节,一个生命勃发、繁花满地,永远没有日落的季节。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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