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LidaRyen 于 2017-7-1 10:07 编辑
原作者:Hierony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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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DF精校版(更新至第一卷第四章):590656
飞向星空
丘比承诺说人类总有一天也能到达那遥远的星空。但它们很明智地没有说出来,人类将会在那里遇到什么。
目录
第一卷 量子纠缠
第一章 许愿第九章 回声
第二章 幻影第十章 准将
第三章 麻美观影记 上第十一章 以往生活的残骸
第四章 麻美观影记 下第十二章 狩猎魔兽的人
第五章 家人第十三章 不对等的信息
第六章 军队第十四章 血缘
第七章 南方组第十五章 萨姆萨拉
第八章 政与教第十六章 属于天空的光芒
幕间一 无间迷梦
第二卷 宇宙膨胀
第一章 落地第九章 红与绿的血
第二章 回天第十章 那些璀璨的明星
第三章 相对论第十一章 不屈吾魂
第四章 突变第十二章 救世之女
第五章 变化的风向第十三章 权力与使命
第六章 失去的爱第十四章 爱的形式
第七章 历史学家第十五章 选择与未来
第八章 穿破天空
幕间二 小玛德莱娜
第三卷 存在悖论
第一章 造就我们的那些羁绊幕间2.5 尘封的往事 上 第二帖
第二章 伤亡幕间2.5 尘封的往事 下 第二帖
第三章 追逐幻影第十章 带电的肉体
第四章 炽天使第十一章 轮中之轮
第五章 把握今天第十二章 光明之城
第六章 无法愈合的伤痕第十三章 知己知彼
第七章 镜之彼端第十四章 过渡态
第八章 因与果第十五章 玫瑰之下
第九章 有光必有影
第一卷:量子纠缠
“上帝是不玩骰子的”
——阿尔伯特·爱因斯坦最常被引用的一句名言
第一章 许愿
“虽然出于伦理方面的考虑,我们必须针对许愿的后果和责任进行一些基本的指导,但此类指导必须要限制在符合人类社会整体利益的程度。教师不得透露Incubator系统在标准教学大纲以外的任何信息。这一限制将一直持续到学生超出契约年龄为止(通常认为是20岁)。虽然对学生的关心是可贵的,但保持沉默是您作为一名爱国公民不可推卸的责任。违反这一规定的教师将立即撤职并依法提起公诉…”
—摘自《第12版宇宙通用中学教师守则》
“考虑到军方最新的要求,我的预测显示目前的生产力很快就将会无法满足总的物资需求。因此,我建议立即削减对所有居民的分配券配给。如附表所示,削减量将根据居民的志愿劳动量等级依次递减。此外,表5列出的物资与服务将由免费提供改为凭分配券购买。顾问们认为,尽管这会降低士气,但是民众的不满度应该可以保持在正常水平。很不幸,时代已经变了。”
—来自生产与分配计算机(Production and Allocation Machine, PAL)的议案,该议案被全盘采纳并迅速执行
志筑良子慢慢睁开了双眼,头顶的天花板变得清晰起来。
做了个好梦,里面有蛋糕。
她坐起来,举起一只手伸了个懒腰,本能地查询了自己的内置时计。
现在大概是10:11:23。这条信息自动进入了她的意识。
她懊恼地哼了一声。她原本想要起得更早一点的。算了,反正不值得为了这种事情设闹表。
钻出被窝,她把脚伸进了自己最喜欢的小兔拖鞋——就是踩了会响的那种。这双拖鞋有一定的纪念意义,但是她在人前总是谎称“这只是一双别人送的旧拖鞋”。她矮小的个头恐怕已经足以让她的朋友们把自己当成小孩,所以她不想再因为别的因素而加强了这一观感。
从架子上取下一身衣服,她开始脱掉睡衣。这事儿挺麻烦的:很多人,尤其是班上的那些男生,都懒到了每天24小时穿着同一身该死的自清洁服装。而那些更喜欢彰显个性的人则往往会选择让机器人替他们穿衣服。
不过她的家庭比较传统——也没有钱买那些东西。
有时真羡慕成年人,她一边这么想着,一边穿上她昨天选好的一条漂亮裙子。这种想法也不是头一次出现。大多数成年人都会每天使用标准的抗睡眠疗法,借助纳米技术和药物让自己只需要睡上三个小时或更少时间,任凭喜好。但这种疗程一般认为对她这种14岁少女未必安全,而且也并不是什么好事:执政体总是宣传说要让下一代人更多地体验一些属于人类的感受,也包括某些过时的部分。这可以让她们牢记自己的根源以免成为没有灵魂的后人类怪物。诸如此类。
执政体总是很看重这类事。对直接心灵通信和虚拟现实的内置限制也是出于同样理由:执政体通常更希望她们张开嘴唇说话,只有在使用故意降低了速度的远程通信的时候可以例外。而用于启动内置VR芯片的计时券则被定成了让人难以置信的高价。
毕竟不这么做的话,他们就无法让自己显得还像个人类了。
不过呢,除了在某些意志薄弱的时候,她其实倒也不介意多睡点觉。她实在不理解大家每天都是在忙些什么。在这个时代,已经没有任何事情值得废寝忘食地做了,因为反正每个人都拥有无限的时间。
没有任何事情。
她用一个念头打开了房间的百叶窗,然后倚着窗台,从四十二层的视角观察着城市的景色。在她脑后,一头长发也“醒了过来”,有力的纤维悄然伸展,披散开来。这是执政体所允许的少数便利之一——能够自动维持长度、自动清洁、而且可以自动调整形状的头发还是相当有用的。
有时候她觉得自己很蠢,就好像一根方柱子被插进了圆洞里。学校一直在向她们灌输这些思想:人类的历史就是逃离的历史,逃离饥饿,逃离需求,逃离欲望。如今,人类已经到达了历史的尽头,终于已经在建设一个完美社会。
但她并不觉得这有什么完美的。
她看着窗外的見滝原市。各种车辆川流不息,充满了所有的空中管道,地表道路,以及从上面看不见的地下通道。飞行车辆既不现实也不经济,事实证明,三维道路才是解决交通堵塞的唯一方案。
行人和自行车在空中走道里熙熙攘攘,无人机在空中巡逻。如果极目远眺的话,甚至还可以看到物种多样性保护区的一点点边缘。
但是,她的视线还是不能自已地转到了星港的方向。
那是一座乍一看显得没什么气势的建筑,在地平线上显得又矮又胖。星港这个名字其实不太准确:它并不直接将人送上太空,只是一个中转站。乘客们需要集中搭乘极音速飞机前往真正的港口——遍布赤道的太空梯。見滝原星港的地理位置颇为重要,所以看上去显得异常地庞大而繁忙,不停有飞机进进出出。
她看向星港的眼神充满了渴望。
在一个可以轻易得到几乎任何东西的时代,星际旅行仍然是一种真正的稀缺服务。受到了重重监管的太空旅游被刻意抬到了一般公民无法承受的高价,以便减少民间人士的流量占用:你可以上去玩,不过你得付得起钱。
以前并不是这样的。不过现在,太空必须要留给开拓者——以及军队。
没错,军队。只要抬起头来,良子甚至可以直接看到一座空间防卫站的闪光——地球轨道上到处都是这种东西。
她俯下身来,把眼睛凑上了自己架在窗边的那台望远镜,揭开盖布往床上一扔。这是来自外婆的一件礼物,属于傻瓜型,只需一条思维指令就能自动寻找目标并且聚焦。很好用。
那座空间站属于新型的鼓包式。这个名字来自于它们那种有点几何感的,足球一般的形状。谁都不知道为什么空间站的形状突然就换掉了,只知道新设计总归是有点什么好处。军方对具体的设计严格保密。人们只知道地球周围有数百个此类空间站,每一个都可以弹开大号的小行星,或者扫平下面的整个大陆。而且军方还在不断地建造新的类似东西,并对已有的进行升级换代。
毕竟,谁都不知道在真正需要它们的时候,这些是不是就已经够了。
她的同学,她的父母,她周围的所有人都好像对这里的生活相当满足。无尽丰富的物质享受,无忧无虑的生活,所有生产性的工作都是志愿的。在这个时代,地球的居民们将所有的时间都花在自己的兴趣上,成为艺术家、物理学家、运动员。人们追逐着在从前会显得不切实际的各种梦想,尽情挥霍着自己没有衰老的无尽生命。
但她并不满足。
她一直对自己说,这一切总有一天会成为过去。她终将找到自己真正的兴趣,或许是一个男朋友,或许是高等群论。但这还并没有成为现实。相反,每当她回过神来,她总是发现自己在仰望天空。那才是她真正向往的所在。
也许总有一天她能如愿以偿吧。
“快过来吧,良子ちゃん,”她爸爸说着,走进了房间。“你已经错过早餐了。你也知道你妈是什么脾气,别让她等太久了。”
面前的男人看起来刚到而立之年,但他的实际年龄早就超过了一百岁。
说得轻巧,你倒是不用睡觉,良子想着,但嘴上却说:
“好吧,我就来。”
她稍微多看了一会远处的天际线,然后把盖布丢回了望远镜上面,走出门口,让床自动重新铺好。
“看看这种x蛋新闻!” 一进屋她就听见外公如此骂道。
屋里很挤,这个房间同时承担了起居室、娱乐室和餐厅的功能,所以放了不少各种各样的模块化家具。在見滝原这样的大城市里尽管什么都很便宜,但空间却总是供不应求,所以大部分人都只能住在很窄的公寓房里。但没有人愿意住在城市以外:那里不但无聊,而且生活成本反而更为昂贵。这里说的不是公寓的租金——因为那是政府分配的,而且在郊区反而更容易申请下来。城市与郊区之间的物价差距反映的多是物流成本,所以离位于市内的生产中心越远,东西就越贵。毕竟执政体也不愿意补贴这个价差,因为他们更希望大家都能集中到城市里,以便提高生产力、改善社会效率、降低环境成本、并且方便监控。
这也是理想社会必须对现实世界做出的诸多让步之一。
“爸,我说了别在良子面前骂街的,”良子妈妈皱着眉头说道。
良子在桌边坐下。
“她在学校肯定什么都听过了,我保证,”外公顶了回去。
“而且,难道你还没看过新闻吗?”他一边追问,一边指了指身后变成显示器状的墙面上浮现的文字。
“看了,爸,”妈妈有些受不了地说。“我们都收到内置新闻订阅了。”
“什么新闻?”良子问。和父母不同,她觉得每天早上直接注入自己意识的新闻很烦,所以就没订。
“他们又要削减配给了!” 老头抱怨道。“这帮言而无信的家伙!平时总是宣传说我们生活在未来世界什么的。”
“别不服气了。你也不是不知道现在的形势,”妈妈一边尖锐地反驳,一边用手指不耐烦地敲着桌子。
餐桌上的氛围变得尴尬起来。良子感到事情有些不太对劲。
“而且,如果你不赶快改变主意的话,”妈妈加了一句。“我相信你挣来的额外配给应该足够让我们过得很宽裕的。”
这一听就是反话。
“我说,我就知道你不会支持。但老子反正是打定主意了。”大概是为这个话题吵了太多次,老头立刻接茬争辩道。
“我真不知道你这个人是怎么想的。”
“行了,”良子她爸伸手把他俩隔开,劝道。“别再吵了。他是个成年人,有权决定自己的未来。”
“对……就是这个理儿。” 老头大概是没想到有人会帮腔,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我只是想告诉他我们并不需要那些额外配给,”良子她妈坚持道。“没这些我们也能过日子。爸,我只是不想眼睁睁地看你去送死。”
意外的直白发言让餐桌上的气氛变得更加沉重。
“没问题,我会活下来的,”老头已经不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劝阻了。
“很少有人真的活着回来,”她妈反驳道。
“你俩听我说,”良子她爸还在试图劝架。
“你妈就还活着,不是吗?”她外公指出。
实际上,她们相信这一点的唯一根据只是还没有收到官方的阵亡通知。从大约十二年前的某一天开始,她就再也没有寄过家书了。
“我知道你一心想要追随她的脚步,”愤怒和哀怨让良子她妈的吐字都变得困难起来。“但是求求你,放手吧。她不会回来的。她早就不再爱你了。”
“亲爱的!” 她爸按住了她妈的肩膀。这已经说得有点过分了。
“这里没有我的幸福。”她外公低头叹道。“我尝试过,但真的不行。也许到外面换个环境会好些吧。”
这个社会给那些厌倦了自己无尽生命(医学意义上)的人们提供了一条最终选择。那些感到生活过于无聊的人、那些无法适应社会的人、还有那些度过了六十年的幸福岁月却最终离婚的人——他们最后都当了兵,也得到了军队的热烈欢迎。在这个时代,军队就是那些想要寻求改变——或是寻求安息——的人们的最终归宿。
如果你凭着某种过人的好运活了下来的话,那你就可以前往某个殖民地开始一段新的生活,只要你愿意。
参军的唯一限制就是年龄。你必须年满一百周岁,以确保你已经充分了解过了地球生活所能提供的所有选择。
那就是她外婆消失的地方,也是她外公即将前往的所在。
“你们别在良子面前吵架了,行吗?” 她爸劝道。“她早就听够了。”
老头(虽然看起来一点也不老)低下了头。
良子知道他对即将到来的分别感到内疚,也知道外公是为了她才强迫自己在这里待了这么多年。
她咽了口唾沫。
“外公,祝你在太空过得开心,” 良子扑到外公怀里说。“做你想做的事吧,不用顾虑我。”
她把脸埋进外公肩膀,不想对上她妈妈的视线。她并不后悔说出对外公的支持,但她不想看到她妈妈此刻的表情。
老头有气无力地对她笑了笑。
他下周一就要出发了。
走吧,良子想。也许一百年后,我也会去追随你的脚步。
她妈妈清了清嗓子,从角落的一个柜子里拿出了良子的早饭。
“嗯,关于削减配给的事,”她说,以令人汗颜的速度转移了话题。“咱们的食品合成器又出毛病了。今天早上这玩意只能吐出来一坨臭哄哄的稀糊。”
“我看到早饭只有干粮的时候就知道了,”她爸干巴巴地说。
“我俩能修好,”老头保证道,一边拍了拍她爸。
良子看着自己碗里干巴巴的碎玉米,但着实提不起什么食欲。
“我警告你们,如果下次再这样,我就要请个专业人员来修了。”她妈说。“不管要花多少钱。”
她爸不满地嗯了一声。
“那我还是去学校吃吧,” 良子说着,站起身来。“我本来就想吃那儿的可丽饼。”
“好吧,上学愉快,”她妈说罢,一把抢回她的饭碗,然后把里面的东西倒回了原来的罐头里。
母亲很生气,后果很严重。
良子挥手向所有人道别,走出家门。
走廊上的电梯自行来到她的楼层打开,等她进去,然后直接下到了四十层。出电梯走不到两米就是车站,一辆单人自动运输车已经敞开了门在等她上车。
她钻进车里。车子自行关门启动,离开站台,进入外面的空中运输管道,然后将动力源从内部发动机切换到了管道提供的交流磁场。
良子命令座椅放下靠背,然后躺了下来。仰头看去,透明的管道纵横交错,把阳光扭曲得面目全非,就像是一只蜘蛛在优化着城市的交通。
她的车子与旁边的其他车辆保持着完美的协调,一同以令人眩目的速度向前飞驰。
她不一会就到了站,在三十层下了车,走进了学校入口。她时常会希望车程能够更久一些,好让自己能有时间仰望天空,静静思考。
说实话,在这个拥有直接意识灌注而且所有人都可以访问共享知识库的时代,如果你真的想掌握一门技术,那比上学更有效率的方法比比皆是。虽然有些技能必须要通过交互式的学习才能掌握,但你也只要在附近找个愿意一对一教你的老师就可以了。凡是任何能想象到的科目,总可以找到一大群这样的义务教师。毕竟每个人都有用不完的时间。
所以学校的作用并不是学习,至少不是直接学知识。来这里主要是为了增加和同龄人的交流,以及更重要地,找到你想要学习的方向。一旦你找到了方向,后面只要顺其自然就可以了,学校也不会太管你。
找到方向很重要,但良子还没能做到这一点。
她到得算是比较早,所以她按预定先去了食堂。在所有食物都是3D打印出来的现在,学校食堂和妈妈做的饭完全没有区别。除非你有一个对传统烹饪感兴趣的母亲,或者至少有一个这样的亲戚。
嘛,反正合成食物很不错,所以这也不是什么大事。
“良子~” 她一进屋,就听到她朋友打了个招呼。
她回头看向音源的方向,发现是隔了几排的一个位子。
从课桌的间隙穿过,她坐到了国际交换生西蒙娜(Simona)的旁边。对面坐着她另两个朋友,长发的千秋和扎着麻花辫的泪子。
(译注:根据后文,西蒙娜应该是一位拥有咖啡牛奶色皮肤的南美少女)
机器人侍者早已把一盘可丽饼放到了她的座位上。
“啊,真高兴这么早在这里见到你,”西蒙娜说。经过内置语言反馈模块校正的语法显得有些笨拙,吐字时也偶有延迟。也许有一天她会不再需要这种校正,但现在她刚来两个月。就算有植入芯片辅助,掌握一门语言也没有这么快。
良子点了点头。她不喜欢一大早就开始拉家常。这是她的性格。
“合成器坏了,” 她说,作了个无奈的表情。
西蒙娜和对面的两个人发出了各种同情的哼声。
实际上,她们和西蒙娜可以用人类标准语(英语国际化之后的扭曲变体)很流畅地交谈,但学习当地语言毕竟是西蒙娜作为交换生来到这里的初衷之一。而且反正各种翻译技术让她们至少也能互相理解。
“那么,这位少女,” 千秋开始了一个新的话题,指了指泪子,“刚才还在跟我说她有多想成为一名纳米工程师。”
“哦哦” 良子出于礼貌应和着。“那可是个挺能赚的职业。不过怎么不当理论物理学家了呢?”
“这是因为,” 泪子说,"高等群论让我无聊得想哭。所以我不学了。"
“当物理学家不一定非得学群论的,” 西蒙娜指出。
“的确,但是所有比较酷的物理学分支都要学。”
良子默默地用叉子捅着她的巧克力草莓可丽饼,把后面的吐槽咽回了肚子里。这位“纳米工程师学徒”是她朋友里面最没常性的人之一,几乎是连续不断地改换着自己的方向。纳米工程学是最难的学科之一,所以良子确信月底之前她就得改学化学或者别的什么。要么是现代艺术?她的兴趣总是天马行空。
“你呢,良子?” 千秋问。
“啊?呃,这个……” 她一时有些不知所措。
“她的梦想是星际旅行,”西蒙娜说。
良子试图用眼神阻止她,但西蒙娜已经说了出来。
“好吧,但这不是你自己能决定的事情,” 千秋说。“很可惜,不过这项职业是有年龄限制的,而且还有附带的作战义务——你不会是认真的吧?”
“要不你可以当个航天工程师什么的,”泪子嚼着食物,默认了良子不是认真的。“再或者搞搞太空梯相关的什么东西?我还没有查过这块。嗯,听起来还不坏。”
“或许吧。” 良子随便应付着,想要赶紧结束这个话题。
“我告诉你啊——”千秋接着说,一边晃着筷子。
对良子来说很幸运地,她说了一半就停下来了。她们同时收到了“必修科目即将开始”的内置提醒。在这里迟到会显得很没有礼貌的。
“啊,” 千秋叹道,一边起身离开。“必修科目好无聊。”
“这是你的法定义务,”西蒙娜对这位小提琴少女说教道。“为防万一,所有公民都必须掌握基本的科学知识并学会基本物资的生产技术。”
千秋翻了个白眼。
良子还蛮同情千秋的。这话听着简直就像是从官方传单里抄过来的。不过她觉得自己似乎从西蒙娜的话里听出了一丝讽刺。
话说回来,必修科目确实能够起到很大作用。这个科目设立于战争之初,目的是让公民们对未来可能的经济体制倒退有所准备。当战况恶化时,执政体可能不得不将经济体制从他们自称的“无尽繁荣”切换到一种“物资匮乏”模式。如果发生这种事,每个家庭获得的配给就会和生产率挂钩,生产性工作也就不再是志愿的了。如果更严重一点的话,甚至可能重新开启资本主义模式。
这些都已经在逐渐变成现实。以往大家也知道某些工作能够得到额外配给,但现在这种额外配给的量每个月都在逐渐增加,不同的配给等级之间的差距也越拉越大。加上基本配给的日益紧缩,现在的大环境让几乎所有拥有一技之长的人都在积极寻找着有钱赚的工作,而很多立志成为考古学家或茶道大师的人则开始重新思考着自己的志向。
甚至连很多有名的音乐家都开始在免费发布作品的同时要求歌迷们顺便捐点钱了。类似的事情在各种领域都在发生——很多曾经免费的东西都开始重新成为了有偿服务。
“在想什么?” 西蒙娜一如既往地关心道。
“国民经济,” 良子说。
交换生少女笑了,笑容爽朗而不失底蕴。
“你小学上国民教育课的时候肯定挺认真的,” 她开玩笑说。“我可从来没想到你还有是个能进计划委员会的材料。”
“这还真说不定呢,” 良子笑着说。
必修科目被一个相当有趣的意外打断了。
她们当时正在讨论制造轻型电磁炮的技术细节。在这个可以直接将信息注入大脑的时代,谁都可以轻易地记住并复述各种各样的相关知识——核心问题是如何运用这些知识,而这就是她们需要反复练习的关键。按照执政体有些冷漠的语言来说:教育就是有用神经回路的复制。
“哇噢!” 坐在窗边的一个男生突然向外看去,发出惊叹。
正在长篇大论解释各种技术标准的老师停下话头打量着这个男生,一看就是开启说教模式的前兆。
但在他开始说教之前,这个男生自己转过身来,用夸张的姿势指着教室后面的墙壁,投影出了他的一张视野截图。这明显已经是违背课堂纪律的行为了。
超过原始大小的图像充满了视网膜截图所特有的异常清晰感。所有细节都栩栩如生,远远超过了任何人的大脑能够最终接收到的精度。在画面中心,引起刚才夸张反应的主角被用亮红色圈了出来,可以看到她正在走过紧邻她们教室的行人通道。
简单来说,这就是一场名人现身引起的骚动。
所有的学生一下子都挤到了教室的那头。
老师耸了耸肩,然后也挤了过去。这事儿还是挺难得的,所以稍微放松点纪律也是可以接受的。
“巴麻美!” 一个女生有些多余地喊道。
“她来这儿干嘛?”
“喔!”
“麻美大人!”
“我说咱们这儿可是她的老家。她当然会时不时露个脸了,对吧。”
“别装了。麻美可不是平时能够见到的。看你还在往前挤呢。”
成为她们话题中心的少女(或者准确地说,女性)穿着一身休闲装,而不是全息新闻里常见的两套军服。尽管所有人都知道她那了不起的年龄,但她看上去只有十九岁,最多二十。这可比一般的民用纳米技术所能保持的最佳年龄要年轻不少。
只有魔法少女才可能以这种外貌出现。
也许是注意到了她们的视线,麻美停下脚步,转过头来对她们笑了笑。她优雅地挥了挥手,招牌式的发卷随之晃动。
所有觉得麻美能够看到自己的同学都在激动地挥手回应。“耶!麻美!”几个学生喊了出来。出于安全考虑,这层楼的窗户无法打开,但她们还是照喊不误。
和其他人不同,良子只是静静地看着窗外。不过她拼命挤了个好位置。
她想象着成为那样的人会是一种什么感觉。
我有点怀疑这么做到底有没有用,麻美对扒在自己肩膀上的丘比发出念话。绕道来这儿已经暴露我的身份了。
你不是喜欢小孩子的吗?这位外星生物反问道。
我当然喜欢,麻美说。但是你很清楚我来这种地方会造成什么困扰。
她对着教室挥手,并对回应她的学生们报以微笑。
嘛,反正我也找到目标人物了,丘比答道。
所以这里真的有一个潜质者?
嗯,而且很强大。
那现在就开始契约劝诱?
不,我觉得用不着。她并不需要刻意的劝说。如果真有必要的话,我随便找个别的Incubator就可以了。
麻美停止挥手继续前进,努力地忽略着两旁露出各种惊讶表情的行人。不少人都停下脚步,用内置的眼部芯片拍起了照片。
虽然暴露了,但你这么说我就安心了。我可不喜欢劝诱新人。
我无法理解这种感情。不过难得有别人分担你的工作,你总应该高兴一点才对。
这很傻,不是吗?这其实只是掩耳盗铃而已。况且我还总喜欢去做新人指导。
我无法评论这一点。不过这一次你不必内疚。就算你什么都不做,这位新人也会主动同意契约的。
这种话可安慰不了我——不用回答了,我知道你不理解。
整个对话的过程中她俩都如同石像一般维持着同样的表情。对丘比来说,这是先天生成的,但对麻美来说,这是她下了多年苦功才练出来的。
她走进一条只能容纳一辆车的停泊管道,仅容一人通过的门在她身后关了上来。
她钻进了自己的汽车。对麻美来说,这的确就是“她的车”,无论何时都只为她一人服务,而且比一般的民用车要大上不少。上车后,她施展了一个可以追溯到人类历史迷雾之中的古老伎俩——从车的另一侧钻了出来,借助宽大的车身遮挡着人们的视线,来到了停泊管道的另一侧。这种时候车比别人大一号真是有用。
她开始变身,发光的缎带包裹住她的身体。她希望变身的光芒在车的另一侧看起来不要太过显眼。
她用意念启动了只对特定权限的人(也就是拥有官方认证码的魔法少女)才开放的身份认证程序。
面前打开了一扇小门,外面呼啸的风声漏了进来。
这是供魔法少女用来狩猎魔兽的快速通道,但她今天另有目的。
她做了个深呼吸,然后当空跃下。
必修科目结束之后,良子换了个教室。根据课表,今天会有一位专家在这里向大家介绍航天工程学的基础知识。尽管她私下里对泪子刚才的建议很是不以为然,但这很可能也就是她唯一的出路了。况且,她其实早就瞒着朋友们来这里上了一周的课了。
但无论强迫自己投入多少兴趣,她总还是对课程内容提不起劲来。她喜欢谈论聚变推进器和太空梯,但她更感兴趣的是借助它们可以做到的事情,而不是它们本身的运行原理,背后的物理公式,抑或是构成它们的材料技术。她完全无法对这些东西感到兴奋。
她所向往的是外出探险,就像是古代欧洲的探险家,而不是在船坞里做个造船的木工。
在课堂讨论上,她无论如何努力都只能对别人的意见稍加附和。她的心思早已经跑到了别处。
做个魔法少女……
这是诸多女孩的梦想,尽管大多数的父母都或多或少有所反对(严格来说这种反对是违法的)。毕竟,作为魔法少女你可以有一次机会许愿得到你所想要的任何事物,而事后也一定会被周围当作英雄看待。面对着自己干涸沙漠一般的无聊生活,大多数人都会毫不犹豫地为此付出应有的代价。
更重要的是,限制民间人士太空旅行的种种法案对魔法少女来说都不适用。尽管这件事情到底是好是坏还要取决于个人观点。
根据大约二十年前通过的特殊征兵条例,所有新契约的魔法少女都必须在地球军队服三十年的义务兵役。契约之后立即开始,而且年满十三岁就必须参与实战。
在服役期间,她们会被派往宇宙的各个角落,驻扎到一般大众无法进入的各种星球和空间站上。在作战之余,也就是休假期间或者(基本只存在于理论上的)光荣退役之后,她们可以得到和一般退伍士兵一样的奖励特权,其中包括不受限制来往于地球与各殖民地之间的太空旅行权,以及在任何地区的定居权。
一旦你接受了被迫参军的现实,地球对它的拯救者们还是十分慷慨的。她们入伍时的军衔不是列兵,而是少尉。她们可以获得所有应得的训练、军饷和社会保障,而且一旦表现优异很容易得到晋升。她们可以享受到特殊宿舍,特殊指导,以及最顶级的心理健康服务。
而且和一般的人类士兵不同,你可以随时保持和家人的联系。如果离得近,父母最短每两周就可以过来看你一次。当然,根据心理医生的判断,他们也有可能被拒之门外。
在休假时,周围的整个圈子都会把你当作英雄看待。媒体会撰写经过修饰的传记故事,而孩子们都对你敬爱有加。人类对自己过度的要求感到惭愧,所以会以所有能想象到的方式来对你进行补偿。
只有你和其他魔法少女的家人才敢于投过来怜悯的目光。
严格地说,这就是良子应该知道的一切。但那臭名昭著的信息限制法案是永远无法严格执行的。随便在网上搜一搜,你就可以很容易地找到一大堆禁止公开的数字和记载。
而良子可远不只是随便搜了一搜。
比如说,一般人可不会知道魔法少女契约时的灵魂抽取过程,也不会知道一个人的精神状态与灵魂宝石污染速度的可怕联系。谁都不应该知道大约有十分之一的魔法少女死在了第一次任务中,而七分之一死在了第一次休假之前。谁都不应该知道为什么第一次休假总是异常漫长。民众们不应该看到第一次返回家中的魔法少女们空洞的眼神,或者她们像是饥饿的人索求食物一样大量吞噬悲叹之种的样子——当然没了就会死这一点是和食物一样的。
良子咽了口唾沫。
尽管如此,良子还是对她们无比羡慕。
她甚至不需要许愿的机会和超绝的力量,虽然能得到那些也很不错。对她而言,那样的世界听起来比这里乏味单调的生活有趣百倍。也许在那里,她能够真正感受到自己生命的意义,而不是像现在一样虚度光阴。
尽管她花了无数时间搜集相关的一切资料,尽管她偶尔会做做白日梦,但她还是拒绝让自己过多地沉浸在这样的幻想里。
能够让Incubator选中的潜质者非常少,而且你完全无法主动吸引它们。默默祈祷和发帖跪求都是没有用的。你需要“潜质”,而大家都知道Incubator们总是对潜质的标准守口如瓶。它们选中的有天才也有凡人,有孤儿也有家庭美满的好孩子,而且(在过去)有贫民也有千金小姐。但如果没有潜质,它们绝不会找上你。
但如果你真的有潜质,哪怕没有什么愿望,总有一天会有一个Incubator出现在你面前,身边常常会跟着一个帮着做说客的魔法少女征兵官。
人们能够推测到的只有一点:所有被选中的人在许愿的那一刻,都有一个强烈,深邃,而且发自本心的愿望,一个她们觉得真正值得用灵魂去换取的愿望。但很多有这样愿望的少女也并没被选中,就算她们的愿望再符合Incubator的利益也是一样。谁也不明白这是为什么。
这不是你能通过努力或心机去得到的东西。你无法吸引Incubator,只能等它们来找你。
所以她不去做这个白日梦。
麻美落到了地面。对她的下降动作,一个更准确的形容是“有控制的自由落体”。她借助各种管道和建筑不断跳落,其间用缎带或拉或甩,控制着自己的速度和轨迹,在下落的同时朝着一个方向不断前进。
她来到的是接近市中心的一个位置。这里紧邻着撑起整个城市计划经济的工业科技园区,离她不久前刚刚抵达的星港也并不太远。在下落的途中她经过了好几栋大楼:志筑消费品,赫菲斯托斯纳米技术,柯罗诺斯生物技术,以及她最后的目标:著名的双子大楼,宙斯与普罗米修斯研究中心,見滝原的骄傲。
新大楼的名字颇有规律(译注:希腊神话人物)。从下面看,每一栋都是直插云霄。
两座研究中心相对而立,中间只隔着一条很窄的缝隙。这个缝隙里意外地没有建设任何空中通道之类的东西,而这条窄缝底部的正中心就是麻美的目的地。
将自己挂在普罗米修斯研究大楼顶部的一个突起上,她开始了最后的下降,然后凭借强化的身体承受了足以让常人骨折的落地速度。
她驱散缎带,解除变身,因为目标已经近在眼前。那是一座老式天主教堂的后门,夹在两座都市风格的摩天大楼之间显得颇为突兀。毕竟是最近重建的复原古迹,它显得比大多数同类建筑都要新上不少。当然,带有自修复功能的高级建材在这方面也颇有功劳。
麻美降落的地点是教堂的后花园,里面满是花朵和藤蔓,都经过了仔细的修剪。在她身后,地表道路上飞驰而过的车辆低鸣连成了一片不间断的噪音。
她叹了口气,回想起从前城市远离此地,这座教堂依然属于郊区的那个时代。
好吧,凡事都会变的。
非得这么走吗?丘比一边问,一边紧紧抓住麻美的肩膀,语气里几乎渗出了一丝担忧。你甩第三下的时候我差点就掉下去了。
“你总得锻炼锻炼,” 她开口说了出来,而没有使用念话。“而且反正也不会死。”
后备身体可不便宜呢,丘比说。
“你很清楚我为什么这么干,”麻美说,“所以别再抱怨了。还有,请留给我们一点隐私。”
好吧好吧, 丘比感应道,一边跳下肩膀落到了铺着碎石子的地面上。我懂了。
一会见, 丘比跑开了。
“再见,” 麻美礼貌地答了一句,然后重新把注意力集中到了眼前的事情上。
她避开公用道路是为了躲开监控网络。
当然,步行管道外的空间也是受到无人机监视的,但它们会彻底无视魔法少女们的存在:魔法少女常常需要在管道外面巡逻,狩猎魔兽。无人机知道它们不必担心魔法少女会因为高空坠落之类的小事就受伤。
更重要的是魔法少女们的行动记录根本不会进入日志,而会自动抹掉。执政体认为公众没有必要知道自家附近魔兽出没的详细记录,这一方面可以避免人们产生恐慌,但更重要的还是为了阻止好奇人士的围观企图。
所以,比起使用政府配车和步行通过公用通道来,这种飞檐走壁会更为保密。
而她有充分的理由需要保密。
大步走到门前,她从裙子里掏出了一串老式的金属钥匙。这是一项不必要的麻烦——这栋楼的电子监控系统完全能看到她,而且也可以给她开门——但负责重建的建筑师固执地坚持说,一定要装上老式的钥匙锁。
麻美钻进走廊,仔细地关上了身后的木门。
然后深吸了一口木头的香气。除了活着的树以外,现在越来越难看到木头的踪影了。
经过走廊,她听到了楼道里回荡的布道声。
一位少女显然是认出了她,瞪大了眼睛,侧身让她通过。另一位则从角落里投来注视,目光漠然得有些反常。
但麻美毫不担心。这里的所有人都可以信任。
她打开了教堂深处的一道小门。门的另一侧通往一间小屋,是某位大人物的卧室。屋里只有一张小床,窄得像个禁闭室,但这是房间主人的喜好。她完全住得起更大的,配有各种方便设施的房间,但她没有这么做。原因是秘密。
而这并不是一个麻美想要打听的秘密。
房间的主人坐在小床上陷入了沉思,看上去像个十来岁的女孩。她嘴里咬着苹果,长马尾微微晃动,正在等着桌上的一壶茶凉下来。
麻美玩味着杏子年轻的外表。现在的麻美看起来显得年长许多,但以前她们还真正年轻的时候并非如此。当然,这纯粹是两人自己的选择——麻美让自己成长到了人们更容易接受的十九出头,杏子则选择了停留在永远的十四岁。
这又是一个麻美不想探究的秘密。
麻美张开嘴准备打个招呼,但杏子先开了口,让她有些意外。
“下午好,元帅,” 杏子说着,甚至没有回头看上一眼。
麻美皱起了眉头。
“别逗我了,佐倉さん,” 她说。
杏子露出恶作剧成功的笑容,微微仰头。
“关上门。”
麻美照做。当她转回身来的时候,杏子已经面对着她坐在床上了。
“坐吧,不用客气,” 杏子说,往自己旁边的床上拍了拍。
麻美坐了过去。毕竟屋里也没别的地方可坐。那把看起来就很不舒服的椅子还是免了吧。
“最近怎么样?” 她问道。
“不坏,”杏子说,一边很开心地啃着苹果。“教会总部又在闹别扭了,但那帮狗也就只能叫个两声。他们很清楚自己动不了我。”
麻美对杏子的措辞皱起了眉。
“嗯,嗯,我知道,” 杏子毫无悔意地说。“我下次会改的。”
四百年来一直都是“我下次会改的。”
她递给麻美一只苹果。麻美礼貌地收了下来。她猜测这只苹果到底是天然的还是合成的。
“你呢?” 杏子问。
“老样子,” 麻美说,一边给自己倒了杯茶。 “开会,演讲,公众活动,偶尔打一仗——你可不知道我花了多大力气才找到借口请假来你这儿的。”
杏子不屑地哼了一声。
“说得好像我就没有那么忙似的。”
麻美笑着吃起了苹果。她不是很能接受杏子新找到的人生目标,但她不会说什么。她不想给杏子泼冷水。
而且如果她真能给人们带来内心的安宁,那不也不错吗?毕竟这也算是她们为之奋斗的诸多理想之一。
“有小焰的消息吗?” 杏子盯着手里的苹果核问道。
麻美摇了摇头。
“当然没有,” 她喝着茶说。
“就是问问。” 杏子说。
“你每次都会问,” 麻美反驳,不过她并没有责备的意思。
杏子叹了口气,抬头看着天花板。
“有时候我挺怀念以前的日子的,”杏子说,“只有我们四个人,封闭在自己的小世界里,讨伐魔兽。没有行会什么乱七八糟的,没有执政体,没有军队,也没有外星人。”
麻美也抬起头来,和她一起暂时陷入了怀念。
“我懂的,” 她说。“虽然那种孤独很痛苦,但回想起来,当时那种生活真的是与众不同的。”
说实话,她心里被勾起的怀旧之情远比杏子表露出来的更为激烈,不过这也是一件她绝不会在嘴上提及的事情。
“有时侯我会猜测着她现在到底在哪儿,” 杏子感慨道。“我想知道她到底为什么要走。”
“当然是去找她的女神,” 麻美说。“你应该是最清楚的才对。”
杏子不耐烦地看了她一眼。
“混蛋,我当然知道,” 她伤感地说。“但为了这事离开我们值得吗?她在哪儿,麻美?她在干什么?”
“如果她不想被别人找到,那就没有人能找到她,就这么简单,” 麻美耸了耸肩,喝着茶说。
杏子没再说话,玩着手上的灵魂宝石戒指。
麻美看着她,猜测着她在想什么。
也许她能明白杏子的想法。
二十年前的那一天改变了杏子的生活。
在此之前,她俩对小焰的胡言乱语都不以为然。无论是圆环之理尽头的希望女神,还是对这个世界的各种抱怨。
她是怎么说的来着……
“快点!”小焰很喜欢一边撩头发一边这么说。“别废话了!我简直无法相信她牺牲自己却只是拯救了你俩这么磨蹭的魔法少女!你们难道就不能跟上点吗?”
站着说话不腰疼。你有翅膀可以飞,当然觉得我们慢了。
但在看到小焰那天所做的一切之后,杏子终于开始相信了。这是麻美亲眼所见。
尽管杏子早年经历了许多许多,不错她从来没有真正抛弃过自己的宗教信仰。杏子一直都渴望去相信些什么,想要相信在死亡的彼岸依然有着希望的光芒。但她经历的一切却彻底摧毁了她相信这些的能力。
直到那天为止。
那天,麻美看到杏子眼底的那一点闪光重被点燃成熊熊的烈火。她已经有几个世纪没见过杏子这样了。
但麻美无法赞同这一点。小焰那天做的事情很了不起没错,但那只是她灵魂力量的另一种表现形式。那是她们所有人都拥有的力量,并不需要什么女神就可以解释那一切。
但是杏子……
她义无反顾地将自己投进了新找到的信仰,焕发出了让麻美意想不到的人格魅力。她最大限度地利用了她们几人新近收到的社会关注,每天不停向其他的魔法少女讲述她所看到的以及她现在所信仰的一切。
杏子和她父亲一样有点现实主义,不愿受到死板教条的束缚。她彻底重新解释了教会所说的一切,令它们焕然一新。但不同的是,在所有人惊讶的目光中,她真的吸引到了信徒。最初只是一股涓涓细流,之后便一发而不可收拾。
新兴的“希望教团”的受众群体颇为有限,但它是唯一一个仍有新信徒加入的现存宗教。这就已经足以让圣公教会本部承认她们的存在了。教会声明说,杏子和她的信徒都是迷失的羔羊——信仰着各种错误观念,但稍加点拨就会回归正路。当然,稍微推敲一下的话,就会发现这个仔细设计的声明的最大好处就是让教会本部能够把杏子的教团统计到他们自己不断减少的人数里去,尽管教团本身并不同意这一点。
杏子反正也没太在乎。她不想要,也不需要他们的承认——虽然教会总是试图说服杏子这个承认是有用的。无论他们怎么做,她可不想给害死自己父亲的教会做免费宣传,而且她本人收到的捐献就足以维持教团了。毕竟,这座她和家人很久以前生活过的教堂就是靠着这笔钱重建起来的。
同样是利用这笔钱,她召集了数百名信徒,让她们利用自己的休假时间不断地搜寻资料、探索太空,以期找到她们的使徒:晓美焰。在拯救了波江座ε星的人类殖民地并改变了杏子人生观的一周之后,她向老朋友们道了个别——然后消失在了宇宙中。
不过有些跑题了。
“我也很想她,佐倉さん,但是你这次叫我来的本来目的是什么?” 麻美打断了杏子的追思。“你特意要我避开追踪,肯定不光是为了和我回忆过去。应该是行会事吧?”
杏子摇了摇头,从回忆中解脱出来,然后用余光瞥了麻美一眼。
“你是说工会的事?”她挑衅道,一边把啃得干干净净的苹果核扔进了垃圾箱里。
麻美的瞳孔收缩了一下。这个古怪的别名只是一条短命的流行语,流行了几十年便即销声匿迹,但每次提起还是会让麻美觉得颇为不爽。魔法少女并不仅仅只是一项职业,当然也不能把Incubator看成她们的老板。不过杏子老是喜欢拿这个词逗她。
这么说起来,小焰对这个称呼的厌恶似乎更甚于麻美。
“好吧,好吧,”杏子说着,移开了视线。
她清了清嗓子。
“可能我是过于谨慎了,”杏子说,变成了一副公事公办的口气,“不过你也知道,我们有几个旨在改善魔法少女生活质量的科研项目。”
“嗯,当然,” 麻美说。“很多项目里面也有我的一份。”
她忍住没有笑。很久以前,曾经的她根本无法相信杏子嘴里还能说出“科研”二字。
她咬了一口自己的苹果。
“还记得关于悲叹之种用量审计的那个项目吗?” 杏子向麻美投去了询问的目光。
麻美戳着自己的脸颊,一边嚼着苹果,一边努力回忆了起来。
“呃,恐怕不记得了,不好意思,” 麻美咽下苹果,接着说。“至少一下子想不起来。”
她俩其实都不太熟悉这种事情。此类数据收集计划最早是在曾经的秘密组织—魔法少女行会仍处在建立阶段的时候由晓美焰发起的。她坚持让每个人仔细汇报每场战斗的每个细节,并要求她们严格统计悲叹之种的收获量、消耗量等等数字。基本上没人愿意干这种杂事,当小焰开始把所有人拽去听她关于这些数字的冗长报告之后就越发如此了。大多数人都觉得这一切无聊到让人发疯,杏子每次听报告时坐在椅子上打瞌睡流口水的样子也让麻美至今还记忆犹新。
这也得罪了很多人。大多数的早期成员都有本能的保密习惯。虽然所有人都了解合作的重要性,但她们都讨厌小焰的态度:她在每次会议上都要强硬地推动一些改革,包括地盘调整、团队整编,战略修改,以及各种其他的琐碎事务。而小焰众所周知的奇特信仰更是加剧了这一点。有整整好几年,麻美,杏子和由真都不得不在麻美家里一次接一次地召开茶会来安抚其他人的情绪。
麻美当时选择了支持小焰,但她必须承认,自己当时并不清楚这一切到底是不是小焰的另一种无谓妄执,就像她的女神一样。即使丘比总是对小焰的每条意见评论说“这大概是个好主意”也一样。
几年后她就不再怀疑了,别人也是如此。魔兽狩猎的死亡率直线下降,而行会共享的剩余悲叹之种则储备到了惊人的程度。Incubator们甚至已经开始主动吃掉没有用过的悲叹之种了。
最终说服了所有人的并不是统计数据本身,而是少女们发现在她们的闲聊之中,以前每天出现的队友死亡或失踪的话题已经几乎消失殆尽。
现在,虽然杏子和麻美仍然是“工会”中相关部门的负责人,但她们已经把无聊的具体事务都打发给手下去做了。
不过由真仍然对此相当投入。
“好吧,这也可以理解,”杏子说。“我也只是最近才想起来的。你还记得吗?上次开会的时候,那个拍着桌子说我们不该信任执政体,搞得大家都很紧张的法国少女。就是发型很怪的那个?”
麻美的头上亮起了一个灯泡。
“噢,对,是她,用了好些发卡的那个,” 她说,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管别人叫作“发型很怪”有什么问题。
“我终于想起来了,”麻美说着,往前侧了侧身,招牌式的发卷随之晃动。“她说得也挺有道理。执政体的核心利益毕竟和我们不同,把悲叹之种供应链的一部分交给他们负责的时候也有些人不太高兴。哪怕当时确实有些紧急需要。”
“对,对,”杏子赶忙答道,不想再重新听一遍说教。“不管怎么说,总之我后来提出利用教会的资源来进行志愿性的数据采集,毕竟我们已经有一套完善的体制了。”
希望教的人总是自称“教会”,尽管外人从不这么说。
“是有这么回事,”麻美同意道。
实际上,现在几乎所有的数据收集都是由希望教团“志愿”完成的。这只是纯粹的资源合理分配:教团成员已经深深渗透到了所有阶层的魔法少女之中。
麻美不知道自己应该作何感想。从某种意义上,教团已经逐渐变成了行会的官方宗教,而整个组织之前从来没有碰到过此类的状况。
“而现在我们已经有了结果,”杏子说着,仔细观察起了麻美的表情。“我必须得说,这和我们预想的不太一样。”
麻美偏过了头。
“嗯?”她问,随手把苹果核丢进了垃圾箱。“也就是说他们真的在搞差别待遇?”
“要比这复杂很多,”杏子说。“其实—”
杏子顿了一顿,思考着解释的方法。
“这简直就像电脑出了什么问题一样。很少出现,不过在某些看上去毫无规律的情况下,有些前线部队会突然发现自己手里的悲叹之种少了很多,当时却往往又无暇顾及。出现的场合看似随机,也没有人遇到过两次。但因为这个已经死了不少人了。”
“嗯,”麻美说,皱起了眉头。“听上去像是某种电脑问题。看来那些人的抱怨确实是有道理的。必须马上解决。”
“但是电脑不会出这种问题,”杏子说。“至少现在的电脑不会。为了确认,我还找了几个人检查过相关的电脑系统——当然是秘密的。从一切迹象上来看,系统的运作都是完全正常的。”
“这仍然可能只是一个bug,”麻美说。
“不止这些,”杏子说。
她停了停,又重新考虑起了措辞。
“当我们有意识地开始调查之后,我们就听到了很多相似的故事。有些看上去可以撑下来的负伤少女被送回后方,然后再也没有回来。有些精神状态不好的女孩子被送回家疗养,也再没有回来。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麻美想了想。
“我很同情她们,”她说,“但是这种事情也不是不可能发生的。这可能只是单纯的个人悲剧而已。”
“或许,但我们问到的所有人都赌咒发誓说她们绝对应该能活下来的,”杏子有点不耐烦地说。“而且我们的统计学家告诉我这一切从数字上看起来也是不正常的。”
杏子向前侧身,表情忽然蒙上了一层阴影。
“在我访问天狼359的时候,有半个步兵排几乎是砸开了我的房门,非要我帮他们找回‘小沙耶’不可。据说他们冒着全灭的危险把她的肉体和灵魂宝石抢了回来,用尽一切努力稳定了她的伤势,然后就再也没有见过她了。我调查了一下,但是完全找不到她之后的去向。这已经够奇怪了。麻美,这群两百多岁的男人当时可就是在我办公室里嚎啕大哭啊!”
她坐了回去,靠在自己的小木桌子上,被自己突然的爆发吓了一跳。
麻美微微一颤。这位悲剧主人公的名字可真是不巧,经历也真是凄惨,很容易勾起杏子的不快回忆。
现在这个场合也不适合吐槽:比岁数的话,杏子可以轻松赢过那帮两百岁的家伙。或者换个角度说是惨败也行。
麻美又想了想。
“也就是说,那帮搞数学的觉得数据不对劲,”她试图回到正题。
“是的,”杏子说着,声音低沉起来。“如果这帮混蛋在伤员身上动什么手脚或者想要‘改善资源分配’的话,我非得要把他们掐死不可!协议上可没有这种内容。”
“我会调查的,” 麻美说,试图安抚杏子的情绪。“但是我不能承诺什么。就算过了这么多年,那帮军官们还是拿我当外人。”
“你是我们在军队系统里的最高代表,”杏子说,用她灼热的眼神盯着麻美。“你可以看到我们都没有权限查阅的资料。哼,你甚至都会去亲自制定作战计划并且参与危机处理,战区元帅阁下。他们有时候甚至让你牵头。”
“我明白,”麻美低声说。“我明白我责无旁贷,相信我。但是我能坐在这个位置上纯粹是因为行会向军方要求了代表权。我不是从下面慢慢爬上来的。他们从不把我真正当作他们中的一员,我也很清楚自己并不属于那里。他们不信任我。我必须谨慎行动。”
杏子往后一倒,冷笑了一声。
“杏子,我发誓我会尽力的!”麻美有些不满地说。“我不是说我什么都不会做!我的意思是我没有后勤工作的直接管辖权限,所以不可能单靠自己调查。我必须得找人帮忙,搜寻门路,翻找电脑资料。这些都不是说做就做的,OK?”
杏子深呼吸稳定了一下心情,摸了摸后脑勺。
“好吧,” 她说。“抱歉我刚才冲动了。我相信你,麻美。但是我听到的很多故事真的非常可怕。好好调查一下,然后我也会去看看我们教会可以做些什么。”
“这事你还跟其他人说过吗?”麻美问。
杏子摇了摇头。
“我让她们暂时保持了沉默。”
她看着麻美。
“我准备先召开一次委员会会议讨论一下,然后再把话放出去,”杏子说。“我们需要考虑一下应该采取什么行动。”
“也和由真ちゃん说一下,OK?”麻美说,缓了一口气。“我在军方,她在执政体。谁知道,没准那帮政客也能派上点用场呢。”
“嗯,当然。”
杏子清了清嗓子。
“抱歉,我们这次重聚恐怕得到此为止了,”她说。“我的内置时计一直在提醒我去参加布道会。实际上,我已经迟到有十分钟了。”
“啊,没关系,” 麻美说。“其实我也有事迟到了。”
“噢,算了,” 杏子说。“我本来还想邀请你听听布道的。”
“我真的很想去,”麻美一边微笑回答,一边想着自己其实一点也不想去。
“你知道怎么出去吧?”
“我怎么来的就怎么出去。”
杏子点了点头。
“请问你愿意和我去看场电影吗?”一个男生问到。
“什么?”良子转身看向说话的男生,有些莫名其妙。她正要和朋友们一起回家,结果被突然来了这么一句。
“十二层的那个全息剧场,”他接着说,目光游移不定。“我想我们可以周末去。最近不是刚出了新片嘛,那个,《暁美》。我觉得我们可以去看看。呃,你想看别的也行,不必非得看那个。”
良子感到西蒙娜和其它几个女孩都在默默地盯着自己,眨了眨眼睛,目光游移起来。
她努力把自己可能做出的奇怪表情憋了回去。她已经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了。
“你不想去也没关系,” 可能是被她的犹豫吓到,男生退了一步说。
“不,不,”她赶忙摇了摇头说,不想显得过于冷淡——
吉他手,中等成绩,在女生中很受欢迎,有点矮,她脑海里有个声音评论道。
——“那个,呃,当然,没问题,我觉得?”她说罢,就被自己嘴里吐出来的话吓了一跳。
不对,我怎么能这么说呢?我应该说自己需要时间考虑考虑!
“噢,太好了!”小男生大大地松了一口气,样子甚至让人觉得有点可怜。“那么,呃,中午见?”
“好的,就中午,行。”良子满脸通红地附和着,希望对话赶快结束。
她稍微有点过于急促地转身离开,结果绊了一下,差点把书包都掉了。
然后低着头冲出教室。她的朋友们保持了最起码的敬意,一直等到快要离开学校的时候才开始八卦。
“现在,”西蒙娜在到达学校出口的时候说。“既然我们所有人都快憋不住了,那我就问了。能就刚才发生的事件讲两句吗?”
“我真不知道我为什么居然答应了,”良子偏过头说,不敢对上西蒙娜的视线。“我想我大概是慌了。”
另外两个女生用看疯子的眼神看着她,但是西蒙娜只是笑了笑。
“我就知道,”她说。
然后搂住了良子的肩膀。
“不过没关系,”她看着良子的眼睛安慰道。“也不是什么大问题。如果你改主意了的话,把我也叫去就好了。应该可以作为一个明确的信号,而且我也挺想看看那部电影的。据说特效挺不错。”
良子点了点头,咽了口唾沫。自己怎么突然这么脸红心跳的?
“谢谢,不过我觉得还是不必了。”
西蒙娜友善地笑了笑。
良子率先走进她们的“团体包车”,其它人跟了上去。
她们一边聊着天,一边看着车辆开往城市对面新建的公园。位置离物种多样性保护区很近。
这也是一个大家心照不宣的时代标志:城市终于渐渐挤出了新的空间。这意味着人口在减少,虽然还只有一点点。人们都说这个这意味着以后的准生证会更容易办下来。但这与她完全无关:她父母明确表示说对生下一胎没有兴趣——或者说至少现在还没有兴趣。
最后她们发现,和现有的城市绿地比起来,新的公园其实并没有什么特别。不过怎么说也还是算换了换口味。反正来公园也只是一个出来玩的借口。她们在精心养护的草坪上散了步,对着飞鸟赏玩了一番——而最为激动人心的还是那毫无遮掩的阳光。附近的交通管道在规划时刻意避开了公园上方的空域。考虑到这么做所要占据的三维空间,这座公园简直说是奢华也不为过了。
在返程中,汽车向所有人确认了一个陌生的目的地,让除良子以外的人都露出了惊讶的表情。
“啊,”良子抱歉地说。“不好意思,是我要它更换下车地点的。那里有个著名的物理学家,我约了他见面。之后我会自己回去的,不用等我了。”
车到了指定地点开门之后,她下了车,向其他人招手告别。
但在关车门时西蒙娜阻止了她。
“啊,我可以和你一起去吗?”西蒙娜问。“我今天反正没事。而且我也对他会跟你聊些什么很感兴趣。对方会介意吗?”
良子端详了她一会,摇了摇头。
“应该没问题。他说了我可以带朋友来也没关系。”
她忍着没有笑出来,一边热切地祈祷着另外两位不要接受这个隐含的邀请。
另外两位女生好奇地看着她俩,但最终还是笑了笑,再次道别。
良子看着汽车加速远去。
“那么,这位老先生到底住在哪里呢?”过了一会,西蒙娜问道。
“不住哪,”良子说。“我编的。”
“我就知道。”西蒙娜说。
她总是知道我在盘算什么。良子想。
不过良子并没有说什么,只是转身向左。西蒙娜默默地跟了过来。
一路上两人都默默无语。她们最终在一条河边停了下来,河两边都是长着草丛的缓坡。
这里很安静,两岸都是工厂。在她们身后,一大片太阳能电池板默默地吸收着阳光,间或夹杂着少许的风力发电机,就像灌木丛里长出来的大树。河流是天然的风道,虽然为了美观种了点草,但在能发电的地方还是不应该浪费,对吧?
她躺在了草坪上,看着河对岸的景象。正对着她们的就是星港。
“为什么要跟着我?”良子问。“在此之前,你为什么知道我只是找个借口来这儿?”
深色皮肤的西蒙娜坐了下来,然后也学她躺在了草地上。
“太明显了,”她说。“你来这一带还能有什么理由?”
“真有这么明显吗?”
西蒙娜做了个无奈的手势,手拂过草面。
良子没有接着追问。
西蒙娜抬起了一只手,从指缝里看着天空。
“你知道,”她说。“我对外语有点兴趣,不过……其实也没有那么大的兴趣。说实话,其实我根本不想呆在这里。”
良子偏过头,向她投去了一个探询的眼神。作为国际交换生说出这种话还是蛮奇怪的,况且官面上她交换过来的理由纯粹只是为了学一门外语。
“其实,”西蒙娜突然从日语改到了人类标准语。“我做交换生只是一种变相的离家出走。我父母总是吵架,闹得很凶。我觉得要不是因为我,他们早就离婚了。”
良子翻身朝向西蒙娜,侧躺在草地上。这是怎么了?为什么她会突然谈起这个?
“这就是我来这儿的理由,”西蒙娜说,脸上的笑容有些诡异。“而且,也许这样我走了,他们或许就不用有什么顾虑了。或者至少可以减少一个他们吵架的话题。我不知道。最起码,我自己是眼不见心不烦了。我真想知道到底怎么才能让他俩和好。”
良子尴尬地笑了笑。
“这也是你的理由吗?良子?这就是你那么急切地想要离开的原因吗?”
良子吓了一跳,瞪大了眼睛。
她坐直身体,摇了摇头。
“不。我的家庭很幸福。”良子跟着换到了标准语。
“那到底是为什么呢?”
良子的视线越过河面,看向不远处的星港。在她的眼前,一架极音速飞机升到空中,借助反重力装置的帮助,整个起飞过程安静得可怕。在星港意外,这里就是最好的视角了。
“我不知道,”她老实答道,一边漫不经心地揪着地上的草。“不知道该怎么说,我只是缺乏归属感。但或许……”
她屈起两腿,抱住了自己的膝盖。一阵微风拂过,飘扬起来的发丝似乎觉得颇为凉爽惬意。
“你这么小,我很难向你解释。”她外婆曾经这么解释着自己离开的理由。“我想看到比这里更为广大的世界,而不只是一成不变的地球。我想开始一段新的生活,但是……”
说到这里,她顿了一顿。
“这些其实都不过是借口。这些话的确不假,但其实我只是想要找回曾经失去过的一些东西。我希望你能够不用经历那样的失去。”
对话发生的地点就是同一片河岸,幼小的良子攥着外婆的手指。但良子现在没有心情跟西蒙娜说这些。
不过这也不是唯一的理由。
“我实在没法解释,”她说。“这里的一切都无法让我感到激情。所能做到的一切事情都显得毫无价值。地球上的人类成天无所事事,最多是在家里一个人发呆。呆在这里的话,我总是觉得自己毫无价值。”
“以前你还可以逃到这个星球上的其他地方,”西蒙娜接茬说。“但现在已经不行了。不用说别人,我自己就很清楚。现在地球上的所有地方都是一模一样。刚果,波斯,亚美利加——这些根本无关紧要。人们说着不同的语言,努力表演出所谓的民族文化仍然存在的样子,但其实他们之间的差异已经是荡然无存。同样的人,同样的城市,同样的思想——也就是所谓的一元文化。如果你无法融入这里,那跑到哪里都是一样的结果,除了上面。”
这些话在良子的心中引起了有些不快的共鸣。不知为什么,她清楚地知道接下来她会说些什么。
“至少在那里,”她说,指着天空给独白划上了结尾。“至少在那里,世界仍在变化。人类还在宇宙中为自己的生存而战,而一切也还没有既定的规矩。也许在那里,还有一个地方可以让我变得与众不同。”
西蒙娜闭上了眼睛。
“我知道你会懂的,”她说。“这是我申请将留学时间延长一年的唯一理由。你也知道我没必要总留在一个地方,我本打算明年去阿根廷的。但是现在,虽然这里的一年还远远没有结束,我却已经知道自己想要再留一年了。”
她站起来,看着良子。
“但你说的并不是你唯一的理由,不是吗?”她说着,身体前倾。“就像我父母的事一样。这是真话,但并不是完整的真话,没错吧?”
良子用双眼回应着西蒙娜的视线。
“不要再偷窥我的内心了!”她命令道。
西蒙娜仰头大笑了起来。
“好吧,”过了会,她说。“关于我马上要做的事情,我希望能得到一点回报。”
“什么?”良子有些困惑地问。
“其实,”西蒙娜说。“我还有别的话想对你说。”
“你们对暁美さん的现状有什么推测?”麻美问,一边跃上一座高台。
这已经是你第十二次问我这个了,巴麻美。丘比紧紧抓着麻美的肩膀,用念话答道。
“回答我嘛,”麻美说。“没准你又有新消息了呢。”
丘比发送了一个听起来有些无奈的叹气声。它有很多类似的习惯,往往会让别人误以为它拥有感情。
不,麻美,我们没有,它答道。同时麻美发出缎带卷住近处的一栋大楼。一切都和以前一样。我们所有的观测结果都显示她彻底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像灵魂宝石用尽的魔法少女一样彻底。唯一不同的只有你还坚持认为她没有消失。
麻美想要说话,但丘比抢先打断了她,让她吃了一惊。
她真的是一个谜。她做到的事情远远了超过她本应具有的力量,然后又用前所未有的形式消失在了宇宙之中。她的臆想——
这么说很失礼,麻美打断道,用了心灵感应而非出声说话。
她不明白为什么自己听到丘比把小焰的臆想称作臆想时会这么不爽。
如我所言,丘比过了一会继续说。所谓的臆想,指的是一种不被任何其他智慧存在所赞同的信念。但即使某个信念只存在于一个人的心中,它仍然可能是正确的。
麻美做了一个前空翻,再次飞跃了两层楼的高度。
“难道你说你觉得杏子和小焰可能是对的?”麻美吃惊地问。不过一边玩着高难度空中杂技一边作出吃惊的表情还是挺困难的。
可能性很低,丘比说,前爪像抱着救命稻草一样地紧紧抓住麻美。不过我赞同你们一位著名的虚构人物关于不可能和可能性的说法。而且,毕竟我们天天面对的都是你们魔法少女嘛。
(译注:当你排除了不可能的因素之后,剩下来的东西,无论可能性多低,必为真实——福尔摩斯)
麻美突然来了个急刹车,用一条缎带把自己拽到了十四楼的空中管道上方,停在了一座巡逻无人机的维护平台上。由于停得太急,丘比一个没抓住差点掉下来,不得不赶紧扒住麻美的后背。
“丘比,”她俯视着前方说。“抱歉打断一下,不过你感觉到了吗?”
这位毛绒绒的白色生物爬回了她的肩膀之上。
毫无疑问,这是瘴气,对吧?
而且很近,麻美说。
她指着瘴气的大概位置。
“那里到底是哪一队的辖区?”麻美看着丘比,眼神凌厉地质问道。虽然她明知它脸上根本不会出现什么值得一看的表情。
很不幸,最近进行“收割”工作的人手实在太过分散。那一片平时没有什么人类活动,照顾得有些不太周到。常规的白班巡逻队现在离那里还相当远。就算你现在马上呼叫,她们也需要花上不少时间才能赶来。
它顿了一顿。
不过我们还有备用计划。
“快速反应部队,”麻美命令道。“让她们立刻动员起来。最近的军事基地应该就在教堂里面。她们过去应该用不了太久。”
消息已转发,丘比答道。
麻美开始向前跑去。
你有什么打算?丘比的“声音”里似乎透出些许急促。
可能有人正在遭到袭击,我不能见死不救,麻美回答。
独断行动是违反守则的,尤其是像你这样的高级军官。那里是工业区域,平时没什么人—
那守则就是我写的!麻美感应道,开始蓄力准备跳下。别再赖在我肩膀上了!
丘比乖乖地跳到了平台上。麻美向着管道间的缝隙一跃而下。
而且,她一边带着一点歉意地跟丘比解释,一边进行着自由落体,我很快就会得到增援的。我会集中精力救援平民并且保护自己安全。这应该够了,对吧?我甚至可以把这次算到我的年度狩猎义务里!
丘比没有答话。
良子疑惑地偏了偏头。
“快说啊,”她一边说,一边揣测着西蒙娜犹豫了这么久的理由。
“其实……”西蒙娜有些踌躇,重新改用日语说道。
良子开口想再催她一下,但头上突然出现的巨大阴影阻止了她。
她瞪大了双眼。
“我—”西蒙娜开口说。
然后不由得“嗷!”地大叫了一声,良子扑过来一把推开了她。
“你这是—”西蒙娜吓了一跳,刚要开口——然后她也看见了。
足有三人高的白袍人形俯视着她们。诡异的透明身体像鬼魂一样直接穿透了几块太阳能电池板。顶上的苍白头部看着像个和尚,只不过本应是眼睛的部位上覆盖着一层像素状的雾气。
而她们刚刚坐着的地方正翻腾着被魔兽发射的虚弱射线激起的蒸汽。
良子一把拽起西蒙娜,惊慌失措地跑了起来。两人互相支撑着彼此跌跌撞撞的脚步。
魔兽袭击!救命!遵循着小时候防灾演习里的教导,良子在紧急信道上不停地广播着电子讯息。她左面的西蒙娜肯定也在做着同样的事情。
谁也不知道信号能否传到瘴气之外,但如果她们走运的话,这里可能还没有进入太深。
“我xx什么东西都看不见!”西蒙娜说。“这该死的瘴气——”
“这边!”良子说,一边拉起西蒙娜向左侧疾冲,藏在了一架风力发电机的后面。紧接着她们就感到身后的风车被魔兽击中,热了起来。烧红的碎片紧贴着她们飞溅出去。
“我们得不断改变位置!”良子说。“想想防灾演习里的内容!”
“改变位置?”西蒙娜说。“我在瘴气里看不见东西,现在也什么都看不见!只有雾气和沙尘还有——”
良子没理她,硬是把她往向前一拽,继续着两人的逃跑。
“跟紧我!”她命令道,紧紧拽着西蒙娜的手。
她脑海中响起了一个机械音。
一种莫名的期待感充斥了她的思考,表明某种东西正在等待着她的答复。
是!启动!是!她赶忙回答道。
无数的图表数据一下子涌入了她的底层意识——心率,葡萄糖储量,血氧——更重要的是,她突然发现自己的两腿充满了力量,喘气也一下子变得顺畅起来。
她的视野里闪烁显现出各种指示符号。良子立刻对现代科技产生了前所未有的感激之情。说实话,她甚至已经忘了自己体内甚至还有这样一套子系统呢。
她们继续逃跑,甚至不敢回头看上一眼。良子拽着西蒙娜躲到了另一个风车后面,之后又是一段小跑,紧接着在栏杆后面蹲下。一连串下来,现在她几乎已经是在拖着西蒙娜了。
良子冒险越过栏杆上面看了一眼,然后发现对面挤满了巨大的魔兽,好几个正在向她们的方向飘过来。相形之下,她们藏身的低矮栏杆显得是那么的可笑,根本无法提供什么有效的掩护。
“你知道我们在往哪里跑吗?”西蒙娜问,一边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不断改变位置,没错,但演习里也说我们要留在同一区划等待救援!”
“西蒙娜,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良子说,尽管她很清楚西蒙娜是在引用标准逃生指南的原文。“打开你的体能增强装置!”
“打不开!”西蒙娜说。“不好使!说是瘴气干扰什么的!”
刚才的机械音命令道。良子的视野上同时出现了跨越前方无人街道的最优路径。
良子已经动了起来,一把拉起了西蒙娜。
“你会把咱俩都害死的!”西蒙娜说着,惊慌地环顾四周,但明显什么都看不见。
“留在那里会遭受巨大伤亡!”良子边跑边说。“我看得见,OK?不知道为什么,但我的视觉一切正常——”
剧烈的灼痛猛地侵入了良子的背部。
她甚至没有听见自己的惨叫。
“良子!”西蒙娜喊道。
良子倒在地上,但不知为何——她还没事。视野中的所有数据都显示如此,身体的感觉也是同样良好。
“完了,完了——”西蒙娜嘟哝着,一边试图拉起良子,一边害怕地偷看着身后正在蓄力准备再次攻击的魔兽。
借助突然涌来的一股力量,良子一跃而起,一把拽起吓了一跳的西蒙娜,继续向前跑去。
直到躲到街对面一栋大楼的围墙后面之后她才停了下来,好给西蒙娜留出几秒时间喘气。她们身后,魔兽们已经用猛烈的光线攻击把刚才的位置整个犁了一遍。
“我——我觉得——”西蒙娜开口,在喘粗气的间隙里艰难地挤出了几个字。
“别说话,”良子说,声音里带着一种诡异的游离感。“你的体能增强装置无法使用,没有足够的氧气。我不知道为什么我的能用,但这是让我们活下去的唯一方法了。跟着我,我看得见。”
西蒙娜点了点头,咬紧了嘴唇。
良子继续拽着西蒙娜向前跑去,冲进了大楼的一楼入口。大门在她到达之前就已自动打开。这就是科技。
“三楼有辆车在等着我们,”良子说,一边跑过整排整排的工业机器人。“只要能撑到电梯那里,我们就安全了,”
她试图表现出安慰的语气,但恐怕西蒙娜直到听见她的话才知道自己现在身处室内。这就是瘴气。
幸亏这里没有别人,她想。否则就真是大灾难了。
恐怕这也正是还没有魔法少女赶来解决它们的原因,她的另一面吐槽道。
良子的嘴角浮现出一缕微笑。原来这就是紧急模式的效果。她本应害怕得不知所措,但现在她却还在理性地分析着自己的处境。
当然,按照她视野里的数据来看,自己的大脑里已经灌满了影响情绪的药物,而她的所有神经电极都在满负荷工作,不过这现在只是一个不太紧急的哲学问题。
她们就快到了。
“好的,西蒙娜——”她开口说道。
在最后的一毫秒,她急忙刹住前冲之势,一把拧过西蒙娜,两人一起向地面倒去。
尽管如此,灼热的光柱还是紧贴着两人擦过,辐射出来的热量灼伤了她的背部皮肤。伤害报告一下子填满她的意识。
尽管如此,她仍然立刻拉着西蒙娜一跃而起,同时压制了自己的痛觉。
紧急体能储备快要见底了,她想。现在可不能——
她停了下来。
西蒙娜发出了一声惊叫。
她们已经被魔兽彻底包围。面前的电梯门充满诱惑地敞开着,距离只有短短几米,但这已经是毫无意义。
魔兽们后仰蓄力,准备发动最后一击。
脑海中的“民用紧急安全套餐”带着闪电般的语速和直白。
她做出了决定。
也许是脑海里充斥的药物,她甚至一点都不觉得害怕。她转过身,一把抱起西蒙娜,准备用自己的身体掩护她冲向电梯。大量的内啡肽涌入了她的大脑皮层,准备着迎接即将袭来的剧痛。
西蒙娜瞪大眼睛,抬头看着良子,终于意识到了她正要做些什么。
但比她们思考速度更快的是,良子左侧的墙壁忽然在灼眼的光芒中爆开,横飞的瓦砾砸倒了她面前的魔兽。同时右侧两只的身体炸了开来,而她左侧的最后一只魔兽则被一根缎带猛地拽了一下,仰头倒去,发射的激光失了准头,毫无意义地打在了天花板上。它的脑袋几乎立刻被打了个稀烂,飞溅的碎片在空气中融化消失。
这一切都在瞬间发生,甚至良子加速过的神经系统也没有反应过来。回过神来之后,良子发现自己的大脑已经在进行事后分析了。
黄色的人影孤身从墙缝里跳了进来,在她们身旁优雅着陆。
眼前梦幻般的少女形象透着华丽,穿着长筒袜和缀有花边的黄色裙子,头上戴着一顶贝雷帽和一只镶有宝石的发夹。她还扛着一杆装饰繁复的火绳枪,一手扶着枪托,枪管随意地靠在肩上。
少女向她们微笑示意,然后转身开了一枪。一只魔兽正鬼鬼祟祟地想要爬过墙洞,直接被开了膛。接着火绳枪就凭空消失。
这位少女的身影十分熟悉:她们至少看过一打描写她的电影,上百场由她主持的宣传活动,还有上千条跟她有关的政府新闻。
“麻美大人!”良子惊叫道,而西蒙娜只是抽了一口冷气。
“这回可真是差一点就糟了,”战区元帅大人转身对她们说道。“两个女孩子在工业区深处闲逛可不安全。不过现在不是说教的时候,先把你们送到安全地点再说吧。”
良子顿时一个踉跄跪了下来。这不是疼痛导致的——她受的伤已经在来这里的途中自行恢复了——而是迟来的精神冲击。体内的药物正在迅速排出,她强忍住了突然涌上的呕吐感。
“良子!”西蒙娜惊叫着,抓住了她的手臂。
“放松,”麻美说,抓住了她的另一条手臂。“第一次都是这样的。放松。”
她们帮助良子站了起来。
这感觉就像是在同时体验着所有的负面情感:恐惧、疼痛和疲劳纷至沓来,几乎无法忍受。
万幸,这些感觉正在逐渐消退——虽然很慢很慢。
她们正站在附近一座大楼二十层的观景台上,俯视着下面的一切。旁边的地上,麻美的灵魂宝石正在向旁边的四块悲叹之种里排着黑气。
“这是反动力,”已经解除了变身的麻美解释道。“你的大脑正在试图回到正常状态。相信我:我刚参军的时候学过这些。你会没事的,给自己一点时间。”
麻美俯下身,有些担心地看着良子。学过的东西和实际的体验毕竟是完全不同的两码事。
西蒙娜颤抖着鞠了一躬。
“谢—谢谢您救了我们,元—元帅——”她说。
“当然,不客气,”麻美微笑着说。“而且叫我麻美さん就好了。那个称号让我有点不好意思的。”
“麻美大人,”
"麻美さん"她坚持道。
"麻美さん"西蒙娜下意识地重复着。
“志筑さん,你做得很好,”麻美说着,再次扶着良子站了起来。“我看见了你被魔兽包围时的表现。你很勇敢。如果没有你的及时行动,我就来不及救你们了。”
良子呆滞地点了点头。
“没错,良子,”西蒙娜眼睛盯着地面,声音有些发抖。“你太帅了。而且最后我看见了——你应该一个人朝电梯跑的!我完全就是个累赘。你应该—”
“那是不可能成功的,”良子说着,咽了口唾沫。“而且我也没做什么特别的,都是增强装置的功劳。别这样,真的没什么。”
她不想再次回忆起自己差点都做了些什么。她的行为固然很勇敢,但她完全不知道现在的良子是否还能做到同样的事情。对死亡的恐惧——姗姗来迟的感觉依然在她心里烙下了深深的阴影。
“他们也是这样吗,麻美さん?”良子转身看着麻美问道。
“嗯?”麻美问,“你说谁?”
“那些士兵们,”良子解释说。“在外面打仗的那些。”
麻美看了她一会,然后抬头看向逐渐昏暗的天空。
“其实他们比你要严重得多,”她说。“民用紧急安全套餐只有一些基本功能,比军用版差得远。而且军人们常常需要连续几个星期开着不关。如果在这期间发生的事情太多,反动力甚至有可能需要军医乃至治疗魔法的特别处理。这很痛苦,但至少能帮助他们活下来。”
“那你们呢?”良子问。“我是说魔法少女们。你们也用这种东西吗?”
麻美看着她,表情平淡到诡异。
“我们的身体性能可不是军队的装备能比的,”她不客气地评论道。“而且精神层面的植入芯片会影响到我们的作战表现。我们必须保留自己的感情才能正常使用魔法,更不用说反动力放在魔法少女身上往往就会造成致命事故。”
她突然住口,向右看去。
一个机器人飞了过来,看起来像是底下装了锥形推进器的鞋盒,蜂鸣器执着地响个不停。麻美随手将剩余的悲叹之种扔了进去。然后机器人就沿着原路飞了回去。
“不,”麻美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一样继续道。“无论好坏,我们的战斗只能依靠我们自己。”
良子默默地点了点头。
麻美透过平台的边缘注视着下方,很长一段时间,良子以为她不会再说什么了。
“想成为魔法少女吗,志筑さん?”麻美问道,眼神回避着良子的视线。“魔法少女的生活充满了坎坷。有时候甚至会相当可怕。你唯一可以聊以**的就是保卫人类的使命感。当然,还有最初许下的愿望。”
她的声音听起来如此悲伤,和她的公开演讲相差甚远,以至于西蒙娜和良子的第一反应都是惊讶地眨了眨眼。过了一会才意识到她到底说了什么。
“您—您说什么?”良子问着,向前靠了过去。“我这样的也可以吗?”
元帅没有回答,而是弯腰拿起了她的灵魂宝石和已经充满黑气的悲叹之种。
良子咽了口唾沫,试图重新回忆起自己先前的那些念头。
“我——我是说,我自然是想过这种事的,”她有些结巴地答道。“我不想说谎,我一直对您很崇拜,但这真的没问题吗?而且我是不是应该,呃,先跟家里说一声?还有——为什么我会有资格?不需要找个Incubator来看看吗?”
她提的问题相当缺乏条理。
“你在说什么?”西蒙娜目瞪口呆地交替看着她们两人。
“标准征兵流程里建议说要尽量减少家人干预,”麻美用不带感情的声音说着。“因为有可能会破坏许愿过程的纯洁性。我不会阻止你和他们联系,但很可能,你根本不会再有下一次机会。”
麻美转过来看着她,脸上的表情几乎可以说是愤怒。但并不是针对良子。
“我带你上来并不是偶然,”她说,指向一处地方。“看。”
良子看过去。成群的魔兽穿街过巷,在高楼里爬上爬下。一切就像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一样看得清清楚楚。远处,一个落单的女人在街上悠闲走过。万幸,她和魔兽相距颇远,而且还在往反方向走。
“你能看见,对吧?”麻美说。“西蒙娜不行。”
这根本就不是个问句,尽管西蒙娜立刻开始对着那个方向用力地挤眼睛。
“我们现在处于瘴气外面很远,”麻美解释说。“一般人类不可能还看得见魔兽。”
良子瞪大了眼睛。
“我刚才看见你了,”麻美说。“你本应像你的朋友一样在盲目逃跑。你身上所有的增强装置都应该一起失效。而正好相反,你准确地选择了最合理的逃跑方向。”
她看着两个女孩。
“而且魔兽的攻击命中了你,”麻美说。“本来这应该会夺走你全部的求生意志。但是你却浑然无事,所以魔兽们开始转而使用它们的致命性激光。你难道没有想过这是为什么吗?”
良子看着地面。正是如此,她当时也意识到了有什么东西不太正常,尽管她没能把几条线索联系起来。
现在终于她开始渐渐明白。
“你在说什么?”西蒙娜已经近乎于责问了。“她—”
她有潜质,丘比从后方突然出现,一边发出念话。
麻美转过身。良子被脑海里陌生的声音吓得跳了起来。西蒙娜还在毫无知觉地继续说话,直到看到了她们的反应之后才停了下来。
丘比向她们走去。良子用惊奇的眼神打量着它,而麻美则是摆出了一副矛盾的表情。西蒙娜只能不知所措地来回扫视着她们视线前方空无一物的地面。
看起来我对你的批评是错误的,麻美,它感应道。我道歉。如果你刚才听了我的,良子就死了。
西蒙娜的视线在麻美和良子之间徘徊。
“是个Incubator,”良子不无欣喜地解释道。“我能看见它。”
麻美把用完的一把悲叹之种扔给丘比。这位Incubator优雅地用爪子接住了每一块,然后将它们丢进了自己背部的洞里。
快速反应部队到了。过了一会,Incubator说道。你们可以看看。
她们再次转变了视线的方向,西蒙娜的反应又是慢了一拍。
远处出现了一个小小的光点。光点逐渐涨成了一个足有几部汽车大的紫色泡泡。接着泡泡破开,几个显得很小的人影出现在了空中,开始下落。
“传送。”麻美解释说。她前倾身体,好像正在仔细地注视着什么。
西蒙娜用力地挤了挤眼,但还是什么也看不见。
近处的魔兽开始攻击,但它们的阵势很快就开始土崩瓦解,被各种不同的飞行物撕碎,被剑砍倒,被矛戳穿。
你也可以做到那些,丘比走到她脚边说。
良子和麻美继续注视着远处的战斗场面。
你的灵魂反抗着现在的生活,丘比看着良子。你已经达到了能够成为魔法少女的临界点。我将完成你的任何愿望,只要那是你灵魂的真实所想。
“我得先—”良子想要说些什么。
我必须要警告你,这位Incubator继续感应着。麻美说得没错。对你来说,如果向家人泄露现在的情况,灵魂深处的决意几乎肯定会受到污染。其实你朋友现在站在这里已经对契约的有效性造成了很大的风险。现在真的是你唯一的机会。
麻美移过视线,转而注视着下面的战斗。
“良子,怎么了?”西蒙娜问,对刚才的对话一无所知。
你想好愿望了吗?丘比问。告诉我,你的灵魂宝石将由何点亮?
良子低下头,闭上眼睛,试图思考。
在心里自言自语说向往魔法少女很容易,向自己灌输对那些参军的百岁老人的羡慕也不难。但现在一切变成了现实,你突然需要抛开以往生活的全部,这就完全成了另一回事。
可我现在待在这里又是为了些什么?朋友们不理解我,学校的东西我不感兴趣。我不属于这里!
而她的父母……反正可以常来看她的。她很清楚。
对不起。
不,其实在Incubator刚刚出现的一刻,她就已经做出了决定。
麻美努力地将视线躲到了更远的方向。
“我想要离开地球,”良子低头说道,“去探索这个世界。我想前往没有任何人到达过的地方,在这个宇宙中找到自己的所在。”
“良子!”西蒙娜喊道,终于理解了一切。“你在干什么?”
虽然她刚才是那么感谢良子救了自己,但她的声音里还是透出了某种遭到背叛的意味。
愿望已经实现,Incubator感应道。你的灵魂成功地减少了宇宙的总熵。
剧烈的痛苦在组成良子的每一根纤维中游走。她的整个身体,每个细胞、每个神经元都在尖叫反抗。这比她想象的一切都要惨烈。
然后一切突然结束,只剩下眼前升起的强光。
接过它,丘比命令道。那是你的命运。
良子照做了,伸出双手。
在她身后看不见的地方,另一位少女从下面跳上了观景台。她一身红色装束,用缎带绑着马尾,嘴里嚼着涂了巧克力的干面包条,手中提着一根巨大的长矛。
“我错过了什么吗?”她随口问道。
麻美瞪了她一眼。
“噢,”新来的这位少女说着,终于看见了面前的良子。
良子正满脸惊叹地凝视着手中发出荧光的绿色宝石,头晕目眩,体味着自己崭新的生命。
长矛少女闭上眼睛,合掌念诵。
“愿你的灵魂宝石长久明亮,”佐倉杏子说,“愿女神慈悲令你免于绝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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