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圣诞文】【志乃】纯白之夜(单篇完结)

作者:silayloe
更新时间:2013-12-29 12: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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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silayloe 于 2014-2-17 00:43 编辑


迟到的礼物,喜欢圣母的大家圣诞快乐,大概是篇又笑又堵?的贺文啦www


ps完全不否认在我心中乃梨子就是个熊孩内置的大叔攻{:4_351:}








〈纯白之夜〉







那年是春,二条乃梨子刚满十岁,她坐着商用马车,自东南的关口入城,此人身背竹箱,手提布包,肘间吊了个便当盒,这就是她的全部行李。这女孩出身乡野,父母在东方某山麓小国生活,家族人丁兴旺,先祖曾是贵族,后遭政变,逐渐没落,从曾祖父辈开始营商。而她为了学艺,自小出游,只身来到有亲戚关照的繁华大城,后拜官家的雕匠为师,搬入职人聚居的长屋,每日去往训育雕工的作坊,进习技艺。官家修业严格,乃梨子默默坚持,兢业精勤,工绩优秀,虽是外乡人,却得匠头喜爱。雕品之中,乃梨子尤爱佛像,十四岁始,她获准定期到寺庙观摩珍佛,跟随优秀的僧匠加深学习,她心思本就机灵,久而久之,更是玄妙起来。虽她不入僧纲,不行禅事,却凭对佛像的热络,被同伴昵称雕佛师。几年过去,乃梨子已能处理高达三米的木雕,尚能作玉人的活,甚至独立整治中型玉石,能在当时做到这点,靠的不单是技巧与数把凿刀,但这事说来话长,在此暂且按下不提了。



那么,且来看看乃梨子年方十七的春天,发生在她身上的一件事。






该年五月初,乃梨子在领班的带携下,与另位学徒一道拜访了城里有名的娱场鹿鸣馆,邀请者是朝野得势的军部大臣,同时是鹿鸣馆的主人,为此,乃梨子特地穿了件得体的江户小纹和服。因她长相清丽,眉宇耿直,黑色的发端剪成齐平,就这么看,颇像一尊活着的市松人偶,可她神色中又藏着伶俐的锋气,更像一头隐没在草色之间,蓄势待发的猛兽。行入正门,她盯着大臣那包在和服领子内的粗硕颈脖,心中腹诽,面上毕恭毕敬地行礼。


茶事过后,众人转入馆内的戏场看舞。时间尚早,在场戏客不多,但有不少显贵,乃梨子也认出了一两个,一位戴着眼镜、身材瘦小的文官,领着情妇,来跟大臣招呼,文官学着外来的礼仪,有板有眼地拿下头上的圆顶帽,这下,旁人都能见到他秃掉的头顶了。那时乃梨子规矩地坐在后排,前面就是领班,旁边挨着比她小两岁的女学徒,见人走后,学徒捅捅乃梨子的肘,低声念叨起刚才丰满情妇身上的香水味。领班听见便转头,大力掐那女孩的肩,瞪眼横眉,叫她赶快安静。


不消片刻,身穿白羽织的奏乐队在台边的木阶就坐,舞目是《鹭娘》,背景清寂,笔绘的暗灰色枯柳在雪中拖着静止的线,开曲后,舞女身着白色和服,持伞登台。



我は泪に乾く間も


袖干しあえぬ月影に


忍ぶその夜の話を捨てて




戏间,乃梨子都目不转睛地看着舞台,留意着舞者后斜的腰,留意她在伞后换转衣着的瞬间,这脸蛋抹成白色的女人,顷刻从婉约的少女变成了受爱折磨的疯妇,虽是种浮夸的趣味,可她并不讨厌。反倒是乃梨子自己,她那种凡事全力以赴的个性,总是专注投入的神情,才让那些性格俏皮取巧之人更觉无趣,像那个坐在乃梨子身边的女学徒,眼见旁人专心,她却扭着肩膀百无聊赖,表情也困顿至极。



往下,曲调越发清幽,男音唱得更是鬼魅,经历绝望的白鹭在台上挣扎着,不停舞动她凌乱的黑发,纯白无垢的羽衣像块断掉的翅膀,往四周无助地拍动,从舞女领口露出的大红衬里,简直像一抹掉入清酒的血花。


最后,地狱的白雪把鹭娘迎入坟墓。



乃梨子在那时轻轻鼓起了掌。




舞后安排了饭席,领班陪同大臣走在前方,齐齐赏着庭院。真漂亮哇,那陶盆摆得多对味呀,恭维的话儿一句接着一句。乃梨子一声不吭地跟在后头,她的目光扫过外面的景致,从长廊处眺望,能看到不远处的池中岛,岛上种有桂竹,这边宽阔的中庭立着数株光叶石楠和女贞树,水池边规整地摆着石块,石灯笼伫在羊齿植物之间。当拐到北廊,就能见到庭边上唯一一棵樱花树。



咦?



乃梨子不觉放慢了脚步。


那樱树下分明站了个白衣女人,她打着灰色油纸伞,头戴着米白色帛巾,巾尾巴挂在和服背包上,洁白如雪的和服拖着厚厚的下摆,黑色丧带长长的尾摆垂下,在视野中抠出一道不规则的深渊,红樱掉在砂石画成的波纹中间,像滴了满地的血。



乃梨子不自觉就往寺院式的细条栏杆上靠,想看得更清楚点。



那白衣女人放下了伞,伸手搭在头巾边上,缓慢而优雅地把它揭下,白色的颈子便露了出来。


可那女人的头发却不是像和人血统的黑色。


而是浅褐色,或栗子色,淡淡的茶色,之类的色彩。




白衣女人开始缓缓转动身子,像扇倾斜的门。


乃梨子不禁屏住了气。


再侧过一点,她就能看到那女人的脸了。





落在那楞啥呢,快跟上呀! 领班急急催促道。




乃梨子回过神来,那女学徒来拉住她,两人赶紧跟上了队伍,乃梨子心里纳闷,前面的人似乎都没因那女子的身影驻足。进客房前,她再向樱树那边看去,树下却是空空如也了。




饭席设在一间十二席的厢房,觥筹交错,菜色精致,可乃梨子吃不知味,席间,她借口如厕,便出了客房。一关上门,就忙不迭往中庭走去,这回,她却见着个长发女孩在树下站着,对方身上罩了件瓜青色的褂子,白底友禅和服的下摆印有秋草白鹭图,长发扎成一束披在肩前,是像白衣女人一样的茶色头发。女孩面向树干,正慢慢抚摸上头的纹路,她身影单薄,像只剩下半个人。


乃梨子问路过的佣人取了木屐,不声不响地步下廊子,向樱花下的女孩走近,茶发女孩这时昂起头,伸手接住落下的花瓣,当乃梨子想开口说点什么时,却听到对方在低语:



最后一场樱花,如果有更多人欣赏它的美丽就好了…



听到这话,乃梨子定在那里不敢动了,女孩却像察觉到什么似的,慢慢向她转过了身。


看到她的相貌时,乃梨子轻轻张大了眼睛。


对方可是位美丽的年轻女子,皮肤白皙,五官秀美,眼眸是灰色的,脸颊嫣红,是花了妆,看样子像十五六岁,可她眼里却露着并非不经世事的穿透力,神情安静而天真。那拨茶色卷发从右肩泼下,落到浅金色腰带上,遮住了那只银线绣出的白鹤,她的双手在腰带前方摆在一起,带着宛如牡丹花初绽时那尚不咄咄逼人的、娇嫩的贵族之气。


茶发女孩眨动她苍灰色的大眼睛,柔声问:



你…是今天宴请的官匠么?


啊? 乃梨子一愣,连忙接上话。不,我还没正式获得官籍,只是普通学徒罢了。


…你手上有伤呢。女孩指着乃梨子的左手。


呃,有时一个不留神是会被刻刀咬一口的呀。乃梨子毫不在意地甩了甩手腕,途中她却感到疼痛,伤口上黏黄的药味还闻得出来。


是呀,是呀…茶发女孩轻声说,总会有这种时候的嘛…



她伸出手,轻轻碰了碰乃梨子鱼际上那道深深的口子,她对自己随意触摸别人的举动似乎丝毫未觉,仿佛任何形状的行为之枝条从她身上长出,都是合乎情理的。片刻,她却像目睹了当时血流如注的场景般,露出了隐忍委屈的表情,仿佛正以迂回的方式承受了与乃梨子同等的痛苦。



真可怜呢…



边说着,她抬起头来,对乃梨子笑了笑,笑得很浅,像是没有力气继续抬高嘴唇的角度就坠了下来。


看起来就像个因忧伤而过早夭折的年轻人。




乃梨子的手狠狠打了个哆嗦,胸口却开始发烫。


然后伸出手,唐突地抓住了对方。




你,怎么了…?那女孩有点惊慌,不解地盯着对方握得生紧的手。那手很暖。


抱歉…!黑发少女顿时意识自己的无礼,马上松开了,她脸红起来,立刻回忆自己要说些什么。我,我叫乃梨子,啊,二、二条乃梨子!


这样么…这就是你的名字。茶发女孩笑了。乃梨子,真可爱的名字呢…


她们就这样互告了姓名,在怒放的八重樱树下相谈甚欢,如普通朋友般交换身世与志趣上各种冥冥间的重叠,茶发女孩是属于馆内的歌舞伎人,可她不是这儿的长工,甚至不是本乡人,上个月才在此落脚,她很小就没了父母,家乡也毁于战火,后来四处流浪,多番颠沛,靠小时习的舞,才勉强混点饭吃。听着听着,对方却突然提醒,乃梨子已离席太久了。



她们分别时,茶发女孩伸出手来,乃梨子愉快地握住了她,那女孩的手有点凉,白软而细致,像乃梨子在窗边见过的富家小姐般纤美,宛如歌唱的芦苇,又像文殊菩萨从象身俯下,在白水的波涛里拈起一朵莲花。


然而,直至走进客房,乃梨子都忘了询问在树下的白衣女人是不是她。




哦,忘了说。这女孩真正的名字,叫志摩子。


其实,她很喜欢别人这样亲切地叫她,可这事几乎没人知道,当中包括二条乃梨子,因她那时知晓的并不是这个名字(可这不妨碍我们如此称呼那茶发女孩),而乃梨子,她自对方口中获悉这真名所花的年月,比我们随意想像的任何时间都要久,这个后话,暂且按下不提了。





夜里,乃梨子回到长屋,罕见地没在领班的书房研看图册至深夜,她呆在小小的四叠半和室,与同房的两个居酒屋侍女闲扯,侍女们穿着肚兜,把店里剩的串烧放在缺角的碟子上,招呼乃梨子来吃,可她摇摇头,只坐在一旁喝酒,看别人热闹,少女大声地笑,放肆谈论从店里听来的男人们的下流话,哪个赖账的伙夫又在老板娘屁股上摸了一把。


来到深夜,灯色晦暗,人影招摇,房里响着呼噜声,乃梨子还窝在矮桌边上看书,书上画着佛宗法术的符咒,可她盯了半天,却半页没动,脸上明明平静,肚里却犯着相思,寂寞如豹子的斑纹般布满了天花,她内心汹涌,又倍感困惑,尤其不懂,为何她是女子,她也是女子。想进死胡同,乃梨子干脆撇开书,钻进被窝睡觉,在看不见茶发女孩的小房间里,努力思念着她。




临近年末,乃梨子获入官籍,之后搬到一间干净的六席房独住,她便邀志摩子来家里作客,在那之前,她们见过几次,鹿鸣馆初遇后,便约在护城河边上的小冰室内聚了一回,那时,乃梨子把一枚牙雕的莲花根付送给了她。



纸门打开,志摩子拿着伞站在外头。



打扰了。她礼貌地道安,便走进屋来。


坐吧,你不嫌这儿乱我就高兴了。乃梨子笑了,从她身上溢出了形态鲜明的快乐。


初冬的天气比往年冷,室内烤着火盆,四周还冷得像结了冰。为了取暖,乃梨子喝了些酒。志摩子倒对寒冷浑然不觉,只穿平常的和服,连外套也没有,可她化了淡妆,气色看着很好。她们聊得高兴,在说古唐国风格的雕刻技法,后来转到《镜狮子》一舞中的女角弥生与其唤出的面具精灵。



再过几小时,就是圣诞节了。聊过一阵,志摩子说起。


生蛋节…? 乃梨子满脸疑窦。


是圣诞节。志摩子笑着纠正。我下午还去了斗子街上的流动讲坛听报道,我啊,其实是个基督徒呢。


乃梨子说她从未听过这种宗教。


跟你所学的佛说类似,那也是由不同的神话,对世界的观点和必须遵守的一套教义所组合成的事物。志摩子说这话时,脸上露出不知是天真还是虚幻的笑容。宗教都是给人们体内的灵准备的学问,也是一种信仰。


虽然喜欢佛像,可我没多少信仰释迦牟尼的心呀,就连别人吵他是古尼泊尔王子还是净饭王我也懒得辩呢。乃梨子直率地说,但带着孩子气的口吻。听僧人讲道会闷到打盹的,可算不得啥诚心信徒呐。


不是的。志摩子说得很平和。只要真心相信,历史上的是否存在过基督,基督又是不是在马槽出生,这些问题都没关系的。



鸡嘟…?


乃梨子又疑问。



志摩子便对她讲起圣子的出生,描绘受胎告知内容的诸幅欧洲古画,不同文献中天使加百列的形象,为解释该教的传播路线,她引用了列王记、启示录和第五部福音书的某些段落,这女信徒对自身心灵与宗教对比的熟稔程度正像观摩掌中地图般了如,包括理解佛教、印度教以及飘着新月与星星的伊斯兰之经,这让乃梨子非常惊奇。



十一点刚过,屋外飘起了雪。乃梨子突然打了个喷嚏,凌晨,她开始发烧,因为担心,志摩子留下来照料对方,她从壁橱搬出被褥,把病者安顿好,将她沁凉的手敷在对方额上,旁边放着铜盆和湿毛巾。黑发少女的意识正在酒与火凶猛而靡丽的夹击中漂浮,在这浑沌的羽沉之河里,她却紧紧握住了志摩子的手。




次日,外头日光晴朗,雪落得不厚,室内许多金色的灰尘飞舞,如覆满光之绒毛的小虫。


乃梨子伸了伸懒腰醒来,她全然康复,浑身是劲,精神得想跑上几圈。然发现了伏在枕畔的志摩子,那袭茶色卷发包围着她,带着来自遥远大陆的馨香。乃梨子蹑手拨开头发,她有点讶异,当看到志摩子唇色青冷,脸蛋苍白,昨夜所化的淡妆都失了效,还原了潜伏在肌肤下的病容,不健康的灰白印满她的双颊,像老人枯竭如石的牙齿。



志摩子被搂进了床褥,那张酱红色棉被像枚巨大的蟹壳,把她们的身体遮盖了起来。


乃梨子支着脑袋,呆躺在旁看这熟睡的客人,以目光描绘她的眉毛、小巧凸起的下巴、端丽的轮廓。她更近地靠向她,把卷发拢在手心,呼吸其中百里香和青梅的味道,她试图平复胸口钧动的雷鸣,可心脏却因此鼓动得更快了。



把被子从上方拉过两人的头顶,黑发少女如被雨水击打的葵叶,悄悄俯下了身。


在这片朦胧的黑暗中,她亲吻了她。




起初这个吻很轻,青涩、迟疑、又无比甜蜜,像亲吻神圣的法器,可这种缺乏意志的谨慎注定不堪一击,内心的欲望开始奔腾,比贫乏的想像来得要快。乃梨子慢慢加重力道,吮吻那柔软的唇,这种滚烫的碾磨,像要把志摩子吃下去。许久,她才放开来,在轻轻的喘息中,把双肘围在那波茶色头发的边上。被子稍稍掀开了,阳光灌进那张美丽的脸蛋,乃梨子从上注视着茶发女孩,抚摸她唇上因亲吻而凌乱的红色,她很美,美得何其不实,像超越了所有由肉体和思想标注的时间,只是生来的死者,一尊没有灵魂的娃娃。



志摩子却在那时醒来。


她看着悬在自己上方的黑发少女的脸,一无所知地揉了揉眼睛。



早安…



乃梨子惊恐而羞耻地僵在她面前,满耳都是自己混乱的心跳,喉咙干热着,像吞下一块发烫的红铁——她好害怕,志摩子正无声地盯着她,那清亮的、孩子般漂亮的双眸,仿佛能洞穿世上任何类型的情欲与栖身其中的罪。



早,早安…



乃梨子挪开身子坐起了,她的脸很红,正不知所措地挠着自己的黑色头发,犹如等待审判的异教徒。



…刚才,真对不起。



志摩子支起身,看着对方的背,从黑发露出的耳尖都红透了,这让茶发女孩想起樱桃色的贝壳,不知怎的,她轻轻笑了起来,却不说话,质地细腻的沉默如一匹绢布在房内铺开。乃梨子的心思在离对方很远的地方独自运作着,她既忐忑又沮丧。


那时,一只轻盈的手落在她肩上,像片白色的羽毛。





圣诞快乐。





志摩子笑了,她的语气如此温柔,仿佛刚从懵懂的世纪中苏醒,只用一句话,那么轻巧地,便宽恕了她。






自此,乃梨子开始牵着那只细软的手穿过大街小巷,当两人走在一起,乃梨子总是那么开心,享受着体内竹笋般笔直勃发的生气,可她们从不拥抱,也不相吻,在人们眼前经过时,仿如两位再纯洁不过的姐妹。每到空闲,她都会和志摩子结伴漫游热闹的廊街,乃梨子并不贪玩,她单纯喜爱从新事物中洋溢出来,与她内在相近的青春,犹如她每日临摹、观摩、在利铁的爱抚下成型的永恒神明。



志摩子,她总是脚步缓慢地跟在乃梨子身侧,看那人领着她穿过流线形的屋檐,找到破小而红火的山药泥饭店。看她熟练地从后台打个招呼,再拉着自己如小仓鼠般翻出剧场的前栏,溜到空位坐着,观看一场不花钱的狂言。她们还在初秋澄澈的天空下,一起合唱几首应景的僧人浪曲,三味线是由志摩子代劳,手上的木拨是银杏叶的形状。她们曾穿过晶莹的舟楫、僻静的风铃,穿过活泼舒展的旗帜,穿过落满灯笼的河,穿过瘦骨嶙峋的佛陀——在志摩子眼中,这座城开始化作水晶、盐粒、稻穗和流星柔美的轨迹,乃梨子会让她们更深入这城活跃的脉搏。而志摩子呢,她却领那黑发女孩往相反的方向走去,走向盆地的边缘,走向延绵如毯的古老的森林,北边的橡树淌着幽深的色彩,像大块大块的岩蓝色矿石。乃梨子渐渐发现志摩子身上的谜,那茶发女孩了解一颗种子的内心来得比人们的爱情要多,她对一条游鱼的热爱比存在于每个学徒体内的青春都来得要深,她的脚步会催发一场青翠的暴动,万千朵伞状的花序将在她和蔼的笑容中飞舞——那一刻,她感到她是对的,每当跟随着志摩子远离城中心,踏进森林与河流的腹地,乃梨子竟感到自己在做这生最准确不过的决定,并且在内心某处默认:终有一天,志摩子将带她离开这里,永远地,再不回头。



然而,这几个月过去,乃梨子却发现另个让自己不得不离开的理由,不单要离开这城,还得离开那个人,她很深地忧愁起来,这种看不见头的苦闷,对她来说可是第一次。





出大事喽!匠班最痴情佛像的狂人小梨,对这珍稀的莲花观音竟能把脸拉那么长!了不得呀,真了不得!


领班阴阳怪气地笑起来,这么揶揄着她,转头要求三天绘出一百张不动明王像饰物细节图。


乃梨子的房里整夜整夜地点着灯。


同时燃点的,还有她的叹息。





五月,乃梨子邀茶发女孩行山,她们选了个晴天,大早便出发了。到了山脚,两人慢慢拾级而上,志摩子对周边的植被很熟悉,谈及花草鱼禽的习性更是如数家珍,是她领着乃梨子步入一片即将凋零的樱花林,数株晚樱仍在绽放,挤在青草上红红的胭脂粉,宛如绫罗腰带上绣出的锦云。



我被匠头选去沙漠修行了,一去得是几年。乃梨子在树下坦言。过几天就出发。


这样啊。志摩子眨眨眼,唇边泛起平静的微笑。就像我主曾在沙漠中苦行四十日,避过魔鬼的诱惑,才能在神的光芒下接受洗礼…乃梨子也会噢,会在那儿收获对你很重要的事物。


嗯。我也蛮高兴的,虽说会很辛苦…乃梨子刮了刮鼻子。


恭喜你。志摩子弯起眼睛笑了。


你能在这儿等我回来吗?看到这种反应,乃梨子忽然焦急起来,她把志摩子那凉凉的、略带病色的手捂入自己的掌心。到那时,我,我就可以…有能力把你…


志摩子低着头,看着那双珍宝般被围拢的双手牢牢固定在乃梨子的力量里,像有一道金色水流自手心涌出,温热地把她围绕了起来。


虽然我们都是女孩子,但我真的…



乃梨子吞吞吐吐,声调克制而温柔,几乎不像是她。



…真的很喜欢你。



终于吐出心里话时,乃梨子的心跳已不能再快了,她正用力握着掌中的那双手,像要把志摩子的指纹和宿命往自己的身体复制。



那刻,志摩子却像做了什么决定般,静静抬起头,后抽出手,改而搭在乃梨子肩上,而后缓慢而温柔地靠了上去…可接触到她柔软嘴唇的那刻,感官末梢却传来苍白冰凉的温度,像一块寒冰掷入了乃梨子的心间,她环住对方的脖子,鲁莽而汹涌地吻她,把志摩子纤弱的背压在了树干上。



谢谢你…



在炙热的鼻息中稍稍分开后,那双孩子般漂亮的、笼着水气的苍灰色眼眸,几近伤心地注视着对方。


她哭了。




可是…不行啊…


像我这种污秽的生物,是没资格和任何人在一起的…




紧接着,一幕浓重的黑暗犹如夜王驾驶的马车,沉沉地压了上来。


乃梨子感到自己的意识被吸入了真空之中。





…对不起。








当乃梨子睁开双眼,樱树林早已空无一人。



她独自跌坐在树下,觉得怀里空虚,像有一场冷风秫秫地刮过,她还困惑于刚才梦似的幽暗,在那儿停滞时,仿佛感到一种正在对抗命运的徒劳,像数千年前,那个在去往大马士革路上突然失明的扫罗,被谁用黑布悄悄蒙上了心灵的耳朵。



晚樱还在掉落,乃梨子打起精神,向四周瞧了瞧,地上尽是英气的粉色,她忽然愉快地笑了,干脆盘起腿来,双手收在袖子里,俨然一位意犹未尽的赏花客。



哎,最后一场樱花也很美嘛。



她站起来,拍拍身上的花瓣,就向山下走去,那身水红色的羽织像樱瓣流成的星河,沿着她轻快的脚步,散落遍地的碎波。


远处传来一阵悠扬的笛声。




临走那夜,几个相熟的学徒为乃梨子办了欢送宴,一个平日怯懦胆小的师兄喝醉,开始哇哇地哭,喷着酒气对她说起这些年所受的委屈,还有许多乃梨子那时尚未直面的现实——同业残酷的竞争,精巧的阴谋,粗糙的情感,以及无处不在的卑劣人心……


其他人只好把酒醉者扛回房里,夜宴就此散了,可乃梨子的心仍为即将展开的艰苦旅程而兴奋,她眼前是毫无破绽的世界,自己正在里头飞快平稳地前进,丰饶的美景在身边掠过,仿佛双手握起,她便拥有了一切。




月上半山,收拾好行囊后,乃梨子哼着小曲,在浴房宽衣解带,拆到内腰带时她却停了下来,盯向手上捏着的和服别针,这是她从里衬找到的,别针的图案是一朵纯白色的花,花瓣宽润而洁白,正优雅地翻卷着。她瞅了半天,感觉自己从没见过这种植物。



是白蔷薇…




这甚少听闻的字眼莫名从她口中脱出,她雷击般伫立在漫室的蒸汽里,在心脏靠下的位置升起阵阵闷痛,脑与心的肌理裂开了大口,她的整个存有似乎都被那个漏洞吸空,曾经蚀刻在某处的感情、那些甜蜜酸涩的感情,如今只剩下轮廓,内容早被掏个干净,再也无法在空荡的身躯中找到获得共鸣的实体。



她泡在澡桶内,难受得说不出话来。





下半夜,万籁俱静,月朗青空,轻风带着木兰的味道。所有人都睡了。乃梨子换上淡褐色僧服,安静地坐在长屋外的石板上,怀里抱着从师兄房里摸来的三味线。她挥动拨子,弹起一首短小的荻江节派歌,对弄弹乐器,她并不在行,因为夜深,唱声也压得很低,只有夏虫能听到。




皓月挂苍穹…


明明是第一次在室外奏乐,却有让人怀念的感觉。




萧瑟悲凉不胜防,清光映寒霜…


仿佛曾与某人合奏这曲,只是在一个更应景的季节,那时草木已开始枯黄,鸟儿南迁,大地布满空寂,夕阳打开它的手心,在荒芜的花园里披沙炼金。




秋来万物皆寂寞…



可她再也想不起那个人的名字和容颜。



也不知道,能否在这广阔的世界里,在自己空空的手心中,再一次、再一次地找到她。




吭擦。



手中的拔子掉到了地上。


泪水无法抑制地流了出来。


她靠着石板,把脸掩入手心,失声痛哭。




月亮从山口降下。


云朵在林间逆流。




而她什么都忘了。


只记得这首曾与谁一起合奏的,美丽而孤寂的歌——






皓月挂苍穹,萧瑟悲凉不胜防,清光映寒霜。




秋来万物皆寂寞,



勿谓一人独夜长。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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