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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三章 天阶夜色凉如水
朝雨初收后和风渐起,虽是二九严寒,但如遇上煦日高阳,池面新结的薄冰晶莹,便是说不出的可亲可爱。正如此间少年一般,天寒地冻正合心意,随手就将檐头倒挂冰锥咔嚓掰断下来,挺着脖子咯噔咯噔大嚼一通引为佳品。
华北协和书院独在京郊一隅,因是由各国协力举办的教会学校,风气清俊,颇有些遗世独立之态。书院自开设大学部来,今年又新增医学、药理等科目,沃尔森医生的旧识高厚德先生时任书院校长,苏钦作为沃尔森医生的「高足」,兼通中西医理,便常受邀过来教授些实务知识。
这日午后懒怠得出奇,她不由出得门来在靠在廊檐下,待清冷空气侵入肺腑始觉瞌睡清醒一些。想到昨晚间莫忻不知为何事匆匆出门又匆匆回家,言语间却是不曾对她透露半个字,现今市面这么不太平——她不由伸手去探心间那一点不明因由的惶惑不安,正发怔间,忽听得身后一声唤,「苏先生。」
她转头见一个眉目熟悉的少年人几个大步流星踏到她跟前来,乃是医学院学生张振民。张振民见了她面甚恭敬道,「我寻了先生一圈没见着人,还以为先生已经回城里去了。」
张振民年纪约莫十七八岁,和莫忻一般大,头上的辫子早给绞了,又穿了一身笔挺的学生装,甚是意气风发。平日里勤学好问,跟苏钦很有些交道,苏钦见了他这样生气活泼的年轻学生,不由笑道,「找我什么事?」
张振民闻言却一改适才利落作风,压低帽檐半支吾道,「学生——学生有个不情之请。我有个堂弟,近日里不知染上了什么病症,看了许多大夫都不见好。这病生得骇人,出门十分不便。先生医术高明,素闻尤擅疑难杂症,可否有劳先生跑一趟?」
苏钦为人向来谦恭性情温顺,医病救人本来是她本分,张振民话又说得这般圆满,她自然是应承的。
隔日便随张振民去到他堂弟家,原也是在通州的一处院子,比协和书院还远些,地处偏僻一路舟车劳顿。苏钦进门见院子里还有几个年轻人,她大约认得有两个也是医学院的学生,见她进门都立即噤了声,她心中隐隐觉得事情大概并不如张振民所言那般简单,正在思忖进退间,屋门果然哐一声便关了个严严实实。
她默默将药箱卸下肩膀,一双湛亮眼睛只是风定水止地看着眼前人,不教人读出任何情绪来。张振民叫她这般悄无声息地看得十分不耐,一手心的汗全攥进四角帽里,「苏先生,实在对不起,现在袁氏在城内搜捕我等,药堂医院我们都去不得,方出此下策——」他态度十分尊敬,面上却不由现了慌张,话音未落一张脸早已是煞白如纸。半天未听得苏钦回应,便磕磕巴巴又道,「先生恐是不知,十几年前我甫出生时运气十分不好,适逢京师大疫,幸得令尊令堂着手回春。我虽不得亲见,但自小便知在这京师之地,荣泰堂的苏家是一等一的仁以济世——」
那一夜京师地动山摇,城楼皆倾,死伤者填街卧巷,无以计数。连番复震月余方定,此后便是疫病成灾,满城哀号,彻于长野。疫症来得过于凶猛,依祖父的意思本该举家避走,母亲一向乖顺此番却与祖父起了争执,到最后竟是以身试病,搭掉半条性命,又辅以冷凝散的药方,方勉强平息这一场天祸。
苏钦眼帘低垂,入定一般桩在原地,一丝声气言语也无。屋内一时静如死水,凝神去听,外面何时似乎落了雪下来,轻得不动声色,如不是此刻屋内静过头了,几乎不叫人觉察。母亲静静立于那一年早春的惨绿愁红中,鬓角飞霜,在满目苍夷里低头对着年幼的小女儿只是轻轻地笑,一抹水软山温笑容映得黑天暗日的红尘刹那雪亮,栩栩如在眼前。
苏钦神思恍惚地要抚上母亲鬓发,指尖微动却知是幻境一场。她又怔了好一阵,方才抬眼走近到床前去。床上人被弹片所伤,深的已不知入背几许,她略查看,扯过头绳将发辫绾成髻,对身边人道,「这里比不得医院,麻药我是没有的。过会儿劳你务必将他摁死了,我好取弹片出来。」
张振民旁的不说,力气倒是大得出奇,床上人铮铮一条汉子,居然也没怎么挣扎,几块较浅弹片取得并不十分费力。还不等稍松口气,门外突然喧哗大作,先有踹门之声,接而砰砰几声枪响,喊声骂声顿时混作一处。张振民心中大慌,手下不由一松,苏钦这一刀恰是下得很深,床上人忍不住一个翻腾,刀锋偏得厉害,一股热血便溅上她脸颊。
「摁住了!」苏钦轻喝一声,身后突然冷天寒风卷杂厉雪汹涌而入,余热尤存的枪口旋即顶上她后脑。她浑身顿时僵住,周身的血液都不活络了,刀尖便这么斜在身下人温热柔韧的背脊上,脸颊热血一时冰凉。
她不知道母亲有否怕过,又有否悔过,哪怕被人人红口白牙称颂「仁以济世」的苏家有一日因此人头落地三尺白练高悬。她是不能轻易言死,她如何能轻易言死,死是有多容易——
「军爷——」硬从唇角扯出两个字来,话落牙间打颤,几乎将舌头咬断,再也不能发出一声。她余光瞥见脸色惨白的张振民一双眼凄切看她,那本来是一张朝气活泼的年轻面孔,那样的一张面孔如何会现出如此深潭一般绝望到底的表情呢?闭眼一口牙咬到底,心尖连着舌尖大痛,一时不知从何而来的胆气,吐言竟还是轻言细语的,「军爷,死人活人于你有什么不同,不如让我下完这一刀再由你处置。」
「很有胆子」,身后有人啪啪拍了两巴掌朗声笑说,她并未回头,略侧身过来低声对张振民道,「别慌张,帮我摁住了」。咬牙使了十二分的力道去拔那又深又狠插在骨头里的最后一块弹片,手忙脚乱地刚止住了血,一队荷枪实弹的士兵已跑上前来架住了人。
「很有胆子」,打头的青年军官依旧这一句话,盯住她道,「你不怕死」,四个字调子静的如同影入江水,听不出来是疑问还是做了妄论。
「谁都不该轻易去死,我只是个做大夫的,但问性命,不吝此身」,她对着黑洞洞的枪口,软款温柔性情一如平素,并无半点杀气,语音婉转,凌厉却如黄钟雷鸣。
那青年军官闻言竟笑起来,从袖口里抖落出来一本册子递到张振民眼前,「同盟会通州支部并毅军四营的起事名册」,说着将那薄薄的小册子啪一声丢到火盆里去,火苗伸头一舔,所有的性命攸关顷刻便化为灰烬,「幸亏没得老子的大名,你们这帮学生娃做事只晓得撒风漏气,实在可恶!」
他话毕转头看着面前女子的一张脸在漫天风烟里澄明如镜之新开冷光出匣,再看一眼不由一只手揩去她脸颊沾染的一点血渍,「他日再见,小姐勿忘今日言。」
林逸迷迷糊糊折腾到半宿,手上的伤口发起痛来,无论如何再也入睡不得。起身推开临街小窗,晚天凉风顿时扑面而来,沁心入骨。但见四下初静,隐有檀板清歌之声入耳,她倾身去听,却闻歌声里怨泣相织,其声悲恸。
「唱风流,万事忧,一朝春尽红颜老,门庭冷落叹白头。」
她唇齿微动,跟着喃喃念了几句,不由阖上窗几步退回到桌前。转头又瞥见床上人好似没半点困意,怕是小半夜里一直圆瞪了眼看她。林逸叫她瞪得额角又是一阵兵荒马乱,即是睡不成,干脆就凑过去挨着床沿坐下来。往细里瞅了,只见眼前人面相极轻,不过十五六岁年纪的一个小孩,生得玲珑聪俊,年纪不大,清瘦脸颊上天生的旖旎风流却已初出落。轮廓里不知何处拓下了苏钦的印子,林逸多瞅她一眼,手背就又吃痛一些,叫心头烦愁更劈头盖脸砸下来,心绪便简直如跌在一片又软又烈情绪中无法走脱,无论如何再提不起半点气性来。
细看下见她额角包了一方纱布,许是新伤,隐约还能沁出血斑。林逸不由探手去探,却见面前人脸色微变,瑟缩着往床角又躲,一张初长成人的巴掌大小脸如遭岁久冬深,无颜落色。林逸好气又好笑,一把将帽子摘下,便连绾起的发髻也一并扯散了,叫漆漆的发覆下来盖住后颈肩膀,定睛望着眼前人,似笑非笑道,「你瞧仔细了,不要怕。」
床上那小孩眼不带眨地果真瞧仔细了,面前岂止单单是个女子,容澄眸黑,瓷釉般的面上隽秀挺拔如斧削青山,不笑时五官凛凛,唇红齿白的一笑却是风动春花了。她此刻亲见了如此一脸天真气的林二小姐,不住一头扑倒下来,额头在床沿上磕得砰砰声响万分悲切,「小姐救我!救我!救我!」
林逸吓了一大跳,连忙去扶她肩膀,一巴掌下去却扶了满手软滑,原是有人将那小孩全身衣裳给剥光了赤条条滚在被子里。她连忙撤回手,就见得眼前额头又是砰的一声地动山摇地磕下来。她只得倾身上前,用力伸手抵住她额头,轻声道,「不要磕了,不要再磕了。你叫什么?」
那冰凉额头的主人随着她问话仰起脸来,涂得匀净的脸蛋漂亮极了,眉睫一动,几乎落下的眼泪便生生挣回到眼眶中,把一张薄唇拼命咬住了,「回小姐的话,芸香,我叫芸香。」
芸香。林逸默念两遍,记起是门口名牌上的二字。目不转睛地又盯着她脸看过一遭,五官除却后愈发跟心底的影子模模糊糊叠起来,一刹成双。乍暖风烟便不由人分说自四野扑面而来,整个儿漫灌进她四肢百骸里,除了面前浮浮沉沉的那么一张脸,旁的便全都吹到脑门后去了。
齐颐皱着眉头将面前一口茶混入口中,嗤笑说,「你去跟毓朗说,我是个太平闲人,如今连辫子都剪了,改姓齐字也不过是留个念想,这档子事不要再拿来叨扰我。伊藤先生喜欢那座商尊,我倒是也喜欢,却不要忘了林家二小姐和英国府的渊源,不要在日本人那里讨得了便宜又得罪了英国人。这茶放隔了年——就只好当漱口水了。」
他话落不再拿正眼去看来人,只挑眼往上瞧去,叫升腾茶氲掩住唇角深浅不明笑意。一夜秦楼客,吴王苑内花,天命因缘,你如不生受了还能怎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