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4公里處。看著林素玉和Sadovskaia在最後彎角消失，伍佳薇不禁長長呼了口氣。

她算是在『適齡』（14歲參加U-16，16歲時開始參加U-20，一共打了三屆的青年軍）進入中國國家隊系統的；但因為素玉、晨月屬於『跳級』，所以比素玉晨月大兩年的自己，變成了她們的同期。後來又有小伏和瑤琴加入。加起來，2014、16年兩屆青年軍的隊友，有大半都進入了國家隊，成為現在的中堅、甚至重心。她們那一期的人特別強，連進了CVL的人也展現出強勁實力，這是中國排壇公認的事實。

在青年軍、國家隊這麼多年來的練跑，一向都是小伏和素玉跑在前頭的。直至兩年前為止，也還有葒，三人一起遠遠領前。伍佳薇也曾經苦練，但不知是沒有天份，還是練得實在沒有素玉和葒那麼苦，始終還是差了一點，也沒辦法像她們那麼從容地一邊跑步、一邊聊天。

泳隊出身、有深厚底子的小伏不論，素玉和葒都是付出了並非常人所能做到的艱苦努力，才能到達她們所處的世界頂峰吧。跑步只是其中的一小部份而已。

是因為覺悟的程度不一樣嗎？以一己之力支撐當時頗為積弱的國家隊的葒、在五年前的上海便已經與大家誓師、誓要達成世界冠軍此一夢想的素玉。

只要變強、再變強，才能帶領大家走向她們多年的夢想。是為了這個，她們才能忍受艱苦的訓練、克服傷患、疼痛和失敗，不斷砥礪自己的身心，最終成為國際排壇上的偉大存在嗎？

這麼看來，能和素玉一直並肩而跑、同樣在第23分鐘便跑到最後彎角的Ekaterina，也是有所覺悟的人吧。

明明在2019年年末，才受了膝疲勞骨折的重傷的，轉眼間便又站在2020年瑞士精英賽的主力主攻手席位上了。2021年的大冠軍盃，俄羅斯隊更打出了精采一役，奪冠而回。

不知為甚麼，看見素玉和Ekaterina的背影，總有種莫名其妙地和諧的感覺。

是因為這二人是立下『約定』的人、是互相砥礪的對手，也是互相理解的好友的緣故嗎？

正所謂最理解自己的，往往是自己的對手。這句話指的，應該是像素玉和Ekaterina這樣的情況吧？

因為實力相近、互相又如此明白對方，在不用對賽的時候，感情反而越來越好。

站在世界頂峰的人，她們的心情，是怎樣的呢？

素玉也好、Ekaterina也好，也曾經跟她講述過，在國際排協年終大會獲選年度最佳球員獎時的心情。不過那只是言語上的理解而已；果然，沒有類似的體驗，便很難有切身的感覺。

伍佳薇自己今年也要滿24歲了，正迎來CVL事業上的顛峰時期，在北京紅梅擔任主力主攻手，去年北京紅梅奪得CVL甲組冠軍，伍佳薇自己的人氣也水漲船高。可是，在北京紅梅也好、在國家隊也好，她也不算是領袖級的人，她不需要像素玉或Ekaterina一樣，站在前頭去領導大家；也不需要像葒那樣，透支自己來支援隊上的每一個環節。她有時間從容地練習，甚至有時間談戀愛，與任職中國航空公司的瑞典籍機師談婚論嫁。

在接受Georg求婚的時候，她也曾有過疑惑。

像這樣從從容容的，真的好嗎？這麼專注於自己的事，對隊伍會有不好的影響嗎？會不會是自己不夠努力，才加重了素玉的負擔？如果自己能有像素玉那般的覺悟，更嚴格地要求自己，大冠軍盃和瑞士精英賽的成績會不會就有所不同？

後來還是Georg提醒了自己：『你可是國家隊的主力副攻手啊！哪兒不重要了？只是隊長的臂章不在你右手上而已，上到場，難道不是足以讓大家安心倚靠的主力嗎？世間就像一台戲劇那樣，每個人出生時，都應該被上天這個導演分派了角色吧。既然被分配了做個配角，那就好好地幹，只要做好自己的本份、做好自己應該做的事，就幫得上忙了不是嗎？』

也對，她也是主力副攻手啊。守好小伏和小季中間的位置，在前排盡全力攔網和打快攻；到了後排把重擔交給小崔又或櫻嚶，養精蓄銳，準備在前排不斷的跳躍，這就是她現在在國家隊的任務。

只要做好這個角色，便能和素玉並肩，一起去爭取那世界冠軍的榮光了吧？

只要相信。

必定有自己做得到的事。

後方傳來腳步聲，伍佳薇回頭，便看見與自己一樣是CVL球手（效力長春香河）、俄羅斯替補接應二傳Tebaninkhina在後方跑來。她笑了一笑，稍稍放慢腳步，讓Tebaninkhina追上自己後，再一起並肩地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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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上6點55分，林素玉和Sadovskaia很快把空瓶換成放了水的瓶子，又含了糖果，再次準備出發。

伏燕華根本沒有停步，一邊慢跑一邊進行換水的工作，連糖果也是拿了就走，完全像參加長跑比賽一般有效率。相反，林素玉和Sadovskaia因為要調整步調而停了下來，這樣就損失了接近一分鐘的時間。

看著兩隊的副隊長又再結伴跑到起跑點，郭伊娜側了側頭。

總覺得有點微妙的感覺；這樣子並肩的二人。

明明是友隊的隊員而已呀。雖然知道她們是同期，從八年前的世青盃時就已經認識，但畢竟每年幾次見面，頂多是她們各穿著自己的隊服合照，又或是在食堂之類的地方聊天，要不然就是比賽中。

看慣了她們帶領隊伍『各盡全力』地實踐約定的狠勁，真難想像她們也有這樣的時候，身穿私服，站在同一個立場，一起領取同一批補給，互相扶持著跑下去。

這樣子的這兩個人，感覺竟然出乎意料地和諧，彷彿她們可以這樣，一直一直並肩的跑下去、跑下去……

「不好意思，為了遷就我而損失了時間。」重新跑到剛才已經熟悉了的公路上，Sadovskaia道。

「不，沒關係，反正不是比賽，其實也不用跑得太急的。」林素玉戴好太陽眼鏡，又望向Sadovskaia重新戴回護目鏡的臉容，忽然想起一事：「Tarina，你的膝還好嗎？如果會痛，真的，不要勉強。」

Sadovskaia感到林素玉語氣中的擔憂，便道：「沒事的。多得Maria送我的護膝，保護力真的很強，即使加大練習量，也不會覺得膝痛。不過若我真的需要減速或停下，也會告訴你的，不用擔心。」

林素玉點頭：「那若真的有這種時候，我在原地陪你，等到有人來接你為止。」

「不用啊！」Sadovskaia連忙道，「素玉照往前跑吧？不用理我的。Irina和Svetlena轉眼間便會發現我，再說我一看便知道身無長物，就算有賊也不找我吧。穿著這身藍衣又顯眼，我又坐在行人路上，車子也不會跑來撞我的。」

林素玉只能回以苦笑。莫斯科是龍蛇混雜的大城市，治安比神川市信不過是事實。不過看來Tarina每天在莫斯科的國家隊訓練中心附近練跑，也如現在一般悠閒和沒危機感。其實想想也是，單憑Tarina那190cm的身高，相信敢挑釁她的剪徑賊很少。

自己其實也不是不放心Tarina的人身安全，只是若就這樣拋下她，似乎又好像沒甚麼義氣……

每天都會晨跑、每天都會有這一個小時左右，完全屬於自己，可以好好安靜思考的時光。這樣的時光，每天都會有、以後也會有。

可是，和Tarina這樣一起的時光，是這麼少、這麼珍貴。

想和Tarina在一起。

對賽不用說了，即使是在宿處房間中聊天也好、在比賽隙間逛逛街也好，一起跑步也好、一起練習也好，做甚麼也好。

就算Tarina或自己真的跑不動了，她們找個行人路邊的樹蔭坐下，一起一邊喝水、一邊聊天，或連聊天的氣力也沒了，安靜坐著等候救援，這樣也好。

相識這麼多年，也從未和Tarina這個樣子呢。雖然跟Tarina也說過不如結伴去旅行，但這種事，看來是退役之後才有機會去做，那一天，也太過遙遠了。

終有一天，她們會卸下作為國家隊隊員、作為現役球手的重擔，回歸平淡、像普通人那樣過日子。到時，若是Tarina願意，或許她們可以追求一種新的生活，可以以朋友的身份，去做一些現在不能做的事。

或許一起悠閒地遊歷一些地方，或許一起造飯、一起到不起眼的小攤檔去吃東西、一起在超市閒逛，等等，這些很一般、很家常的事情。

竟然能夠有這麼一個月，中俄二隊合併集訓兼參加比賽的日子呢。這樣的日子，真是之前絕對無法想像可能達成的。

或許，她那些小小的願望，在這一個月的時間，可以達成。

如果Tarina不會感到困擾、如果真的可以這樣相處，那些時間，會是她一生珍惜的美好回憶……

看見林素玉不言語了，只是默默地向前跑，Sadovskaia以為林素玉仍在擔心不已，連忙道：「真的不會有事啊！這……要不然現在就減速吧？即使是用走的，以我們的速度，應該也可以在二小時限時內到達終點吧？」

「不，這個真的不用……唔，抱歉，那應該是我想太多了。」林素玉回過神來，說道。「Tarina請按照自己的步調跑吧？我會陪著你跑的。」

有點曖昧的話語傳入Sadovskaia耳中；Sadovskaia心神一蕩，下一刻想到那不過是她們常說的、知心好友間的話，素一向也是很會照顧人的，不禁在心中悵然苦笑。「好，那我們就一起跑，跑到跑不動為止吧。」

那就，一起打上去吧。在自己的地方好好努力，在更高一級的賽場上再見面。然後，再盡全力，再來痛痛快快地打一場。

那是，她們的約定。

所以，才一直打，在隊中力爭上游、帶領隊伍再進一步。

因為，有對方在。只要打到最高處，便能與對方對戰，便能如約定一般的各盡全力，打一場至極精采、無怨無悔的比賽。

這麼多年，她們一直實踐約定，成為各自的青年軍、國家隊的主力，也成為了知心好友。這樣的關係，應該很美好、很值得珍惜才對。

可是……

是甚麼時候開始，她變得那麼貪心的呢？

已經不再滿足於只當約定的對手、也不再滿足於只當知己好友。

想和素一起，做更多的事情。

想和素聊更多比賽外的事情、想和素有多一點獨處的時間。想和素一起訓練，即使暫時只能是體能訓練也好；如果可以，也想跟素站在同一邊的排球場上，嘗試共同作戰的滋味。

素，此刻就在身邊，觸手可及。

可以的話，真想碰觸她的臉。真想拉著她的手，就像她們還在打青年軍的時候一樣，在2018年的年終大會上，素光明正大地牽著她的手，帶著她接受一波接一波的記者訪問。

雖然，已經不復那時候，沒有任何不恰當想法的純潔。

這樣違反『約定』的眷戀，是不被容許的吧。

所以，只能在對手、在朋友的分際之下，靜靜地收藏起來。

也許，在退役之後，在她們都完成了『約定』、從國家隊的責任上退下來以後，能夠進一步尋找別的生活方式吧？不過，那也是太遙遠的未來，變數太多，現在的她，也不敢有任何妄想。

七月，她的學士論文答辯通過，正式取得莫斯科大學商業管理學士的資格。

精英賽的時候，日本國家隊的伊久美曾約略向自己提過 CVL神川飛鷹想要延攬她的事。之後果然收到了邀請，對方開出來的條件相當優厚，薪資和生活上的配套也很理想。

也是在精英賽前後的時間，Ruby（黎葒）給了她神川大學MBA的資料。神川大學各研究院的水平也很高，但以莫斯科大學畢業生的身份，要申請入學應該不困難。她試著遞交了報名，依照要求附上了答辯通過、準備在明年的學術期刊刊出的論文副本；已經有神大MBA的教授來Email詢問有關細節了，大家對體育產業和一般商業活動深化合作的這個領域，好像頗有興趣。

聽說素的家是家族企業；也因為有素相助，自己在今年鞋具贊助合約規定修改時，很順利地得到瑞乃的贊助合約，不只無償提供所有球鞋、訓練用鞋和護具，還有贊助費用的收入。不知道素的企業，自己有沒有資格進去？即使只是個一般中層管理層也好，如果能來中國工作，汲取經驗，看來也是件不壞的事。

Sadovskaia調整了一下呼吸，默默跟著林素玉身後，跑過彎路比較多的6至7公里處。

無論選哪一條路，也好。

她只想接近素一點點，在一個比莫斯科稍為近一些的地方，或許就在神川市這樣的地方，靜靜地守護素。

這樣做可能很傻，可能根本不會得到任何東西，也可能反而令素感到困擾。可是……

父母和家園，已經在那場大雪中的大火中逝去無蹤。一直只有自己一個人，誰也走不進她的心內；唯獨是素，一開始便照亮了她的心。

那麼了解、那麼溫暖和溫柔，那樣子，與其他人都完全不同的人。

素，她心中的陽光。

很想、很想和素在一起。以甚麼身份也好、做甚麼也好、即使只能隱身一角，安靜地看著，也好。

或許她是自私的吧；只是想再感受多一點溫暖、再稍稍貼近一點那份溫暖的陽光。即使，那份溫柔，或許並不只屬於她一個；那份溫柔，只是基於對朋友的照顧，那樣也好。

今年大學畢業，舅父Karpov教練也好、Ogienko副教練也好，也希望她能過上自己想過的生活，增加一點排球賽以外的生命歷練，這些經驗會反過來幫助自己，在排球事業上更進一步。

除了排球外，她很少考慮『想做甚麼』的問題。

不過，現在有了想做的事了。

神川市真溫暖呀，又有這麼漂亮的風景；東西也似乎很好吃。還可以這麼和平地練跑，感覺是個和平寧靜的城市。

這座城市，還有素在。

如果有緣，能在這兒停留幾年的話……她會盡最大的努力，爭取來到神川市生活的機會。

早上7點9分，林素玉和Sadovskaia跑過直路，再次看見神川市中心全景，也即7.5公里處在望。

這沿路下來，二人也沒有看見隊友，更完全看不見伏燕華的身影，只有一些零星的陌生跑者而已，連汽車也沒半輛。在盛夏清晨的陽光底下，二人到達7.5公里的的避車處，再一次看見補給站和梁妍副教練，都有種回到人間世的感覺。

梁妍副教練接過Sadovskaia完全濕透的毛巾和空水瓶。「水都喝光，毛巾也濕成這樣，Ekaterina你也蠻會流汗的啊。喏，再來一瓶水，素玉也是，多補充點水份吧！還有2.5公里便到終點，加油啊！」

「好。」林素玉笑著點頭，又與俄隊的領隊Zhukova點頭致意。

「謝謝你。」Sadovskaia接下梁妍副教練遞給她的乾毛巾和新水瓶，微笑了一下，方才跟在自行取水的林素玉身後，繼續起跑。

過了片刻，梁妍仍然站在原地，沉默地看著二人消失的遠方。

剛才那份感覺，真是非常奇妙。

那份微笑，是如此溫柔。那雙綠的眼睛，明亮清澈得就如最高品質的祖母綠一般。

Ekaterina Sadovskaia素有冰美人之稱，在球場上的風格是內斂、理智的。即使身在最惡劣的逆境中，依舊面不改色，手風也沒有太大起伏。在她後排時針對性攻擊也好、全場針對式發球也好，無論發生甚麼事、無論對手做甚麼，也動搖不到她。對網子對面的球隊來說，這種攻手最難應付。

這樣的Ekaterina，竟然也有如此柔和的一面。

和素玉一起的時候，Ekaterina似乎變得更加柔軟……不過那大概是自己想太多。能夠在比賽中保持適度的緊張感、在私底下可以放鬆時就盡量放鬆，這也是優秀運動員所應具備的素質。

素玉和Ekaterina是好朋友，在共處的時候，一定是可以最輕鬆、最以誠相對的了吧。

看見宋瑤琴、伍佳薇和Tabeninkhina跑來了，梁妍便打起精神，與Zhukova合作，再打點出三人份的補給品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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