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on’t )Leave me alone》
夜闌人靜,本已人跡稀少的王城被一片死寂籠罩,只剩銀白月色灑落幽靜鬼魅的古堡。
在城堡不為人知的某處,披著深藍披肩及地斗篷的身影緊隨著前方領路者的腳步,戴著純白手套的手緊緊握住連衣帽的邊緣,讓其即使在急促腳步下也不會掉下來暴露身份。
穿越過一條接一條漆黑的廊道,屢次幾乎即將於錯綜複雜的城堡裡失去方向,最終在帶領下找到了出口。那並非那直抵前庭離開王城的唯一出口,而是鮮為人知,通往城堡左側的隱秘密道。
那是早在數個世紀前已設計好,只有王室成員才知曉的秘密逃生通道。
停下步伐的瞬間,Elsa連忙回頭朝張望。
雙腳所踏的石地結出如花朵般盛放的冰晶圖紋,有些甚至蔓延至密道的牆上,即使在黑夜裡,那些彷似恆久的冰晶發出淡藍的耀眼光芒,好比皎潔的彎月,驅走世上所有黑暗。
如此美麗且明亮的力量,卻是如夢靨般束縛著她的詛咒。
目睹地上的冰晶緩緩地往外擴散,她耳邊盡是如擂鼓的心跳聲,護於胸前的兩手不禁交握並揉捏數次————它又變得更強大了、比想像中還更難以控制了————
忽然,用力互握的雙手被一隻較為粗厚的手覆蓋,讓開始混亂的思緒赫然勒止。
「沒事的,要記住妳比它更強。」父親的嗓音從身側傳來,那雙冰泉的藍瞳與她同樣注視著地上慢慢幻化成複雜形狀的冰花紋樣,手包覆著她稍稍發抖的雙手。
抬頭瞥見父親堅定的神情,勇氣漸漸從心底湧現。同時,腦海浮現出這些孤寂的日子裡來反反覆覆的練習,憶起了曾因自身的無力而指甲深陷手背的刺痛,還有那始終被拒于門外、帶著失落而慢慢遠去的窸窣腳步聲。
再也不想嚐到眼淚苦澀的味道、再也不想傷害任何人了————。
她緊閉眼睛,眉頭深鎖未有一刻放鬆,無聲地祈求著眼前的噩夢能在睜開眼簾的剎那間化成泡影。
妳比魔法更強。
妳一定能控制它的。
————相信自己。
再次睜開雙眼,如釋負重的微笑自Elsa的臉上邁開。
雖然魔法並沒有消失,但確實停止擴散、漸漸失去原來耀眼的光芒,溶解退卻。親眼見證最後一個雪花圖紋也徹底化為塵埃融入空氣,國王不禁露出久違了的欣慰笑容。握著女兒較冰涼的手,望進那遺傳自自己的藍瞳,輕聲說道:「I know you can do it.」
Elsa並沒有回話,可是充斥眼裡的喜悅勝過千言萬語。
也許這次他們終於能在漫長的黑夜裡看見一絲光芒,能解開囚禁著她與她所愛之人的枷鎖、用自己的雙手擁抱自由。
摸黑朝城堡偏側的方向再度進發,Elsa偶爾會分神往身旁張望。
牆上的火把不算稀少,卻不足以照耀出景物的輪廓。她依稀記得路經的曾是她告訴Anna有鬼魂住在底下的古老井口、那被滿藤蔓纏繞的涼亭曾是她們駐足細聽雨聲的小樂園、燈塔下那狹小的凹陷位曾經是她們惹怒保姆後藏身的秘密基地。烙印著回憶的地方絲毫未變,可記憶卻如同火光未能照耀到的角落般,如此的模糊、如此的零散,始終無法拼成完整的畫面。
她閉上眼睛也能描繪出從房間窗外眺望的景色,可以牢記城堡裡的每條通道————她的世界卻也只始終如此。
沒有多餘時間走馬看花,她跟隨父母的步伐來到陌生的木棚,眉頭因那略濃烈的味道輕皺起來。
偶爾父親來訪時也會帶著相同的味道,並非難以接受,僅僅恰巧是那種即使習慣了,也不會喜歡的氣味而已。
同樣穿戴著斗篷的棕髪女性牽著一匹馬朝著她前來,微笑著將手中的韁繩交給她,輕聲道:「這孩子很乖巧,脾氣也很好,不用擔心。」
Elsa定眼看著眼前比自己要高出至半個頭的駿馬,欲接過韁繩卻略微遲疑,深呼吸一口氣後才握住韁繩。
她所害怕的不是高大強壯的動物,而是牠們的反應。
與生俱來寒涼的體質讓她不怎麼受歡迎————尤其是別具靈性的動物。還記得小時候嘗試捧起翅膀受傷的小鳥,快要觸碰到牠之際,一隻體型較大的鳥兒突然喙了她的手、飛到小鳥的前面吱吱喳喳地擺動著翅膀。
那時候的她還不明白,為甚麼平時總是在樹上哼著柔和小調的美麗鳥兒突然變得那麼憤怒。隨著年紀漸大,她終於理解了。
小鳥的母親正在捨命保護孩子、遠離總是無意間造成傷害的自己。
連平時最溫和的小動物也變得那麼具攻擊性,她可不確定像馬匹那麼強壯的生物會作出甚麼反應。
正當她與馬匹黑亮的眼睛對視,爲未知的可能性感到淡淡的憂心之時,馬兒彷彿看透了她的心思,率先以行動消除了多餘的顧慮。蹄子往前踏一步,稍稍拉近了距離,牠用泛黑的鼻頭輕輕碰了碰她的肩膀。
如此溫厚的舉止,簡直就像彬彬有禮的貴族,而非她想像中自由奔放、討厭規矩的馬。
「…Looks like your rider is a loving person too.」Elsa似是喃喃自語地小聲說著,伸手輕撫過牠筆挺的鼻梁。不知是否戴著手套而沒有讓掌心稍低的溫度傳遞過去,或者馬根本不在意那麼細微的溫差,牠只是安靜地被Elsa撫摸。
「這是Anna的馬。」母親的嗓音從旁傳來。
聞言,Elsa不禁因驚訝而輕抬眉頭,目光始終沒有沒有從馬匹上離開。望進那雙映著自己的黑目,她的嘴角微微向上翹起。
曾幾何時聽說過物似主人形,看來也許所言不假。
「本來是送給妳的生日禮物,所以妳也是牠的主人。」王后站到Elsa旁邊,同樣伸手輕撫著馬匹,笑起來會像彎月的眼睛望向她。
意會到話中含義,Elsa垂下頭來,臉上的笑容仍未褪去,輕聲道:「…我並不是注定之人。」
注定當不了這匹馬的主人,還是注定得不到自由?連Elsa自身也找不到真正的答案。
王后看著女兒略顯蒼白的側臉,無聲輕歎。
本來撫摸著馬的手悄然包覆著Elsa的手,沒有遭到一貫的迴避或是微小的反抗,僅僅任由她將其握住。略爲冰涼的觸感隔著純白手套傳來,縱使感覺到暖意慢慢從掌心流走,王后仍無意放手,祈求愛意能傳達到那顆不斷被冰割破的心間。
國王策馬來到二人面前,調整斗篷的帽子至不妨礙視線,問道:「準備好了嗎?」
在父母的幫助下跨坐馬背之上,騎馬經驗可謂零的Elsa皺眉看著身下的坐騎,頓感不安。母親隨後也熟練地跨上馬背,雙臂繞過她的腰間握緊韁繩,把她好好地護在懷裡————就像小時候那樣,摸摸她的頭舒緩愈發膨脹的焦慮。
待一切準備就緒,他們離開木棚重新踏進寧靜的黑夜中,城牆影子籠罩下他們化成黑影,消失於偏門的螺旋梯間,馬蹄聲漸漸遠去。
眼前是白茫茫、如同童話故事裡那般夢幻的景色。
在馬匹終於不敵勞累停下腳步之際,Elsa落到地面,抬頭張望不遠處便是前人未踏、長年被雪冰封的高山————North Mountain。
腳下儘是深厚的積雪,四周雖是一片荒蕪之地,那份恬靜卻彷彿能撫慰疲憊的心靈。她訝異於眼前所見所觸及的一切,連小瀑布也因寒冷而結成冰做的波紋畫布、垂釣著的樹跟結有媲美藍寶石的冰晶,大自然的種種靜態美使她深深著迷。
處於山腰俯視身後的景色,此刻的Arendelle彷彿能以掌心包裹住,引以為傲的天然海灣、以及隔著海峽簇擁著王國的山群全部一覽無遺。
從不知道原來自己的國家坐擁如此壯麗的景色,猶如初見滿天星辰般雀躍,她感嘆道:「This is a beautiful place…」
與難掩感動之情的女兒相反,在她身後的國王和王后聽到那贊歎的話語後,眉頭更是深鎖。
充斥隱憂的眼睛雙雙凝望著Elsa纖瘦的背影,他們忽然覺得力氣從身體各種流走,再也無法在刺骨寒風中維持強硬屹立的姿勢。國王欲開口輕喚少女的名字,但當看到對方露出久違微笑的時候,本已抵達齒間的音節卻頓成空氣。
他們已經多久沒有看到Elsa打從心底高興、綻出與年齡相符的真摯笑容了呢……。
哪怕只是儼如曇花一現的淺笑,他們也感到無比欣慰。
國王瞥向王后,可是後者給予的回應,只是更用力抓緊斗篷的邊緣,暴露在冰山的低溫下連指節也發白。
妻子的手到底因寒冷而輕輕發抖,還是因將要道出的話語感到恐懼,他無法知曉,只能握了握那只手以示安慰。接著他合上眼睛深呼吸,毅然邁步朝Elsa走去。
「Elsa。」雙手輕撘在對方的肩膀上,示意讓她轉過來面對自己,國王稍稍低頭與女兒對上視線。「聽我說。」
父親的嗓音雖然依舊溫厚,卻如同失去生氣般的沉重。也許過去疏遠的日子實在太多了,Elsa發現自己漸漸看不懂雙親的心思,捉摸不到那些總是在他們眼中一閃而過的複雜情緒。
她感到疑惑,她想知道答案,可是心裡有道聲音不斷告訴她————不要尋求真相、不要打開那道未知的大門。
有些事情就像潘朵拉的盒子,也許一輩子都避之則吉、被蒙在鼓裡會更好。
抬頭只見父親神色凝重,一種莫名的恐懼佔據了心頭,她突然萌生逃避的念頭。
可是她知道無法逃離自身的命運。
「要是將來發生事情了,妳必須獨自來這裡藏身。」國王一字一句在冰谷間裡悄然迴響,清晰傳到Elsa耳際,如同冰樁衝破堅厚的心牆、打入心房。「這裡是Arendelle最安全的地方,不會有人找到妳的。」
看著父親泛白的嘴脣,Elsa並沒有給予任何反應。
毫無動靜,像個沒有發條的人偶般注視眼前人,映著夜空的湛藍瞳仁空洞無神,呼息細微而不帶溫度。
她知道這一天始終會到來,事實上她也曾萌生過相似的念頭。只要她遠離深愛的人、離開人群、逃離必須繼承王位的命運,會不會就能擁有自由呢————
只是,她還渴望相信自己能在不久的將來學會控制這股力量,重回過去快樂而不需要隔閡的日子,因此她才把懦弱的念頭從腦裡驅趕出去。
一直以來父母的信任和支持,成為她能抱著希望至今的動力,然而剛才那番話語就如利刃刺進胸膛,粉碎那弱不襟風的卑微願望。
寒冷從來不傷她,可是侵佔內心的那份空洞、讓她體會到暴露於霜寒下的麻木。
唯一剩下鮮明的感覺,只是撕裂著胸膛的難過、蝕骨的悲痛。
在察覺到之前,眼淚已經無聲從Elsa的臉頰滑落,與半空化成水晶、埋沒於雪地之中。
突然被一股力道緊緊摟住,那份溫暖那麼熟悉、卻又那麼遙遠,似是於夢境曾經感受過的溫度,無論何時也同樣叫人懷念。
「我們很愛妳。」男人沙啞低柔的嗓音悄悄在耳邊響起。「……所以我們才必須這樣做。」
父親的嗓音夾雜沉痛,那份靜默的無奈顯得如此無力。自懂事以來,於Elsa記憶中的父親莊嚴果斷,總是一副凜然的姿態,即使在那場意外裡看著昏迷、失去溫暖的Anna,也從未因憂心而流下一滴眼淚。一直被視為榜樣的他,教會自己如何隱藏情感、如何將波動埋葬於心底,現在卻在她面前缷下堅強的面貌。
Elsa的頭腦頓時變成一片花白,彷彿失去語言能力,只能被緊緊摟在懷裡,聽著父親那沉響的心跳聲。
環抱背部的雙臂收緊的同時,身邊傳來另一種溫暖,伴隨而來的還有讓她安定心神、總在母親身上散發的茉莉淡香。
「我們只想保護妳……」母親輕撫她那頭燦金似白的髪,略為冰冷的手輕貼她的臉頰,淚眼望進映著冰晶的雙眼。「Elsa,我們相信妳,我們愛妳。」
正因為愛,才必須替女兒尋找最僻靜的地方,成為她日後的藏身之所。
世上沒有父母願意看到孩子被孤獨囚禁一生,可是更沒有父母願意看見整個國家、甚至是整個世界,把自己的孩子當成怪物並嘗試將其剷除。
為了保護她,除了隱姓埋名遠離世間,別無他選。
Elsa還記得八歲那年親眼目睹的畫面。
煙霞化作女性剪影,魔法化成冰花在剪影的身旁飛舞,圍繞著女性的模糊人影都高興拍著手,歌頌著這份力量的美麗。
忽然魔法形成尖鋭細長的冰錐,不斷往女性身邊的事事物緩緩逼近,本來還贊歎著魔法美態的人們露出驚恐的模樣,形形式式的武器立刻從他們手中出現,刀鋒直指女性————在她反應過來之前,已經被憤怒的群眾重重包圍,被刀劍刺穿的身軀化為煙霞散去。
那殘酷的畫面依然烙印在她的心間,時間並無沖淡陰影,反而成為多年來纏繞她的噩夢之一。
她知道,那個女性便是長大成人的自己。
若然她依然無法控制這份過於強大的力量,那她的終末亦必定如此。
並非背棄對她的希望。
他們只是想保護自己而已。
抬起雙手輕輕回抱父母,Elsa讓自己深陷那久違的溫暖懷抱裡,無聲表達對雙親的愛意。
「Elsa…答應我們,要是我們不在妳身邊,妳一定要安全。」
聽到父親深沈請求乘著晚風傳到耳畔,她微微含頷,似是喃喃自語說著:
我答應你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