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JacieNL 于 2014-3-30 19:50 编辑
侍从
分级:M
类型:爱情/惊悚
打从记事起,阿克塞尔就渴望在王宫里当差。他还是渔人码头上一个小男孩的时候,就充满向往地注视着城堡紧闭的大门,想象父母对他讲述的故事,想象那些大门还常年开启的时候,国王和王后会如何在那里问候臣民,微笑招手,倾听冤情,公主们也会出来向欢呼的人群行屈膝礼。后来有一天,这种做法突然就……停止了。
当然,民众依然经常看到他们的国王和王后出席种种庆典,召开会议听取民间疾苦或想法,但情况和过去不一样了。公主们几乎不再露面,几年来,艾伦戴尔人民只能远远瞥见那两位王座继承人,遥望着她们从可爱的幼童变成害羞的女孩,再到漂亮的少女,最后是美丽的年轻女人。但也就仅此而已:只是惊鸿一瞥,窥见那两个总有一天将统治他们的姑娘成长岁月中的吉光片羽。谣言散播开来,传说那个年长姑娘——艾莎公主——有些地方不太对劲,虽然没什么人相信是她的问题导致城堡不再对外开放。
“我听说她是个被妖精掉包的孩子。”鱼贩子法兰德斯说着灌下一大口麦酒。作为血腥玛丽的常客,法兰德斯总有新八卦和酒馆里的人分享,不过阿克塞尔从不知道他这些故事都是打哪听来的,“每到月圆之夜,天空晴朗的时候,她就会变成一头巨大的母狼,牙齿有我胳膊这么长,那头满身毛发的野兽最喜欢逃出城堡,吞噬活人的血肉。”
“我听说有个鱼贩子喜欢满嘴喷粪,那张嘴比全艾伦戴尔的夜壶都脏,每次一缺酒喝就跑到血腥玛丽来胡说八道。”盖尔嗤之以鼻。这名来自幸运女神号的魁梧渔夫,一手端着一大杯啤酒,另一手拦腰揽着他膝头上醉醺醺披散着头发的妓女。他咕嘟咕嘟灌下啤酒,把杯子重重顿回桌上,擦掉大胡子上沾的酒水,冷冷看着法兰德斯。“你淹死在酒桶里算了,臭婆娘。没人会对你的荒诞故事买账的。”
“真的?”法兰德斯反唇相讥,“那你说我们未来的女王是怎么回事,嗯?什么原因让国王非得把他的宝贝女儿锁在屋里?”
“因为这样她就永远都不用看到你这张丑脸了!”铁匠伊洛夫吼道,听得人群哄堂大笑。
“好啊,笑吧,你们就笑吧!”法兰德斯在哄笑声中大叫道,“我把话搁这儿,那姑娘肯定不正常!”
“你们不该笑得那么大声,”有人嘀咕了一句,“‘白痴’法兰德斯比你们想象的更接近真相,虽然他猜错了原因。”
“哦?你又知道些什么?”盖尔问。血腥玛丽酒馆的熟客就那几个,众人都对生面孔持怀疑态度。他们刚才聊的可是够判叛国罪的话题,况且秃鹫的手下无处不在。
“比你知道的多。”那个披斗篷的人说。他浑身上下都是黑色,脸也被兜帽盖住,看不清面目。他摸出枚硬币拍在吧台上。“给我来杯麦酒。要烈的。”
酒保路易斯神色古怪地盯着那枚硬币。
“这是城堡金。这一带没人付得出这样货真价实的王室金币。你是谁?”
“某个会出高价买劣酒的人。谁让酒瘾上来没得挑呢。”那人一仰脖,把褐色酒水倒进了喉咙里,砰的一声将酒杯顿回桌上。“再来一杯。”
“在给你上更多酒之前,我要先看到钱。”
披斗篷的人怀疑地望向路易斯。
“你开什么玩笑?那枚硬币够买下三家这样的破酒馆了。”
“所以我不能收它。我情愿要老式银币。我可不想在守备队那儿惹麻烦。要是收了这枚来路不明的金币,估计我明天一早就会因为盗窃国王本人的财物被吊死。”
“都是一群愚昧无知的白痴,你们全都是。”那人发着牢骚,“不出所料的一群乡巴佬。”他一把抄回金币。
“知道吗?我有更重要的事得办,没空跟你们这种人喝酒。给,”他丢给路易斯三枚银币,“你要的银币。反正死人也用不上。”
说完,他撑着吧台起身,挤过人群,撞门而出。血腥玛丽的常客们满怀敌意地瞪着他一路出去。门刚在他身后轰然闭合,人群就爆发出一阵气恼的低语。
“那杂种是谁?”盖尔吼道。
路易斯正擦拭着那几枚硬币,举到灯光下查看侧面的铭文。
“不知道,不过他的钱不错。上好的银币。”
“你怎么知道他的金币是王室的,路?”法兰德斯问他。
路易斯把硬币塞进腰带里。
“我在这见过形形色色的怪人。除了你们,有时也有别人进来喝酒。有一天,走进来两个人。其中一个简直是巨人,块头比盖尔和伊洛夫加在一起还大。另一个是小个子,那身板不比男孩壮多少。他们在找人。他们问我,有没有人拿国王用的那种金币付账。当然,我这种人哪见过国王的东西什么样啊,我就跟他们说了。那小个子就拿出一枚硬币给我看,刚才那家伙扔下的硬币跟那枚一模一样。要我看,刚才那人八成在城堡里干过活,后来犯错出来了。”
听到这里,阿克塞尔猛地抬起头。一个在城堡里干活的人?那他肯定见过公主!他没准认识什么人肯带阿克塞尔进去!
阿克塞尔跳下凳子,飞快喝完了苹果酒。他冲出门去,一心想追上那个不知名的男人。跌跌撞撞穿过渔人码头的夜色,阿克塞尔突然意识到他的冲动之举是多么无望。那人可能已经走出很远了。他找到那人的可能性几乎为零。错过机会没拿到城堡的入场券让他满心沮丧,阿克塞尔怏怏踢着小石子,一路发着牢骚往家走。一想到太晚回家母亲会如何责骂,阿克塞尔决定穿过小巷走捷径。
然后他看见了他。
那个带兜帽的男人背靠墙躺在小巷里。阿克塞尔见过许多醉汉,也见过许多死人,能分清不同之处。那男人显然是后者,最明显的证据就是他喉头上插着的弩箭。
阿克塞尔小心翼翼地靠近尸体。他不会蠢到担心那具尸体可能伤害他,他怕的是制造尸体的人。况且他不想被误认为强盗;都城守备队对盗贼从不手软,对偷窃死者遗物的人更是缺乏耐心。不过,如果这人曾在城堡里干活,那他身上很可能会有贵重物品……
阿克塞尔迅速环顾四周,确定没人,才跪到那死人身旁,迫不及待地翻起了他的口袋。在搜寻中(翻出了几枚银币和铜币,两把小刀和一只小怀表),阿克塞尔注意到,虽然这人表面看是被十字弩穿喉而死,但他眼角和嘴角干涸的血迹,还有躯体痛苦扭曲的姿态,都告诉男孩这人已经死了很长时间,更像是被毒死的。
“自作自受,”阿克塞尔一边小心把死者的财物塞进口袋,一边想,“谁让你从城堡里偷东西。国王和王后是好人,是很长时间来我们有过的最好的统治者,老妈总这么说。还有,如果你知道一个秘密,那你自己知道就好。人人都懂这道理。会死于非命的就是你这种大嘴巴。老爸总跟我说,头要低下、嘴要闭紧。我一个小孩子都知道。你怎么就不懂呢?”
准备离开时,阿克塞尔意识到了一件怪事:即使他翻遍了死者身上每一个口袋,每一处角落和缝隙,都没有找到那枚金币。
*
那已经是八年前的事了。在那以后,阿克塞尔用他从死人身上得到的钱换取了进城堡当学徒的机会,听命于侍从长彭图斯•马格纳。这位已过中年的老者外表虚弱,为人却严格到近乎苛刻,行事异常专业。在他指导下,阿克塞尔通过甄选,加入了城堡内为数寥寥的固定人员队伍。不管他作为一个男孩有何梦想,但阿克塞尔几乎从未见过艾莎公主,仅有几次不期而遇,比如当他路过她门前时,正巧碰上侍女们进去更换被褥。这些难得的时刻,被年轻的男孩视若珍宝。与谣言恰恰相反,公主美丽动人,有种出尘脱俗的高贵气质。阿克塞尔深信哪怕是满月那光彩照人的银妆,与艾莎公主不苟言笑的面容相比,也要黯然失色。即使安娜公主和他年龄更为相近,也更平易近人(她甚至曾经想拉他一起堆雪人,但他想起马格纳的教训,借故推辞了),阿克塞尔依然对艾莎公主痴心不改。虽然她大他六岁,但阿克塞尔从未彻底死心,不过他的迷恋一直止于一种淡淡的思慕。如今他已经是个年轻男人,知道要面对现实。虽然其他国家有过王室和平民联姻的例子(科洛纳公主的新婚丈夫还曾经是一名盗贼),但阿克塞尔知道艾莎公主把她的责任看得太重,跨越阶层隔阂这种事,她连想都不会去想,而那道隔阂在她加冕成为女王之后只会变得更大。
加冕典礼那天,阿克塞尔并不在场,没有看到女王释放力量的一幕。当天马格纳负责分派一大堆杂务,年轻的学徒不幸被派到了城堡另一面的附楼。他甚至都不知道女王跑掉了,直到后来铲除桥梁积雪的时候,才从侍从同伴们那里听到了最新的流言。
“我听埃丽卡说,女王在舞会上被她妹妹气疯了,直接就在地面上炸出了一圈冰刺。”
“女王冻住喷泉的时候,我也在场,就在外面。她甚至都不必念一句咒语什么的,只是碰了一下水面,它就冻住了。”
“是啊是啊,你是在场呢,你和半个王国的人都在……”
“你说她是不是一直都有这样的能力?国王会不会就是因为这个才把她锁在城堡里?”
“换你会不锁?要是我一定会吓死的,发现自己的孩子是个女巫——”
“她不是女巫,”阿克塞尔把铲子头戳进厚厚的积雪里,坚决地说,“她只是……与众不同。”
“怎么,你以为我们大夏天还得在这里扫雪是因为她多了根脚趾之类的吗?斯库尔那对大小眼才叫与众不同,阿克塞尔。伊琳,她能用胳膊肘做出那样的动作,才叫与众不同。你才叫与众不同,对,说的就是你和你的花痴行为。女王不是与众不同。她根本就不是人类。”
“别这么说!”阿克塞尔叫道,“我们都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所以不应该妄下判断!这并不代表她是女巫!那可能是个诅咒,或者,或者是妖精什么干的!”
“天呐,冷静点,阿克。别人会以为我侮辱了你母亲还是怎么着呢。我只是说女王绝对不是我们曾经以为的那样……”
正如他错过寒冬的开始,阿克塞尔同样错过了寒冬的结束。他运气向来如此。艾莎女王冲破监牢、冰封整座宫殿的时候,他正忙着照看门厅里的炉火。他被一根穿墙的冰柱撞到了窗外,挂在一根晾衣绳上,吓得六神无主。暴风雪从四面八方袭来,他只能用冻僵的手指拼命吊住身体。然后,就像它骤然刮起一样,风骤然止息。阿克塞尔突然发现自己吊在一条裤子上,身处一片完全静止的暴风雪中。他能看见空中的片片雪花,每一片都悬浮般定在原地,仿佛时光凝滞。阿克塞尔满心惊惧迷茫,紧紧抓住那条裤子,生怕稍动一下就会打破咒语,让暴风雪再次降临。
但雪并没有降下。相反,所有冰雪都开始升到空中,在王国上空汇成一朵巨大的雪花。在那一瞬,阿克塞尔相信他死定了,那朵雪花一定会掉下来把艾伦戴尔夷为平地。而事实恰恰相反,雪花炸成了细碎的银色粉末,消散在夏日的晴空里。不久之后,他的朋友戴文听见他的呼救声,把他从晾衣绳上救了下来,阿克塞尔才听到了整个故事:关于艾莎女王的力量,关于安娜公主救援失败,心也被诅咒冰封,关于汉斯王子的阴谋,关于某个不知怎么被卷入事件中的采冰人,关于安娜公主的牺牲,还有艾莎女王如何用爱的力量使妹妹复活并结束了暴风雪。那是个了不起的故事,充满奇幻色彩,无疑将代代相传。实际上,它像极了那些至今被吟游诗人弹着琵琶唱颂的古老歌谣,阿克塞尔也不太确定是否该相信它。他相信这个故事有一部分内情被隐去了,并不为众人所知。
不过,阿克塞尔的怀疑很快在接下来的几个月里一扫而空。艾莎女王很好地控制了她的力量,下令将大门重新打开并永久开放。为了接待大量涌入的民众,女王还扩充了城堡里的人手,阿克塞尔也因而结束了学徒生涯。马格纳接到增加侍从(实际上,一切都需要增加)的命令时,嘴上抱怨着他们的培训尚未期满,却还是放了男孩自由并表示他有权自己做主,侍从其实是可以选择服侍对象的。而事实就是,女王正需要一名助手……这时候,阿克塞尔还能怎么做呢?得知了女王陛下的力量,阿克塞尔对她的渴慕也未曾消减分毫,要说有什么不同,就是他的渴慕反而变得更加炽烈。女王集一个少年对女性能有的所有梦想于一身:美丽,聪慧,温柔,意志坚强,血统高贵,富有,现在还要加上超乎想象的力量。因此,阿克塞尔成为了女王私人幕僚中的一员。幕僚中有侍从,书记员,参谋,顾问,密探,还有军官。他地位相当低(确实如此,他唯一能支使的就是那些仆童和印务工人),但这工作让阿克塞尔每天都能多次看到艾莎女王,有时甚至能触碰到她——当他递文件给她时,她的手指偶尔会不经意地掠过他指尖。虽然女王从未有所反应(实际上阿克塞尔相当肯定,她对他的印象不过就是幕僚里的一个仆人,不会再多分毫),但阿克塞尔依然精心梳理头发,掸去背心上的每一丝皱褶。他知道自己起码算得上清秀(几个年轻侍女经常在他路过的时候傻笑),他想把最好的一面展现给他的女王。他知道他是在犯傻。其实他的痴情根本不可能得到女王回应。然而,当他在凌晨两点带着一摞刚印好需要女王签字盖章的政令敲响她书房的门时,当女王从桌面的报告上抬起疲惫的双眼,感谢他的辛勤工作,甚至给了他一个微笑时,阿克塞尔就忘记了所有劳累和倦意。女王对他表示了感谢!艾莎女王朝他微笑了!对一个生在渔人码头的男孩而言,曾经他和王室唯一的交集就是满怀向往地隔桥注视紧闭的城堡大门,而今的一切更是不可企及的梦想。阿克塞尔努力藏住脸上灿烂的笑容,毕恭毕敬地鞠了一躬向女王告退,当他离开书房时,已然无法掩饰脚步中的轻快跳跃。
*
在为艾莎女王服务十一个月后,阿克塞尔的世界被彻底颠覆了。
直到那一天之前,一切都很单纯。他每天早晨从印刷机旁收集公文呈送给女王,取走她已审完的文件(至于送往鸦舍还是交给传令官,则取决于那是国际还是国内事务),去库房领取更多墨水以保证女王使用,监督印刷部门的小伙子们印好下一批报告,完成自己手头的文书工作,回到女王那里呈送并取走公文,周而复始。每一天都充实忙碌,却决不会太过劳累。在那些有重要事情的日子里,阿克塞尔常会加班,多干好几个小时,但每当他感觉体力透支的时候,每当他感觉自己要倒下或者呕吐或者两者兼有的时候,他就会回想起艾莎女王鼓励似的对他微笑、感谢他辛勤奉献的情景。这份回忆温暖着他,给他克服疲惫的力量,直到他终于瘫在床上什么也不想地睡死过去。
十一个月以来,情况始终如此,阿克塞尔不曾有过一次怨言。虽然有时非常辛苦,却总是心满意足。当他表示希望加入女王的私人幕僚为她效劳时,就非常清楚自己将面临的挑战,他不会一遇上困难就像孩子一样哭诉抱怨。工作并不比他预想的繁重,他很高兴能效力于艾莎女王。他很骄傲自己比其他侍从都更了解女王陛下,甚至老马格纳也不如他。他知道她的作息时间,知道她什么时候最有可能在书房工作,什么时候会到图书馆的小房间里休息,他能看出她什么时候喜欢在王座厅接见访客,什么时候喜欢在门厅进行……阿克塞尔可以自豪地说,没有几个人像他这样熟知女王的工作日程,更何况他接触到的信息原本少得可怜。
然而事实证明,他所了解的只是女王的工作。正如他所发现的,她的私生活中有太多太多他从未了解,或者说也不想了解的事情。
他不是有意的。他从未想过窥探什么。他只是想在王座上为女王多铺层座垫。第二天要开一个特别漫长的会议,和各国公使讨论几个月后举行的比武大会。知道女王无疑会在王座上坐很长时间,知道那个位置坐着未必舒服,阿克塞尔只是希望多铺点松软的垫子能缓解女王陛下的不适。其他人都已经回屋休息了,城堡里静谧无声。他从未想过偷偷闯入。他只是被一些文书耽搁得比预计的迟了一点,又想在上床前为他的君主略尽薄力而已!
然而,无论是出于何种目的,都不会改变他所目睹的一切。当时阿克塞尔正在王座后面的房间里,抱着三个又大又软的紫色座垫勉强推开门,然后他意识到他并非独自一人。有脚步声在靠近。他既震惊又尴尬,好在为了遮挡通往女王会议室的门,王座厅后方挂着厚重的幕帘,他赶忙缩进幕帘的阴影里。幸而他的深色制服是很好的伪装,他透过暗紫罗兰色的布幔向外张望,想看看谁会在深夜时分到王座厅来。
当他看到女王正坐在王座上的时候,不由屏住了呼吸。
阿克塞尔感觉心跳一滞。他从未见过他的女王穿得如此……单薄。她淡金色的长发解开了,不再被发辫或者发夹束缚,披散在她肩头,飘逸流动,如同金色的瀑布。虽然她通常会选择适合表现女王威严的保守礼服,但今天艾莎女王穿的是一条在月光下闪闪发亮的冰蓝长裙。阿克塞尔拼命抑制住喘息,视线扫过裙下露出的奶白肌肤。女王的脖颈和双肩诱人地裸露着,一条腿由裙子侧面的开叉滑出来,修长洁白。她斜倚在王座上,平常挺得笔直的背向后微曲,露在外面那条腿交叉翘在另一条腿上,优雅中透着股魅惑。阿克塞尔目不转睛地看着她那只光脚有些不耐烦地凭空轻点,那是怎样一只脚啊,在如银月色中雪白得像要散发出光芒。
脚步声越来越清晰。阿克塞尔好不容易才从女王身上收回目光,扭动身躯缩进幕帘深处。他不是白痴。艾莎女王会穿成这样,她会在夜深人静时在王座厅里等到这么晚,她会如此迫不及待,只能是一个原因:女王正准备与某个神秘情人幽会。而阿克塞尔知道,他知道,这与他无关,他几乎能听见老马格纳的话字字敲打在他脑门上,训斥声在他耳旁回响。作为一名侍从,作为一个仆人,他的女主人选择在工作之余做什么事或者与谁见面,都和他无关。可她是艾莎女王。是阿克塞尔渴慕一生的女人。他只是必须弄清这个赢得了女王芳心的人到底是谁,是谁值得她如此爱恋,哪怕只是看一眼也好,那个在女王陛下心中比他优秀的男人。
脚步声越来越近。艾莎女王停下脚尖轻点的节拍,注视着大门。从幕帘之后,阿克塞尔能看见她脸上闪过一丝兴奋,随即就被那张他见过千百次的冷淡面容所掩饰。她飞快地捋开脸侧的发丝,理了理裙摆,恰到好处地露出那一双长腿,满意之后才懒洋洋地靠回王座上,重又挂上那副百无聊赖的神情。看着那双仿佛望不见尽头的美腿,阿克塞尔几乎忘记了该如何呼吸。
脚步声停了下来。幸好阿克塞尔在屏住呼吸前,倒还记得先吸了口气。艾莎女王两眼紧盯着王座对面的大门,冰蓝瞳孔后有火光闪耀。
嗒,嗒,嗒嗒,嗒。
那个神秘情人敲起门来,指节轻叩木板的脆响一下下在王座厅里回荡。那在阿克塞尔听来毫无意义的节拍,却显然对女王陛下有着特殊含义,一听到那声音,她便现出微笑,又迅速隐去。慵懒地侧卧在王座之上,如同一只准备猎食的猫,她用最最威严的语调,清楚响亮地说:
“进来!”
片刻停顿,话音荡过大厅。然后,随着木门一声似是不堪自身重负的低吟,那个无名身影推开了一道刚够侧身的缝隙。看清来人时,阿克塞尔差点把眼珠子瞪出来,只见安娜公主穿着条淡绿色齐膝连衣裙溜进王座厅,在身后关上了门。
“啊,是你,”艾莎女王嗓音威严,和她此刻斜倚在王座上的姿势毫不相称,“什么风把你吹到我宫里来了,亲爱的妹妹?”
“当然是您的邀请了,我的女王。”安娜公主淡然道。她举起一枚信封,上面的火漆已经揭开。“我一回房看到这封信,就尽快赶来了。”
“我的邀请?”女王陛下厉声问道,嗓音尖锐得像是鞭子的抽打,“我没给你发过邀请,妹妹。你一定是弄错了。”
“我向您保证,我没弄错。”安娜公主信心十足地说着,沿紫色地毯大步走上前来。她在通向王座的台阶底端驻足,仰头注视女王。“这封信上明明白白盖着王室印鉴。也就是您的印鉴,不是吗?”
艾莎女王目光闪烁。
“对,我是女王,王室印鉴当然是我的。就算你是公主,在你的女王面前也该行礼吧?”
“为我的冒昧无礼道歉,女王大人。”安娜公主语调谦卑,完全不像她的风格。她屈膝提裙深深鞠了一躬,这个通常配合舞会长裙的大礼,由只穿着卧室衬裙的她来做,结果就是露出一大截腿来。阿克塞尔的视线不由自主地随着女王一起,在那片小麦色肌肤上游弋。
这幕互动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劲,让阿克塞尔深感不安。她们跟对方说话时用的语调太流畅太圆滑了,完美得有些不自然,衔接得像预先彩排过一样。
当然,他的不安也可能只是出自一个原因——要是眼睛没有骗他的话,艾莎女王看起来简直像在勾引她的小妹妹。
没有发现暗藏的偷窥者,艾莎女王注视着安娜公主行完礼站起身来。公主低头登上阶梯,将信呈给女王。女王陛下漫不经心地看了看信封,似乎只是扫了一眼关键位置,就随手将信丢到王座背后。信飘落在地,离阿克塞尔的藏身处只有三步之遥。
“你想骗我吗,亲爱的妹妹?以为你的恶作剧能让我发笑?我这辈子都没见过这封信,甚至连信封都没见过。我不知道我的印戳是怎么到那上面去的,但我向你郑重宣告,我没在那火漆上盖过印。”
“可是女王大人,”安娜公主以一种不真实的绝望语调恳求道,“我向您保证,一定是有什么地方出错了!这封信是您亲笔写的呀,我确信!”
“哦?你是说我撒谎吗?你怎么胆敢对女王说出如此亵渎之言?”
“不敢,当然不敢!”安娜公主慌张地摆着手,惊恐地大步后退,“我绝对不会——”
“你绝对不会?”艾莎女王沉声质问,用的是阿克塞尔从未听过的夸张语气,“可你已经说了,妹妹!也就是说,你不仅诽谤你的君主撒谎,还欺瞒于她!如此欺君罔上之举必须严惩!”
“不,女王大人!”安娜公主恸声哀告,要不是她那副嘻皮笑脸的表情,听上去还挺像那么一回事的,“求求您,发发慈悲吧,我恳求您!”
“不。”女王陛下毅然决然地答道。她凝视着妹妹的身形,目光中燃着不加掩饰的**。“你诬告于我。更有甚者,还欺瞒于我。你行事悖逆,犯下大罪。背负如此罪孽,而今你已身染污浊。我必不容许这污浊蔓延。脱下你的衣服!”
“什么,我的女王?”安娜公主问道。
“你的衣服!脱下来!”
“求求您,女王大人,别这样!不要如此羞辱于我!”公主哭喊道,这表演拙劣得叫人难以相信,看得出她同时在拼命强忍笑意。为了掩饰笑声,年轻女孩扑倒在王座下,抱住艾莎女王的脚踝,充满戏剧色彩地呜咽着。“发发慈悲吧!”
女王似乎吃了一惊,有那么一瞬,讶异之色透过她的假面流露出来。她很快抹去了脸上的惊讶,回到角色之中。
“你怎么胆敢触碰我!你怎么胆敢冒犯我!你怎么胆敢企图玷污我!”艾莎女王一边呼喝,一边装模作样地试图挣脱红发姑娘的手,“你今夜犯下的罪行还不够多吗?倘若看到你如今这副模样,你父母会怎么说呢?”
听到这话,安娜公主发出一声不甚庄重的哼哼,松开了女王的脚。她一屁股坐在地上,忍不住哈哈大笑。艾莎女王放弃了那副义愤填膺的表情,略带不满地瞪了妹妹一眼。
“我父母会怎么说?”公主重复了一遍,大笑不止,“他们可能会奇怪我为什么要陪你玩这一出,而不直接把你绑到我床上做到天明。”
女王挫败地叹了口气,懊恼地伸手拨了拨头发。
“注意言辞,安娜!还有,我非常怀疑父王和母后会有这种念头!别用你那淫秽的想法给他们的声誉抹黑。”
“我淫秽的想法?”红发姑娘揶揄道,“我可没有给爱人写信描述自己最近的小幻想。我可没有一想到在爸爸的王座上跟自己的小妹亲热,就湿得把盥洗室的座垫都弄脏了。”
阿克塞尔僵住了。他低头看看怀里的座垫,小心翼翼地把它们放在了地板上。
“我们总是按你的方式来做的。”艾莎女王嘀咕着,完全不知道屋里还有第三个人,“你就不能多迁就我一会儿吗?”
“不能。”公主愉快地回答,“我不太习惯跪在地上亲别人屁股。那一般是你的活儿。”
女王闻言满脸飞红。“我说过了,就那一次下不为例,你也答应过不会再提起的。”
“我是答应过呢。”安娜公主说道,对一个据说犯下了天大罪过的的人而言,那语气简直快活得叫人难以置信。她朝金发姑娘挑起一边眉毛。“呀,看样子我对你撒谎了。现在你打算怎么办?惩罚我吗?”年轻女孩眼里闪着顽皮的光芒。“要我乞求宽恕?”她倾身靠过去,附在金发姑娘耳旁低声絮语,阿克塞尔差点儿就没听见她下一句台词。“还是把我摁在大腿上,用马鞭抽我屁股?”
女王一脸窘迫地推开妹妹,后者看着年长女孩泛红的脸颊和脖颈,不由笑出声来。
“你把气氛全都毁了,安娜。我的心情现在死透了。你知道法律是禁止谋杀的吧?你犯法了。你刚谋杀了我的好心情。”
“啊,别这样嘛。”红发姑娘坐在王座扶手上劝道。冰雪女王气鼓鼓地把脸转向另一边,身子也缩到了王座的角落里,试图远离她那满脸笑容的妹妹。
正当公主又是劝又是哄,又是亲吻又是抚摸(他真没看错?)地努力安抚生闷气的姐姐的时候,年轻侍从看见女王先前丢掉的信封就在他脚边不到一米的地方躺着。如果他能拿到手……不。不,不,不。那太冒险了。姐妹俩会看见他的。更糟的是,拿到以后又该怎么办呢?他能跟谁说这件事,他敢跟谁说这件事?然而,阿克塞尔还是想把信拿到手,因为唯有如此才能证明,他所目睹的这噩梦般的渎神**之举确曾发生,并非他的热夜之梦。
再回到王座那边,女王终于屈服于妹妹的甜言蜜语和温柔抚慰。她叹了口气,直起身面对公主,脸上的表情清晰无误地显示,虽然她已经不再生闷气,但她还没有原谅红发姑娘毁了晚间计划的事。
“拜托,冰霜美人,”安娜公主哄道,“别用这种表情看着我。我其实挺喜欢这个主意的,只要你肯让我来扮演王座上的角色。”
“你这辈子都别想,”金发姑娘固执地说,“王座是我的。如果有人要扮演女王角色,那也应该是我。”
“艾莎,那就不算角色扮演了,因为你本来就是女王。”公主翻着白眼说。
“这是我的王座。”女王陛下重复道,像是一个孩子在申明她心爱玩具的所有权。她撅着下唇,模样很是可爱。“你已经在这城堡的每一个角落占有我了。我不会让你假扮女王,在这王座上要我折服。这里是我统治王国的地方,见鬼!如果我一坐下就能想起自己脸趴在座垫上被你后入的场景,以后我在这里还怎么集中精神!”
话音刚落,艾莎就知道她犯了个错误。一抹促狭的微笑在安娜唇角绽放开来。
“哦?这么说我让你分心了,是吧?你记得我们做爱的每一个地方吗,艾莎?想起我们做过的事会让你湿透吗?你每次看着餐厅旁的杂物间都会脸红吗?你每次走进会议室,回想起你和军官们开会的时候我跪在你桌底吻你咬你舔你的情形,都会咬住你的嘴唇吗?”
“安娜。”金发姑娘声音有些发颤,半是命令半是恳求地唤着她的名字。
“告诉你吧,”公主无视姐姐脸上的表情,继续说着,“我会让你留着你的王座。我也不会再给你的小游戏捣乱。只要,”说到这里,安娜停顿一下,欣赏着女王警惕的目光,“只要,我们能在这里做爱,就是现在,就在爸爸的王座上。”
阿克塞尔下巴都快掉到地板上了。艾莎眼中闪着欲望,但她还是咬住下唇,努力克制着自己。
“我不知道,安娜……”
“来嘛,会很好玩的!”公主跨坐到金发姑娘身上,把姐姐牢牢困在王座上。艾莎顿时睁大了眼睛,因为她感觉到某种湿热正紧贴着她的小腹。
“你能感觉到,对吧?你能感觉到我已经准备得有多充分了。”安娜嘻嘻笑着说。她倾身靠近,温柔地吻上姐姐的嘴唇。艾莎僵住了,几乎没有回应,只觉得湿热透过她的冰雪长裙一点点渗入,令她心猿意马。
“猜猜我这连衣裙下面穿了什么。”安娜抵着女王嘴唇低声絮语。
情欲充斥了艾莎的脑海,她几乎想不出一个完整的句子,只能勉强挤出一句最最简单的回答。
“没穿。”她喘息道。
安娜眼眸中跳动着炽烈的火焰。
“好姑娘。”她低喃着,用力吻住姐姐,双手沿着金发姑娘身侧向上探索,覆上她胸前。艾莎颤抖着沦陷在这个吻中,先是呜咽,后是低吟,因为安娜开始前后律动,用隐秘处磨蹭着艾莎裙子上的细小冰扣。安娜的体重挤压冰扣陷进艾莎的肌肤,让一块冰晶恰到好处地蹭过最敏感之处。隐忍通通化为乌有,姐妹俩呻吟着融化在彼此的怀抱里,灼热的爱意让她们忘记了世间万物,眼中只剩下彼此;她们的手漫游徜徉,她们的腰胯紧紧相抵,她们的嘴唇跳起了那支亘古不变的舞蹈,爱的华尔兹。
她们如此全神贯注于彼此的存在,谁都没注意到一只手迅速探出捡走了掉在地上的信,也没听到门打开的嘎吱一响。又惊又骇的侍从颤抖双唇默念着忘了一半的祷词,飞也似的逃出了王座厅,只将三个座垫留在身后。
*
阿克塞尔愁容满面地坐在渔人码头。戴文仍维持着双手抬起的姿势,怀疑地低头看着他的朋友。
“所以你是想告诉我,你不仅看见女王在夜深人静的时候穿着性感的露肩长裙坐在王座厅里,还看见她和她妹妹有一腿?而且你还指望我相信你?”
“你瞧,我知道这听上去……很荒诞,可我告诉你,这是真的!”
“荒诞。哈。还不如说根本就难以置信呢。”戴文朝水面掷出一颗鹅卵石,目送着它沉入峡湾,“你确定你那天晚上没嗑什么有趣的东西?”
阿克塞尔一脸不信地望着他的朋友。
“当真?你要冤枉我嗑药吗?为这事我整夜整夜地失眠,用了两周时间才鼓起勇气告诉我最好的朋友,我还以为你至少会多支持我一点呢!”
“好了,好了,冷静点。我没别的意思,只不过这事……”戴文一边思索,一边挫败地挠着脑袋,另一只手里掂着颗鹅卵石。“我操,伙计。”戴文咒骂一声。他把鹅卵石抛向峡湾,石子跳进水里,在平静的水面上荡起层层涟漪。“你要我相信什么?相信我们的女王是个**的女同性恋,连她妹妹都上?”
“其实更像是公主上了女王。”阿克塞尔沮丧地说。他依然不敢相信他所见的景象。他感觉他的大脑已经被这件事烙下了永久的伤痕。他那么多年一直梦想着进入宫廷,为他视若女神的女王效力,等来的居然是这样的结果?知道女王是个渎神者?还不是普通的渎神者,而是世上最令人憎恶的那种?
戴文挨着阿克塞尔坐下,边琢磨边用手挠着头发。
“好了,听我说,阿克塞尔,我也想相信你。哦,其实我不想。我真的、真的希望这不是事实。但我也不希望你觉得我这个朋友不够交情。只不过……老弟,这事太难以置信了。就算你是我最好的哥们,我也很难相信这种事情!这根本不可能!我是说,即使这是真的,我们要跟谁说?我们没有证据,没有任何证据,哪怕只是跟人提起这事,我们俩都会因为诽谤王室上断头台的。”
阿克塞尔深吸了一口气。
“情况也不全是这样。”
戴文误解了好友的意思。
“完全就是这样!我是说,诚然,人们仍惧怕女王和她拥有的力量,可公主呢?人们爱她!如果我们敢说她做过那种事,哪怕只是暗示一下,不必等刽子手动手,民众都会把我们私刑处死!”
“戴文,我是说,”阿克塞尔把手探进大衣里,“我们确实有证据。”
戴文神色古怪地看着阿克塞尔。
“什么?”
阿克塞尔从大衣里层掏出那封信。他原本想把它藏在枕头套里,但考虑再三后又改了主意。要是弄丢了怎么办?要是被人偷走了怎么办?那样的话,唯一能证明他没有发疯的东西就会永远消失。于是,他把信贴身藏了整整两周,哪怕那离经叛道的内容向他投下恐惧的阴影,在他心底灼出伤痕,他也没让信有片刻离身。他曾发誓决不向任何人展示这封信,但他受不了戴文那样看着他,就像在看一个疯子……
戴文瞪大了眼睛。
“那就是……?”
阿克塞尔点点头。
戴文神色陡然一变。在那一瞬间,那个阿克塞尔认识了一辈子的男孩,那个和他一起长大的男孩,那个一直是他挚友的男孩不见了。在他原来的位置站着一个陌生的男人,两眼死气沉沉,身上却透着股专注。他伸出一只手。
“给我。”
阿克塞尔迟疑了,不太明白戴文的语气。他嗓音里没有了好奇,听上去……很愤怒。
“给我!”
阿克塞尔手打着哆嗦,递过那个信封。戴文一把从他手里抢过信,转身抽出信纸。他视线飞快扫过字句,阅读速度快得可怕,阿克塞尔从来都不知道他那位头脑简单的朋友有这种本事。读完了信,戴文像石头一样立在原地,定定看着手中的信纸。他仿佛被冻住了。不是像阿克塞尔那样出于惊骇,而是因为别的什么。愤怒?窘迫?
恐惧?
阿克塞尔试探性地伸出手。
“戴文……?”
戴文猛地回身面对侍从男孩,阿克塞尔打了个哆嗦,迅速把手缩了回去。他朋友脸上挂着阿克塞尔从未见过的阴沉表情。
“拿着。”他边说边把信装回信封,递还给阿克塞尔。见侍从没有动弹,戴文恼火地扯开他的大衣,把信封塞进了他口袋里。“拿着!拿好了,不许跟任何人提起这件事。不要让任何人知道这封信或者你所看到的事情。任何人。明白吗?就算跟你家里人都不能说。懂了吗?”
阿克塞尔点着头,吓得瑟瑟发抖。这不是他所认识的戴文。
“戴文……你还好吗?”
“是的,是的,我很好。”戴文心烦意乱地说着,几乎看都没看阿克塞尔一眼。他忧心忡忡地咬着拇指,这是儿时养成的老习惯,在双桅船上找到第一份工作前,他和阿克塞尔都是在街头长大。“我只是,我只是需要想一想,好吗?我只是需要拿个计划出来。”
阿克塞尔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从幼年一起藏在木桶里取暖、偷苹果和面包充饥的时候起,两人中拿主意的就总是阿克塞尔。他才是那个有目标、有想法的人:如何把峡湾边的失事船只变成临时住所供母亲和妹妹们居住,如何假装数硬币转移商贩的注意力方便另一个男孩扒走面包,如何攒下足够的钱有一天为自己买一个学徒身份,这样他们就能在城堡里工作,挣钱让家人搬进像样的房子。这些都是阿克塞尔想的。戴文向来不够聪明、不够机敏,没有太多想法,对阿克塞尔言听计从。可现在……注视着朋友离去的背影,阿克塞尔不禁怀疑,是否就像他不了解女王一样,他对自己的朋友同样知之甚少。
*
第二天,阿克塞尔没看见戴文。接下来的一周都没看见。
他的朋友仿佛凭空消失了。那天在码头上,阿克塞尔透露他的所见所闻之后,戴文就再没有出现。没人见过他,也没人知道他去了哪儿。他就这么……不见了。
失踪的不仅仅是戴文,阿克塞尔感觉理智也在离他而去。他无法面对女王,只能频频称病告假。每当看到她坐在书房里,神情专注地签署一份又一份公文时,他只能想到她曾多少次躺在同一张桌子上,被公主压在身下,尖叫着到达高潮。每当她微笑着感谢他的辛勤工作时,他脑海中闪过的都是那对嘴唇亲吻她妹妹的嘴唇、两人不顾一切地呻吟啜泣的画面。每当她结束一天的工作舒展身躯、吹熄灯火、把最后几分文件递给他、回屋睡觉之后,阿克塞尔爬上床,耳旁仍响着女王和安娜公主紧紧相拥、在**快感中发出的幸福呐喊。
阿克塞尔迷茫失措。他寝食难安,干什么都没法专心。他视线投向哪里,看到的都是幻影,想到的都是姐妹俩如何用她们的渎神之举玷污了城堡的每一个角落。他感觉自己快疯了。无人可以倾诉,阿克塞尔渐渐变得孤僻、茫然、惊恐。他抨击同僚,向男女仆童吼出荒谬的指令,一有人碰他就哀号着躲开;他追逐着月光发泄他所见的罪行、亵渎与污秽,以至于时常有人报告说深夜看到他像疯子一样在城堡走廊里游荡。他确实快疯了。
然后有一天,救赎降临了。在这一切疯狂之中,透进一丝清新的空气。一张来自戴文的纸条躺在阿克塞尔枕边。
在离血腥玛丽三条街的小巷等你,纸条上写道,快点过来。我有个计划。我知道我们该怎么办了。
“我知道我们该怎么办了。”阿克塞尔重复着。对茫然无措的他来说,这十个字就如同几乎渴死的人在沙漠中发现一片绿洲。这十个字让他看到方向,看到净化,看到救赎。
于是,阿克塞尔离开了城堡,丢下桌上堆积如山的文件,丢下印刷室里等着他收集的公文,也丢下他对女王和王国的责任。是的,他曾宣誓尽忠职守,但那时他还不知道他宣誓的对象是个女巫,是个会勾引亲妹妹的怪物。他需要离开。他需要一个计划。他需要做点什么,而戴文许诺会把这一切给他。
阿克塞尔抵达了约定地点。小巷里空无一人。就连渔人码头平日的种种声响——车辆马匹驶过街道的喧嚣嘈杂,鱼贩子的高声叫卖,水手们的粗声呼喝,酒馆里醉汉的笑声——也全都在这条小巷里湮灭无声。阿克塞尔小心翼翼地向小巷深处走去。两侧高耸的楼房隔绝了阳光,尽管天色还早,巷子里却一片黑暗。阿克塞尔几乎什么都看不见。他在黑暗中眯起眼,寻找着他的朋友。
“戴文?”他悄声唤道,“戴文?你在吗?”
回答阿克塞尔的是一片沉默。风吹过小巷,几张曾包裹渔获的纸从空中飘过,散发着腥臭。但在风声之下,在纸张飞舞的窸窣声(这是他在印刷室习以为常的声音)之下,阿克塞尔敢发誓他还听见了棘轮转动的咔嗒声,木头受压的吱吱呻吟,以及弦绷紧的声音——
嗖!
阿克塞尔感觉有东西撞在他胸口上。他困惑地四下张望,什么都没看见。包围他的只有浓浓的黑暗。
“戴文?”阿克塞尔问道。至少,他想问。然而鲜血溢满了口腔,他刚一张嘴,就一口殷红喷在了鹅卵石路面上。阿克塞尔满心困惑地低下头。埋在他胸前直没至羽的是一只弩箭。一只十字弩用的弩箭。
阿克塞尔想再抬起眼,却头晕目眩,身子一歪瘫倒在冰冷的石墙上。他靠着墙努力呼吸,但鲜血已经从肺部伤口汩汩而出。
“我对这一切深表遗憾。”一个清晰冰冷的声音划破黑暗。阿克塞尔无比艰难地抬头,循声望去。
一个人从阴影中走了出来,身形纤细。虽然头发灰白、皮肤起皱,但往那一站,却给人一种高挑精壮的感觉。那体态和声音更适合一个年轻人,而非眼前的年老隐士。他身上褐色长袍又脏又破,手里却端着一架精巧异常的十字弩,机件刚上过油,隐约闪着致命的光芒。
“你是好人,渔人码头的阿克塞尔。”那人继续说着,一副泰然自若的模样,仿佛他们正喝着下午茶闲聊,“一个勤劳的仆人。一名尽职的侍从。可惜你不适合王庭。你这样目标简单明确的人太天真,脑子不够机灵,在女王的核心圈子里待不了太久。”
阿克塞尔想开口,却只是让更多鲜血喷溅在背心前襟上。呼吸越来越困难,视线也渐渐涣散。那人漠不关心地继续着演说。
“我想事情也不能全怪你。有时候,幸运女神就是不肯给我们好牌。比方说,相信戴文是你这辈子犯的大错,从你们还是孩子的时候就是如此。知道吗,我很为他遗憾。我是说戴文。他那么努力工作,辛辛苦苦那么长时间,却全都被你对女王的痴心妄想给毁了。戴文不得不报告说,那封他受托转送的信,那封他负责保密的信,不知怎么就从女王到公主最后居然到了你手里。这事让头儿很不高兴。想想吧,他本来都快被提拔了。”那人叹息道,“可惜了。”
阿克塞尔不太明白发生了什么。他聚集起全部力量,灌注到一个词里。
“为什么?”
那人歪着脑袋,像是有些疑惑。
“为什么?这还不明显吗?你是危险因素,阿克塞尔。密探头子受命为女王和公主的关系保密。他已庄严宣誓,我们也一直干得很好,直到你闹出这个乱子。秃鹫从不失败。”
阿克塞尔的世界一点点暗下去。刺穿肺部的箭,使得每一下呼吸都要拼尽全力。然而,他还是强撑着问出了一句话。
“你是……?”
那人笑了。
“我?当然不是。我可不是秃鹫,我只是他的一片羽毛,他麾下的一员。就像戴文。就像其他许许多多人,其中有些人你永远都不会想到。等你当上密探头子以后,就没必要弄脏自己的手了。相反,那些事可以让羽毛去办,给每个人分派好任务,各司其职。说到这个……”
那人弯腰解开阿克塞尔的大衣,熟练地翻遍口袋,找出了那封信。他拿起信,朝阿克塞尔微微一笑,直起身来。
“啊,在这儿。一张小纸片居然能惹出这么大麻烦,真令人惊讶,不是吗?哦,顺便说一句,很抱歉,但我必须把你扔进峡湾里。”
要不是已经奄奄一息,阿克塞尔一定会愤怒地叫骂。实际上,他确实开口了,却只吐出更多血来。
“哦,别这副表情。我是专业人士。我必须把证据处理掉。上次我没处理干净,怎么说呢,秃鹫可不太高兴。我敢说人们一定会奇怪你去哪儿了,不过只要传几句话出去,说你这段时间有结束生命的倾向,各种谣言就会自己填补余下的空白了。你最近的表现也是个佐证,现在那边都还有一大堆文书没整理呢。真可惜事情最后变成这样,不是吗?我是说,你本来工作上是把好手的。”
那人将十字弩收入皮套,藏进长袍的褶缝里,弯腰把阿克塞尔扛上肩头。剧痛让阿克塞尔差点当场晕厥。事实上,这已足够令他呕吐,他充作早餐的半根香蕉混着殷红翻涌而出。他听见那人嫌弃地哼了一声,但就连这声音都有些缥缈,仿佛他已经被扔进水里,正渐渐下沉。眼皮越来越重,他的视野一片暗色。在一切终结之前,他听见了那人最后一句评论,那家伙从刚才就没停过嘴,兀自快活地对濒死的侍从喋喋不休。
“……我是说,这还真有点自作自受。”
阿克塞尔还没来得及体会到其中的讽刺意味,就陷入了永远的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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