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I am murloc 一篇完

作者:策零
更新时间:2014-03-06 21: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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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策零 于 2014-7-23 23:45 编辑


克罗地亚狂想曲,谢谢。



murloc Lv.1


“你最清楚我的脾气不过了……要是有人用右手打了我的左脸,你觉得我会怎么做?”

“你会把那左手也砍下来。”

“对哦。要是她打了我的左脸呢?”

“……你会递右脸。”

“对哦……”


那时我十二岁,走在放学路上,听到两个高挑美好的学长满面忧郁的对话,夕阳就在他们身后熠熠生辉。整个场景,从色彩表情到语声,甚至是两人无可奈何的挥手告别动作都深深打动我的心。我想,就是从那个时候,我立下了宏伟志向:一定要让安扇我一巴掌。然后,忧愁,深情,专注地转过另一边脸,说:“给你。”微微的哭腔,还要有一点隐忍和隐忍之后的甘愿,调成一杯柠檬利口酒,甜腻又烧心。


当然那时我并不知道柠檬利口酒是什么东西。开玩笑,十二岁的我连酒都没尝过。所以最后那句话是我后来加上去的。其实那一整个段落都经过漫长的修饰,因为等待安扇我一巴掌的时间实在是太漫长,漫长到我的修辞能力都不甘寂寞地提升了。

立志前不久我和安奉班主任之命,去校外买拖把。就在我们去超市又回来这一个小时中我深深地喜欢上这个女孩儿,一喜欢就是六年。而她也不负众望,没让这段美好感情变成狗血俗套的三流小说:她拒绝了我一年。最后一年。前五年我怂得很严丝合缝。

我想,如果我讲诉这么个故事,即使没有彩声,也不会有人迎头泼我一脸,大概。

那是高考前五十二天的晚自习,我在全班同学的殷切目送下去隔壁班找她,又收获一个班的殷切。像这样把暗恋搞成两个班都知道,一定不是我一个人的问题。我这么忧愁地想着,就约她出来,在她疑惑的目光下抖成一面筛子。

路过的男生无不伤心落泪。毕竟在我们胡吃海喝的时候,他们递酒给我,说:“我敬你是条吃钢咬铁的汉子!”当然我没像孙少平那样在煤矿下讨过生活,说吃钢咬铁委实高拔了我。只不过那十来岁的年纪,还是老师一颦一笑定生死的日子,而我就敢直愣愣地盯着更年期发的大妈,咬定青山不放松:作业我写了,就是没带。表情镇定,出去罚站的走位亦风骚,最重要的时手指也如传说中那般干燥稳定。不似另一位,虽说一语不发,手里攥着的报纸却已洇湿一片,使人难免向下联想,敬佩之感从何谈起啊。

而现在我就在比我高两公分不到的美丽女孩儿面前筛糠般战栗,每一抖都好像一巴掌甩在那些男生的脸上。这就是我们这帮主动告白的下场啊啊……

没等我把话抖落完,安看了看我,说:“没事儿我先回去了啊。”“啊那你先回吧。”

我话音刚落,就能听见四处隐匿的围观群众嘶嘶地倒抽冷气。原来牙疼也能传染吗?我这么一想,觉得自己大概也不能算最悲催的一个。


等我回来的时候,班长凑上来问我:“怎么着了?”

“能怎么着啊。查无此人,原件退回。”

“啊?咋能这样呢?”

“咋不能呢……这世上的事啊不顺者十之八九。”

“你拽毛线文呢!”

“我忧伤,悲痛,感觉不能做明天的值日了。”说完我偷偷瞄班长一眼,希望他的圆脸能现出正义的愤怒和对偷懒分子的谴责。谁知那张既圆且红的脸上浮现出真切的关怀来。

“我晓得。我给你干了吧。”

我一下子头疼。好疼,从头疼到心里,还一幕幕地闪回起来。如果这个时候插一段回忆,大概也不会有观众老爷说骗字数。但是再怎么讲,也只是我怎么对她好而已,有什么意义呢?

如果这个世界就是对谁好谁就爱你,那就跟残酷之类的形容词再也搭不上边了。而我喜欢“残酷”和“世界”凑成一对儿,因为漂亮。

就跟她一样漂亮。

学《洛神赋》的时候,老师点起我来,我往安的方向瞥了一眼。她正笑着,为了什么事儿吧,我不清楚,然后我开始念,翩若惊鸿,婉若游龙。念的眼睛都眯起来,老师看着我直笑。“得了,你坐下吧。再念鸟都飞进窗户了。”眼光毒辣的老师意有所指。我红着脸,还是没忍住再瞧一眼。安坐在窗边,撑着脸往外看。正是三月时节,校里粉白桃花盛如胭脂雪。漂亮。

我不是在那个时候才知道自己重病难救的。


其实我长得也不赖,至少那些能打过我的人都这么说。这种人的话比较没水分。毕竟人在武力威胁下的话,不是沾满泪就是浸透……咳。扯远了。

所以我一直想不通为啥安不喜欢我。在我们的课本中,几乎所有浪漫爱情故事都是以风仪与姿态一见倾心一拍即合为开始的。暂且忽略淇水之畔和自挂东南的事情,为啥我和安连个开始都没有呢?

我想过这件事。难道是我长得不符合安的审美?也不对啊,她说过我要是剪了短发应该会挺好看,于是第二天我出现在她面前的时候,她摸了摸我的发梢,说我确实好看。

“可能你没好看到能让她喜欢的程度。就像你看见一只哈士奇,虽然觉得俊,但不会喜欢上它。”

陈叼着酸奶袋子这么摇头晃脑道,我真想一把给他扯下来,再把白色液体挤他一脸。但鉴于这会严重折损我的形象,所以我只是在桌子下面踹了他一脚。“你脑子抽抽了。”


脑子抽抽的是你。


没人会当面这么对我说。而我也没忧思成疾到幻听的程度。所以我很清楚,我自己知道为什么我们不会开始。

她不喜欢我,就这样。

喜欢一个人的理由可以很简单很渺小,如同单单一颗雨滴不被发觉。修长有力的手指,干净的棉衬衫,那天阳光照在她身上就像倾倒一瓶水晶砂,他笑起来有酒窝,一股柑橘柠柚的气息让人心动。或者那个人伸手挡了一下飞来的排球。这些理由我都听过,虽然觉得过于飘渺,但到底也有迹可循。

我喜欢安瞪我的样子,像倒持着匕首从我眉心剐下去,血热热辣辣地舔过眼球。我还喜欢她“哎哎”地叫我的声音,我能听出她的舌头在发音的时候压紧了,“哎”的一声,有点含混,像吻的时候含着一口薄荷酒,透亮的绿色从嘴角流下来。

那么同样的,不喜欢一个人的理由也可以细微无声像尘埃蒙过视线。

我不知道安不喜欢我的理由。

“要想人喜欢你,就要做ta喜欢的事。可是如果你不是ta喜欢的人,做再多ta喜欢的事也没用。那么到底是你先做了让ta喜欢的事呢还是ta先喜欢你呢blablabla”

这简直像先有鸡还是先有蛋。

世界真奇妙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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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时候我会想,哪怕安喜欢上别人……我都很高兴的。至少她会喜欢人。”我说这话的时候感觉自己背后都发出光来了,特别凄厉的那种,就像一万只乌鸦同时飞出来。

“我也觉得,你说安不会是喜欢猫吧?她就是喜欢猫。”陈还是叼着酸奶袋子,只不过不是原味儿的,被涂抹得过分粉嫩的草莓图案被他嘴唇含住半个。我就踹他一脚,他哎呦一声,水汪汪地看着我。我愣一下,这才反应过来这是陈的孪生弟弟陈陈。这两兄弟长得贼像,旁人想分个清白只有晕头转向。唯有我仔细观察,缜密思考,大胆实践,踹出了门道。踹一脚,默不作声的是陈,作小媳妇状的是陈陈。

“陈呢?”我问他,边伸出手做抚慰态。陈陈嫌弃地瞅我一眼,说:“到隔壁找小云去了……”

“你不乐意啥!”我粗暴地揉过他的板寸头,在他犹受非礼的面部表情中获得极大的心理满足。

“妈的,我一直觉得是你把我叫娘了……”陈陈在我的魔爪下咕哝。

确实,叫双胞胎一般都是“大X”和“小X”的组合,只不过有一天我灵感上涌,望着两兄弟阴笑而吟:“扯上两斤红铁链,给我二陈锁起来~”在场无不悚然,于是大陈和小陈饮恨改名。

就在我们讨论姓名和性格的相关性时,陈一脸满足地回来了。我便把陈陈撇在一旁,抢上一步问道:“安在干吗?”

陈坐下来,把礼品袋放回抽屉:“她在吃绿茶味的三加二。”

我一把扯过陈陈:“走一趟。”蹬蹬蹬跑到小卖部,绿茶味三加二,回来趁着安不在扔到她的桌子上,深藏功与名。

目瞪口呆看我一脸满足回来的陈说:“你真没救。”

我白他一眼:“我乐意。”

然后等我上完体育课回来,一进门就看到桌子上的饼干,像一列超载的绿皮火车,沉重有力地朝我开过来,撞得我脑仁里嗡嗡地冒星星。

“你回来了?刚安让我把这个放你座位上。”旁边是谁说话我忘了。

你扔了也好啊。我这么想。


那天是平安夜,外面下着雪。我在位子上坐了一会儿,听到午休铃,就站起来往外走。学校的教务楼后面有条小道,一般人不往那儿去。

我在雪风里感觉要飘走了。小道旁边是还没我高的玉兰树苗子,我记得春天曾见过它们打苞,风一吹就摇摇晃晃的,单薄瘦弱到可怜。

我就盯着那些被雪包扎起来的小树苗子,不时伸手把一些软雪拂掉,在看着风给吹上去新雪,像一场游戏。然后我玩厌了,把冻木的手揣回兜里,硬硬的硌着肚子。

你不想要扔掉也好啊。我来来回回走,风吹得我耳朵呼啦呼啦响。

你不想要就扔了吧。我走来走去,把埋到脚背的雪踢开,露出下面湿黑的路面。

为什么呢。是我不好。是我不好。为什么呢。咱俩认识多久了,就一包饼干你至于吗,你就这么讨厌我。你扔了不行吗,要这样告诉我不想要。你分给人吃不行吗,要这样对我说不。

我就特别招人讨厌。

有路我不走,偏偏要往雪堆里闯。脑子里也一样,情知是我做错了,但就是要往那些最锋锐无情的想法里跳。

我在雪地里转悠了一中午,感觉好多了,至少没被烧死。但是当圣诞节来临的时候,我裹紧被子面向墙壁,听着埋在里面的管道中有水滴答滴答。屋子里没有雪来我抚慰我的热度了,况且我一点爬起床面对世界的动力都没有。

想象着安在家里看圣诞树的愉快模样,活像一个贴近挂霜玻璃窥探的幽魂。那一刻我有种被世界真诚亏欠的快感,于是我翻了个身,睡下了,痊愈了。


后来我回想这件事,除了被自己的愚蠢执拗而羞耻到之外,还总是会出现一个明显不符合事实的画面:还没有我高的红玉兰在雪中熊熊燃烧出满枝娇俏,而我刻骨怨毒地摘下它的花苞,“叫你开!叫你开!”

介于这个画面实在太不可思议,我曾拐弯抹角地问语文老师:“老师,摘花苞是不是很有病?”

“什么花苞?”语文老师推了推眼镜,用注目陷坑中蹿跳的小狍子般慈爱眼神盯我。

“玉兰的,特别小的树,”我在胸前一比划,“还没我高呢。”

“哦,”老师的食指按着红笔,敲了敲桌面:“那没事,摘了对着呢。小树,不能太早开花。”

“呃……”我总觉得老师的慈爱像对岸的钟声般富有穿透力,咣——“要是……开了呢?”

“夭寿啊。”

我登时一惊。那时比较惜命,想攒着日头,好和安天南海北,春夏秋冬。或者柴米油盐,鸡鸭鱼肉。当然这都是白日做梦,胡思乱想。

“可是,”我枯眉苦思一阵,小心翼翼回道:“不是说出名要趁早吗……?”

“就是夭寿啊。”老师笑眯眯地,我苦兮兮地请了安退出来。

其实我知道。

以前忘了在哪儿看到过这么个句子:“那些浅显又深奥的道理”,不由掩卷暗骂这不扯淡吗。后来我察觉了,这些浅显易懂的道理,比如树早开花就早夭之类,总是会睁着大而明亮,深奥难解的眼睛,看着我们,我,命中注定地,人劝不听地,迷迷瞪瞪一头往陷坑里撞,从尘土里开出花来。

等到花败了,化成一缕烟远逝,我就从方寸天空望上去,奇怪当初怎么就不明白呢。

其实当初明白……吧,大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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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干过的最劲爆的事情,绝对不是一挑八而不倒,或者半夜跳上陌生男子的摩托去吃烧烤等等,至于喝醉磕大之类就更不入流了。

我把写给安的情书当做语文作业交了上去。那是我初中时的作品,充斥着“她的笑容像紫罗兰”“我想她哭泣的样子一定很好看,就像传说中的安琪儿瀑布”这种令人羞愤至极的句子。如果现在有人想搞死我,只要把它在我面前一摆,我立刻就去跳钢水。

反正那种金属液体的温度,和我的羞耻心也差不了多少,都能让我秒秒钟灰飞烟灭……

现在一想,批阅完那篇情书之后,语文老师竟然没有喝令左右将我擒来立毙杖下,倒也真真是恩泽深厚。但我犹记得语文老师看我的眼神,洞穿肺腑的慈爱之情,像留下一个小小急救箱,待我长大成人以后再捡起来,包扎现在的伤口。

“这是你写的?”老师笑起来像猫,那种天生刻在肌肉纹理间的笑。

“嗯我写的,”我挠了挠头,那个时候还不知道害羞,喜欢就写了。“我写的。”

老师摸了摸我的头,让我走了。那时候我还不以为耻反以为荣,下了课去向安献宝。她看完之后,说要把我的作业本带回家给她妈看。我立感无比荣幸,又无比紧张,仿佛受邀前去吃饭的准女婿,终于要开口喊“伯母”。

“怎么啦?为啥要给你妈看?”我扭扭捏捏地问道,手指简直要把作业本的角搓成卷卷。

“没怎么,就是让她看看……”安皱着眉笑起来。她总是这么笑,好像是对眼前的一切都又恨又爱。

“哦那好,明天别忘了把我本子还我。”我松开手,准备去买包零食庆祝一下。

行。

她其实没说这个字,但我就是能从她的眼睛,她的眉目,她往回缩的手里看出来字句。而且我知道她也能看出我没说出口的话。我们一起玩的时候其实说话不多。

第二天她把本子还给我,说她妈看的时候一直在笑。我也跟着傻乎乎地陪笑,如同给老丈人奉茶时不住点头的没出息半子。说来安的母亲也真是宽厚,没有第二天找上学校以流氓罪控诉我啊啊……

“你怎么这么能编!”她恶狠狠地在我胳膊上捏了一把,看着我就像看一个叼着月季的蹩脚魔术师。

而我就手忙脚乱地把沾着口水的月季花卸下来,从我破洞多多的口袋里掏摸一阵,找不到真正姿色娇艳如成熟女性唇彩的玫瑰花,最后还是无可奈何地擦擦绿茎上的口水,说小姐我是认真的……就是人蠢了点儿。

“哎唷我,”先呻吟一声,真诚赞美她的手劲儿,“我没编啊!真情实感,绝对的。”

她就把溜到脸边的一绺碎发拨到耳后,细声说:“扯。”

我泄了劲儿,死狗一样脸趴在桌面上:“真没有……我可喜欢你了。”

她不置可否地笑一笑,偏开了视线。我把脸埋回胳膊,呼出去的热气在鼻翼结成水滴。

那时大概是冬季刚结束不久,为了礼赞春天,猫和我都一样热情洋溢,只不过它用爪子挠地伴奏一曲高歌,而我用笨拙的手捏着笔,狂乱无知地喷吐我对安的喜欢。

从那个时候起,我就放弃所有痊愈的可能了。


后来,我们上了同一所高中。一个周六的早晨,我还在梦境中跋涉,手机在枕头底下振动醒了我,我迷迷糊糊地捞起它:“喂……?”

“哎。你起了没?”

听到她声音的时候,我并没有一个激灵或鲤鱼打挺之类,反而如同陷进一锅煮得嘟噜嘟噜作响的苹果糖浆。黏稠的甜腻像金银环蛇一样在我脑子里反复游走。

“啊……?”

“你真能睡啊。屋里有人吗?”

“没啊……”

“哦。那我上你那儿待一天。”

“……”

安听不到我的回答,以为我在犹豫,就软了声音说“求你嘛~”

其实我只是连喉咙里的软骨都被糖浆煮化了,一时发不出声来。

妈的,这还让不让人起啊。我挂了手机,翻个身,开始腹诽,像一只被烤融化的雪章鱼,都快渗进被子里了。

等她到我家里,我给她开了门之后就又退回床上,放下床帘,躲在里面,看她坐在我的椅子上写作业。

隔着帘子我也看她看的很清楚。她的手腕蹭过纸张的声音,她的咳嗽,她用的沙宣洗发水的味道近得像是在我鼻子底下。

“哎。你那个时候是认真的吗?”

我正在床帘后面发昏的时候,被她不清不楚的问题问的更晕了。我捏起床帘的一角,探头出去看她:“啥玩意儿?”

“就这。”她扬了扬一个本子,我一眼就看出来是写着那情书的本子,因为自从我写完它之后,觉得再也不能在那个本子上添别的东西了,就扔在了桌子下面的横隔上,没想到被她摸出来。

“认真的啊,那必须是认真的。年少无知也是很认真的。”我说这话的时候她没看我,也没再翻那个本子,就“唔”了一声,把它放回去了。

其实有一点是假的。

我心里突然说了一句。白棉质地的窗帘在微风中忽闪像一对翅膀,阳光透过玻璃窗户,静静悄悄地把低着头的她抹得透亮。她勾着脖颈的样子就如同天鹅注视自己在湖中的倒影,但被那份美丽震慑到的人却是我。

有一点是假的。我缩回床帘后面咬手指。我一点都不觉得她哭泣的样子会很美,那只是年少无知对排比修辞的幼稚追求。她哭……只是碎片的想象都会让我狂暴焦躁,仿佛被丢进尼加拉瓜大瀑布下面受雷神捶打。

我宁愿祈祷让这世上所有的瀑布都干涸灭绝,跋山涉水的观光者既惊且怒地把我碎尸万段,都不想见到安哭泣的样子。一滴泪都不要。

但是,她的悲伤,她的泪水,都不是我能掌握的事。她的什么是我能掌握的呢?什么都没有。我只是一缕幽魂,有幸飞过冰蓝色的大瀑布,被那澎湃的美丽震乱了形体,自此便带着这被改变的形态苟延残喘地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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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了高中之后,我和安没被分在同一个班,她在一楼我在二楼。于是为了能看一眼安,每天我都会绞尽脑汁地谋算怎么样能“不期而遇”。从狗腿地自发协助物理课代表下楼抱作业到做值日时提起垃圾桶就往楼下跑,不一而足。下楼打午饭也必定要跑两趟,一趟打饭,一趟名义上去拿被我忘掉的筷子,实际上在安的必经之路上看太阳:“哎呀好巧,今天天气不错。”

按说这样的把戏多了,明眼人都能晓得一两分意思,也不知道安是真傻还是大智若真傻,从不拆我台,就还是那样皱着眉笑,一副又爱又恨的俏模样总会让我在上课的时候双目无神,被老师吼起来回答问题。

后来班级调动,安和我都在一楼了,我的痴汉行为更是变本加厉。一下课就在走廊晃荡,举头望骄阳,低头瞅隔壁。手里揣着水杯作焦渴状,在走廊尽头的饮水机处逡巡,一旦发现安拿着水杯出来,立刻低头心无旁鹭接水,等嗅到她的气息从身后幽幽而来,便抬起头盈盈一笑:“这么巧呀。”

旁边的本班同学目睹这类景象久了,眼神逐渐从不屑到同情,最后升华成敬仰。用他们的话来说,我这就是书上讲的痴情种子,百闻未曾一见。

同学们纷纷表示不能理解,看她一眼这么重要吗,又不是生离死别,天天都能见嘛。我揉揉脑袋,先踹了陈一脚,责罚他多嘴。陈缩着脑袋不吭声,陈陈躲在他哥后面说:“你就是有瘾。”

“啥?踹你俩有瘾吗?”

“不是,你是看安有瘾。我还见过你做课间操的时候幅度特别大,就为了能扭过身子看隔壁班……”

没等他说完,我又踹了陈一脚。他这次开口了,颇为委屈:“又不是我说的!”

“你挡着我了!”我嘎巴嘎巴捏着手指,阴森森地笑开。

陈立刻大义灭亲地把兀自说着的陈陈揪到前面。“承认吧,你丫没救了。”陈陈悲悯地看着我,“你再踹我,我就对安说你……”

他还没说完,我就伸出魔掌往他肉脸上一推:“闭嘴。我就是看她高兴,怎么地了!”

你们不知道啊,这是看一眼就少一眼的事。我在心里深深地叹息。我想看见她,每时每刻每分每秒——而现在,多少时间都被浪费了。

四周围观的同学们咂咂嘴,为没能看上恼羞成怒的我暴打双胞胎兄弟这一戏码而万分遗憾。“兄弟们多担待啊,我就这么病入膏肓……”我向四周袒露伤痛无助的内心,就差没一米阳光点亮眼角晶莹的泪光。多愁善感且热爱韩剧中那种忧郁深情男主的女同学们纷纷表示一定支持我,和我打过架的男同学们也豪气干云:小事一桩,包在兄弟们身上了。

于是当后来我们去参加那种俗称“游击战”的考试时,考一科就换一个考场的高流动性丝毫未能阻挡我去看安的脚步。每当一场考试前,和安分在一个考场的同学就会给我传来佳音,于是我就在考试中笔走龙蛇,只为早早交卷,跑到安的考场门口偷窥她把刘海撩起来答题卷的模样。那时我心中充满幸福,像只扒拉蜂巢的黑熊,监考老师尖锐刺目的驱逐目光扎在我的厚脸皮上,一无所觉。安那副专心致志模样流淌到我心里,厚厚地沉淀出一层糖霜。以至于在考试结束的好几天夜里,我都梦见这个情境,只不过考场啊考生啊老师啊都被我选择性忽略了,连桌椅板凳也没能幸免。乳白色的光海中,只有安撩起额发,露出有几颗青春痘的额头,低头思考的样子。我就站在不远,默默无语地看着她,直到世界崩塌,我自梦境中滑落,睁眼望着黑漆漆的天花板,失落如被逐出伊甸。


我一直很喜欢同学们帮助我这件事,让我有点人多势众的安慰感。于是,在开运动会的时候,我又抹开脸面,去求掌管稿件宣读的同学。她把我写的稿子读了一遍,脸色青白,上上下下打量我一番,似乎是希望这正气凛然的扫视能让我意识到自己的请求是多么荒谬无理,最后不战而屈人之兵。

不过很可惜,我的颤抖、不安、羞涩和结巴都是安一个人的特供。面对他人,我年轻的胸膛里总是澎湃着龙傲天一般的豪情。我眯起眼回望过去,“拜托您啦!”


无耻之徒啊啊!


我很确定在微微颤抖且面色泛红的女生心中,一定回荡着这句咒骂。毕竟要求她在至高的运动会来稿宣讲处念出一封情书的人,嗯……应该就我一个。而且这还是女生写给女生的情书,她没有登时摔我一脸,其实我应该庆幸?

充分意识到这一点,我又换一副嘴脸,请求她好好看一看我的文字,是否含蓄而执着地展示了我对安的情真意切。也许是被我私下练习无数的文笔打动,也许是我这张脸并不可憎,也许是我的可怜和无助已经浓厚到溢出在空气里。总之,最后她深深地看我一眼,答应了。

关于那封稿件的内容,我已经忘得差不多了……大概是以细腻的笔触,赞颂场上那个穿红衣的八百米运动员,身形优美如同一只长腿野兔,灰而细软的毛皮沾染着春季花草的清香,直直拨动我的心。

人是不能和比喻开玩笑的。这个道理很久之后我才懂得。那时我把安比作一只长腿野兔,因为她身形瘦削,骨骼线条明显,抬起头远望时从后颈到背部的曲线流畅确如一只优雅奔跃的兔子。哪个女生看见兔子,不想把它搂在怀里捏耳朵呢?

当广播响起的时候,我坐在观众席上,渗汗的手掌紧张地揉捏着裤子,伸长脖子往安的方向看过去。比赛已经结束了,她回到座位,正用毛巾擦着汗涔涔的脖颈,细碎黑发在白色肌肤的映衬下分外显眼。她并没有注意到广播,放下毛巾后从脚边拿出了一本书,摊开在膝头。

最后一个字音消失在运动场喧闹的锣鼓声中之后,她依旧没有抬起头。我松弛下来,失落隐隐地垂坠到我心上,像一场阳光明媚的约会在雨云中落了空。呆坐了一会儿,我安慰自己,至少我的心声曾在她的耳边响起过,那还不够吗?

当然是够了的。因为,平常它们都只会在我注视安的时候,在我胸腔中抓挠。

于是我安静下来,拿出我的书来看。茨威格的小说,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而其中一句话深深地射中我如同命运,如同天赐,如同盐溶入水中,如同我缺失的拼图被寻到,装回我的身体。而我明白,就像明白自己的胃长在肚子里那样清楚无误,我对安怀有的就是一个孩子不抱希望,低声下气,曲意逢迎,热烈奔放的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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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这个故事本来就说不上开始,当然无所谓结束。

高考结束之后,我带着功成名就的满意和对安告白失败的遗憾,收拾起行囊,和一个死党跑到云南的一座古城。

没错,就是那个传说中文青四大朝圣地之一的丽江。当我踏上青石板铺成的四方街,叫卖的喧嚷冲击几乎要把我震倒。我和死党面面相觑,又四下张望,看看是不是我们来错了地方。

“这……就这?”死党嚎起来,哀悼他脑中晨钟暮鼓、牛马走铃的幻想,凄厉一如窝巢被夷为平地的野狗。我则比较现实,考虑到回程机票的价格,现在扭头就走不太可能。

“是骡子是马,我们走进去看看……”虽然我其实也没什么底,尤其在看见古城巷子里挤成长条年糕状的人群之后。

与一家客满旅店所养的两条萨摩依依惜别之后,我们终于在一家偏僻客栈订下一间大床房。对于要大被同眠这件事,我和死党一点膈应都没有。毕竟他从来没把我当女的看……

就在我这么玩笑道时,他回过头瞅着我,认真说:“不是,是你从来没把安之外的人当人看。”

我坐在床沿,手里攥着刚刚买的挂坠,觉得木头质地的它烫得可怕。

我晕了一阵,嘴硬地回道:“那你觉得我把你当什么啊真是。”

“我觉得你看别人都是在看人形,我是比较高级的那种。”

“那还真是委屈你了……”我斜斜瞧着他,思量着要不要半夜给他来个堆布袋。

“没事,你说的也对,我也没把亚之外的姑娘当成女的。”他颇为自负地拍了拍胸口。

我一下子笑了。“那真是一般黑的两个老鸦撞一块了,一点瓜田李下的意思都没有哈!”

“那必须的,好基友一被子。”他脱了鞋跳上床,“我先睡一会儿,你出去耍着。”

“能行。”我站起身,把挂坠带上,推开木门走出去。

别的暂且不论,丽江的天空确实很漂亮,大堆大垛的白云,奢侈仿佛装香草冰激凌的大货车翻了底地倾洒出来,天蓝色如同屋檐下悬挂的陶瓷风铃在风中抖颤,清澈绝伦。空气是街边那些堆起摞的象牙芒果熟透的甜香,路沿的一排排青皮竹筐里散落粉白的桃啊嫩黄甜杏啊醇紫的李子。六七八种曲调在无数鸟雀的喙中激荡。连人声的嘈杂也可爱起来,彷如波浪拍打鹅卵石海岸,变幻起伏的背景。我走在刚刚淋过雨的阳光下,石板路的凹陷积水处掠过我的影子。那时我胸中空荡,唯有念诵天朗气清,惠风和畅。

然后我做了一件让我至今懊悔不已的事情。这种事很少的。

我打开手机,刷了一下人人。

如果选一种固定套路来表述,那就是“我要是当初不刷那么一下,就也不知道安也来了丽江,我要是不知道安也来了丽江,就不会有之后那些伤心事。”

但是,总之,我就是刷了。然后哐当一声,天不朗了气不清了,风跑不见了,周围的人群一下被推开十万光年,我立在无限广大的坐标系中的一个点上,脑子像中毒的电脑一样蓝屏,白字。


安也在这儿。


Fuck you all I quit!


待我回过神来,已经回到客栈。我揪起刚醒不久的死党,“央!央央央央央!安也跑这儿来了!”

可能是激动过度的我面色狰狞,央一时没分清我是活人还是来索命的女鬼。他傻愣愣地盯着我,手还放在正要扣好的皮带上。

“安也跑这儿玩了。”我稳定一下自己呼之欲出的狂喜,在心里开始给丽江的土地神上香。

“哦。”央终于回过神来,把眼中烟雾缭绕的我推开,“所以呢?”

“所以?所以我要去找她。”

“她愿意看见你吗,你个二愣。”

我心里顿时一片凉,像烧得正旺的火盆被丢进带冰碴子的二月河,连熄灭的呻吟都被黑水掐没了。

我知道安一点也不傻,只是怕麻烦而已。所以,在高考前五十二天的那个晚自习时,我想她明白我的意思。然后,她开始觉得麻烦了。于是自那之后我们一直保持着微妙的间距。央一箭中的,安不想看见我的可能性是百分之九十九点九。

“……Fuck you all I quit.”我垂下头,何止像霜打的茄子,简直像活挨了八小时冰雹。

“不要伤心,不要难过,忧郁的时候总会过去,美好的夜晚在等着我们。”央收拾整齐,在我肩上搂一搂。“晚上喝酒去。”

“好!”我回答的时候咬牙切齿,想把如此睿智的他,和想象中的酒杯一起咬碎。

现在回想起来,那间酒吧一点意思也没有。吵翻天的人群,烟雾中黄绿色的灯光像泄了的气球一样漫天乱飞,架子鼓的节奏带动木桌上的厚底玻璃杯,酒保把我们点的深水炸弹哐地戳在桌面上。我盯着橡胶色的酒底咖啡色的中层,开始怀疑自己的视觉出问题。

央把杯子捏起来:“感情深?”他笑嘻嘻地瞧我。

“你他妈的牛嚼牡丹,”我正想表现出一点有品的矜持,酒保把酒点着了,呼啦一下,幽蓝色的火苗惆怅地烧我。“……好,一口闷。”

不知道灌下多少马天尼啊冰茶啊乱马七遭啊,眼睛亮的跟个猫一样的央抓住我的手腕说:“咱俩来一套吧!”

“啊?”我大声问道,把手机掏出来,“你说啥?”

“咱俩点一套酒吧!”

我什么也不想,回答:“行!”


九个酒杯在我们两个土包子面前垒起来了,酒保面无表情地掏出打火机。熟悉的幽蓝火苗犹犹豫豫地在顶层徘徊一阵,沿着玻璃杯的边缘溜了下来。火光捧着我的脸,我定定地看着一树蓝宝石凤凰,觉得不好,俗起来了,要俗起来了。

我开始拨号,一个数字一个数字地按。我给安打电话的时候都是一个数字一个数字地按,好像这是一种神圣仪式。

我竟然按全了,在我已经喝得分不清赤橙蓝绿的时候。后来我一直觉得不可思议,觉得那时的我和现在喝醉之后跟人聊天都会打成乱码的我,真是不可同日而语。

“喂?”她问了一声,吵闹嘈杂比我的呼吸更先一步钻进电路。

“安我喜欢你。”酒壮怂人胆,半点不错。

“你说什么?”真的太吵了。台上的贝斯手开始甩头发。

我喜欢你,我喜欢你可久了!我对着屏幕咆哮。我也在丽江明天我们出来玩——

啪嗒。央把我的手机夺走,挂断。我保持着手举到耳边的动作。

仅此一次。央大概是这么说的吧,我忘记了。他递给我的酒猩红如血,进口就烧断我软弱舌头。

我一直在想为什么当时我被央抢了手机之后那么驯顺,而不是势如疯虎地扑上去和他同归于尽,明明后一个比较符合常理。

那是因为你不想听到那个你知道必定会听到的回答……仅此一次,他默许你发疯仅此一次。我知道。


之后我俩爬出酒吧,走到一个水果摊,决定买点醒酒的东西。我一眼就看上两个金沙果,这玩意活像打了蜡的椰子。我付了钱,一手一个,“听啊这都是心碎的声音。”碰。

钝钝地响。

央从我手里把它们拿过来,往马路牙子一摔。恪拉,裂了口子。小贩递给我俩吸管,于是我们一人抱一个,蹲马路牙子嘶溜嘶溜地吸。

“你明白不?”

“明白。这玩意儿就是刷了红漆的椰子。”

“不我说……妈的,这是椰子?”

“啊,就刷了一层漆,你看。”

“……妈的。你到底明不明白?”

“……明白。”



明白个毛线。第二天起来,我漱完一口酒臭,神采奕奕对央说:“安不过来我就过去,这么巴掌大点儿城我还不信遇不上一个人。”

央把手搁到额头:“随你折腾吧。”

于是接下来三天,我在标榜有助艳遇的甜品店里买了树莓酸奶,一边逛悠,一边眼睛里放出百八十只猎犬,去嗅我闻了六年的沙宣洗发水的气味。

三天之后的早上六点,我和央开拔去大理。那时游客和住民都还脸贴着枕头,小巷空荡,寂寥如同不再响起的龙凤铜铃。在清晨微白的天光中,我站在古城前,脉脉含情地望着它:以后谁再说你俗气,我替你揍他。我和我喜欢了六年的姑娘都睡在你的手心里,你那呵护过无数For one night 的艳遇故事、流淌着蜜和糖的手心。我沿着你错综复杂的掌纹走了三天,连她的衣袂也没摸到。

多么不俗的手笔。


去大理的客车上,央对我说:“鱼人再怎么有存在感,还是不招人喜欢。”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这样说,于是放下撑着脸的胳膊,转回来望着他。在他身后,是移动着的洱海长而开阔的深青色水面,掩映于石灰色山脉与低矮树木之中。

“鱼人陪伴在你练级的路上啊,但你要找的不是它。”

“这都什么跟什么。”

我不知道自己背后是什么风景,因为望着窗外的时候没去注意。

“没什么。”

“为什么?”

“不为什么。”

我回头去看,数不清的泥黄森绿条纹与灰白块在窗外飞驰。我知道在另一个人眼中,它们都会是正常而明确的树,草,土壤,岩石。原谅我沾满小凹凸镜的眼睑吧,谢谢。


的确没什么,不为什么。大概吧……就是一只鱼人,大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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