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
雨勢不止,滴滴順著被打亂的額前散髮墜落,伸手撐傘為他人隔出紅塵,木都兒卻在雨幕中瞇起眼來,也只能望進對方那雙炯炯瞳眸中。
「妳不要出宮,留下來在壽康宮中陪我──」
眉間的皺痕更深,木都兒的眼睛濛上了水氣,分明一副有話想說又不知從何說起的模樣。胸膛幾個起伏,木都兒決定開口──
「娘娘您怎麼在這兒?咦,姑奶奶?」
佑香撐著傘匆忙跑來,木都兒想說的話成了一聲輕嘆,眉眼間流轉的情意在望向佑香時,又收斂成正經嚴肅。「佑香,照顧好貴太妃娘娘,莫讓娘娘著涼。」
佑香絲毫未覺宛琇和木都兒之間的奇怪氛圍,僅把注意力悉數放在為娘娘撐的傘還騰出偌大空隙,姑奶奶卻不願一同避入其中,反而將臂膀伸得僵直,特意拉開一段距離。不由分說,佑香把自家的傘塞至木都兒之手。「姑奶奶這傘給妳撐……」
這佑香倒也傻氣,偏要接過木都兒的傘,倒不如直接撐傘護著淳貴太妃即可。只是木都兒沒多說什麼,換了傘後轉身便走。
「木都兒,本宮向來說到做到!」宛琇冷冷出聲喊住。「我問妳,只是希望妳心甘情願。」
握傘的手緊了緊,木都兒不發一語離去。佑香好奇的問道:「娘娘,姑奶奶今日心情不好?」
宛琇柳眉一揚。「豈會?她好得不得了!」
待木都兒返回儲秀宮早已渾身濕透,面對眾宮女的詢問避重就輕,解釋幾句便推說身子不適想早點歇息。
梳洗過後回房,木都兒是真覺得有些累了,剛臥上榻床不久,便聽得一陣敲門聲,竟是湘菱來此。
「方才我在路上遇到依芹,她說妳生病了,怎麼不會照顧好自己?」湘菱推門而入時正見木都兒要下床,連忙攙住。「妳在休息?那是二娘打擾妳了?」
「沒有的事,木都兒很高興二娘能來看我,卻又讓二娘勞煩。」雖有病容,木都兒仍是攫緊湘菱手臂,試圖露出笑容。
「聽依芹說妳有帶傘出去,怎還會淋濕?」先是瞄向門旁的傘一眼,再極其自然的轉回視線,伸手探了探額頭未有發燒跡象,湘菱才稍微放心。「病著很難受嗎?怎麼愁眉不展的?」
「沒事。」又說了一次沒事,卻顯得欲蓋彌彰。湘菱心知有事也不點破,只待木都兒沉澱情緒。
木都兒只是盯著桌上紅燭,緩緩看其融成了蠟淚,心思轉過一輪後才開口。「二娘,妳有打算出宮嗎?」
湘菱沉思了會兒,才道:「妳今年冬天就可以出宮了吧?」
木都兒聽後默然無語。就算二娘出面令如妃娘娘未有助肘,但離宮後的婚嫁仍要經父母之命,就算皇后娘娘再疼,也不能夠不聽爹的意思,最後就算避得過對食婚約,往後歸宿如何,也不可能憑她掌握。
為女子,上半生要聽命老父,下半生要追隨丈夫,根本就沒半分時日是自己決定前路。木都兒的確想過就此留在宮中,甚至嫁予辛者庫人落入罪籍亦無妨,但淳太妃如此脅迫,已注定她在宮中也別妄想有安寧之日,層層煩憂相疊,才是木都兒今日終顯病色之因。
「二娘,留在宮中是否終究比出宮還好?出宮之後要面對茫茫前路渺渺良人,如浮萍飄絮命運不由自己作主,倒不如留在紅牆之中,總是自己熟悉的地方。」
「木都兒妳怎會有如此想法?」湘菱鎖起眉頭。「宮廷是多麼可怕的地方,每個人無時無刻都在算計他人,為名為利甚至為情而鬥,妳遲早會變得瘋顛痴狂。能離開紫禁城,便要走得遠遠的再也不回頭!」
木都兒看著湘菱,似乎找回了過往的些許感受。「二娘又是為了什麼回來的?」
「為了妳。」湘菱語氣放柔,右手輕拍木都兒背脊,如此重複亦不覺累,僅為了讓對方好受些。「現在我唯一的親人只有妳,無論如何我都要護妳周全,不讓有心人傷害利用。如果妳要出宮,我也會陪著妳出宮,也不會讓妳爹將妳的終身大事當做一場買賣,我會帶妳回保定,我們可以一起過日子。」
「湘菱,」木都兒閉起眼睛,臉上浮現淡淡笑意。「這樣好像回到過去的日子。我還記得妳對我說過的那些故事,寡婦巴清善賈而富獲秦皇敬重,班昭能為兄長班固續完《漢書》,上官婉兒更為大周無冕之相……,妳總說女子應當自立自強,不應為男子附庸,這些話對我影響甚鉅。」
湘菱聽著,神情既驚又喜。「這些妳都還記得?」
「就因如此,我才更無法忍受妳嫁給我爹當續弦。」木都兒道出了多年心結。「女子不一定要屈服男性之下,也可以有自己的一番天地,妳讓我對將來充滿憧憬,卻又嫁給我爹,我當時恨極妳的自相矛盾。」
「如今我卻明白,許多事亦是無可奈何,不論是生來主子奴才的差別,或富貴如天或貧賤如地,都不是人力所能掌控。二娘,木都兒已不曾怪妳,還要感謝妳是我二娘,讓我還能得到一絲親情溫暖。」
湘菱用手搵熱木都兒臉頰,神情俱是滿足。「是二娘要感激妳,在我最難受的時刻還陪在身邊。」
母女親厚,或許類似此情。只是木都兒思量再三,終究問出口:「若再有一次機會,二娘妳還會嫁給我爹嗎?」
湘菱停下動作,望向木都兒良久。許是風寒拂走了理智,木都兒看不出湘菱眼中想說的話,那彷若一個很深很深的漩渦,要將人襲捲進去。
「這幾年來我最高興的事,是能夠有妳。」湘菱的手撫上木都兒眼睛,遮斷了她向上望的視線,也錯過湘菱倏變的神色。「好好休息,今年冬天我們一起出宮,我帶妳回保定去。」
待木都兒睡著,湘菱才起身離開,卻順手拾起門旁紙傘出了房門,正巧遇見雪杏。「雪杏,姑奶奶可有要妳將傘還至壽康宮?」
「這傘是壽康宮的?」雪杏瞪大了眼,端詳會兒才驚道:「是了,傘上繡有金絲,可不是普通的傘!」
「我也是方才聽壽康宮的佑香所言,她想請儲秀宮的人將傘送回。」
「我馬上去辦。」
湘菱婉拒,笑道:「回去時我會經過壽康宮,傘讓我送去就行。回頭妳便轉告姑奶奶,佑香已來取傘,免得她記掛。」
出了儲秀宮,湘菱神色冷然,低頭望向手中紙傘,心底不住下沉。
木都兒竟不想出宮嗎?媒妁之事只是藉口,縱然木都兒再煩憂,依她脾性決不會說出如此喪氣的話,何況又無故換了傘淋雨而返。這在宮中還有誰敢欺負木都兒?除了淳貴太妃外湘菱想不到其他人。
更令她擔心的是木都兒竟是一再容忍淳貴太妃的得寸進尺,連對她這個二娘也未如此縱容。或許太過多心,但聽完如妃傾吐之事後她心中便多一份提防,她實不願見木都兒深陷泥淖,那該有多痛多苦?
如今,握在她手中的傘便是利刃,她不僅要斷情,更要將劍刃送入那人心房──
曾以情為刃,如玥妳的話實在太中聽,親倫是我們所種,但是真愛卻是我們所失,能夠有情可托,有愛可依,在妳的故事裡我能夠不動心嗎?我不可以;但是可笑的是,妳也不例外。
這段情是妳所鍾愛的,我就只好完璧歸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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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妃糖这么快就直球了?!
其實……她暴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