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路線後日談3『七夕』
自從參加祖父的葬禮之後,雙親對她和戀人的態度就出現了很大的變化。
中野梓並不想深究原因。
雖然那些問號,有陣子像摩天輪一樣在腦中反覆迴轉,但隨著時間流逝也就漸漸消失了。
那一天,將近中午的時候,中野梓到家鄉附近的飯店參加婚宴。
走進宴會大門前,她接到了平澤唯的短信。
唯說晚上要去平澤家,把大學時用的書統統搬回家,因為有些上課塗鴉可能用得著。
梓昨天對她說過會在附近參加婚宴,不過想了想,還是回信說『我也在附近,可能會留到晚上』。
沒過幾秒,馬上收到回覆。
『那我們在這邊吃完飯,再一起回家吧?』
梓對手機屏幕一笑,跟唯約定好晚上在平澤家外碰頭,便走進了會場。
婚宴相當熱鬧。
新郎新娘都是梓在大學的朋友,賓客裡也有很多互相認識的老同學。
出社會後大家都用郵件聯絡,沒空見面,因此能在會場中看到對方都分外高興。
因為都是讀書時交到的朋友,彼此間沒有利害關係,也不需要顧忌立場和身份說話。
梓在隨心所欲的暢談中,久違地感受到了輕鬆愉快。
兩位主角捎著全場關注來到桌前,微笑著舉杯相敬。
儘管對酒精很不擅長,梓還是向他們回敬了一杯酒──
真心誠意地祝賀長跑數年的情侶,終於能得償所願,成為一對夫妻。
……
溫陽如瀑,涼風習習。
不知道是魚或雲的影子,不時從波光縫隙間漂流而過。
離開會場後,離約定時間還有一個小時。
梓沒立刻趕去平澤家,而是在附近河堤散步。
因為唯喜歡埋進她懷裡亂蹭,她想讓身上紛亂雜沓的味道隨風散去。
梓靜靜走了一會,停下來仔細確認。
聞了半天,只聞到衣衫上冉冉升起一股薰衣草淡香。
只吹這麼一陣風,八成還是去不掉的。
不過,也無所謂了……。
想念起唯對她靈敏到不可思議的嗅覺,梓快步離開河堤邊。
下意識踏上熟悉的路徑,經過某個地方,又直直往前走了一陣子,梓才後知後覺的停下腳步。
慢慢回到那扇大門前,抬頭看向門牌上由墨字勾勒而成的姓氏。
──『中野』。
自從母親寄信說歡迎帶唯回家後,她和唯每年都會到中野家吃年夜飯。
偶爾放長假,也必定會找一天帶禮物上門探望父母。
不過,梓每次都是由唯陪著,還沒有一個人來過這裡。
住在裡面的是自己的父母,身為獨生女,進去打個招呼也是理所當然的吧。
……雖然現在手上只帶著婚宴送的禮盒。
梓猶豫著,慢慢走進家門,右手反射性伸入口袋,握住手機。
手心綻開一陣突如其來的劇顫,抖動如荊棘般蔓延到腕部。
梓掏出口袋裡的手機,瞥了一眼屏幕,立刻接聽起來。
「唯前輩?」
『啊、梓喵,路上塞車了,我可能要晚半小時才到。』
「好的,請小心開車。」
因為唯是等紅燈時抓緊機會打來告知,通話在短短數秒內便宣告結束。
梓垂眸望著待機畫面上呆呆揮動小手的『梓喵』,不自覺微笑起來。
她重新抬頭面對中野家大門,伸手按下電鈴。
……
「妳沒帶鑰匙嗎?」
開門時,看見按電鈴的人是她,父親只提出這個疑問。
梓若無其事地帶過去,決定將忘記自己有帶鑰匙還按了電鈴的事,永遠埋葬在無言裡。
母親正好出門買東西不在家。
父親倒了杯茶,又拿出麻糬招待她。
雙方隔著茶桌相對而坐,一時半刻找不到話好講。
中野家客廳熟悉的每個角落,都填滿坐立難安的寂靜。
梓索性拋開多餘的心緒,吃起面前看起來很美味的點心。
一口咬下去,軟呼呼的麻糬皮散發糯米香,和著甜而不膩的綠豆沙餡,交融出絕妙難言的滋味。
味道明明很好,梓卻微蹙起眉,拿起茶慢慢喝了一口。
思考了一會,她終於開口對父親問道。
「請問……這個是Parfait的點心嗎?」
「嗯。」
「是唯前幾天送來的伴手禮?」
「對。」
果然是這樣,唯前輩又偷偷瞞著她過來拜訪她父母了。
梓心情複雜的輕吁一口氣,放下茶杯。
如今在父母面前,她都直呼唯的名字。
沒什麼不得不的理由,只是覺得這樣子更能在雙親面前彰顯出兩人的親密。
動機不純,還有些孩子氣。
梓是想提醒他們,唯重新踏入中野家的身份,並非前輩或朋友,而是梓的另一半。
突然找到說故事的心情,端起茶啜了一口,她再度開口說道。
「前幾天,唯受邀回櫻高替輕音部特訓,聽說那些孩子當場變成她的粉絲,還跟她要簽名,她當時不小心順手簽上Asai的名字,差點曝露身份,您知道,她後來是怎麼處理的嗎?」
說到這裡,梓停下來望向一言不發的父親。
被她鍥而不捨的注視逼進死胡同裡,父親嚴肅的表情漸漸動搖,最後不得不放棄沉默。
「怎麼處理的?」
「她靈機一動,把簽名畫成塗鴉。」
「…………腦筋動得很快。」
梓沒發現父親一瞬間對答案感到無言。
「當然,她本來就很聰明。」
達成稱讚戀人的目標,梓頗為自豪的微微一笑,又追加道。
「而且,我沒有請唯順路拜訪中野家,那一天她是自己想到過來拜訪你們的。」
「這個我知道。」
父親的回答出乎意料。
「她說過妳工作太忙,時常代替妳過來探望我們。」
看著梓帶有疑問的眼神,父親繼續說。
「我和妳媽媽出國旅遊回來後,她每個月至少會來一兩次。每次都帶著禮物,有時候是吃的,有時候是用的,看起來都是挺高級的東西,走進來的第一句話,都是說她代表妳來探望我們。當然,我和妳媽媽都知道是怎麼回事,但我們也從來沒多問她什麼。」
「唯前輩──」
梓脫口而出,又驀地一頓,苦笑著慢慢低下頭。
「唯她……一次都沒有告訴過我。她做這些事,我事先都是不知情的。」
「是嗎。」
父親簡單地回了一聲。
彷彿沒有盡頭的沉默再度籠罩全室。
破裂的親情,也許窮盡一生再也沒辦法彌補了。
但是,卻有一個人,用她的毅力和熱情,不屈不撓地試圖將碎片黏合起來。
這麼做有什麼利益?
這麼做有什麼意義?
充斥著商場算計的腦袋,要分析得不到好處的行為,實在困難重重。
然而,對於她的動機,梓卻是再清楚不過了。
「她總是這樣,偷偷摸摸的為我做一些事情,又不讓我知道。」
語氣無奈地說完,梓別過頭看向旁邊,假裝在觀賞客廳裡的唱片牆。
如數家珍的熟悉畫面,就在眼前,一瞬間被霧氣氤氳得朦朧。
深吸一口氣,奮力噙住差點流出的眼淚,將喉裡的哽咽拚命吞嚥下去。
呼吸速率漸漸恢復正常,內心動搖也慢慢平息下來。
「…………Gome。」
突然,梓聽見了難以解讀的發音。
回過頭去,父親低下頭垂著肩膀,半面被黑影遮掩的臉上,看不出可以辨讀的情緒。
「我和妳媽媽,我們做了很多傷害妳的事,所以妳再也不想回到這個家吧。」
冰冷刺骨的寒氣猛然竄起,爬過背脊中央的骨髓,猙獰地凍結住全身血液。
明明毫無笑意,梓卻勾起唇角,語調莫名轉為溫柔婉約。
「請您不用道歉,人非聖賢,誰都會有犯錯的時候。」
已經退休的父親曾長年擔任公司管理階層,豈會聽不出來。
保持著充滿防備心的姿態,梓冷漠地與父親對視片刻。
疏離這麼多年,早就忘記當時是如何毫無保留地信任他們了。
但父母用盡寵愛撫育自己長大成人,卻也是不爭的事實。
經過短暫的內心交戰,最後仍是良善略勝一籌。
「……我不知道。」
梓卸下多餘的笑容,嘆出一口長氣。
「可能我也該對爸爸媽媽說聲對不起,我是你們的孩子,這點永遠不會變,可是,我沒辦法再把這裡當成我的家了。我必須睡在唯身邊,才能高枕無憂,只有她在的地方,才會是我的家。」
話音剛落,父親便苦笑起來。
「當初,我們也許就是不願承認這個事實──對妳來說,爸媽居然遠遠不及一個外人重要。」
「唯並不是外人……」
「我知道,現在平澤唯對妳來說,恐怕是全世界最親近的人。但是,從以前到現在,妳的生活重心全都放在她身上,也很讓我們擔心。」
「您當年,不也是這樣義無返顧地愛著媽媽嗎?」
梓輕描淡寫反問一句,父親頓時語塞說不下去了。
的確,他年輕的時候為了跟梓母親結婚,做了很多讓長輩嘆息的事,年年都被梓的祖父提出來對孫兒講,直到一家子都忙到沒空回去才被漸漸淡忘,梓的祖父過世後更是沒機會聽到了。
「就這點而言,我們是很像的,爸爸。」
不同的是,梓永遠也不會用傷害的方式,去表達對一個人的重視。
「……妳可想過,要是支柱突然沒有了,妳會怎麼樣?」
「我沒有您想像的那麼脆弱。」
「我就是怕妳太有勇氣,什麼事都有膽子去做。」
面對父親沒有明說的暗示,梓以泰然自若的態度回應。
「以前有想過,現在沒有了,唯說過不准我沒事想會鑽牛角尖的問題,不管是杞人憂天還是未雨綢繆,都在禁止範圍內。她對我的內心變化非常敏感,我不想讓她又為我緊張……況且,沒有真正發生,我也預料不到我到底會怎麼做。」
任何的或然,對未來的揣想,都是事先誕生並保存著。
但負面的東西,只要想起唯,就會被那個在心中也活力充沛的身影,二話不說地驅逐出境。
「我現在不想別的事情,只想跟她一起渡過以後的每個新年,能跟她一起窩在暖桌裡吃過年麵,這樣我就很滿足了。這件事不太容易,但我們會用一輩子的時間努力達成的。」
父親習慣地抽出一根香菸叼在嘴邊,拇指刷動打火機燃起一簇火。
「年輕人總是喜歡誇大其實……」
正要點燃菸頭,他忽然一頓,默默熄了火,將菸取下來。
「……也沒什麼壞處。就這樣吧。」
手機彷彿見縫插針似地響了,梓禮貌性看了父親一眼,在默許下接聽起來。
電話是唯打來的,說她已經到了。
梓抬起左手瞥了一眼手錶,再過十分鐘才到約定的時間,她並沒有遲到。
反倒是自己這邊時間有點趕,一掛掉電話,梓立刻起身告別。
「我回去了,下次再來探望您。也請您幫我跟媽媽轉告一聲。」
「嗯,去吧。」
沒有爭執,沒有衝突,平靜的會面結束了。
獨自一人步出中野家大門,梓忽然想起什麼,轉身抬頭望向自己的房間。
曾經覺得艱苦難熬的漫長時間,用現在的眼光重新檢視,只覺得是白駒過隙的過往。
印象甚至沒有跟唯在一起的須臾片刻,來得深切久遠。
自己好像在這些經歷中有所成長,又好像什麼都沒有改變。
梓仰望著倒映夕色與暮雲的窗戶神遊太虛,身後忽然傳來一聲叫喚。
「梓喵。」
聽到這個柔和的聲音,馬上湧出一股心安的感覺。
哪怕剛才只是在發呆,根本沒有遇上什麼令人緊張的事情。
內心所有思緒,都被融化成一股令人心醉的甘甜暖流,全身細胞也醺醺然的鬆懈下來。
感覺到背後接近的熟悉氣息,梓回過了頭。
「前輩,妳怎麼知道我在這裡?」
相較之下,她說話的表情和語氣顯得冷硬,但唯從來也沒有在意過。
「我猜妳一定會來這邊看看吶。」
說完,唯突然認真打量起她的臉頰,接著湊到梓面前,輕輕咬了一下她的唇角,又光速逃開。
歪著腦袋,仔細品嚐什麼似的動動嘴唇。
「唔……嗯?綠豆沙餡?」
「唯前輩。」
她總是在大庭廣眾下毫無自覺的做出親密舉動,梓不管幾次都沒辦法習慣。
「我臉上沾著什麼東西的話,請妳直接告訴我就好了。」
「梓喵,妳的嘴邊好像沾到什麼了。」
「對,就像這樣……」
「我『直接』幫妳舔掉!」
「我說的才不是這種『直接』──」
被唯逗得忍不住激動起來,梓驚覺後強迫自己平靜下來。
「剛才的畫面,要是被人拍到怎麼辦?」
其實根本無所謂。
兩人在各自領域裡用多年努力辛勤耕耘,已經不是會被流言蜚語摧折的幼芽了。
何況,八卦消息一向真假難辨,就算是事實,只要事主堅決否認,外界也不能怎樣。
梓這麼問,不過是想聽聽看,唯現在會怎麼應對。
「嗯~合約也到期了,要是處理起來很麻煩的話,我就隱退好了。」
唯也清楚那是無關痛癢的小事,正經地回答梓後,一下子轉開話題。
「對了對了,上次我在美食雜誌上看到幾間很好吃的歐洲餐廳哦~~」
「歐洲?」梓對她的話題跳躍也見怪不怪。「歐洲的哪裡?」
「從這裡到那裡。」
唯兩手在空中隨意切出一個範圍,梓態度嚴謹地在心中跟世界地圖比對後,眼神透出疑惑。
「……這樣不就是全部了嗎?」
「沒錯!反正梓喵跟我總共會說五種歐洲語言,我們可以來一趟全~歐洲!的自助旅行!」
唯說著,倏地將比出『五』的手勢握收成拳。
「然後──」
氣勢十足地向天空高舉起手臂。
「環遊世界!吃遍全球!!」
望著戀人對夕陽宣誓,內心深處彷彿也被帶動著亢奮起來。
梓既感到困擾又沒轍,唇邊泛起微笑。
「我學的第二第三外語,居然會在這種地方派上用場。」
「書到用時方恨少,食非吃過不知味!」
「前輩又創造了一條貪吃鬼俗語。」
「哎嘿嘿……」
唯傻笑著轉過頭,純淨晶亮的雙眸裡映出梓極其內斂的溫柔眼神。
「梓喵不用每天早出晚歸,跟我一起想吃就吃想睡就睡,不是很快樂嗎?」
「聽起來是不錯,不過我還是比較喜歡規律的生活。」
「規律的……放縱!」
「硬要跟規律掛勾嗎?」
「規律的……大吃大喝!
「可能會變成暴飲暴食哦。」
「規律的……跟梓喵親熱!」
梓沒有答腔,毫無反應的跟唯繼續並肩向前走,片刻後才淡然吐出一句回答。
「跟我親熱,並不是旅行的賣點吧?」
對她的反問,唯回得很快。
「去旅行的話,我才能『規律』的照三餐跟梓喵親熱吶!」
「這也算是『規律』嗎?」
梓被她搞得有點糊塗了,心裡既無奈又想笑,剛勾起唇角,突然又想起唯私下關心父母的事,之前雖然有隱隱察覺到她的行動,但聽旁人親口證實又是另一回事。
蟄伏的騷動再次躍出水面,為之掀起的微澀暖潮,靜悄悄漫過滿懷笑意,似水般滑膩又捉摸不定,吐息片刻間,便穩穩盤踞住思維所及之處,大肆喧鬧不已。
為什麼前輩會偷偷這麼做,她心裡也有個底。
只是不敢承認。
怕因自大而受到懲罰。
「……梓喵?」
梓嚇得停住腳步,並非因為被看穿而吃驚,而是因為唯的聲音就近在耳邊。
她幾乎是貼著梓的臉頰說話。
梓有些慌亂地護著被熱氣撓癢的耳根,覺得頸部到後背全都麻了。
「有什麼事?」
「妳的眉頭都皺起來了,又在偷偷想什麼困難的事嗎?」
唯伸手撫摸起梓的腦袋,手心底下的黑髮,被落日餘暉染上暖紅色。
「不要拋下我一個人,也讓我跟妳一起想嘛。」
聽著唯半帶撒嬌半帶關懷的溫柔語氣,梓在沉默中不自覺臣服了。
連梓都沒察覺自己又開始鑽牛角尖,唯卻立刻注意到了。
即使不論名份,唯也確實不是什麼外人。
以本質來說,唯是這個宇宙裡,比梓自己,更加親近梓的人。
「我是在想……」
梓略顯遲疑地開口,在唯鼓勵的注視下,她慢慢彎起唇角笑了。
「現在能跟妳走在一起,我真的很幸運。」
到達平澤家時,天色已經變得昏暗。
房子現在沒人住,不得不自己開門,平澤唯掏出鑰匙串,藉著路邊微光尋找了一下,吃驚的發現居然沒有平澤家的鑰匙。
正要回頭向梓求救,梓二話不說上前開了鎖。
唯呆呆看她回頭望著自己,這才猛然想起,因為怕忘記,好幾年前就把平澤家鑰匙直接交給梓保管了。
「梓喵,妳真是我的賢內助!」
「……」
梓沒有承認,也沒有否認,只是背對著唯偷偷笑了。
進去後,熟門熟路地摸到總電源開關。
燈光一亮,平澤家客廳多年不變的擺設親切地映入眼簾。
這個地方少有人來,平常只有清潔公司會進來幫忙打掃,時光在裡面也停滯了很久。
使用多年的沙發和茶桌,依舊是上次離開前的樣貌。
掃得一塵不染的地板,反射出有點寂寞的光澤。
唯的心弦被微微觸動,不自覺伸手按上沙發的椅套。
像在答謝一隻忠實守候著主人的看門犬,在內心低喃著「辛苦了」,輕輕撫去上頭看不見的塵埃。
梓並沒有出聲打擾她,默然環顧四周後,靜悄悄上了樓。
在平澤家留宿時,兩人晚上都睡在唯的房裡。
梓曾留意到角落疊有兩個不起眼的紙箱,當時沒問內容物是什麼,不過今天一走進房間要找書,梓立刻想到它們。
搬下有些沉重的紙箱,打開一看,果然,裡面裝的正是唯的大學課本。
唯主修教育,書名也大多與人有關:心理,諮商,協調,輔導……都是一些治癒人心的詞彙,跟日常唯給人的印象倒也符合。
梓心想,若她大三時沒有簽約,大概會順利地成為一位好老師吧。
──『我有在賺錢,梓喵就不用擔心會餓肚子了。』
當初,只是因為這個目標,唯才毅然改變道路,選擇踏入音樂界。
自願接受光聽都覺得辛苦的艱難訓練,依照演藝公司的要求,擬態為高貴優雅學識豐富的Asai。
正式出道後,經由公司安排快速堆疊起人氣,再憑藉自身才能打響名號,靠著努力和實力,一步一步拓展成就版圖,漸進式慢慢地攀上高峰……
如今,從全國到全球,追隨她身後的人們遍佈世界各地,已經不是可以輕易計量的數目。
──『我跟妳,是要互相扶持過一輩子的吧?』
梓邊整理書本,邊想著唯在那個雨後的庭院對自己的表白。
無論經歷過多少挫折,兩人都不改初衷,終於一起走到這裡。
門外忽地響起匆忙跑上樓梯的咚咚聲,正暗自微笑的梓馬上被轉移注意力。
沒過幾秒,唯一把推開房門,滿臉焦急的衝了進來。
「──梓喵!不好了!」
梓用最快的速度起身,出手接下沒止住衝勢差點跌倒的唯,確定把她穩住,才鬆口氣問道。
「發生什麼事了?」
「我剛才看了一下新聞,居然有好幾台都說今天是七夕!」
「今天的確是七夕,怎麼了嗎?」
「我沒注意到是今天……」
唯露出不知所措的表情。畢竟是日期不固定的節日,沒注意到也是理所當然的。如果不是剛好參加婚宴,從親屬致詞中聽說今天正好是舊七夕,梓也不會知情。況且,上個月兩人一起慶祝過七夕了,梓覺得實在沒必要再去留意舊曆的同一個節日。
「一年過兩次七夕不是很奇怪嗎?前輩就不要放在心上了。」
「可是,我……」
說到一半,唯的視線飄過梓的左手腕,忽然頓住,然後飛也似地跑出房間。
梓側耳聽了一陣子,唯好像沒下樓梯,在房外偷偷摸摸地做些什麼,便不在意的繼續低頭整理書本。
沒多久,唯推開房門回來了,跟梓視線交錯時,露出了彷彿在說萬事俱備的自信微笑。
「梓喵~」
唯應聲舉起雙手,朝著梓張開手心,那動作讓她聯想到魔術師對觀眾展示手中空無一物的畫面,不覺受到暗示般細心觀察起來。
那雙手,溫潤而白淨,在穩紮穩打鑄造成就的過程中留下駐痕,手指和關節摸起來沒有同齡的女性嬌嫩,但梓每次低頭親吻,都會感到與有榮焉的驕傲。
比魔術師還要不可思議千萬倍的手,這次會變出什麼東西來,連梓也難以預料。
「把這些書放著,我們先去外面散個步吧~?」
唯輕快地提議,語調帶有一絲夢幻,頭上呆毛活像在接收蛋糕星電波似地飄了飄。
好可疑……梓暗自心想,下意識給這個提議貼上紅色的標籤。
「現在去嗎?」
梓望向窗戶,外頭黑到看不見,反光的玻璃上清晰映出左右相反的景物倒影。
「現在沒什麼人剛剛好吶,一起去散步嘛~好久沒在這附近走走了吧?」
梓還想說些什麼,看到唯微笑要求「散~步、散~步」,雙掌還照這個節奏仿傚海底水草左右搖擺,那副模樣,不知道比較像幼教節目主持人,還是跟主持人一起跳舞的小朋友……她不經意地沉默下來,在心裡暗嘆口氣,悄悄把標籤撕掉了。
「那……我們走吧。」
若是心甘情願踩入陷阱,無論擺放再多的紅色警示牌,都是多此一舉。
……
早知道唯說要散步是另有玄機,但當她拉著自己踏入母校時,梓還是露出了困惑的神情。
這個時期,櫻丘高中已經開學了,有些學校社團會活動到很晚,不過,無論弄得再晚,校門都該準時在六點關起來才對,兩人六點五十分才來到校外,本應閉鎖的校門,卻還開著一道不小的空隙。
唯若無其事的拉梓進入校園,一邊用充滿自信的腳步往前走,一邊抬起頭看了看校舍。
「太好了,燈還亮著呢~」
很明顯的裝模作樣呢,梓心中暗自感到好笑,沒有說破。
循著唯的視線追去,在校舍三樓,有一間還亮著燈的教室。
梓頓時恍然大悟。
唯沒有注意到今天是舊七夕,但她肯定在很早以前,就為這個日子做好了準備。
梓思索著垂下眼眸,目光迅速掠過左腕。
剛才,確認過今天是七夕以後,唯瞥了一眼她的錶,突然提議出來散步。
不知道『時間』有什麼涵意……思及此處,梓微微一笑,將積存的疑問一口氣扔出思維範圍。
雲裡霧裡的感覺也沒什麼不好。
兩人一步步爬上龜兔賽跑階梯,因為緊張或亢奮,唯握手的力道時重時輕,梓任由她將自己帶到音樂準備室前,光線昏暗的門口,放著一隻頭上戴著花圈的卡通青蛙,仔細一看花圈還是用紙鶴串成的,比長相還古怪的七夕應景裝扮,為其多添了一分詭譎色彩。
「……原來『這個』還留著嗎?」
「聽說現在是輕音部的招牌吉祥物唷!」
唯滿臉笑容的伸手拍了拍卡通青蛙的頭頂,迴響的聲音還是一樣結實。
「現在的輕音部,究竟變成什麼樣子了……」
曾任部長的梓不禁為後輩們感到憂心。
「一定是變得非常有趣哦。」
唯微笑面對梓,比出了邀請手勢。
「來、跟我一起進去看看吧?」
梓望著莫名期待的唯,露出拿她沒轍的苦笑,伸出了手。
「READY──」
唯用力握緊她的手心,對她揚起大大的笑容後,另一隻手倏地轉開門把。
「GO!」
兩人飛也似地闖進音樂準備室,一秒前還亮著燈的教室瞬間暗了下來。
梓以為是突然停電,直到被唯拉到教室正中央停下來,才知道這是她準備的驚喜。
眼前的地板上放著什麼東西,噴湧出幽藍色的光束。
那道光束在短短剎那間,如漫開綻放的花朵擴散到四周,接著一瓣又一瓣地飄落到梓視野所及的各處角落,凝結成微小細碎的晶點。
大小不一的晶點接二連三閃爍起來,構築出環繞兩人的滿室星輝,沉浸在美麗而靜謐的景色裡,因為體會到唯的用心,梓在放輕呼吸的同時,也加重了跟她握手的力道。
「梓喵,輕音部真的變得很有趣,對吧?」
梓抿著唇,淺淺一笑。「嗯……」
「啊、妳看!銀河也出現了哦!」
順著唯興高采烈的指示,梓低頭看見由星光交織而成的一條帶狀小路,微微蜿蜒著通往茶桌。
「盡頭好像有什麼東西吶~?」
抱持陪伴童心未泯的唯一路玩到底的心態,梓什麼多餘的話都沒有說,讓她牽著手走過這條人造銀河。
遠遠看見茶桌上擺著東西,用一塊魔術師愛用的黑色方巾覆蓋著。
以體積來判斷,不太像蛋糕,更不會是紅茶。
那麼,可能是什麼?
隱約察覺了答案,梓立刻心跳加速起來。
沒有餘裕仔細品味營造出來的浪漫,被唯快速引導來到桌前。
唯鬆開她的手,轉過頭微笑,似乎也認為接下來才是重頭戲,無聲地催促梓主動揭曉答案。
她伸出雙手,慢慢掀開了那條方巾。
「……」
見到那樣東西的真面目,梓情不自禁屏住了呼吸。
還沒有理解過來,久違的渾沌情緒,率先尾隨收縮的心臟,驟然舒張擴流到全身。
她的指尖微微發麻,沒能抓牢那塊方巾,感覺到它悄悄從手邊滑落,無法低頭去看。
注意力全部鎖定在茶桌上,那裡放著一把令她感到熟悉又陌生的吉他。
天花板的燈被打開了,星光包圍下黯淡的顏色,霎時間刷上了一層鮮亮無比的紅漆,展示出梓熟知的樣貌。
六根拉直的琴弦,在她故作平靜的眼眸中泛起淚水似的金屬光澤。
仔細一看,橢圓形椴木琴身的顏色,並沒有新品活潑鮮豔,顯然使用過幾年,但也保養得非常好。
梓僵直地伸出手,拂過琴身的動作,輕柔如在觸摸初生兒嬌嫩脆弱的肌膚。
最初的『木炭』,被父親摔得面無全非,多年後,她用『紐炭』來補足缺憾。
而眼前這把吉他,是兩者的混成體。
最大的差別是,完好無缺的琴身上,貼著學生時代唯前輩在練習閒暇時擅自添加的綴記。
其中最顯眼的貓咪貼紙,跟她珍藏在抽屜裡、沒勇氣再拿出來看的那一枚,沒有絲毫的區別。
「……」
望著它,梓莫名感到膽怯,怕逗留太久會弄傷它,倏地抽回了手。
「唯前輩……」她偏過頭問。「這把吉他,到底是……」
「是『木炭』哦~」唯微笑著拿起紅色吉他,將它的揹帶掛到梓肩上,「我看它一個人睡了好多年,感覺好寂寞,所以想辦法把它叫醒了。」
調整好吉他在梓懷中的位置後,她瞇起眼睛,滿意地笑了。
「終於又回到梓喵媽媽身邊了~『木炭』一臉非常高興的樣子呢!」
「這是,『木炭』?」後知後覺的梓低頭凝視懷裡的吉他。「每個師傅都說已經沒辦法修了,要我買新的比較快,前輩妳是怎麼……」
「世界巡迴演唱會的時候,當地認識的朋友介紹給我很厲害的工匠團隊,我請他們幫忙修好的。」
「世界巡迴演唱會……是去年的?」
「嗯~」
唯面帶微笑的幫她把壓在揹帶底下的幾縷髮絲撥出來,順到肩後。
「要修好『木炭』必須等半年,所以『木炭』一直到昨天才凱旋歸國哦~」
「……請等一下。」梓終於反應過來,「妳剛才是說,妳出國也帶著『木炭』?可是,我整理行李的時候什麼都沒有看到。」
「因為梓喵知道我帶『木炭』出去,一定會問為什麼嘛。我每次都是偷偷帶出去,再偷偷帶回來,暫時借放在助理那邊……」說到這裡,唯不經意地瞥向梓輕觸琴頸的左手,瞬間表情凝固,伸手轉過梓腕間的錶。「糟糕,七點半了吶!」
「七點半?」
「梓Cat、Follow Me!」
「咦……」
滿頭霧水的梓,連人帶吉他被拉著離開音樂準備室。
以為唯緊接著要下樓,唯卻拐個彎轉向了隔壁的音樂教室。
踏進這個比準備室寬敞空曠、隔音效果也更好的場地,梓一眼看見久未碰面的三位前輩。
澪前輩、律前輩跟紬前輩。
她們很奇怪地什麼都沒有說,只用眼神和笑容打招呼。
不知何時到達,也許是一開始就在這裡待命的三人,各自準備好了在HTT中負責的樂器,擺出隨時可以開始演奏的架勢。
前輩準備的驚喜,其實跟七夕……沒有太大的關係吧?
梓確確實實明白了唯的用意後,唇角微微上揚,沒幾秒又擅自顫抖著、不聽話地往下掉。
她加重力道抱緊『木炭』,側過身轉向笑咪咪看著她的唯,鞠躬般深深低下了頭。
「謝謝妳。」
壓抑情緒吐出的文字平淡如水,滑過空氣也沒劃下一絲波紋,梓慎重地向唯道謝後,不知道該露出什麼表情,微微顰起眉,兩眼盯著唯直瞧,那副困擾苦惱的模樣看起來反倒像是在生氣。
見她難得甘願表現得這麼老實,又極為罕見地投來求助的目光,唯先是滿臉驚奇與她對視片刻,才揚起瞭然於心的微笑。
「我也是哦。」
唯朝梓伸出手。
「我也要謝謝梓喵。有妳在我身邊,我每天、每天,都過得非常快樂。」
然後,牢牢握住了梓回應的手。
「以後,我會更努力讓妳吃到更多好吃的東西,更努力讓妳過上無憂無慮的生活,所以梓喵,妳一定要繼續陪著我哦!」
唯傾身向梓,連她懷裡的『木炭』也一併擁抱。
碰到的肌膚、髮絲、身體,帶著萬物難以比擬的溫暖、柔軟,還有熟悉的馨香,疏於防備的唯沒有機會一一分辨,一昧沉浸在令人融化的美好裡,短短一瞬間爆發出的感情,激烈地在胸腔裡沸騰翻滾。
無法用言語表達,因內心焦灼而感到口渴,下意識尋求起梓的嘴唇──若不是有『木炭』居中阻攔,就算在友人們目不轉睛的注視下,唯也會毫不在乎地吻上去。
但也因為碰到了『木炭』,才在被感性支配前猛然想起,比起單方面地傾注感情,現在還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這件事跟大家暗中籌備了很長一段時間,因為實在太早開始計畫了,唯甚至差點忘記實行日就是今天,險些功虧一簣。
依依不捨地放開了手,唯走上舞台,拿起左側架上的麥克風說:
『來吧,梓喵。今天妳是主角唷。』
受到了前輩們期待而溫柔的注視所邀請,梓順從地走到舞台上的中央就定位。
低頭注視『木炭』,試著把手指放上琴弦的動作有些青澀。
唯之前藉著各種有意或無意的機會讓她用『紐炭』彈奏HTT的歌曲,然後發現,雖然梓在高中時負責節奏部份,但對主奏也熟得不得了,稍微看譜溫習一下,就能流暢自然地彈完全曲。
因為升上高三後開始擔任主吉他手?因為想要追上距離太遠的前輩?當時走火入魔的練習舉動,要找多少理由都可以,只知道那不單純是中野部長為了輕音部著想而付出的努力,更多的還是中野梓個人的私心。
不是為了替代前輩在樂團的位置,而是為了填補前輩不在身邊的空缺──輕音部有好友跟後輩們的加入變得很熱鬧,跟大家談笑之餘意識到前輩不在時,卻總是覺得寂寞,每天的通話跟每週的碰面根本不夠,所以……。
梓抬頭對上唯詢問的目光,作好心理準備後,揚起了自信的微笑。
唯回以一笑。
『那麼,演唱會要開始囉!』
整間教室的照明如停電般剎那間熄滅,緊接著,舞台頂端的聚光燈打在了五人身上。
梓被光照得微瞇起眼,經過短暫的適應後,看見教室末端有兩部亮著電源燈的機器。
『──讓大家久等了,我們是放課後Tea-time!』
唯大幅度地揮著手,對兩部攝影機笑著打招呼。
『好久不見了哦!距離上次HTT的演唱會,已經有──1、2、3、4、5……唔嗯,一隻手不夠算吶……有人願意上來幫一下手嗎?」唯問完頓了頓,發出不好意思的傻笑聲。『抱歉~我忘記這是網路轉播了!』
單口相聲給我適可而止啊──梓聽見身後的律出聲吐槽,一方面默默心想律前輩其實是很想加入才開口的吧,一方面也從唯故意裝傻的態度中,察覺到她想讓自己放鬆心情的意圖。
但是,真是有點……讓人困擾啊。
將吉他交給自己的唯前輩。
不辭辛苦來到這裡,耐心等她歸隊的澪前輩、紬前輩和律前輩。
被號召而來,用網路見證五人再度齊聚一堂的人們。
期待HTT重新在舞台上復甦的大家……
其中,也包括了她自己。
梓忽然感到懷裡的『木炭』稍稍變沉,心理因素額外施加的這點重量,反而讓她在舞台的中心位置站得更為踏實。
意識到肩上承擔著重責大任,就再也不允許自己找任何藉口逃避演奏。
梓迅速調整吉他狀態,正式作好演奏準備後,打起十二萬分精神,聚精會神地注視著唯微笑說話的側臉。
跟一般演唱會相比明顯偏長的開場白,就在這時告一段落。
『那麼,請聽我們的第一首歌──」
事先沒被告知要彈什麼曲目,儘管有隨機應變的自信,梓的心跳也不自主地緊張加速。
『《軟綿綿時間》!』
一開戰就突入主陣,梓聽了有點驚訝,但也很快鎮定下來。
少了鼓聲身先士卒,她的右手開始撥弦引導全曲節奏,左手在指板間滑移,切換和弦的動作,隨著次數增加越發靈活自然。
拜身體記憶所賜,梓很快進入了狀態。
她一邊彈著吉他,一邊因為唯緊接著唱出『注視著你總是讓我心跳不已』跟她現況太像而忍俊不住。
被這首歌所貫連起來的時間,不全是『軟綿綿的』……不過現在品味著歌聲裡的甜蜜,梓只覺得不管以前經歷過怎樣的風雨,都是值得的。
現在能站在這裡,重新得到歸屬和認可,是想像也覺得奢侈的夢境,突然成為現實──
堅冰裂解,暖風吹遠粉雪般飄落的冰屑,凍結的時間也終於融化,順著輕飄飄的旋律流淌而下,延伸到每一次的呼吸之後。
感覺到了那股溫暖,梓悄悄回過頭,對背後一直默默關注她的前輩們,用眼神致上謝意。
流暢打著鼓的律,大方地回給她一個富有頑童氣息的笑臉。
彈著貝斯的澪鬆了口氣,寬慰地笑了。
紬一邊繼續雙手彈琴,一邊對梓笑得瞇起了眼睛。
最後,梓的視線落回站在她右側的唯身上。
即將到達尾聲的《軟綿綿時間》,被反覆地呼喚著,希望不要就此結束。
心有共鳴的梓淺笑著,抱持想就這樣繼續演奏下去的心情,一邊彈著吉他,一邊小聲地跟唱了起來。
形式簡單的演唱會結束後,大家一起收拾舞台上的線材和設備。
除了任職音樂製作公司、時常做演唱會幕後工作的紬,其他人整理場地的動作多少都不太俐落,結果不知不覺統統淪為聽紬指揮的搬運工……花了一番功夫,好不容易把音樂教室恢復原狀,也體會到了幕後人員的辛苦。
難得全員到齊,準備室裡的器具又很齊全,紬笑咪咪的提議要不要現在來舉辦茶會。
雖然現在不是喝下午茶的時間,不過『放課後Tea-time』行動一向都很率性,而且經過體力勞動,大家確實也有點累了,於是紛紛舉手投贊成票。
踏進音樂準備室前,唯突然拿出手機察看,似乎收到了什麼重要的郵件,梓注意到她讀信的眼神比平常還要專注。
「梓喵,妳先進去休息吧,」唯收起手機,雙手按到她的肩膀上,微笑著說:「我去打個電話,馬上回來。」連說話語氣都正經起來,令梓感到在意,但唯也沒等她回應就快步下了樓,身影很快消失在梓的視野裡。
梓仔細回想剛才唯說話時的表情變化,根據多年經驗判斷,應該不是遇到不好的事情,因此聽話乖乖留在原地,沒有追上去。
「……」
她轉身面向音樂準備室,視線不自覺游移到門口那隻色彩繽紛的卡通青蛙身上。
它實在太醒目了。
如果收集視線可以增加運氣的話,這隻卡通青蛙無疑是輕音部最稱職的吉祥物,但是以她身為前N任部長的角度來看,果然還是擔心,輕音部現在有沒有在好好活動呢……
「梓?」準備室的門從裡面被打開,澪握著門把,看了看獨自站在外面發呆的梓,也沒問唯為什麼不在,直接說:「快點進來吧,茶已經泡好了喔。」
「……是。」
梓幾乎是在澪的監視下走進準備室。
背後的門被關上,乾脆俐落不帶餘音,反倒殘留了隱隱約約的不安定感。
準備室裡格外安靜,明明有人在卻沒有人說話,紬站在桌旁幫大家倒茶,這幅景象倒還尋常,但坐在桌子後方的律,臉上戴著一副梓熟悉的眼鏡,把手肘撐在桌面上、下巴輕輕抵著交疊的雙手作出沉思狀,怪異度跟門口的卡通青蛙不相伯仲,令梓不由得盯著她發愣。
『哼哼!終於逮到妳了吧、離家出走的小貓咪!』
律的說話聲如北歐神祇般威嚴無比,
『哼哼!終於逮到妳了吧、離家出走的……』
而且還用一模一樣的語調重複了一次。
再一次重複以前,律手忙腳亂地抓起桌上的手機,關掉了播放程式。
現場氣氛頓時變得有點冷清,幾秒後,律尷尬地笑著打破沉默。
「啊哈哈,忘記先關掉單曲循環……」「律,妳跟我過來一下。」
澪頰邊浮現青筋,微笑著上前抓住律,把她拖進旁邊的儲物室。
『笨蛋!我不是說過要正經一點嗎!』
『呃……我想說先讓她放鬆一下心情嘛……』
『妳那樣子只會讓人更緊張吧!』
儲物室薄薄的門板根本隔不了音,無論是澪的怒吼或是律的辯解,都被梓和紬聽得一清二楚。
律單方面被澪砲轟的對話,被紬當成意境悠遠的古典樂欣賞,她露出安穩祥和的笑容,將一個粉紅色貓咪茶杯端到梓面前。
「來~請用。」
「謝謝。」
熱茶注入七分滿,溫潤的大麥芳香順著裊裊白煙直升而上。
梓雙手捧起茶杯,因為怕燙而輕輕吹著茶的表面,紬則坐在她對面喝茶,什麼都沒說,只是靜靜看著她,並在兩人目光交錯時報以微笑。她的態度讓梓覺得自己該主動說些什麼,於是考慮了一下,開口說道:「紬前輩……」
「嗯?」
「今天……很謝謝妳過來……」
梓有很多話想對她說。
不僅僅是今天的事,還包括紬一直以來在工作上對唯的照顧。因為很久沒碰面也沒有聯絡,一時不知從何談起適合,好不容易找到一個切入點,話一出口思緒又混亂了,梓不由得著急起來。
但她還是決定抓緊難得率直的時機,把想說的話統統說出口。
紬靜靜聽她說著來不及精雕細琢的真心話,聽得太專注,連要保持笑容都忘記了。
直至今日都被梓當作前輩看待,多少讓她有些受寵若驚。
因為,聽說了兩人的事後,她並沒有能幫上什麼忙,用錢和人脈都處理不了的問題,最後還是由當事者自己解決的。
持續數年的努力、隱忍……外人看不見想不到的辛苦,無論少了哪一邊付出,都達不成現有的平衡。
最初搖搖欲墜的期間,紬和律、澪她們儘己所能幫助蠟燭兩頭燒的唯,同時也擔心著遠在A大唸書的後輩──梓的郵件地址曾被凍結,上大學後又恢復使用,不過無論誰寄去問候的信,她都一致回答自己過得很好並回贈祝福語,這也算是毫無音訊。
有一晚她們圍在一起為此而煩惱,唯剛好回來,看完信點著頭堅定地說「嗯、我要趕快去找梓喵」,大家以為她會跳上最後一班電車立刻衝去梓身邊,唯卻打開檯燈翻起了從音樂學校帶回來的書。跟滿是塗鴉和睡覺痕跡的大學課本不同,書上只有認真記下老師口述的圓潤筆跡。
對唯這邊的狀況紬一直都很清楚,至於梓那邊的情形──
『校區隔了兩條街,我在學校也很難碰到梓前輩呢。』
『她進了學聯會,一直都很忙的樣子。』
『今天梓前輩在我們系館前面發呆,我走過去想跟她說說話,她突然轉頭就走了,我叫她,她也不理我……』
雖然有同樣考上A大的堇在,但接觸範圍真的很有限,而且堇的性格又比較老實。
『姊姊、我是不是被梓前輩討厭了?』
紬在聽她報告完之後,還得溫柔地安慰她絕對不是被梓討厭了,只是因為梓想保持距離。
但為什麼要這麼做?
堇並不是決定迴避她的高三同學,只是個什麼都不知情的輕音部後輩而已……紬想不通箇中緣由,又不希望再看到堇露出想哭的表情,就沒有再讓堇去探聽梓的事情。
後來,聽說了梓跟父母決裂、搬去跟唯住在一起,紬突然明白梓在大學的表現是為了讓父母放鬆戒備,所以才誕生了那個性格迥異的中野梓。
緊接著卻又聽說律在居酒屋跟梓吃飯、梓很害怕跟律說話的樣子……
之後,冬日音樂祭和輕音部聚會,對梓發出邀請,梓都不願意來,唯也決定不出席……就這樣,因為各自的生活都很忙碌,誰也沒有去正視問題,HTT就這樣一直停擺著。
『等下可以一起吃飯嗎?我有事情想要拜託大家。』
那天晚上,Asai錄完音後叫住她和律,還讓律打電話把澪也找出來,看著平光眼鏡底下富有力量的堅決目光,紬先一步預料到了日後的驚喜。
直到今天,終於見到了梓。
紬聽梓結結巴巴地說完她想說的話,重新露出溫柔的笑容。
千言萬語錯綜複雜地交織在一起,經過反覆思量,最後能親口對她說的,只剩下最簡單的一句──
「小梓,歡迎妳回來。」
按照大家一起制定的計畫,由唯負責帶梓來到櫻高,重返HTT的舞臺,到目前為止都進行得很順利,不過,唯也只記到這一步而已。
後面的流程是由澪等人設想梓的各種反應,再根據設想安排佈陣,由於唯被勒令演奏後就必須暫時離場、讓梓一個人跟她們相處,所以她事先也沒聽說過大家的戰略。
看看時間,差不多是回去的時候了,唯手上提著一個袋子,邊哼歌邊跑上校舍三樓。
今天發生了太多好事,她心情十分愉快,三步併作兩步,輕快地跳過最後一段階梯,站穩後在準備室前平舉雙手,模仿奧運體操選手的完美落地姿勢。
「10分~KERO!」
唯蹲到卡通青蛙旁壓著嗓子為自己評完分,又馬上閃回原本的位置,摸著後腦勺傻笑。
「哎呀~人家沒有表演得那麼好啦~」
正自賣自誇兼自得其樂著,纏繞在手指上的重量令她想起了什麼……
「啊!」
唯驚叫一聲,萬分緊張地蹲下身檢查袋子,確定裡面的東西都沒有被碰壞,才大大地鬆了口氣。
轉頭看向門板,反正不急著進去,唯索性保持半跪之姿,悄悄地將耳朵湊上去。
(梓喵,沒問題嗎……?)
打從帶著梓站到大家面前的那一刻開始,唯就一直密切留意著梓的變化,因為梓持續用行動表現默默傳遞『我沒問題』、『請別擔心』的訊號,唯之前才離開得那麼乾脆。
不過,現在回到這裡,一顆心反而被高高地懸吊了起來。
就算事先知道沒有問題,要親自去確認的時候,情緒仍會有跌宕起伏,而最高與最低之間的落差,此時就映射在唯的心中。
唯屏住呼吸,側耳偷聽裡面的動靜,隱隱約約可以聽見有兩個人在交談,能辨識出說話的分別是律和澪,但聽不太清楚說話內容。
為了聽得更清楚,唯整個人不知不覺貼上了門板,不過聲音聽起來還是模模糊糊的。
不知道紬提到什麼有趣的話題,門裡爆發出一大片暢快的笑聲,其中還挾帶著此起彼落的鼓掌聲,數秒後,喧鬧稍稍冷卻,輪到梓用帶笑的聲音開口說話,她話音剛落,不曾停歇過的笑聲更是變本加厲地沸騰了起來。
不想被丟下,唯猛然起身,伸手正要開門,就在此時,手機響起了收到新郵件的提示音。
唯頓了頓,受常年工作習慣影響,不經思考地先抽出手機看一看是誰發來的。
低頭一瞥,發現寄件人是『梓喵』,唯愣了愣,不自覺地點開郵件。
『唯前輩,
大家都在等著哦……』
內容看到一半,準備室的門被人從內側打開,梓出現在眼前,淺笑著問道:
「妳什麼時候才要進來呢?」
梓今天不僅僅是解開了過去的心結而已,跟前輩們經過一番長談,就像被洗去塵埃似的,心態變得煥然一新。
因為很開心,她一點都不打算壓抑自己的想法、心緒和對唯的感情。
透過眼神傾注的溫柔,一瞬間沖垮了毫無防備的唯。
「……梓喵……」
腳下有些不穩的唯扶著門邊,覺得整個人都要融化了。
「嗯?」梓含笑應了一聲,垂眸望向唯手邊的提袋,好奇地問:「前輩,那個是?」
「啊,」唯的注意力跟著轉過去,稍稍舉高袋子,笑咪咪地說:「這是戰利品唷。」
「從哪裡掠奪來的嗎?」
「沒錯,梓喵也來分贓吧!」
居然沒有否認,反而承認了。
對唯的『從善如流』,梓實在哭笑不得,正要說什麼,唯突然大膽地伸手挑起她的下巴,深情款款地說:
「今晚別睡了小貓咪,跟我一起征服四海吧!」
梓怕旁人誤解唯的話有別的意思,於是輕輕拿開了唯的手,無奈地說:「好、好……回去再陪妳玩。」沒發現自己反而越描越黑。
這個場景也是久違了,紬唔呼呼地輕笑著,幫唯倒了一杯麥茶。
「啊~肚子餓得都快打結了,唯船長妳快點把涼……唔!」
律伸著懶腰說到一半,被澪猛地摀住嘴拖到一邊。
兩人蹲在放著水族箱的角落,同時對投來疑惑目光的梓扯開唇角笑了笑,待她轉過頭跟紬說話,才壓低聲音開始咬耳朵。
「幹嘛啦?」
「真是,稍不注意就會出錯。律,要是妳在袋子打開前,就先說出裡面裝的是什麼,不是會顯得很可疑嗎?」
「可疑嗎……事到如今,我覺得梓已經不會在意我們又瞞著她什麼了吧。再說,妳剛才阻止我的行為,不是擺明作賊心虛嗎?」
「呃……」聽她這麼一說才想到,澪不禁啞口無言。
律按著澪的肩膀,清了清嗓子,改用一種楚楚可憐的高貴大小姐語調說:
「妳放心,小澪澪,妳一點都不孤單唷,人家會陪妳一起當『鬼鬼祟祟的前輩』,一直到天崩地裂海枯石爛鬼哭神號……」
一字不差地聽到最後,澪揚起人畜無害的微笑,緩緩舉高雙手捧住律的臉頰。
「NO,THANK YOU!」
她咬牙切齒地拒絕,捏住律的臉皮用力往兩邊拉。
「吼痛痛痛痛痛……!」
兩人打鬧之際,其他人取出提袋裡的保鮮盒一一放到桌上。
提袋內側刷著保溫塗料,跟盒子之間又夾著保冷包,因此碰到盒身的觸感非常冰涼。
想著是什麼東西需要冰鎮,梓打開蓋子一看,原來裡面裝的是涼麵。
七夕確實有吃涼麵趨邪的習俗,不過梓首先理解到的,是紬今天改泡麥茶的理由。
桌上放著三大盒涼麵,每一盒分別隔出兩到三層,每層涼麵顏色都不一樣,仔細一數,共有紅、橙、黃、綠、紫、青、黑等七種顏色。
梓一邊跟紬擺上五人份的餐具,一邊疑惑這些七色涼麵似曾相識的感覺是從何而來。
想了幾秒,她赫然驚覺自己再想下去一定會知道答案,連忙放空心思,免得之後少了一份驚喜。
接著,她別過眼眸,偷偷觀察唯小心翼翼幫大家分配涼麵沾醬的樣子,彎起唇角,期待地笑了一下。
「嗯,不尋常的顏色和氣味,難道說,這團涼麵裡面是加了……」
律雙目微閉,兩指按著眉心假裝沉思,下一秒驟然睜開雙眼,神情萬分震驚。
「不、不會吧!竟然是傳說中有千年歷史的──」
「梅子吧?」
澪嚐了口紅色涼麵,似乎對梅子口味不是很感興趣,於是改挾綠色的吃,邊吃邊露出微笑。
「啊,這個加了抹茶,吃起來還蠻清爽的。」
「澪……」
「幹嘛?」
「我要跟妳決鬥!」
「哈?」澪一臉不敢置信。
「就比誰更能憋笑!開始!!」律說完立刻做起誇張的鬼臉。
「噗!」
澪馬上中招,掩著嘴笑得彎下腰,肩頭不斷顫抖著。
「沒什麼沒什麼,對手是澪嘛,勝利對我來說都變成一種習慣了。」
在澪極為自制的低笑聲中,律傲慢起身擺出常勝王者姿態,大方接受唯、梓和紬等三人配合的鼓掌,正要坐下,一隻手從背後橫勾住她的脖子。
「比這種東西有意義嗎……妳是幾歲小孩啊!?」
澪如鬼魅般附在律身後。律留意到她勒自己脖子的力道很輕,聲音又還帶著笑意,索性繼續裝傻。
「討厭,妳問人家年齡?女孩子當然是永遠的十‧八‧歲囉!」
「律──」
「唔哇!等下再說吧澪!麵好像快被吃光了!」
因為有好戲可以配著看,紬吃了不少涼麵下肚,再度挾麵到碗中時,見律和澪回頭注意她,便對兩人優雅地笑了笑。
「南瓜口味甜甜的,跟特製沾醬很搭喲~」
「「惦惦吃三碗公才是最終勝利者……」」兩人都有同樣的感想。
「澪前輩、律前輩,這邊還有哦。」看唯已經挾過了麵,梓把她面前的那盒推到律和澪那邊去。
「唔……菠菜的好吃!墨魚的也好吃!」唯依序嚐過了七種口味,回頭專攻其中兩種,邊吃邊露出一臉幸福的吃相。「嗯~~Crescendo的美味吶!!」
「『Crescendo』?」澪一時沒聽懂。
「她大概是想說『越吃越好吃』吧。」律邊回答邊喝起麥茶。
「唯前輩。」梓輕喚一聲,接著用面紙幫聽話挨過來的唯擦掉嘴邊沾上的東西。
看著這幅景象,律忽地想到什麼,放下茶杯開口說:「話說回來,梓怎麼還在叫唯『前輩』啊?不是都快要結婚了嗎?」
「哇!小律──!」
唯嚇得整個人站起來,大驚失色朝律猛揮雙手,似乎在阻止聲波傳遞過來。
但既然已經聽見了,這些動作自然都是徒勞無功。
梓聽完律說的話,安安靜靜的,沒有任何反應。
事實上,她一直覺得結婚這種事情跟自己無關,中午參加婚宴,昔日同窗笑著問她何時會結婚時,她也完全沒去考慮自己跟唯的婚事。
兩人還得在國內生活好一段時間,至少在幾年之內,要論及婚嫁都太不現實,所以梓連想都不去想這個問題,更別提期不期待或者願不願意,那些煩惱都太遙遠了……
一直都是這麼想的,今天,距離卻一口氣被拉近,令她猝不及防。
唯手忙腳亂地阻止律失敗後,呆呆注視著梓,泛著紅暈的臉上,浮現出不知如何是好的困窘微笑。
梓明白唯是真的準備向自己求婚,但她沒有任何心理準備,不知該如何回應,只好不斷地思考……儘管她此刻茫然無措,根本摸不清自己在想什麼、該想什麼,腦袋形同空轉,也只能繼續努力保持著自己所習慣的冷靜。
全場沒有人再開口說話,不僅如此,大家都把視線集中到梓身上。
梓無法專心思考,被迫回過神來,忽然感到不太對勁,伸手摸上了臉頰。
「咦……?」
沒注意到的時候,臉頰竟然擅自開始發燙。
就算不照鏡子,她也能想像自己臉紅成了什麼樣子……意識到這點,意識到大家的注視,本來並不怎麼明顯的害羞情緒,便一瞬間膨脹到了無法忽視的程度。
梓的呼吸急促起來,心臟也鼓動得更為劇烈。
憑藉著理性牢牢抓緊的思緒,被輕易地沖散到完全不見蹤跡,剩下的,只有生物遇上危機的逃跑本能。
梓用雙手儘可能地遮掩住臉頰,一步步往後退,後方那扇通往外界的門,此時正是她的救命出口──
「梓喵!」
即使聽見唯在喊她,梓也沒有停下來,一邊拋下意味不明的「對不起!」,一邊開門逃了出去。
晚間寂靜無人的空曠走廊,無論什麼東西落地都會發出很大的聲響。
一心想著非找地方躲起來不可的梓,下了樓梯,往亮著燈的地方跑了幾步,就因為木質地板被踏得咚咚作響而感到遲疑……行動稍一放緩,馬上被緊追在後的唯逮住了。
只跑了一小段距離,兩人應該都沒怎麼運動到,唯卻抓著梓的衣角,喘了好大一口氣,然後二話不說地上前擁抱梓。
抵住梓胸口的呼吸起伏,既自然又平穩,唯剛才呼出那口長氣,顯然有別的原因。
唯靜靜抱了梓一會才放開她,輕聲叫喚:「梓喵。」
「…………是。」
梓發現自己的聲線在顫抖,感到很意外,不由得輕觸喉嚨。
「梓喵,妳會冷嗎?」
「……不會。」梓刻意小聲回答。
「嗯。」唯點了點頭,卻像聽到梓喊冷,再次主動伸出雙臂擁住她。
跟先前不同,這一次是緊密相貼的擁抱,唯抱得蠻不講理,連空氣分子也要被推擠出去似的,不留給任何距離生存的餘地。
這副樣子,很難相信兩人是朝夕相處的伴侶,反倒像久別重逢的戀人吧?
梓微微一怔,什麼也沒多問,順從地回摟住唯,接著仰頭看向天花板的燈。
夏天的夜晚,走廊門窗緊閉,儘管通往外面的大門敞開著,但沒有一絲風透得進來,平常感覺冷冰冰的白熾燈光,現在也在為兩人加溫。
比她稍高的體溫不斷傳遞過來,讓梓開始覺得熱。
「──現在,還會緊張嗎?」
聽見唯溫聲詢問,梓垂下眼眸正要說話,跟唯對上視線時,心頭卻猛地一跳。
明明不需要扮演Asai,也沒有戴著平光眼鏡,唯卻露出了正經的表情。
因為無比重視著眼前的梓,決意讓她生活得更為幸福,那雙總是溫和帶笑的眼眸,此刻正透出攝人心魄的強勢光采。
如同在強烈太陽照射下會瞇起雙眼,梓也不自覺迴避了唯灼灼的目光。
無所適從的視線勉為其難落在地上,依然受到震撼的餘波影響,搖曳不定。
唯過去藉著很多次撒嬌的機會要求過梓「不要偷偷思考困難的事哦」、「也讓我一起想嘛」,梓聽她說久了,偶爾也會主動跟她討論問題、徵求她的意見。
但更多時候,尤其在面臨重大問題的場合,哪怕是關係到兩個人的事,她只會一個人靜靜地思考。
跟信不信任沒有關係,梓已經儘可能向唯敞開心房了,只是思維上習慣傾向單獨解決問題的那一邊。
不跟唯討論,主要原因有三個。
第一是「不想將唯拖下水」。
第二是時常跟第一有所關連的「不想看到唯不開心的樣子」。
現在,第一個原因不成立,第二個原因還存在,並且跟第三個原因──「想法與唯背道而馳」互相對抗。
若單就「願不願意結婚」的問題來說,不需要捫心自問,梓就能得出「願意」的結論。
她亦篤信,唯對於攸關兩人未來的大事,必然會拿出最認真的態度,事先策劃好所有事情,並不需要擔心太多。
然而,她同時也認為,唯目前還活躍在演藝圈中,沒有真的打算引退,兩人要談婚事實在太早了。
儘管兩人的相處模式以及生活形態,都跟已婚夫妻沒有兩樣,既定事實被具體地刻出輪廓並且公諸於世,卻是另一回事。
每天,在同一張床上醒來。
每天,收到愛情滿溢的郵件。
每天,互相親吻、擁抱、做更進一步的事情。
每天,聽唯在耳邊輕聲呢喃「我愛妳」……
就算是過著這麼幸福的生活。
正因為過著這麼幸福的生活。
哪怕只發生一點點變化,哪怕變化引發破滅的可能性微乎其微,梓也沒有勇氣去承受。
也許正如當初父母所說的,以安全性為優先的話,寧可在別人看不見的陰影裡跟唯相濡以沫。
但是,顧慮得太超過就叫作杞人憂天,即使有天大的好事要發生,也會先被染灰,失去原本的喜色。
梓突然想到,唯曾命令她別又一個人鑽牛角尖,若再這麼做就必須受到懲罰,連忙打住了消極的思考。
然後才驚覺唯居然被她冷落在身前,她的雙手仍然被唯視若珍寶的包覆在掌心裡。
儘管思考只花了短短的數秒鐘,梓也不禁感到愧疚。
剛才,從梓別開目光後,唯一直注視著她的側臉沒有出聲,看似在發呆。
但一等到她回眸看向自己,唯馬上開口打破沉默。
「梓喵,我事先跟爸爸媽媽們都說過了,也徵得了他們的同意,現在只剩下我們自己──」
唯的遣詞用字難得一板一眼,她說到這裡頓了一下,再度露出不知道怎麼辦才好的苦笑。
「其實吶……我想來一個又浪漫又盛大又羅曼蒂克的世界級求婚,給妳留下永生難忘的回憶。所有東西都預約準備好了,想說忍耐到那天再給妳驚喜,沒想到這個秘密會這麼早被刺穿……」
「是『揭穿』吧?」
「……梓喵,妳注意錯地方了哦。」
唯對梓不合時宜的反應感到脫力,說話聲音也跟著虛弱起來。
「啊……是的,對不起。」
因為遵照著唯之前的指示不去多想,現在梓鎮定得有點過頭。
她聽唯說話聽得非常專心,也因此無法不去在意一件從唯身上察覺到的事情。
儘管唯利用擬態為Asai的數年豐富經驗,將自己掩飾得很好,梓還是看出來了──
「不過,唯前輩,妳不用這麼緊張也可以哦。」她情不自禁放輕了聲音,用溫柔的語氣安撫道:「我保證不會再隨便逃掉的。」
「……也不可以『認真』逃跑哦?」
唯一邊提醒一邊伸出右手,確認什麼似地,以指腹輕描梓的唇邊,接著手掌順勢滑向後方,溫柔地撫挲起梓的臉頰。
唯的手往常一向溫暖,此刻卻稍顯冰涼,不知道是不是意識到這點,唯驀地停住動作,看著閉上雙眼享受她撫摸的梓,微微一笑,俯首落下親吻。
將剛才掠走的熱度,全數返還到梓的額前。
但,只吻了一下額頭,就毫不留戀地退開。
梓疑惑的睜開眼,唯一臉意猶未盡、卻又不得不暫時忍耐的表情,湊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