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e Queen and Her Princess（4）
只是不久前的事，Anna髮上曾有一撮淡白色的髮，不管經年累月如何修剪，它們永遠都會重生並伴隨自己的孤單歲月，綿延滋長，永無止盡。民間有種傳說，稱其為惡魔之髮，因為就像許多畫作中的老醜女巫髮際間都會有撮白髮，詭異又陰邪。
可是，Anna依稀記得做過一場夢，還很小的自己躺在父親懷中，某名山精的手輕輕撫摸她的髮，溫暖而安心，充滿神奇魔力，所以Anna從不認為那是惡魔之髮。
但她很好奇，如果髮色是天生，姊姊會不會也跟她一樣呢？又會是什麼樣的顏色？
從大廳那幅油畫可知，艾倫戴爾的女王有著一頭白金色的髮，如果其中存有其他顏色，恐怕會像純粹冰塊裡竟含有一絲雜質，讓Anna感到無限扼腕。
之後，在女王的秘密洩漏，王國歷經冰封和解凍的驚險過程，Anna頭上那撮淺白色的髮也隨許多人的痛苦、孤獨與不解而塵埃落定，它們消失了，再也沒長出來。
偶爾獨自坐在梳妝臺前，看著鏡中自己，心裡會閃過一絲超乎現實的感受，彷彿她正活在一個故事裡，一個從幼年開始就滿心盼望、卻總在晨日陽光照著壯闊峽灣時，就得從美滿虛幻中醒來的故事。
於是最近Anna總是得提醒自己，“現在”就是真正的現實，反而是那些誤以為Elsa的心冰冷且無能觸及、憎恨著妹妹與全世界的猜想，才是無聊白日所創造出的愚蠢悲劇故事。
「──但有件事我從沒說錯。」Anna咬緊牙關，不甘心地囁嚅：「她就是個喜歡欺負人的壞傢伙！自以為是的討厭鬼！」
稍早前氣急敗壞地從山精們的晚宴離開，忽視自己曾向Elsa說過不該在林間亂走以免迷路的警語，等她稍微冷靜點，才發現已站在毫不熟悉、一處瀑布溪流旁。
故鄉是北國之境，即使時節為夏天，山間裡也有長年不融的冰，當它們受幾十口熱噴泉所包圍，四處便會瀰漫水蒸氣，噴出的水柱甚至可高達數十公尺，蔚為奇觀，而冰川溶化後的滾滾水源，也讓磅礡水勢猶如萬馬奔騰，隆隆作響。
Anna在氲氤水氣中對著天際張口讚嘆，月色下的水滴與結晶宛若Elsa冰宮前所創的冰雪流蘇。
是溫泉！早上的時候一定會有彩虹！
艾倫戴爾的公主驚豔不已，皮膚甚至升起興奮的雞皮疙瘩。
Elsa見過嗎？見過我們的國家、見過女王必須用生命保護的家園，是如此多采多姿嗎？
Anna想帶佔滿心中所思所念的人來這裡看看──看看能讓女王驕傲的事物，看看原來肩上所背負的責任，也存有讓人心潮澎拜、感動至極的一面。
或許這樣姊姊就能知道，身為一個女王以及女王所下的決定，不一定都必須是冷酷、固執與不容置疑。
Anna大大吐出一口氣。
「不行，不行，我要先忍忍，不能在Elsa來道歉前就想拉著她的手合好，我是有自尊的，她或許是個女王，但我也是以公主的尊嚴被養育長大的──……話說回來，她也走太慢了吧？我又沒有跑很快，她應該已經追上來了才對啊？會不會……會不會是迷路了？唔唔……很有可能，Elsa一輩子都沒出過城堡，所以她第一次逃家才不會找個有房子和溫暖浴池的地方住，而是到遠遠的北山蓋宮殿，有時候我真的覺得我們的女王喜歡多此一舉，而且她又那麼嬌滴滴，手和小腿都好纖細，肯定是不擅運動的人，當然沒辦法在晚上還到處跑──」
Anna自言自語，越想越擔心，邁開腳步往回走。
「我不是心軟了，也不是想跟她合好，我發誓在她道歉前我絕不會……」驀地，金薑色的眉毛高高挑起，Anna發現樹林中有一雙奇特的發光眼睛正緊盯自己。
藍綠眼珠好奇瞇起，悄悄靠近，雲層疏散開來，月光灑耀大地，使她能確定那雙發光眼球的主人是什麼……生物。
「你是……？」Anna偏頭看他，那是一個身高只到大腿、全身青藍色的陌生山精，對方的雙手抱著一塊破碎鏡子，鏡面潔淨而透著淡光，卻映照不出任何影像。「Hello？我好像沒見過你……你是Pabbie爺爺的族人嗎？」
山精保持沉默，手臂更加抱緊碎鏡，表情佈滿懼怕與警戒。
Anna不由得心生憐憫，彎下腰，柔聲對他說：「請不用害怕，我不會傷害你，你是不是迷路了？我……我好像也有點迷路了，可是別擔心，只要我們在這裡待久一點，我想我姊姊一定能找到我們，因為小時候每次我躲起來都是她──」
「──Anna！」話語未盡，Elsa的聲音便奪取全部注意，那是帶著慌亂和懼色的微顫音節。Anna轉過頭，看到從另一邊提裙跑來的Elsa，姊姊的長辮子如金銀色流星隨動作飛舞，平日常保得體的姿容此時就如她的神情一樣慌忙凌亂，
但對Anna來說，這瞬間的這幕影像，仍是心中最想看到、最能讓自己微笑的一刻。
「El──」
「離開他，Anna！」Elsa二話不說將妹妹拉往身後，眼神懍厲地瞪視那名無言山精，低聲警告：「快走，不要回頭。」
「等、等等！Elsa、妳是怎麼了？我不明白！」Anna伸出一隻手想撥開擋在身前的Elsa，但對方細緻的軀幹卻擁有驚人力量，難以撼動。「Elsa，冷靜點，這孩子又沒對我做什麼壞事！」
Elsa沒時間說明，只能持續瞪著山精，以幾近兇惡的口吻，嚴聲威脅：「不准靠近我妹妹。」
空氣凝結成尖銳冰塊，如冰劍又似盔甲，危險地包裹女王的右手臂。
「NO！Elsa、Stop！」Anna死命抱住那冰凍刺人的手臂，想要阻止姊姊做出任何傷人行為。「Stop……Please……！」
「Anna……」冰藍色眼睛只是將視線移往妹妹一秒，Elsa再次回頭時，那名山精已帶著他的碎鏡消失於夜空。
胸口還因這場交錯而緊張起伏，女王退除冰塊後立刻抱住Anna，整個人都在顫抖，使Anna原本生氣與疑惑的心情，很快就轉變為害臊和憐惜。
「妳沒事吧？沒事吧？太好了……」Elsa的臉頰因擁抱姿勢而貼緊Anna，總是外向的妹妹卻由於姊姊傳來的呼吸氣息，如此芬芳而熾熱，不禁僵硬身子，忘記該回以能使對方安心的擁抱。「他有沒有對妳做什麼？妳有碰到他嗎？有看到那面鏡子裡的自己嗎？有──」
「哇哇、Elsa，冷靜點！我沒事，我也沒碰過他或他的鏡子，他連一句話都沒開口呢！」Anna發現Elsa聽到這裡，總算臉色少去些微驚慌，所以她放柔口氣問：「到底怎麼了？」
「Anna，妳沒聽過那些傳說嗎？」Elsa睜大眼睛，盤算著回城堡後該找公主的家教老師好好談談。「關於山精們和山精所製造的鏡子……鏡子的碎片會奪走人的心……」
Anna完全迷惑的表情已算回答問題。
「我的天啊，」Elsa挫敗地搖頭，喃喃唸著：「回去後一定要把史賓塞先生抓起來論罪，他到底有沒有好好教育我們的公主？」
「不，Elsa，妳誤會了，我不是不知道這些傳說。」Anna的回應意外沉穩，顯露出成熟氣質。「我當然聽過，所以呢？那只是傳說。」
「有煙的地方就有火，Anna。」
「妳相信這種事嗎？妳相信幫助過我們、養大了Kristoff的山精們，會是傳說中對人類做出各種壞事的邪惡精靈嗎？」
正氣凜然的Anna讓Elsa對原本的認知有些動搖，但還是挺直腰桿，堅守立場：「山精有不同種族，就像人類有好有壞──Anna，我不能冒險，我不能拿妳冒險。如果唯有先拿起武器才能保護妳，那我絕不會遲疑──」
「妳看，妳又來了！嘎！」Anna，發出了艾倫戴爾的公主不該有的喉嚨怪聲。她在Elsa面前來回踱步，雙手煩躁地抓頭，毫不愛惜那漂亮的、令人深感溫暖的紅金色長髮。
「妳總是這樣，妳以為妳可以保護我，然後妳就不聽我說話，妳就很頑固地一路低頭走下去，妳就、妳就做那些莫名其妙的事──」
「──莫名其妙？」Elsa也有點動怒了，聲音變得低沉。「喔，原諒我，我不知道為妳的幸福著想竟是莫名其妙的事。」
「妳真以為自己是我生命中的女王嗎？妳以為妳可以宰制我的命運、就像妳決定艾倫戴爾該走往哪個方向那樣？」Anna步步逼近，藍綠色雙眸在月色與水蒸氣中顯得朦朧，卻遮掩不住洶湧情感。「Elsa of Arendelle，我要求妳給我一個道歉！」
「為什麼我要道歉？」抿緊唇瓣，Elsa皺起淺色的眉，這對姊妹可是不分軒輊的倔強。「我又不是在姊姊加冕典禮上突然說要嫁給陌生來客的人。」
「我的天啊，」Anna惱羞成怒，臉脹紅著，卻透出可愛迷人的親切感。「妳怎麼還再提這件事？我也不過就……也不過就犯了一個錯誤，妳何必每次都提起它！？如果要說的話，我可不是那個在妹妹介紹男人給她認識後、就立刻冰封整個王國的人呢！」
「我、我不是因為妳介紹男人才──算了，那根本不重要。」Elsa手一揮，就像在宮殿上拒絕大臣們表示反對的姿態，宣佈了這次的討論只能照著女王意思決定。「總之，妳只是在無理取鬧。」
「妳才自以為是！」
「我不是！」
「妳是！」
「我不是！」
「妳是！」在爭吵對象有機會回敬前，Anna繼續說：「不然妳告訴我，我為什麼要生氣？」
「我──……」Elsa語塞，想起了這就是最初妹妹氣到跑走、而自己在深夜於不知方位的山谷間拚命尋找的原因。她羞愧地垂下眼簾，輕聲答：「我不知道妳為什麼生氣，Anna。」
被事實打敗、垂頭喪氣的冰雪女王，看起來實在太可憐了，使Anna深深嘆息。
「Elsa，請聽我說，好嗎？」
白金色的頭靜靜輕點，Elsa望著自己的鞋子，就像等待長輩訓話的小孩。
「Olaf曾跟我說，真正的愛就是妳把對方擺在自己的需求之前。」Anna一手握住Elsa的掌心，一手放在下巴，溫柔地輕托起姊姊的臉，好讓兩人視線能彼此相對。「對我而言，正是捨身為妳的那瞬間才讓我明白……啊、原來我是如此地希望著，我親愛的姊姊能夠幸福。」
冰藍眼底升起與水蒸氣類似的濛霧，Elsa安靜聆聽。
「但Olaf並沒有跟我說過，他沒有告訴我，原來讓所愛之人傷心，自己也會嚐到撕心裂肺的痛楚。」說到這裡不禁紅起臉，儘管曾是感情良好的姊妹，但經過十三年的分隔，Anna不得不承認與Elsa之間，偶爾就是會存在生疏的羞赧氣氛。「當我聽到妳的哭聲……Elsa，當我感覺到妳的淚滴落在我身上……我發誓，我絕不會再讓這樣的事發生，我對我自己說，絕對、絕對不會再讓姊姊哭泣。」
「Anna……」Elsa的下巴微顫，是隱忍落淚的努力。「我也是……我也是這麼想的。每一次聽到妳的聲音，聽到妳在我房門前的呼喚，我……我以為我只能用遠離妳來鞏固妳的幸福，我以為……」
她深吸一口氣，露出自慚苦笑。
「我想我明白妳的意思了，妳是對的，Anna──我很自以為是。」
「大概因為妳天生下來就是要當女王。」Anna聳聳肩。「而我天生下來就是要當妳的助手，所以罵妳自以為是乃我身為幕僚長的責任之一。」
Elsa慚愧地笑了笑，雙手提起裙擺，低頭朝Anna行了優雅完美的宮廷禮，以正式而講究的語句致歉：「Princess Anna of Arendelle，請接受我虔誠卑微的歉意，並希望能原諒我的失禮和設想不周。」
「My Lady，」Anna嘻嘻笑著，裝不出太正經的臉，不熟稔地行禮屈膝。「您的雅量讓我汗顏──當然，我接受道歉。」
兩姊妹互看一眼，為彼此處境啞然失笑，最後Elsa終於拉下面子，謙虛地道：「Anna，請妳好好告訴我吧，妳的想法。」
「我想在妳身邊，Elsa。」Anna不再像個天真小女孩燦笑，那張猶如春季豔花的容貌，有著不輸冰雪女王的美麗與威嚴。「我知道妳也想要這樣，我知道妳每次見到我都很開心，妳的眼睛會瞇成彎彎弧度，像彩虹一樣可愛。」
Elsa臉紅了，卻沒有否認。
「我知道……我知道我能讓妳開心，Elsa，這是我目前最想做的事，讓妳開心、保護妳，就像妳以前一直為我所付出的一樣。」Anna的語氣變得愧疚。「所以我不能嫁給Kristoff。Elsa，我們可以找其他方法幫助Pabbie爺爺嗎？我們一定會找到的，因為妳很聰明。」
「Anna，」Elsa不明白自己為何要這麼說，但她還是開口了：「即使妳嫁給Kristoff，也不代表妳就會離開我，至少在我心中……在我心中，妳依然與我相伴。」
「對，然後我還可以三天兩頭跑去城堡找妳聊天，也許帶著我自己做的冰淇淋和小點心，對嗎？」Anna嘲諷地吐出大氣，吹起紅薑色的瀏海。「別告訴我妳真這麼想，Elsa。到那時候，我會有我自己的家庭，我要照顧我的家人，我只是一個Anna，我沒辦法像妳一樣照顧每個人──我不想，妳明白我的意思嗎？」
我所能做到的事很少，所以我必須全心全意、用我全部的精神與時間去做，去做好這麼一件事，去做好我目前唯一想做的事。
「我不想要有任何阻礙。」Anna說出連自己都覺得殘酷的話。「我也不准妳給我製造阻礙。」
能承諾我嗎，女王陛下？艾倫戴爾的公主牽起Elsa的手，在纖白手背留下誓約與請求的吻。
她的唇柔軟，吐息輕暖地使人心口震顫，讓Elsa想起許久以前、在所有悲劇尚未發生前，曾在圖書館讀過的騎士與公主的愛情篇章。
「──我給妳一個誓言，Anna公主，」不該屈服的女王，屈從於堅不可摧的意志。Elsa挺直背脊，左手掌心放在那顆紅金色的髮上，瞬間，這個與世隔絕的山谷，成了歷史上偉大英雄的授勛儀式。「就由我們兩人一起，創造王國的命運。」
There are things a princess should and shouldn't do, rules only made by the Quee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