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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涅朵琦卡》
陀思妥耶夫斯基 (著)
荣如德 (译)
前言:
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未完成之作,王小波先生表示此书的前半部分“顶的上世界上任何一本大部头”
不过百合(真)的部分在于此书的后半段{:4_351:}
此书写于19世纪,离百合被定义成百合尚有100多年之早,是主流文学对女性之间的恋情不闻不问,甚至连维多利亚地下小说都不屑去描写的时代。抛开当下对于百合五花八门的包装,或许我们能借大师之笔一窥百合最初的风貌,以及其命运性的本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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介绍:
前半部分(一到四章):
涅朵奇卡的继父是一个郁郁不得志、精神极度疯癫、偏执的音乐天才,他的天才被他自己的骄傲和堕落所糟蹋,他一边卑躬屈膝地乞怜于朋友的施舍,一边却又狂傲自大、不可一世地骂遍了世上的提琴家。他的可怜形状赢得了涅朵奇卡的同情,她甚至对她的父亲充满了一种“母爱”——她的继父像一个长不大的孩子,太任性、充满幻想、太不负责任。她一次次受嗜酒如命的父亲的乞求,把从母亲那里得到的钱送给了他,在母亲面前承担一切责任,从而在心灵上备受煎熬——她怎么不知道那些铜板对于母亲的意义?她怎么不知道母亲正因为赚这几块钱而累坏了身体?可是对父亲的同情和爱,使她一次次置母亲于不顾。她唯一从父亲那得到的只是一个含糊的承诺——他将带着她离开,去一个挂着红色帐幔,金碧辉煌的好地方,彻底地摆脱贫穷、苦难。为此,她甚至暗暗希望母亲死掉……
然而随着一个提琴天才的到来,父亲的精神癫狂达到了极限,他再也不能给自己找任何借口,因为那个天才无懈可击。他不得不承认自己被打败,于是他疯了,在黑暗中,他谋杀了涅朵奇卡的母亲——出于绝望,出于不能调和的痛苦。涅朵奇卡目睹了这一切,她在战栗中以为,这是她父亲兑现承诺的时刻,她在惊恐中热盼着父亲带她逃亡……然而逃跑的半路上,她未泯的良心使她放心不下母亲,她说,她想回去叫上母亲(她不知道母亲已经死了,或者说,她宁愿相信母亲没有死),然而她的父亲却在她转身奔向母亲的时候,仓皇逃跑了!涅朵奇卡顿时间失去了一切,更痛苦的是,她爱她的父亲,她只想追上他,对他说她爱他!如果他不乐意,她绝不愿拖累他;然而,父亲最后留给她的,是弃她而去的背影,涅朵奇卡被绝望、恐惧与愤激的感情淹没,最后失去了知觉。
正文:
第五章
这是我的病程的第二阶段,也是最后阶段。
当我重新睁开眼睛的时候,看见她一个孩子——跟我年龄相仿的女孩子——俯视着我,我的第一个动作就是向她伸出双手。从第一次看到她的脸开始,我的心里就充满幸福,充满一种甜滋滋的预感。请设想一张十全十美的面庞,那是—种令人惊异的、光彩照人的美,在这样的俏脸庞前面你会突然止步,简直跟中了一箭差不多,会产生一种甜蜜的不好意思的感觉,会欣喜得颤栗,会在心中感谢她的存在,感谢她打你身旁经过,让你的视线落到她的脸上。这女孩子是公爵的女儿卡嘉,她刚从莫斯科回来。她见我向她伸出双手,立即面露笑容,使我脆弱的神经浸沉在说不出是酸是甜的欣悦之中。
小郡主把在一旁跟医生谈话的父亲叫来。
“哦,感谢上帝!谢天谢地!”公爵拿起我的一只手说,并非做作的感情使他脸上光彩焕发。“我很高兴,很高兴,非常高兴,”他按照老习惯说得很快。“这就是卡嘉,我的孩子,你们认识一下,——如今你有伴儿了。你快点儿好起来,涅朵琦卡。这鬼丫头,真把我吓坏了!……”
我恢复健康的过程进展很快。几天后,我已经下床走动。卡嘉每天早上到我床前来,总是笑容满面,而且笑声不绝。我象盼望幸福那样盼着她来;我多么想吻吻她啊!可是这顽皮的小姑娘顶多只来几分钟;她没法安分老实地坐一会。不停地活动、奔跑、跳跃、喧嚷和发出合宅都能听见的响声,是她不可或缺的需要。因此,她从一开始就向我声明,她坐在我床边实在闷得慌,所以她将难得来看我,而且是她瞧我可怜才来,——也是无可奈何,不能不来;不过,等我复元了以后,我们会好起来的。从此,她每天早上见了我第一句话就问:
“怎么样,病好了没有?”
由于我还面黄肌瘦,在我忧郁的脸上浮现的笑容也是怯生生的,小郡主立刻皱眉摇头,懊恼地跺脚。
“昨天我明明对你说过,希望你好一些!怎么搞的?大概不给你吃东西,是不是?”
“是的,不多,”我羞怯地回答,因为我一看见她就感到羞怯。我千方百计想赢得她的好感,故而我对自己的每句话、每个动作都特别留神。她的来到愈来愈叫我喜欢。我一眼不眨地望着她,她走了以后,我仍然象着了魔似地望着她刚才所站的那一边。她开始出现在我的梦中。我醒着的时候,她不在身旁,我就在想象中跟她长谈,做她的朋友,和她一起顽皮、淘气;如果我们为什么事情挨了骂,我就和她一起哭鼻子,——总之,我象掉进了爱河一般眷恋着她。我渴望着恢复健康,按照她给我的忠告尽快胖起来。
早晨,卡嘉跑到我屋子里来,一开口就嚷道:“还没有好?还是这样瘦!”这时,我照例象犯了什么过失似地感到胆怯情虚。但是,卡嘉对于我不能在一昼夜间恢复健康所表示的惊讶却是丝毫不假的;因此到后来她真的生气了。
“那么,要不要我今天给你拿一块大蛋糕来?”有一天她问我。“你吃了很快会胖起来的。”
“拿来吧, ”我欣然答道,这样我可以再一次见到她。
小郡主问过我的健康情况后,通常在我对面的一把椅子上坐下,开始用一双黑眼睛把我仔细察看。在她和我相识之初,她怀着极其天真的诧异心情不时这样从头到脚对我打量。但我们之间的话谈不起来。我在卡嘉面前总是害羞,她的大胆奔放益发使我局促拘谨,其实我万分希望跟她谈谈。
“你怎么不说话?”在一阵冷场之后卡嘉问。
“爸爸在干什么?”我问道,心里每次为找到一句开场白而高兴。
“不干什么。爸爸觉得挺好。今天我喝了两杯茶,多喝了一杯。你呢?”
“一杯。”
又是冷场。
“今天福斯塔夫想咬我。”
“那是狗吗?”
“是的,是一条狗。你难道没看见过?”
“不,我看见过。”
“那你干吗还问?”
由于我不知怎么回答才好,小郡主又诧异地望着我。
“怎么?我跟你说话你觉得快活吗?”
“是的,非常快活,希望你常来。”
“人家也这样说:要是我常到你这儿来,你会觉得快活的。你快下床吧,我今天给你拿蛋糕来……。你怎么老不说话呀?”
“呣。”
“你一定老是在想吧?”
“是的,我想得很多。”
“可是人家告诉我,我说得多、想得少。难道说话不好吗?”
“不。我喜欢听你说话。”
“呣,回头我问问廖塔尔太太,她什么都知道。那末你想些什么?”
“我在想你,”我顿了一下才回答。
“你觉得这样快活吗?”
“是的。”
“这么说,你喜欢我喽?”
“是的。”
“可是我还没有喜欢你。你太瘦了!我要给你拿蛋糕来。回头见!”
小郡主从屋子里飘然离去,她吻我的时候几乎已经起飞。
不过,午后果然有蛋糕。她无比兴奋地跑进来,一边哈哈大笑,得意非凡,因为她毕竟给我拿来了别人不准我吃的东西。
“你多吃一点,好好吃,这是我的蛋糕,我自己没吃。好了,再见!”话音未落,人影已杳。
另一次她突然飞到我屋子里来,也是在午后一个出乎意料的时刻,她的黑色鬈发仿佛遇上了龙卷风,两腮红得发紫,眼睛分外明亮;这表明她跑来跑去、蹦蹦跳跳已有一两个小时。
“你会玩板羽球吗?”她喘吁吁地大声问,话说得很快,正急于到什么地方去。
“不会,”我答道,并为自己不能说“会!”而惋惜万分。
“你呀!算了,等你病好了,我教你。我来就为这件事。现在我跟廖塔尔太太玩去。再见;人家在等我。”
我终于从病床上下了地,尽管身体还虚弱。我第一个想法就是再也不离开卡嘉。她身上有一股力量不可抗拒地吸引着我。我对她怎么也看不够,这使卡嘉大惑不解。我对她的好感之深、热情之高,使她不可能不注意到这一点;最初,她觉得这是闻所未闻的怪事。记得有一次在做什么游戏的时候,我忍不住搂住她的脖子开始吻她。卡嘉从我的拥抱下挣脱出来,她抓住我的两只手,好象我欺负了她似地沉下脸来问我:
“你怎么啦?你干吗吻我?”
我窘得要命,仿佛做错了什么事,被她急口令一般的问话猛地一震,一个字也答不上来。小郡主把肩膀一挺,表示疑惑没有得到解答(这是她的一个习惯动作),非常认真地闭紧肥软的嘴唇,中断了游戏,坐在角落里的沙发上,从那边对我观察了很久很久,一边默默思考,大概想解答她头脑里突然冒出来的新问题。这也是她在遇到各种疑难情况时习惯的做法。反过来说,我也有很长时间适应不了她性格上这种大起大落的表现。
起先我责怪自己.认为我身上确实有很多怪脾气。虽然这是事实,可我还是感到困惑和苦恼:为什么我不能从第一次见面就和卡嘉成为好朋友,为什么不能一下子赢得她永远的好感。我的挫折伤透了我的心,每次遇上卡嘉的疾言厉色和不信任的眼光,我总想哭。而且,我的悲哀不是与日俱增,而是每小时都在加剧,因为卡嘉的任何事情都发展得很快。几天后,我发现她完全不喜欢我了,甚至开始讨厌我。在这个小姑娘身上,一切都表现得迅速、干脆,但从她天真无邪的直爽性格反映出来的这些疾如闪电的行动,包含着真正高尚的气质,否则,有人也许会说她粗野。她对我先是产生怀疑,继而甚至变为轻蔑,其原因最初好象在于我不会做任何游戏。小郡主爱跑爱跳,她强健、好动、麻利;我则相反。我病后还很虚弱,不好动,爱沉思;游戏并不使我快活;反正我完全缺乏能为卡嘉所喜欢的本领。此外,我还受不了别人对我有所不满,我会立刻变得忧郁、沮丧,哪里还谈得上弥补自己的过错,扭转于我不利的印象,——总之可以说毫无希望。这是卡嘉百思不得其解的。例如,她在我身上足足花了一个钟点,教我怎样玩板羽球,可是毫无结果,起初她甚至有些怕我,照例用惊讶的眼光端详着我。由于我马上会变得忧郁起来,由于眼泪即将夺眶而出,她对我想之再三,从我身上既得不到结果,自己又思考不出一个所以然来,最后完全撇下我不管,自己一个人玩儿,再也不来邀我,甚至一连几天不跟我说一句话。这对我的刺激很大,我简直无法忍受她的蔑视。新的孤独对于我几乎比以前的更加难受,我又开始闷闷不乐,愁绪重重,凄凉的哀思又压在我心上。
负责照看我们的廖塔尔太太终于发觉了我们关系中的这一变化。由于我首先引起她的注意,我被迫忍受孤独的现象使她吃惊,她直接向小郡主质问,责备她不懂得好好对待我。小郡主眉头一皱,肩膀一挺,说她跟我在一起没有意思,我什么也不会玩儿,我老是在想心事,她宁可等弟弟萨沙从莫斯科回来,那时他们俩会快活得多。
但是,廖塔尔太太并不满足于这样的回答,她向小郡主指出,她不应该撇下我不管,要知道我的身体还不好,我不能象卡嘉一样跳跳蹦蹦,这反倒更好,因为卡嘉过于顽皮,还说她干了哪些蠢事,前天差点儿给一条叭喇狗咬死,——总之,廖塔尔太太狠狠地训了她一顿,临了还责令她来找我立即和解。
卡嘉十分注意听廖塔尔太太的教训,似乎从她的这番道理中确实领会到一些新的有说服力的内容。她扔下正在大厅里滚着玩儿的铁环,走到我跟前,郑重其事地望着我,用不理解的口气问:
“您难道要玩儿?”
“不,”我答道,卡嘉挨廖塔尔太太骂的时候,我害怕了,我为自己、也为卡嘉害怕。
“那您到底要怎么样?”
“我想坐一会;我跑不动;不过您别生我的气,卡嘉,因为我非常爱您。”
“好吧,那我就一个人玩儿,”卡嘉语气平稳、一字一顿地说,似乎觉得挺奇怪,因为照这样看事情不能怪她。“再见,我不生您的气了。”
“再见,”我说着也站起来向她伸出一只手。
“也许,您愿意接个吻?”她略加考虑后问,谅必记起了不久前我们之间发生的龃龉,想尽量使我高兴,以便快些跟我和解。
“随您的便,”我心存万一的希望答道。
她走到我面前,一本正经地吻了我一下,连笑也不笑。就这样完成了向她提出的要求,甚至做得比必要的更多,为的是让她奉命去安慰的一个穷苦女孩子心满意足,于是她高高兴兴地从我身边跑开,很快在各处屋子里又响起她的笑声和喊声,直至她累得上气不接下气地倒在沙发上休息,重新积聚精力。整个晚上她都用疑惑的目光望着我,谅必我在她眼里显得古怪透顶。看来她想跟我谈谈,想弄清楚她对我感到不解的地方;但这一次我不知为什么她没有问。平时,廖塔尔太太每天上午给卡嘉上课,教她法语。课程的全部内容就是复习语法和读拉封丹的寓言。给卡嘉授课的分量不多,因为她好不容易才答应每天坐下来读两小时书。她是应父亲之请、母亲之命接受这项条件的,履行起来倒是诚心诚意的,因为她自己作了保证。她具有非凡的资质,理解力很强。但她也有一些小小的怪僻:如果她对什么事情不理解,马上开始自己思考这件事,而决不肯找别人给她解释,——她似乎羞于这样做。据说,有时她为了一个问题得不到解决会连续几天大伤脑筋,只恨自己不靠别人帮忙对付不了,直要到山穷水尽的时候才去请廖塔尔太太帮她解决她啃不动的问题。她的一举一动也是这样。其实她想得很多,尽管乍看起来并非如此。但与此同时,她又天真得和她的年龄不相称,有时会提出极其荒唐可笑的问题来;在别的场合,她的回答又表现出细致和巧妙的远见卓识。
由于我也可以学点儿什么,廖塔尔太太对我进行了考试,发现我读的能力很好,写的能力却很差,她便认为非立即教我法语不可。
我没有意见,于是,在某一天早晨,我和卡嘉一起在课桌旁坐下。偏偏这一回卡嘉笨得出奇,并且极度心不在焉,廖塔尔太太简直不相信这是卡嘉。而我差不多在一堂课的时间内就已识得所有的法文字母,因为我竭力想以勤奋来讨好廖塔尔太太。一堂课下来,卡嘉把廖塔尔太太气得七窍生烟。
“您【廖塔尔太太要求学生严格按“上流社会”的规矩说法语,所以自己说话第二人称也总是用敬称。】瞧瞧她.”廖塔尔太太指着我对卡嘉说,“人家是个有病的孩子,第一次上课成绩就比您强十倍。您不害臊吗?”
“她知道得比我多?”卡嘉惊讶地问。“她还刚开始认字母呢!”
“您花了多少时间才把字母认下来?”
“三堂课。”
“可她一堂课就认下来了。可见,她的理解力比您强两倍,很快就会超过您的。难道不是吗?”
卡嘉考虑了一会儿,认为廖塔尔太太的话有理,顿时脸红得象一团火。她每次遇到挫折,或者觉得懊恼,或者感到自豪,或者调皮捣蛋的事情败露时,——总之几乎在一切情况下,她的第一个反应就是羞得面红耳赤。这一回,她眼眶里几乎闪出了泪花,但她没有则声,只对我看了简直想要把我烧成灰烬的一眼。我马上就猜到是怎么回事。原来这小姑娘的自尊心强到极点。当我们从廖塔尔太太那里出来的时候,为了快些消除她的懊恼,我主动表示,法国女人说这番话完全不能怪我;但卡嘉一声不吭,仿佛没有听见我的话。
一小时以后,我坐在屋子里看书,头脑里一直想着卡嘉的事,正在为她又不愿跟我说话纳闷和害怕;这时她闯了进来。她双眉颦蹙朝我一看,照例在沙发上坐下,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我有半个小时。最后,我实在忍不住了,就用眼神向她提问。
“您会跳舞吗?”卡嘉问我。
“不,不会。”
“可是我会。”
冷场。
“您会弹钢琴吗?”
“也不会。”
“可是我会。这是很难学会的。”
我不做声。
“廖塔尔太太说,您比我聪明。”
“廖塔尔太太生您的气了,”我答道。
“那末,难道爸爸也会生气?”
“我不知道。”
又是冷场;小郡主用一只小小的脚焦躁地踏着地板。
“光凭您的头脑比我的灵,往后您就可以笑我?”她终于懊丧得沉不住气问道。
“哦,不,不!”我嚷着霍地从座位上站起来,想扑过去和她拥抱。
“郡主,您这样想、这样问不害羞吗?”这时冷不防响起了廖塔尔太太的声音,其实她在观察我们、听我们谈话已有五分钟。“您应当感到惭愧!您竟会妒忌一个可怜的孩子,向她夸耀您会跳舞、弹钢琴。真难为情;我要把一切都告诉公爵。”
小郡主的两颊烧得通红。
“这是不健康的感情。您这样问已经伤害了她。她的父母是穷人,雇不起教师教她;她是自己学的,因为她有一颗纯洁、善良的心。您应当喜欢她才对,可是您却要跟她吵架。真难为情,真难为情!要知道,她是个孤儿。她没有亲人。您还大可向她夸耀您是公爵小姐,而她不是!现在我离开您,您把我对您说的话好好想想,然后改正。”
小郡主整整想了两天!两天听不到她的笑声和喊声。我夜里醒来,听见她梦中也在继续同廖塔尔太太评理。这两天下来,她甚至消瘦了些,她那光彩焕发的小脸蛋儿也不是那么红喷喷的了。到了第三天,我们俩才在楼下大房间里相遇。小郡主刚从她母亲那里来,见了我以后,她收住脚步,在对面不远处坐下。我提心吊胆、全身哆嗦着等候下文。
“涅朵琦卡,为什么我得为您挨骂?”她终于问。
“这不是为我,好卡嘉,”我急于为自己辩解。
“可是廖塔尔太太说我伤害了您。”
“不,好卡嘉,不,您没有伤害我。”
小郡主把肩膀一挺,表示不解。
“您为什么老是哭?”在沉默片刻后她又问。
“如果您讨厌,我就不哭,”我噙着泪水回答。
她又耸耸肩膀。
“以前您也老是哭吗?”
我不回答。
“您为什么住在我们家?”过了一会儿,郡主突然问道。
我愕然望着她,我的心好象被什么东西扎了一下。
“因为我是个孤儿,”我终于鼓起勇气来回答。
“您有没有爸爸妈妈?”
“有过。”
“他们不喜欢您吗?”
“不……他们喜欢我,”我硬着头皮回答。
“他们是穷人?”
“是的。”
“很穷?”
“是的。”
“他们什么也没有教过您?”
“教过我认字。”
“那时您有玩具吗?”
“没有。”
“有蛋糕吗?”
“没有。”
“你们有几间屋子?”
“一间。”
“一间屋子?”
“一间。”
“有佣人吗?”
“没有,没有佣人。”
“那末谁给你们做事呢?”
“我自己去买东西。”
小郡主问的话愈来愈刺痛我的心。往事的回忆、孤女的身份、郡主的惊诧——这一切无不伤害我的感情,使我的心不断沁血。我激动得浑身颤栗,眼泪堵塞了咽喉。
“这么说,您住在我们家很高兴喽? "
我不吭声。
“您有好衣裳吗?”
“没有。”
“坏的呢?”
“有。”
“我看见过您的衣裳,人家给我看过。”
“那您为什么要问我?”我说着站起身来,一种前所未知的新的感受引起我手脚发抖。“您为什么要问我?”我气得涨红了脸往下说。“您为什么嘲笑我?”
小郡主也红了脸站起来,但旋即克制了自己的激动。
“不……我没有笑,”她答道。“我只不过想知道,您的爸爸妈妈很穷,这是不是真的?”
“您为什么向我问起爸爸妈妈?”我忍不住心灵的创痛哭了起来。“为什么您这样问他们的事?他们怎么了您啦,卡嘉?”
卡嘉站着有些发窘,不知如何回答。正在这个当儿,公爵走了进来。
“你怎么啦?涅朵琦卡?”他朝我脸上一看,见我在流泪,就问。“你怎么啦?”他又看看卡嘉,发现她脸上火辣辣的。“你们在谈什么?你们为什么吵架?涅朵琦卡,你们为什么吵架?”
但我不能回答。我抓住公爵的一只手吻着,眼泪扑簌簌掉下来。
“卡嘉,不要撒谎。到底怎么回事?”
卡嘉不会撒谎。
“我说我看见过她有很坏的衣裳,那还是她和爸爸妈妈住在一起的时候穿的。”
“谁给你看了?谁竟敢这样做?”
“是我自己看到的,”卡嘉断然答道。
“好!你不愿推到别人身上的,我了解你。底下呢?”
“可是她哭了起来说,我为什么要嘲笑她的爸爸妈妈。”
“这么说.是你嘲笑了他们?”
尽管卡嘉没有笑,但当我第一次认为她在嘲笑时,她显然有这样的意图。她一句话也没有回答,这表明她自己也承认此事。
“马上去向她道歉,”公爵指着我对卡嘉说。
小郡主站在原地一动不动,脸色煞白。
“去!”公爵说。
“我不愿意,”卡嘉终于低声说,但态度非常坚决。
“卡嘉!”
“不,我不愿意,不愿意!”她忽然两眼闪光、双脚跺地嚷了起来。“爸爸,我不愿去道歉。我不喜欢她。我不愿跟她住在一起……。她整天哭哭啼啼,这怪不了我。我不愿意,不愿意!”
“你跟我走,”公爵说着抓住她的一只手,拉着她往自己书斋里走。“涅朵琦卡,你到楼上去。”
我想跑到公爵跟前去为卡嘉讨情,但公爵厉声重申他的命令,我吓得手脚冰凉,只得上楼去。到了我们的屋子里,我倒在沙发上,双手捧住脑袋。我一分钟一分钟地数着时间,焦急地等候卡嘉,恨不得扑到她脚下。最后,她终于回来了,一句话也不说,打我身旁经过走到角落里。她哭得双眼通红,两颊浮肿。我的决心顿时消失。我惊恐地望着她,吓得不能动弹。
我竭力责备自己,竭力向自己证明一切都是我的过错。我无数次想走到卡嘉跟前去,可又无数次停下来,不知道她会怎样对待我。如此过了一天、两天。到第二天傍晚,卡嘉情绪有所好转,甚至滚动铁环在各间屋子里跑了一阵,但旋即放下游戏,一个人坐到角落里。临睡前,她忽然面朝我转过身来,甚至向我跨了两步,她张开嘴想对我说些什么,但半道上又止步转身,躺下睡了。接着又过了一天,诧异的廖塔尔太太终于开始盘问卡嘉:她究竟怎么啦?她一下子变得这样安分,是不是病了?卡嘉回答了几句,还拿起拍子准备打板羽球.但廖塔尔太太刚转过身去,她就涨红脸哭了。她从屋子里跑出去,不让我看到她。末了,事情总算得到解决:在我们发生争吵三天以后的下午,她突然走进我的房间,不好意思地挨到我跟前。
“爸爸命我向您道歉,”她说,“您原谅我吗?”
我急忙抓住卡嘉的双手,激动得气急心慌地说。
“当然!当然!”
“爸爸命我跟您亲吻,——您愿意吻我吗?”
作为回答,我开始吻她的双手,在上面洒了不少眼泪。我朝卡嘉一看,见她神态有些异样。她的小嘴微微翕动,下巴发颤,眼睛湿润,但她倏然间克制了内心的激动,唇边曾有一瞬浮起笑意。
“我去告诉爸爸,说我跟您亲吻过了,我向您道了歉,”她低声说,象在独自沉吟。“我已经三天没见到他;他不准我去见他,除非向您道歉,”她沉默片刻后又找补了几句。
说完,她带着羞怯和沉思的表情下楼去,好象还拿不准父亲是否愿意见她。
但一小时过后,楼上响起了喧嚷声、笑声和福斯塔夫的吠声,有什么东西打翻并摔破了,有几本书跌落在地板上,铁环格啷啷从这间屋子滚到那间屋子,——总之一句话,我知道卡嘉又跟她父亲和好如初,我的心也因欣悦而颤动。
但卡嘉不来找我,显然想避免和我交谈。然而我却有幸引起她极大的好奇心。她愈来愈经常地在我对面坐下,这样便于仔细看我。她对我进行观察的方式比较天真,这个被合宅上下当作宝贝娇纵惯了的任性的小姑娘,不明白我怎么会几次在她根本不想遇见我的时候和我狭路相逢。但这是一颗美好、善良的童心,它总是能凭直觉找到一条正路。她所崇拜的父亲对她拥有最大的影响。母亲简直爱得她发狂,但又对她严得要命;卡嘉从她那里继承了顽强、好胜和坚定的性格,可也全盘继承了母亲的怪僻,直至精神上的唯我独尊。公爵夫人的教育观比较奇特,卡嘉所受的教育也是娇纵无度和严厉无情的奇怪混合物。昨天允许的事情今天忽然无缘无故地遭禁,使孩子心中的是非观念受到损害……。以后还会发生这样的故事……。我只想指出一点:孩子已经有能力确定自己对父母的态度。和父亲在一起时,卡嘉的本性充分外露,毫无隐蔽;和母亲在一起时则相反,显得内向、多疑、依头顺脑。但她这种柔顺并非真正出于心悦诚服,而是为一套体系所格。底下我会详加说明。不过,应当为我的卡嘉说句公道话,她到底能理解母亲的心,当她服从母亲意志的时候,已经充分意识到母爱的无限强烈有时会达到病态的狂热程度,——于是小郡主慷慨地把这一点也考虑在内。惜乎这种考虑后来对她容易亢奋的头脑没有什么好处!
但我几乎不明白自己正在发生什么变化。一种新的、莫名其妙的感觉激荡着我的身心,我可以毫不夸大地说,我在为这一新的感情而苦闷,而烦恼。简单地说——请原谅我用这样的语汇——我爱上了我的卡嘉。是的,这是爱,真正的爱,伴有眼泪和欢欣的爱,热情洋溢的爱。她有哪一点吸引着我?怎么会产生这样的爱?这是从我第一次看见她就开始的,当时我的全部感官都被这个天使般可爱的孩子的模样所震动,那是一种舒适的震动。她身上的一切都美;她的每一种坏脾气都不是和她一起诞生的,都是后来染上的,而且始终处在斗争状态。处处都可以看出美好的本性暂时被赋予不正确的形态,但她身上的一切,从这一斗争开始,都闪耀着可喜的希望,一切都预示着美好的未来。人人都欣赏她,人人都爱她,不光我一个人如此。比如,在下午三点钟,有人带领我们出去散步,所有的行人一看见她,都会愕然止步,往往有惊讶的叹赏从这位天之骄子背后传来。她生下来就幸运,她应当为幸福而生——这便是我和她见面得到的第一个印象。也许,这是在我身上第一次被唤起美的感觉,也是我对她产生爱的全部原因。
小郡主主要的坏脾气,或者说她性格上的主要素质是好胜。这种素质不可阻挡地力求在其自然形态中得到体现,同时必然会处于有偏向的状态即斗争状态。她的好胜及于十分幼稚的琐事,自尊心往往强到这样的程度:如果遇到什么阻力,不管属于何种性质,都不会使她伤心、生气,而只会感到惊奇。她想不通,怎么可能出现与她的愿望不一致的情况.然而,正义感在她心里总是会占上风的。如果她确信自己错了,会立即服从裁判而毫无怨言,决不翻悔。至于在这以前她对待我的态度与她的性格不符,我认为都可以归结为她对我抱有令人费解的反感,这种反感一时搅乱了她的整个身心的协调与和谐;这也是势所必然,因为她过分耽于自己的爱好,全仗榜样和经验把她引上正途。她出的点子都能取得圆满的结果,但那是通过不断发生的偏差和谬误付出了代价的。
卡嘉很快就完成了对我的观察,最后决定不再管我。她采取的办法是好象宅内根本没有我这个人。对我不说一句多余的话,甚至几乎必要的话也不说;我被排除在各项游戏之外,但不是强行排除,而是巧妙地做得仿佛是我自己不愿参加。课还是照常上,虽然廖塔尔太太把我作为悟性和安分的榜样要她学习,但我已经伤害不了她那极端敏感的、连我们的叭喇狗约翰·福斯塔夫爵士也可能伤害的自尊心。福斯塔夫平时阴阳怪气,但要是把它惹急了,可就凶得象只老虎,连主人的权威也不承认。还有一个特点;它不喜欢任何人;但它真正恨得最甚的敌人毫无疑问是老郡主……。不过,下文还要讲到这段故事。高度自尊的卡嘉千方百计想战胜福斯塔夫的冷淡,哪怕家里只有这么一只畜生不承认她的权威和力量,不向她俯首帖耳,不喜欢她,她也不痛快。于是小郡主决心主动向福斯塔夫进攻。她要役使一切,君临一切,岂容福斯塔夫逃脱注定的命运?但是,不屈的叭喇狗愣是不肯就范。
一天下午,我们俩坐在楼下大厅里,福斯塔夫趴在屋子中央懒洋洋地享受午后的休息。这当儿小郡主忽发奇想要降伏它。她扔下自己的游戏,踮着脚开始小心翼翼地接近那条叭喇狗,一边用各种肉麻的名字亲切地称呼它,和颜悦色地向它招手。但福斯塔夫老远就龇着可怕的牙齿,小郡主只得止步。她本想走到福斯塔夫跟前把它抚摩一番,叫它跟自己走,而福斯塔夫向来不许任何人抚摩它,只有把它当作宠儿的公爵夫人除外。卡嘉的设想称得上一项艰巨的壮举,内含着非同小可的危险,因为福斯塔夫可以毫不费力地咬断她的手或者把她撕裂,如果它认为有此必要的话。它的力气大得象熊,我提心吊胆地从远处注意卡嘉的花招。但要一下子劝阻她是不容易的,甚至福斯塔夫极不客气地露出的牙也远远不足以吓退她。小郡主明白直接走近它肯定不可能,便在困惑中开始绕着她的对手打转。福斯塔夫毫无动静。卡嘉绕了两圈,已把直径大大缩短;接着又绕了第三圈。可是当她走到福斯塔夫视为禁区的地方时,那条狗又龇牙咧嘴,凶相毕露。卡嘉一跺脚扫兴地退回来,坐在沙发上沉思默想。
过了十来分钟,她想出新的招数诱惑对手,当即走了出去,然后带着些甜面包、馅儿饼回来,——不妨一言以蔽之曰:她更换了武器。可是福斯塔夫不为所动,因为它可能吃得太饱。它对扔给它的一块面包连肴也不看,当小郡主又来到福斯塔夫认为属于自己疆界的禁区前面时,双方形成了较第一次更为严重的对峙状态。福斯塔夫昂首露牙,发出不太响的嘟囔之声,做了一个幅度不大的动作,仿佛准备一跃而起。小郡主气得面红耳赤,扔下馅儿饼回到原地方坐下。
她处在强烈的激愤之中。她一只脚频频踏着地毯,腮帮子红似火焰,眼眶里甚至闪起懊丧的泪花。偏偏她朝我看了一眼,周身的热血顿时往她头脑里直涌。她断然站起来,踏着最坚定的步子径向猛犬走去。
也许,这一次福斯塔夫实在太惊愕了。它竟让敌手进入禁区,直到双方相去仅及咫尺,它才以一声最凶险的咆哮迎接不顾一切的卡嘉。卡嘉站住一会儿,但也只是一会儿工夫,接着又果断地迈步向前。我吓得发了呆。我还从未见过小郡主如此热情冲动;她眼睛里闪耀着胜利的光芒。这时按她的模样可以画一幅绝妙的图像。她勇敢地顶住了暴怒的叭喇狗的威胁性目光,在它的血盆大口前面没有发抖;福斯塔夫半个身体已站起来。从它毛茸茸的胸中发出一声惊心动魄的怒吼;再过一分钟,它也许已经把卡嘉撕裂。但是小郡主把一只小手骄傲地按到它身上,以胜利的姿态在狗背上抚摩三次。有一刹那工夫叭喇狗拿不定主意。这是最恐怖的一刹那;但它突然费劲地站起来伸了个懒腰,谅必认为不值得跟小孩子打交道,悠悠然从屋子里走了出去。小郡主踌躇满志地站在被她征服的那个地方,向我投了难以言传的一瞥,陶醉在胜利喜悦中的一瞥。可是我面如土色;她注意到了,并且微微一笑。不过,她的两颊也已蒙上一层死灰色。她勉强走到沙发旁,几乎象昏厥似地倒在上面。
但我对她已经着了迷,而且迷得晕头转向。打从我替她捏了一大把冷汗的那天起,我已不能自持。我陷入了相思的痛苦,有千百次直想扑过去搂住她的脖子,可又被恐惧束缚在原地不能动弹。我记得自己当时竭力避开她,怕给她看到我激动的情状,但要是她蓦地闯进我躲在那里的某间屋子,我会手脚发抖,心跳得天旋地转。我觉得淘气的小郡主看出了这一点,有两天连她也不知如何是好。但不久她就对此安之若素。这样过了一个月,我在暗中足足受了一个月的折磨。我的感受具有一种不可思议的韧性(如果可以这样形容的话):我的本性耐力无与伦比,若非万不得已,不会发生感情的爆炸或突然宣泄。必须指出,在整个这段时间内,我和卡嘉没说上两三句话,但我根据某些很难捉摸的迹象发现,她这样做并非出于对我的遗忘或漠视,而是出于有意的规避,好象她发誓要和我保持一定的距离。但我夜里已睡不着觉,而白天甚至在廖塔尔太太面前也无法掩饰自己的窘态。我对卡嘉的爱到了怪诞的程度。有一次我偷偷地拿了她的一方手绢,另一次拿了她扎辫子的一条缎带,夜里泪流满面地吻着这些东西。起初,卡嘉的冷淡使我深感委屈,但后来我的心思都搅乱了,自己也没法把自己的感觉理出个头绪来。就这样,新的印象渐渐排挤了旧的,想起自己凄凉的往昔也不再引起我的剧痛,回忆已被新的生活取而代之。
记得我有时夜里醒来,下了床蹑着脚走到小郡主床前。我可以借我们一盏过夜小灯的微光一连几个小时凝视睡着的卡嘉;或者坐在她床边,俯身到她面前,让她的呼吸向我送来阵阵热流。我不顾吓得瑟瑟打颤,悄悄地吻她的小手、臂膀、头发,甚至吻她的脚,如果有一只脚露在被外的话。由于我已有整整一个月目不转睛地注意她,慢慢地发觉卡嘉一天比一天显得若有所思,她的性格正在失去固有的均衡:有时整天听不见她的动静,有时却会掀起前所未有的喧闹。她变得比较急躁、挑剔,动不动就脸红生气,对待我甚至不惜在小事情上采取狠心的做法。忽而不愿和我一起进餐,不愿挨着我坐,似乎对我表示厌恶;忽而到她母亲身边去,一连几天待在那里,可能知道我离开了她要害相思;忽而开始对我连续瞧上几个钟点,窘得我无地自容,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可又不敢从屋子里走出去。卡嘉已有两次抱怨头痛发热,而以前我从未发现她有任何疾病。直到某一天早晨,终于下达了一道特别指示:根据小郡主的迫切愿望,她搬到楼下妈妈屋里去了,因为公爵夫人得悉卡嘉抱怨头痛发热吓得半死。必须说明一下,公爵夫人对我极为不满,她也注意到了卡嘉身上所起的变化,并把这种变化归咎于我,用她的话来说,这都是我的阴郁的性格影响到她女儿的性格。她早就想把我们分开,然而一直推迟采取行动,知道在这个问题上不得不同公爵发生重大的争论,因为公爵虽然处处对她让步,但有时却毫不通融,固执到近乎刚愎。公爵夫人对他有充分的了解。
小郡主搬走使我大为震惊,我足有一星期处于极不正常的紧张状态。我忍受着渴念的煎熬,苦苦思索卡嘉讨厌我的原因。忧伤撕扯着我的胸臆,义愤开始在我受了伤害的心中翻腾。我身上忽然产生一种不甘屈辱的心情,到了有人带领我们出去散步的钟点,我在和卡嘉见面时,一反过去的常态,摆出卓然独立、煞有介事的架势望着她,这甚至使她感到意外。当然,这样的变化在我身上只是阵发性的表现,过后心又开始痛得更厉害,我也变得比以前更羸弱、更胆怯。一天早晨,小郡主终于又回到楼上,这使我莫名其妙,又喜不自胜。她先是狂笑着跑去跟廖塔尔太太拥抱,宣布她又搬回来了,接着也向我点点头;她请求这天上午不要上课,获准后就奔跑跳跃痛痛快快玩了半天。我从未见过她这样活泼快乐。但向晚她却转趋沉静,若有所思,她那俏脸蛋儿又蒙上一层忧郁的阴影。晚上,公爵夫人来看她时,我见卡嘉不自然地努力想装出挺快活的样子。但是,母亲走后,她一个人忽然掉下了眼泪。我大吃一惊。小郡主发现我在注意她,便走出房间。反正她身上在酝酿着一场意想不到的危机。公爵夫人向好几位大夫征求过意见,每天把廖塔尔太太叫去询问有关卡嘉的情况,连最琐屑的细节也不忽略,还吩咐对她的一举一动仔细观察。只有我一个人对真相有所预感,我的心在希望的鼓舞下开始加速跳动。
简言之,一段小小的罗曼司正在演出并且临近尾声。卡嘉回到我们楼上来的第三天,我注意到,她整整一个上午老是用异样的目光长久地望着我……。我有好几次遇见这样的目光,每一次我们俩都涨红了脸,低首垂目,仿佛彼此害羞。临了,小郡主笑出声来离我而去。等到钟敲三下,人家给我们穿戴起来,准备出去散步。卡嘉忽然走到我跟前。
“您一只鞋的鞋带松开了,”她对我说,“我来帮您系。”
我因为卡嘉终于开始跟我交谈而脸红得象樱桃,正想自己俯下身去。
“让我来!”她不耐烦地说着笑了起来。她当即弯下腰,硬把我的脚搬起来搁在她的膝盖上,动手系鞋带,我感到呼吸急迫,由于惊喜交加而不知如何是好。她系好鞋带站起来,把我从头到脚打量一番。
“脖子也敞着,”她说时用一个指头碰了一下我脖子上裸露的皮肤。“我来重新裹一下。”
我不加抗拒。她把我的围脖解开,按她的习惯重新结扎。
“要不然着了凉会咳嗽的,”她十分调皮地笑道,但见一双水汪汪的黑眼睛向我一闪。
我简直忘其所以;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也不知道卡嘉是怎么回事。感谢上帝,我们的散步很快结束了,否则我会忍不住在街上搂住她亲吻。不过,上楼梯的时候,我还是偷偷地在她肩膀上吻了一下。她发现了这个动作,身体一震,但一句话也没说。傍晚,她被打扮得漂漂亮亮领到楼下去。公爵夫人那里有客。但这天晚上一场风波闹得阖宅不宁。
卡嘉发了一次神经性的惊厥。公爵夫人吓得魂飞魄散。医生说不出究竟,只得归结为儿科疾病,归因于卡嘉的年龄,可是我另有想法。翌晨,卡嘉来到我们面前时跟平时一样红润、快活、精力充沛,但也带来一些从未有过的怪僻和奇想。
首先,整个上午她完全不听廖塔尔太太的话。尔后,她忽然要到老郡主那儿去。老太太一向讨厌这个侄孙女,经常跟她不睦,不愿见她,这回却一反常态,允许她进见。最初一切顺利,一老一小在第一个钟点内相处得挺好。狡黠的卡嘉居然请求宽恕,说自己老是吵吵嚷嚷,调皮捣蛋,使老郡主不得安宁。老太太含着眼泪庄严地宽恕了她。但是这个鬼丫头决意走得更远。她甚至煞有介事地历数自己的种种淘气行为,其实这些还仅仅是念头和设想。卡嘉扮演了一个顺从、虔敬的真诚悔过者的角色,总而言之,用迷汤把道学气十足的老郡主灌得飘飘然:因为卡嘉是全家的宝贝,她甚至能迫使母亲也依从她的古怪想法,老郡主眼看这样一个天之骄子向她俯首服输,自尊心当然得到很大的满足。
淘气的小姑娘承认,她曾打算把一张名片粘在老郡主的衣服上,打算让福斯塔夫埋伏在她床下,打算砸碎她的眼镜,把她的书统统搬走,用妈妈那里的法文小说掉包,还打算弄些爆竹来洒在地板上,还打算把一副纸牌藏在她兜里,等等,等等,不一而足。总之,调皮捣蛋的花样可谓层出不穷。老太太愈听愈不象话,气得脸色红里泛青;最后,卡嘉忍不住纵声大笑,从姑婆身边逃之夭夭。老太太立即吩咐把公爵夫人叫去。于是乎掀起一场轩然大波。公爵夫人花了两个小时泪汪汪地央求老太太饶恕卡嘉,姑念她在发病,不要施加惩罚。起先,老郡主水泼不进,她扬言明天就搬出宅第;直至公爵夫人保证把惩罚推迟到女儿病好为止,以后一定执行,以平老郡主的义愤,她的态度才和缓下来。卡嘉经受住了一顿严厉的呵责。她被关到楼下公爵夫人房间里去。
但午后这小淘气还是设法脱了身。我悄悄下楼去的时候,恰好在扶梯上碰见她。她把扶梯门推开一条缝招呼福斯塔夫。我瞬即猜到她在打主意进行可怕的报复。事情是这样的——老郡主深恶痛绝的对头莫过于福斯塔夫。这条狗不向任何人讨好,也不喜欢任何人,傲慢、自大、骄矜达于极点。它不喜欢别人,但显然要所有的人都对它表示一定的尊敬。大家也确乎以这样的态度对待它,不过在尊敬中杂有相当的畏惧。然而,自从老郡主驾临此地,一切都发生了变化:福斯塔夫遭到骇人听闻的侮慢,具体说来,它竟被明令禁止到楼上去。
最初,受辱的福斯塔夫简直气疯了,整整一个星期老是用爪子抓由楼上通下面一间屋子的扶梯门;但它不久就猜透了遭放逐的原因,在老郡主出门上教堂的第一个星期日便尖叫狂吠着向她扑去。当时幸得有人相救,她才免遭此犬疯狂的报复,因为福斯塔夫受辱被逐都是老郡主的命令,她声称见不得那条狗。从此,上楼的禁令便以最严厉的方式对福斯塔夫执行;逢到老郡主要下楼,总是先把福斯塔夫赶到最远的屋子里去。仆人们担当着无比重大的责任。但那只记仇的畜生曾先后三次找到机会闯上楼去。它一冲上扶梯,立刻穿越所有的房间直奔老郡主的寝室。什么也拦阻不住它。幸而老太太的房门经常上锁,福斯塔夫只得在门外恶狠狠地咆哮一通,直到有人赶来把它轰下楼去为止。在桀骜不驯的叭喇狗来访期间,老郡主自始至终没命地呼叫,简直象已经被吃掉了似的,而且每次都要受惊致病。她曾一再向公爵夫人发出ultimatum【拉丁文:最后通牒。】,有一次甚至走了嘴,竟说她和福斯塔夫两者必须有一个离开宅子;然而公爵夫人不愿同福斯塔夫分离。
公爵夫人喜欢的人不多,但除了自己的孩子,她最爱的便是福斯塔夫。原因何在?大约在六年前,公爵一次散步归家,带回来一只肮脏而有病的小狗:模样寒伧得可怜,品种倒是一头纯粹的叭喇狗。是公爵救了它的命。由于这位新来的居住者举止粗野,不识礼貌,在公爵夫人坚持下被打发到后院去用绳子拴起来。公爵没有表示异议。过了两年,公爵全家住在别墅里,卡嘉的弟弟小萨沙掉进了涅瓦河。公爵夫人失声惊呼,她第一个动作便想紧跟在儿子后面投入河中。当时若非有人拉住,她必死无疑。其时孩子正被水流很快地冲走,只有他的衣服浮在水面上。人们急急忙忙把一条船解去缆绳,但除非出现奇迹,否则孩子得救看来是无望的了。忽然,一头硕大无朋的叭喇狗纵身蹿入水中截住漂流的小孩,衔着他胜利游到岸上。公爵夫人跑过去和又脏又湿的狗亲吻。但福斯塔夫(当时它的名字还是毫无诗意和十足平民色彩的弗里克萨)讨厌任何人跟它表示亲昵,竟在公爵夫人肩膀上尽牙齿所及的深度狠狠咬了一口,作为对她的拥抱和亲吻的回答。公爵夫人终生摆脱不了这个创痛,然而她的感激也是无限的。福斯塔夫被洗刷得干干净净,还得到一只工艺精美的银项圈,并从此获准进入内宅。它在公爵夫人起坐室里一张华贵的熊皮上定居下来,不久,公爵夫人已能够抚摩它而无须担心迅即遭到惩罚。及至闻悉她的爱犬名叫弗里克萨,公爵夫人大为骇然;大家马上给它另起一个尽可能古色古香的名字。但诸如赫克托、塞伯拉斯之类的名字已过于俗气;要求这个名字能充分配得上这位得到全家宠爱的英雄。后来,公爵考虑到弗里克萨无与伦比的饕餮本领,建议给叭喇狗取名福斯塔夫【莎士比亚的喜剧《温莎的风流娘儿们》中一个肥胖、贪吃、好色的人物。】。这个诨号受到热烈欢迎,从此永远成为那条狗的名字。福斯塔夫表现得很好,象个地道的英国人那样不声不响、阴阳怪气,从不先向任何人跑过去,只要求别人保持相当距离绕过它在熊皮上的地盘,处处向它表示一定的尊敬。它偶尔显出垂头丧气、百无聊赖的样子,在这样的时刻,福斯塔夫会痛心地想起,它的不共戴天的仇敌、胆敢侵犯它权利的冤家对头,尚未受到惩罚。于是它悄悄地来到通往楼上的扶梯前,发现那里的门照例锁着,便在附近找个地方躺下,躲在角落里居心叵测地窥伺,看有没有人粗心大意开了门不锁上。这记仇的畜生往往有耐心等上三天。但主人有命令严密监视扶梯楼门,所以福斯塔夫迄今已有两个月不得上楼。
“福斯塔夫!福斯塔夫!”小郡主叫着,一边打开扶梯门,招手欢迎福斯塔夫到我们楼上去。
这时,福斯塔夫发觉有人开门,已经准备跃过对它设置的警戒线。但小郡主的召唤在它听来太不可思议了,以致它一时完全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它象猫一般狡猾,为了佯装没有发觉开门人的疏忽,故意走到窗前.把强壮的前爪搁在窗台上,开始观察对面的一幢房屋,——总之,它摆出一副十足的旁观者姿态,在散步时路经此地逗留片刻,欣赏一下邻近那幢房屋出色的建筑风格。其实,它的心在欣悦的期待中跳得正欢。及至门在它面前开得笔直,不唯如此,还有人招呼它.邀请它,恳求它上楼去立刻报仇雪恨,不难想象这时它惊讶、狂喜和激愤到何等程度!福斯塔夫高兴得尖叫一声,露出牙齿,威风凛凛、杀气腾腾地象一支离弦的箭冲上楼去。
它的冲刺势头之猛,半道上有一把椅子给碰了一下,竟弹出丈把远以后翻倒在地。福斯塔夫象一发射出的炮弹向目标飞去。廖塔尔太太发出恐怖的惊呼,但福斯塔夫已冲到那扇禁门前,举起两只前爪使劲撞了一下,然而没有把门撞开,于是它因功败垂成而发出悲愤的嗥叫。紧接着可以听到老郡主惊心动魄的呼喊。此时,千军万马已从四面八方纷纷赶来,合宅人等会师楼上,有人把皮笼口巧妙地套到狗嘴上,福斯塔夫四条腿都给绊住。结果,狂暴的福斯塔夫被用套索牵着下楼,从战场上铩羽而归。
一名使臣奉命去见公爵夫人。
这一回,公爵夫人并不倾向于宽恕,可是该处罚谁呢?她一下子就猜到了事情的原委,她的视线落在卡嘉身上……。果然不出所料;卡嘉站在那里吓得面色煞白,全身颤抖。可怜的小郡主这才意识到自己的恶作剧后果严重。这件事可能怀疑到仆人、无辜者身上,所以卡嘉准备把真相和盘托出。
“是你干的好事?”公爵夫人声色俱厉地问。
我见卡嘉面无人色,便挺身而出,用坚定的语气说:
“是我放过了福斯塔夫……怪我不小心,”可我添上一句,因为我的全部勇气在公爵夫人逼视下已化为乌有。
“廖塔尔太太,请儆戒一下!”公爵夫人说完就走出房间。
我朝卡嘉看了一眼:她站着呆若木鸡,两手垂在身旁,苍白的脸望着地上。
处罚公爵的孩子所采用的唯一方式是空室禁闭。在空屋子里待上一两个钟头本来是无所谓的。但如果违背本人的意愿硬把一个孩子关起来,并对之宣布不得自由行动,那可是相当严厉的惩罚。对卡嘉或她的弟弟一般关两个小时。考虑到我这次罪行的性质实在骇人听闻,决定把我关四个小时。我怀着病态的喜悦进入禁闭室。我心里想着小郡主。我知道自己胜利了。不过,我在空屋子里不止待四个小时,而是直待到清晨四点钟。下面是事情的经过。
我被禁闭起来以后过了两小时,廖塔尔太太得悉她的女儿从莫斯科来到彼得堡,刻下突然病了,想和她见面。廖塔尔太太走的时候把我给忘了。照看我们的一名使女大概以为我已经得到释放。卡嘉给叫到楼下去,被迫在母亲身边直待到夜晚十一点。回来时发现我不在床上,她极为惊讶。使女给她脱去衣服,安置她睡下;小郡主并不问起我,她有她的理由。她上床后准备等我,因为她肯定我被禁闭四个小时,估计我们的保姆会把我送回来。但娜斯佳把我忘得一干二净,何况我是一贯自己脱衣服的。我就这样在禁闭中过夜。
凌晨四点钟,我听见有人在大敲大擂禁闭室的门。我是躺在地板上凑合着睡的,惊醒后吓得叫了起来,但当即分辨出卡嘉比谁都响的声音,其次是廖塔尔太太,再次是娜斯佳、管家妇的声音。门终于被打开,廖塔尔太太含着眼泪把我搂住,为她把我忘了这件事深表歉意。我也泪流满面地和她拥抱。我冻得直打哆嗦,全身的骨头因躺在光地上酸痛得厉害。我用目光寻找卡嘉,可是她跑到我们寝室里,一纵身钻进被窝去了,我进去时,她已经睡着,或者假装睡着了。其实,她从晚上便开始等候我,等着,等着,不知不觉入了梦乡,一直睡到清晨四点钟。她醒过来以后,立即闹翻了天,把已经回来的廖塔尔太太以及保姆、使女通通吵醒,于是我才得救。
次日早晨,合宅上下都知道了这件事,连公爵夫人也说对我过于严厉了。至于公爵,这一天我生平第一次看见他大发雷霆。上午十点钟,他情绪无比激动地来到楼上。
“请问,您怎么能这样做呢?”他开始质问廖塔尔太太。“您是怎样对待一个病孩的?这是野蛮行为,十足的野蛮行为,太不文明了!一个虚弱的病孩,受不起惊吓的小姑娘,生来就容易想入非非,居然在黑屋子里整整关了她一夜!这不是要毁了她吗?难道您不了解她的身世?这太野蛮了,简直不讲人道,这就是我要对您说的,廖塔尔太太!怎么可以这样处罚孩子?是谁想出来的,是谁发明这样的处罚办法?”
可怜的廖塔尔太太窘得要命,她泪汪汪地开始向公爵说明原委,说她把我给忘了,因为她女儿来了;并说这个处罚办法本身并不坏,如果时间不是太长的话;还说连让·雅克·卢梭【让·雅克·卢梭(1712—1778)——法国作家、哲学家、教育家,他写过一本论儿童教育的书《爱弥儿》。】也说过这样的话。
“您居然抬出了让·雅克·卢梭!让·雅克不可能说这话。让·雅克不是权威,让·雅克·卢梭不敢妄谈教育,他没有权利这样做。让·雅克·卢梭连自己的孩子也不要,廖塔尔太太!让·雅克是个坏人,廖塔尔太太!”
“让·雅克·卢梭!让·雅克是坏人?!公爵!公爵!您在说什么呀?”
廖塔尔太太全身的血液都沸腾了。
廖塔尔太太是个不可多得的好人,她最讨厌动不动就生气;但要是触及她崇敬的人物,渎犯高乃依【高乃依(1606-1684)——法国古典主义戏剧奠基人,代表作为悲剧《熙德》。】、拉辛【拉辛(1639-1699)——法国古典主义戏剧家,代表作为悲剧《费德尔》。】的古典主义巨影,侮慢伏尔泰,说让·雅克·卢梭是坏人,——那可不得了!廖塔尔太太的眼泪夺眶而出,这位法国老太太气得浑身发抖。
“您这话太没有分寸了,公爵!”她终于抑止不住愤怒说道。
公爵立刻发觉自己失言,并表示歉意,然后走到我面前,深情地吻了我一下,给我画了个十字,从房间里走出去。
“Pauvre prince!【法语:可怜的公爵!】”廖塔尔太太也深受感动地说了一句。于是我们坐下来上课。
但小郡主上课时心不在焉得厉害。在去吃午饭之前,她走到我对面站住,满脸通红,嘴角带笑,夹住我的肩膀,匆匆忙忙,似乎很不好意思地说:
“怎么样?昨天替我受苦了吧?饭后我们到大厅里玩儿去。”
这时有人打我们身边走过,小郡主倏即扭过脸去不看我。
黄昏时分,我们俩吃过饭以后手拉着手下楼到大厅里去。小郡主情绪激动,呼吸急促。我则感到从来没有过的喜悦和幸福。
“你愿意抛球玩儿吗?”她问我。“你站到这儿来!”
她叫我站在大厅的一角,但她自己没有退开去把球抛给我,而是在离我仅三步的地方站住,朝我看看,双手捂住骤然泛红的脸倒在沙发上。我向着她跨出一步;她以为我可能走开。
“不要走,涅朵琦卡,跟我在一起待一会,”她说,“我马上就会好的。”
她一骨碌从沙发上爬起来,满面通红、热泪纵横地扑过来和我拥抱。她的腮颊湿漉漉的,嘴唇象两颗熟透的樱桃,鬈发蓬乱披散。她疯狂地吻着我,吻我面孔、眼睛、嘴唇、脖子、胳臂;她歇斯底里地哭着,我紧紧贴在她怀里,我们象两个好朋友,象一对久别重逢的恋人一般甜甜蜜蜜,亲亲热热地互相拥抱。卡嘉的心跳得厉害,它的每一次搏动我都能听到。
但这时隔壁房间里有人在叫唤卡嘉到公爵夫人那儿去。
“啊,涅朵琦卡!我走了!晚上见,夜里见!你先到楼上去等我。”
她吻了我最后的一次,那是温柔、无声而又热烈的一吻,然后离开我赶往娜斯佳发出叫唤的方向。我好象重新获得了生命,急忙跑上楼去扑倒在沙发上,脑袋埋在枕头里,由于喜出望外而嚎啕大哭。心中象有砧杵在捣个不停,简直要把胸膛捅穿。我不记得我是怎样捱到深夜的。直至钟敲十一点,我上床睡觉。小郡主到十二点才回来;她老远向我微笑,但没有说话。娜斯佳开始给她脱衣服,仿佛故意磨磨蹭蹭个没完。
“快一点,快一点,娜斯佳!”卡嘉嘀咕道。
“您怎么啦,郡主?您的心扑腾腾直跳,八成是上楼的时候跑得太快了吧?……”娜斯佳问。
“哎呀,我的上帝!你真噜苏,娜斯佳!快,快!”小郡主恼怒地在地板上跺了一下脚。
“嚯,好大的脾气!”娜斯佳说,她正在给小郡主脱鞋,就把这只脚吻了—下。
好容易一切都结束了,小郡主躺下睡觉,娜斯佳从屋子里走出去。一转眼卡嘉便从床上跳起来跑到我跟前。
“到我床上去跟我一起睡!”她说着把我从被窝里拖起来。顷刻间.我已到了她床上,我们俩抱做一团,贪婪地互相贴紧。小郡主把我全身都吻遍了。
“我记得以前你夜里是怎样吻我的!”她说时脸红得象朵罂粟花。
我哭了。
“涅朵琦卡!”卡嘉也含泪向我耳语。“我可爱的天使,我很早很早就爱你了!你可知道是打什么时候开始的?”
“什么时候?”
“打从爸爸命我向你道歉开始的,也就是你卫护你爸爸的那一次,涅朵琦卡……。可——怜——的——孤——儿!”她拉长了调子说着又把我吻遍。她又是哭,又是笑。
“卡嘉!”
“什么事?说呀,什么事?”
“为什么我们俩这么多时间一直……一直……”我没把这句话说完。我们互相拥抱,足有三分钟一句话也不说。
“你倒说说看,你对我是怎么想的?”小郡主问。
“哦,我想得可太多了,卡嘉!我老是在想,白天夜里都想。”
“夜里你还说我来着,我听见过。”
“真的?”
“还哭了不知多少次。”
“你瞧!你到底为什么老是这样傲慢?”
“我实在太蠢了,涅朵琦卡。不知怎么的,我往往犯这样的毛病,完全没有旁的原因。我老是生你的气。”
“为什么?”
“就为了我自己是个坏东西呗。先是因为你比我好;后来因为爸爸更喜欢你。爸爸的心地善良,涅朵琦卡!你说对吗?”
“对,当然!”一想起公爵,我禁不住含着眼泪答道。
“他是个好人,”卡嘉郑重其事地说,“可是我对他有什么办法呢?他老是那样……。后来,我向你道歉,差点儿哭了起来,为了这个缘故,我又生气得要命。”
“我看到了,我看到了当时你想要哭。”
“你给我住口,傻丫头,你自己最爱哭鼻子!”卡嘉用手捂住我的口向我喝道。“听着,我很想爱你,后来一下子又想恨你,而且恨得咬牙切齿!……”
“究竟为什么?”
“反正我就是生你的气。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可是后来我看到你离开了我日子没法过,我就寻思:这可恶的丫头,我得好好给她吃点儿苦头!”
“啊,卡嘉!”
“我的心肝!”卡嘉吻着我的手说。“后来我不愿跟你说话,怎么也不愿意。我抚摩福斯塔夫的那一回,你可记得?”
“哦,你的胆量真大!”
“其实,我怕——得——要——死,”小郡主拖长音调说。“你知道我为什么要走到它跟前去?”
“为什么?”
“因为当时你在场。我看到你在瞧着……懂吗?!所以我不顾一切地走过去。我把你吓坏了吧,啊?你为我捏了一把汗?”
“真把我吓死了!”
“我看见的。等到福斯塔夫走开的时候,我高兴得不得了!我的天,这凶猛的家伙走了以后,我才愈想愈怕!”
小郡主神经质地哈哈大笑,然后一下子抬起她发热的脑袋来,开始注视着我。眼泪象一颗颗珍珠在她长长的睫毛上颤动。
“你身上究竟有哪一点能使我这样爱你?瞧你的模样,苍白的皮肤,头发的颜色又那么淡,傻里傻气,爱哭鼻子,一双浅蓝色的眼睛,可怜的孤儿!!!”
说罢,卡嘉又凑过来吻了我无数次。她有好几颗眼泪掉在我的面颊上。这是深受感动流下的眼泪。
“其实,我非常非常爱你,可硬是不承认!心想:我决不告诉她!我的脾气就有那么犟!现在想来,我何必怕你呢?我何必不好意思告诉你呢?瞧,现在我们俩多好!”
“卡嘉!我觉得太好了!”我大喜欲狂地说。“高兴得心都疼了!”
“是的,涅朵琦卡!你听我说下去……我问你,是谁把你的名字叫成涅朵琦卡的?”
“妈妈!”
“你把妈妈的事都告诉我好吗?”
“好,一定都告诉你,”我欣然答道。
“你把我的两条花边手绢放到哪儿去了?还有,你为什么把我的缎带拿走?真不害臊!这些我都知道。”
我笑了起来,羞得面红耳赤,差点儿掉下眼泪。
“我心想:我要捉弄捉弄她,不能一下子告诉她。有时候我又想:我一点也不喜欢她,我讨厌她。可你老是那样柔顺,象一只绵羊!其实,我非常担心你认为我愚蠢!你挺聪明,涅朵琦卡,你确实聪明得很。难道不是吗?”
“你说到哪儿去了,卡嘉!”我几乎动了气。
“不,你确实挺聪明,”卡嘉坚定而认真地说,“这我是知道的。一天早晨我从床上起来,心里只觉得说不出有多么爱你!我整整一夜老是梦见你。我心想;我要搬到妈妈那儿去住。我不愿意爱你,不愿意!可是第二天夜里将要入睡的时候,我又盼望你跟隔天夜里一样走到我床前来,而你果然来了!当时我假装睡着了……。啊,我们俩真是不识羞的一对儿,涅朵琦卡!”
“你究竟为什么不愿意爱我?”
“我没有把意思说清楚。其实,我一直爱你!一直爱你。后来简直耐不住了,我寻思:总有一天我要把她吻一个痛快,或者狠狠地拧她,拧得她半死不活。我这就让你尝尝滋味,你这个蠢丫头!”
说着,小郡主拧了我一把。
“还记得我给你系鞋带的事吗?”
“记得。”
“‘记得’;你乐意不?我瞧着你,心想;多可爱的小姐儿,让我给她把鞋带系好,不知她会有什么想法?当时我自己也挺乐意。说实话,我真想跟你亲吻……可是没有这样做。后来心里愈想愈可乐,太可乐了!在我们一起散步的时候,一路上也是这样,我一下子直想放声大笑。我瞧着你就想笑出米。你代替我坐班房,我非常高兴。”
“班房”指的是那间空屋子。
“你在里边怕不怕?”
“怕得要死。”
“我高兴还不光是因为你把责任揽到自己身上,而是因为你要代替我坐班房!我心想:这时候她在哭,可我是这样爱她!明天我一定要好好地吻她,吻一个痛快!真的,我并不可怜你,确实不可怜你,虽然我哭了。”
“我倒挺高兴,我偏不哭!”
“你没哭?啊,你好狠的心肠!”小郡主嚷着把嘴唇向我凑过来。
“卡嘉,卡嘉!我的天哪,你多美啊!”
“难道不是吗?现在,你爱把我怎么样就怎么样!折磨我,拧我吧!请你拧我一把!我的宝贝,拧我一把!”
“淘气鬼!”
“还有吗?”
“傻丫头……”
“还有吗?”
“还要你吻我一下。”
于是我们一起接吻,一起哭,一起笑;我们的嘴唇都吻肿了。
“涅朵琦卡!首先,以后你每天到我床上来睡。你喜欢接吻不?我们可以在一起接吻。其次,我不喜欢你愁眉苦脸的样子。你为什么老是闷闷不乐?你愿意告诉我吗?”
“我要把一切都告诉你;不过现在我不愁闷,我挺快活!”
“我一定要让你的腮帮子变得和我一样红喷喷的!啊,但愿明天快来吧!你困不困,涅朵琦卡?”
“不。”
“那我们就谈吧。”
于是我们又扯了近两个钟头。天知道还有什么我们没谈到。先是小郡主向我介绍她对未来的全部设想和目前的情况。我了解到,她爱爸爸超过所有的人,几乎超过我。接下来我们一致认为,廖塔尔太太是个好人,她一点也不严厉。随后我们马上想好明天、后天做些什么,简直把今后二十年的生活都筹划好了。按照卡嘉出的点子,我们将这样过日子:一天由她向我发号施令,我样样照办,第二天倒过来——我发号施令,她百依百从,以后我们俩平分秋色指挥对方;将来会有人故意不服从命令,那时我们先吵一架做做姿态,然后赶快和解。总括为一句话:我们的未来无限幸福。最后,我们扯得疲倦了,我的眼皮儿渐渐撑不开来。卡嘉笑我贪睡,可她自己比我先睡着。次日早晨,我们同时醒来,匆匆接了个吻,因为有人要进我们屋里了,我赶紧回到自己床上。
整整一天,我们高兴得不知如何相处是好。我们老是躲开所有的人,生怕被人发现。后来,我向她叙述自己的身世。卡嘉听了我的故事,震惊得流下了眼泪。
“你的心肠真够硬的!为什么你早不告诉我?我一定会非常非常爱你!那些男孩在街上把你打得疼不疼?”
“疼,我对他们怕极了!”
“哼,真可恶!告诉你,涅朵琦卡,我亲眼看到过一个男孩在街上打另一个男孩。明天我悄悄地带上对付福斯塔夫的短鞭子,要是遇上这样的坏孩子,我就狠狠地揍他,狠狠地揍他!”
她的眼睛里射出愤怒的光芒。
我们最怕有人走进来。我们唯恐在接吻的时候被人撞见。而这一天我们接吻至少有一百次。如此过了一天、两天,我担心会乐极而死,只感到幸福得喘不过气来。但是,我们的幸福没有持续多久。
小郡主的一举一动廖塔尔太太都必须向公爵夫人报告。她对我们观察了整整三天,这三天里边她收集到许多值得汇报的情况。她终于把注意到的现象去向公爵夫人和盘托出:我们俩都处在极度亢奋的状态,已经有三天老是形影不离,不停地接吻,象疯子似地又哭又笑,象疯子似地谈个没完,而这是过去所没有的;廖塔尔太太不知道该把这一切归因于什么,但她觉得小郡主正经历着某种病态的危机,最后她认为减少我们见面的机会比较好。
“我早就这样想过,”公爵夫人答道,“我知道这个古怪的孤女会给我们招来麻烦。我所听说的有关她的情况和她过去的生活,简直不堪设想,太可怕了!她对卡嘉有明显的影响。您说,卡嘉很喜欢她?”
“可说爱得发疯。”
公爵夫人懊恼得脸都红了。她已经在妒忌我,把我视为争夺她女儿的对手。
“这是反常的,”她说。“过去她们彼此合不来,坦白说,对此我却感到欣慰。尽管这孤女年纪还小,我还是极不放心。您明白我的意思吗?她从吃奶的时候起便接受了她的那一套教育、习惯乃至准则。我不懂,公爵认为她有什么可爱之处?我曾无数次建议把她送进寄宿学校。”
廖塔尔太太本想为我辩护,但公爵夫人已决定让我们分离。当即派人去把卡嘉叫来,并且到了楼下才向她宣布,在下星期日以前我们不得见面,也就是整整一个星期不在一起。
夜晚,我才得悉究竟,这简直是晴天霹雳;我在想卡嘉,我觉得她将无法忍受我们的分离。我忧伤过度,到夜里成了病;第二天上午,公爵前来探望,并悄悄地安慰我,说事情还有希望。公爵尽了最大的努力,但是没有结果,公爵夫人不肯收回成命。我渐渐陷于绝望,感到悲不自胜。
第三天早晨,娜斯佳带给我一张卡嘉的字条。卡嘉用铅笔写得非常潦草,内容如下:
我非常爱你。我坐在妈妈身边,老是想逃出去看你。不过,我一定能逃出去——我向你保证,所以你别哭。写信告诉我,你是多么爱我。我整夜都在梦中拥抱你,涅朵琦卡,我痛苦极了。给你捎去一颗糖。再见。
我的回信也大同小异。我对着卡嘉的字条哭了一整天。廖塔尔太太竭力向我施加爱抚。晚上我得悉她去找了公爵,说要是不让我和卡嘉见面,我一定会第三次病倒,并为她向公爵夫人汇报了此事表示后悔。我向娜斯佳打听;卡嘉怎样了?她告诉我说,卡嘉不哭,但脸色惨白。
早晨,娜斯佳悄悄地对我说:
“您到公爵书斋里去。从右边的扶梯下去。”
一种预感使我周身的血液加速流动。我紧张地期待着跑下楼去,把书斋门打开。她不在里边。突然,卡嘉从背后把我搂住,热烈地吻了我一下。笑声、眼泪……。卡嘉一下子挣脱了我的怀抱,象一只松鼠爬上父亲的肩膀,但没有稳住,又从那里纵身跳到沙发上。公爵也跟着摔倒。小郡主快乐得哭了。
“爸爸,你真是个好人,爸爸!”
“你们这一对淘气鬼!你们是怎么搞的?这算什么友谊?这算什么爱情?”
“住口,爸爸,你不知道我们的事儿。”
于是我们又互相拥抱。
我开始从近处把她端详。三天来她瘦了。红喷喷的小脸蛋儿渐渐失去光泽,转为苍白。我一阵心酸,哭了起来。
娜斯佳来敲门了。这是已经发现卡嘉不见并开始询问的暗号。卡嘉顿时脸色煞白。
“够了,孩子们。我们每天都可以碰头。再见吧,愿上帝赐福给你们!”公爵说。
他瞧着我们也受到感动,但他的设想完全落了空。傍晚,从莫斯科传来信息,说小萨沙突然患病,业已奄奄一息。公爵夫人决定第二天就动身前往。由于事出仓猝,直到与小郡主告别之前我一无所知。告别一节是公爵坚持安排的,公爵夫人勉强答应了。小郡主肝肠欲断。我失魂落魄地跑到楼下,冲过去和她拥抱。远行的马车已等在大门口。卡嘉望着我大叫一声,顿时昏倒。我急忙吻她。公爵夫人设法使她恢复知觉。后来卡嘉总算苏醒过来,重又把我抱住。
“再见了,涅朵琦卡!”她忽然对我说,脸上莫名其妙地牵动了一下笑出声来。“你别在意;这不要紧,我没有病,我过一个月回来。那时我们再也不分离。”
“够了,”公爵夫人用平稳的语气说,“出发吧!”
但小郡主再次回到我身边。她歇斯底里地把我搂在怀里。
“你是我的生命!”她抱着我匆匆低语道。“再见!”
我们最后一次互相拥抱,随后小郡主便消失了——她这一次去了很久很久。直到八年以后我们才得重逢!
………………
我故意如此详细地叙述我的童年时代的这一插曲,即卡嘉在我生活中第一次出现的始末。我们的故事有着不可分割的联系。她的罗曼司就是我的罗曼司。正象我注定要遇见她一样,她也注定要找到我。再者,我不能放弃又一次神游我的童年时代的乐趣……。下面我要讲得快一些。我的生活忽然陷入一潭死水,直到我已经满了十六岁,我才仿佛重又醒来……
先简单地交代一下公爵举家去莫斯科以后我的境遇。
我和廖塔尔太太留在彼得堡。
过了两个星期,专差来通知说,公爵一家回彼得堡要无限期推迟。廖塔尔太太由于家庭原因不能到莫斯科去,她在公爵家任职便告结束;但她仍留在这个家庭里,转隶公爵夫人的大女儿亚历山德拉·米海洛夫娜。
我还没有提起过亚历山德拉·米海洛夫娜,其实我只见过她一回。她是公爵夫人与前夫所生的女儿。公爵夫人的出身和来历有些不明不白;她的前夫是个包税人。公爵夫人再嫁时,不知该如何安置她的大女儿。乘龙快婿非她所能企及。她可望得到的陪嫁并不丰厚;直到四年前,她总算嫁得一个富有而且官衔不小的人。亚历山德拉·米海洛夫娜进入了另一个社会,她在自己周围看到的是另一圈子的人。公爵夫人每年去看她两次,公爵——她的继父——每星期都带卡嘉去看她。但近来公爵夫人不大喜欢让卡嘉去姐姐那儿,公爵是偷偷带她去的。卡嘉十分爱她的异父姐姐。但她们俩在性格上彼此形成鲜明的对照。亚历山德拉·米海洛夫娜当时大约二十二岁,她娴静、温柔、多情;她的娟秀的容貌似乎被某种深藏的郁悒、内心的隐痛投下了严峻的阴影。严肃和阴郁同她天使般眉清目秀的容貌不大相称,犹如丧服穿在小孩身上。你望着她,不可能不对她产生深切的同情。她形容憔悴,我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据说她有成痨的趋势。她过着十分孤僻的生活,既不喜欢宾客盈门,也不喜欢外出应酬,简直象个修女。当时她没有孩子。我记得,
有一天她来找廖塔尔太太,见了我特地走过来深情地吻了我一下。与她同来的是一位清癯瘦削、上了年纪的男人。他瞧着我,禁不住潸然泪下。他就是小提琴家Б。亚历山德拉·米海洛夫娜抱住我问,我愿不愿意住到她家去,做她的女儿?我朝她脸上一看,认出她是我的卡嘉的姐姐,便和她拥抱,心中感到一阵说不出的苦楚,致使我的整个胸膛都隐隐作痛……仿佛有人又一次在我身旁叹道;“苦命的孤儿!”这时,亚历山德拉·米海洛夫娜取出公爵的一封信给我看。信中有几行是写给我的,我读了以后泣不成声。公爵祝愿我幸福长寿.并要求我爱他的另一个女儿。卡嘉也给我写了几行,说她现在不能和母亲分开!
当天晚上,我就开始另一种生活,来到另一户人家,进入另一个圈子,再次从心上割去已经使我感到如此可爱、如此亲近的一切。我来到她家已心力交瘁,精神上创巨痛深……。下面则是另一段故事的开端。
(百合部分完结,后文有兴趣可上网自行百度。另,陀思妥耶夫斯基没能写到涅朵奇卡和卡嘉8年后的相遇,这份恋情永远都只停留在它最初与最美的时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