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四月風雨交加的壞天氣，在踏入五月後突然結束。春末夏初的陽光一直持續，正是山區茶農最喜愛的天氣。

練雪漪和歸櫻也得以脫離健身中心器械和跑步機的生活，回歸到她們相識的這個國立公園來。裝束也都換成了夏天的薄衣，淺顏色的上衣和帽子，看起來很精神。

這天是星期日，早上跑步客比較多。練雪漪和歸櫻決定只小跑兩圈，在人潮開始出現前回家吃早餐。

4月有歸櫻的27歲生日。因為要工作，生日並未大操大辦，但往時要好的國家隊隊友也送來了禮物。練雪漪也帶了禮物造訪歸櫻的家，為歸櫻造了飯，又陪她一起拆禮物，輕鬆的時間一直持續到深夜。

當天玩得太晚，練雪漪就在歸櫻家過夜。互相在對方的家留宿是常有的事，反正有地方可睡；但歸櫻這次不許練雪漪睡沙發，理由是上次練雪漪做同樣的事情時落枕，肩頸痠痛得要找中醫針灸，方才可以紓緩。練雪漪自己知自己事，面對歸櫻的『指令』便不敢違拗，乖乖地跟歸櫻並肩躺在巨大的雙人床上睡覺。

四月的香港展覽之行，藤乃望月獲得重大成功。『織成紙』大獲好評，文具採購和雜貨設計工作坊的訂單紛至沓來。更有汽車製造商表示對素面款有興趣；歸櫻也弄不清楚汽車製造商要那麼大筆的和紙來做甚麼，總之交給廠方技術人員來與之傾談規格問題就是。

練氏則是意外的受益者。歸櫻的片段中有練氏人員來指導最新一代『抄撈君』運作的鏡頭，還被旁述稱為『傳統工藝與現代科技的新信賴關係』。結果連練氏的紙漿纖維分離技術也受到行家注意，雖然這合作案本身沒有保密條款就是了。很多紙業公司爭相聯絡練氏，希望也能採用類似的技術，提高他們各種紙類的品質。

練雪漪也因此忙得不可開交。身兼市策部和開發部的頭頭，在幾個重大委託案中，她也成為最適合不過的負責人。雖然還在磋商階段，但練國傑已經加了練雪漪以下負責紙品案的開發部人員薪金；不過對練雪漪提出卸任市策部代理部長一職的事，則隻字不提。

「不是說應該在幾個月內找到替任人選嗎？」歸櫻道，和練雪漪一起跑過轉角，「這樣一直斷層下去不好的。」

「是呀。」練雪漪跟著歸櫻的腳步跑上直路，道。「不過銷售部在Azura帶領下，團隊也正在成長，客戶也在增加，很快便能彌補因為Calvin Huang離職而走了的那些部份。叔父打算在未來三個月內把銷售部從市策部獨立出來，到時我會變得空閒一些，便可以陪你去旅行。」

旅行？歸櫻回想了一下。

在國家隊的時候，自己確曾周遊列國，還去過一般人想也不敢去想的鄉下或遙遠他方。那是一個總有打不停的比賽、出席不完的活動的時期，只能在繁忙的訓練和比賽行程中，擠出時間去做其他的事。現在的比賽和活動，主辦單位都很熱情，總會舉辦暢遊當地旅遊景點的活動，歸櫻也得以遊覽不少名勝；但卻從未有過多少機會深入那些城市的民間，真正感受當地最本地化、最接近當地風土民情的一面。

然後，在某一次大雨的時候，她們在健身室玩器械的某個夜晚，Theresina提出一起去旅行的邀請。

自己算是常常出門的，如果請到假，去旅行倒是沒有問題……Theresina是公司高層，又會陪伴叔父一家去瑞士避暑甚麼的，想必也是常常出遠門。如果同是很熟識出門事宜的旅伴，那倒是值得一去。

慢著。像Threresina那樣的出遊，想必是很豪華，至少也是坐商務機艙、住漂亮的五星級酒店吧？反觀自己，國家隊時代也只有一、兩次因為運氣好而被升級到商務艙，住的都是當地的選手村設施又或是一般酒店旅館。CVL年代也沒有升級多少，頂多是酒店的級數好一些而已。退役後也出差過一兩回，待遇也一樣，還要在會場工作到晚上，還要自己張羅吃的，某程度上比跟隊比賽還要艱苦。

「跟叔父去的家族旅行會住得比較好沒錯。」練雪漪道。「我聽說同事們很多都試過背包旅行，我也想試試看。」

「那個很辛苦的啊！」歸櫻連忙道，「住的地方也很難保證，坐長途飛機、火車和巴士也不好受。有時會三餐不繼、更可能會有危險，不容易的啊！」

「這樣啊？」練雪漪其實也只從去過打工假期的同事那邊聽說而已。「那和我有時出差做提案工作也沒甚麼分別嘛。那些工業城鎮是不會有甚麼好享受的，住招待所、啃饃饃、喝涼水，這種事情也沒少經歷過呢。不過我自己倒沒甚麼所謂，我只擔心你吃苦。」

歸櫻苦笑，她倒沒有住過招待所，但她到過東歐、南美等地打比賽，那兒的條件真的很差，連熱水也沒有，食物的衛生和質素也很恐怖，那次還能平安完成比賽和回家，已可算是走了大運。如果可以，她真不想再經歷一次。她又不是沒吃過苦，實在沒有必要去背包旅行，貼錢買難受。「那可以住好一點啊！找家二、三星級的酒店住下，再輕裝出去玩。」

練雪漪點頭。那就是很一般的旅行了。「那Flora第一站想去哪兒？國內國外都可以。」

歸櫻側頭想了想。「如果可以的話，嗯，上次Theresina不是說過練先生從台南買來甚麼日式小點店的特許經營權嗎？台南我還沒去過，去台南就好。」

「那就是台灣囉？」練雪漪微笑道，「由台南開始玩啊……那要去高雄嗎？要上阿里山嗎？」

「都可以啊。和Theresina結伴，去哪兒都可以。」歸櫻脫口而出。

練雪漪登時一呆。「啊……啊喂，這樣子的話可不能亂說哪，『只要和你一起，去哪兒都行』那樣的話……這樣亂說，很容易被壞男人拐走的喔。」

歸櫻也醒覺過來，登時通面通紅。「不可能呀，我可是在知道對方是誰的狀態下，才會這麼說啊。呀，我是說，那是因為那是Theresina，所以我才……」

這一下越描越黑，連練雪漪的臉也紅了起來。一時，二人也不知道應該說甚麼才是，不約而同地都低下了頭，各自向前跑。

練雪漪咬了咬下唇。這樣的話語，要是放在一男一女身上，便是赤裸裸的在搞曖昧了。雖說她們都是女性，也要好到如果Flora說一聲，自己連伴娘也會幫她做；但說起這種話，仍然令人感到有點，唔，不知道應該怎麼回應才好。

Flora這麼說，是甚麼意思？是一時失言，還是有甚麼想法在裏面？

為甚麼，自己非但沒有感到受冒犯或困擾，反而覺得內心竊喜？

這樣的人、這樣的時光。

可以如此放鬆的時刻。

可以談工作、但又可以不用想工作的煩心事。

綠色的風景不斷退後，彷彿有些人在跟她說話，但她已經完全聽不見。

眼中只有Flora的容貌、耳中只有Flora的語聲。

與這樣溫柔又快樂的人在一起，這樣的時光……

她也是這樣呀；只要是和Flora在一起，去哪兒也沒有所謂。

－－去哪兒也沒有所謂？真的嗎？

那叔父怎麼辦？練氏呢？現在的一切呢？

即使失去一切、捨棄一切，也沒所謂嗎？

練雪漪完全被那份想法震懾住了。

前幾天才做過這樣類似的夢。

也是在這樣的早晨，這位長髮編馬尾辮的女子，回頭伸出手，握著自己的手，向前行去。

那是Flora嗎？

這樣的想法，太突然了、太不可思議了。她得好好想想，暫時還不能讓Flora知道，這種離譜的想法……

練雪漪的手機突然震了起來。此時她們已經跑回起點處附近，練雪漪便減慢腳步，接聽電話。

歸櫻也放慢了腳步，在旁邊守候，卻看見練雪漪臉色變得蒼白。

「怎麼了嗎？」歸櫻問道。

「是叔母打來的。」練雪漪道。「不好意思，沒有辦法陪你跑完第二圈了。叔父中風了，現在人在醫院，我現在必須立刻趕去才行。」

***************************************

練雪漪是被歸櫻載去醫院的。

二人匆匆收拾東西。她們都是從家中走路來公園的，練雪漪便說要回自己家取機車，卻被歸櫻阻止。

「騎機車去太危險了！而且看你現在這樣子，能夠安全駕駛嗎？」

練雪漪怔住，手腕被歸櫻握住了，方才發現自己的手在顫抖。她往自己的額上一抹，臉上、額頭也全都是冷汗。

歸櫻嘆氣，拉了練雪漪的手，直接往自己家中的方向走去。「我載你去吧。哪一家醫院？」

「私立聖瑪莉醫院。」練雪漪道。「Flora知道在哪兒嗎？」

「我知道啊。」歸櫻點頭，「我以前去過，那是素玉姊有事的時候……唔，總之我載你去。」

10分鐘後，歸櫻的銀灰色GTI從地窖停車場開出，很快駛出大路，向高架路方向穩定前行。

練雪漪坐上駕駛鄰座後便一直沉默。歸櫻忍不住，趁紅燈的時候偷偷拿眼望向練雪漪的側影。

「對不起，我沒事的，現在已經冷靜下來了。Flora請放心吧？」練雪漪勉強笑了笑，道。

歸櫻點點頭，啟動車子，向下一個路口行進。

「先父和叔父是同卵雙胞胎，他們長得一模一樣，連親戚也常常認錯。」練雪漪道。「我聽長輩們說過，從前讀了碩士的叔父負責練氏電子草創時期的開發，那時練氏還是一間很草根的小公司，不知怎的惹上了經營山寨廠的黑道。我爸爸謊稱過他才是叔父，保護他不被擄走。有時我會把叔父看成是爸爸，小時候，嗯，尤其是剛剛搬到叔父家的時候，常常會認錯。叔父想東西的方式跟先父很像，不愧是同卵雙胞胎呢。所以，有時我會想，叔父叫我做的事，可能也是若先父在，他會想我做的事情吧。」

歸櫻不語，讓練雪漪傾吐。

「我知道那不是我的爸爸，我一直知道的，那是靜漪的爸爸，所以我會很小心地對應的……」練雪漪苦笑了一下，抬頭望向眼前高速公路前的街景。「可是……我一直也沒有見過爸爸和媽媽，那只是一紙正式通知，告知他們已經在那場空難中罹難而已……因為沒有親眼見到，我才能堅持下來。如果真的讓我見到……那可是真正在眼前的現實，不是想像……」

「練先生會吉人天相的。」歸櫻連忙道，「Theresina不要想太多啊。」

「嗯，對，是這樣沒錯。我想太多了，抱歉，Flora。」練雪漪用力甩了甩頭。「我應該想，如果真有甚麼萬一，我應該怎樣協助靜漪對應一切才是。我會盡最大努力來輔助靜漪的，如果爸爸還在，那也應該是他希望我做的事情才對。」

歸櫻不語，心中卻在想身邊的人所有的類似經歷。

一個是CEO兼主控股權所有人的獨生愛女、另一個是繼承了大手股權、但父母雙亡的孤女。這對姊妹，呀不，是堂姊妹，立場相當微妙。

如果練老先生真的有甚麼事，那個練靜漪便會上場主事吧？到時Theresina便會在那個驕縱的大小姐手下工作……呀不，細心想想，那根本是一定會發生的事。說不定那本來就是練先生的意思：把Theresina訓練成公司幹才，好讓練靜漪能放心使用，這樣練靜漪便能享清福了不是嗎？

那個練靜漪應該不會這麼笨的吧？聽素玉姊說，她們都讀帝王學的，其中一點就是如何用人、把人放到適當的地方去。Theresina很努力，又對練氏那麼有用；加上又是自己人，她是練靜漪的話，就在不給Theresina任何財政大權的情況下盡力壓榨，呀不，是任用這位堂妹了。

當下車子到達醫院。這正是當初練雪漪受練國傑所託、移送鞠妤來休養的醫院，練雪漪很熟悉格局。這時練雪漪也已經冷靜下來，很快找到正在守候在深切治療病房外的練太太，以及練國傑家中的女傭和司機。

「雪漪！」練太太立刻緊緊抓住練雪漪的手腕。

「沒事的，叔母，我已經來了。」練雪漪放柔聲音，安慰道。「事情是怎樣的？醫生怎麼說？」

「老爺是在吃早餐時突然倒下的……」服務練家二十幾年的女傭啜泣道，她身邊則是垂頭喪氣的司機。「之前沒有任何先兆啊！老爺昨晚還很開心的，和太太一起小酌了紅酒，說這樣喝一杯有益心臟健康。今天清晨他親自餵了貓咪，又說要去愛護動物協會為貓咪小姐找個伴，可是……」

練雪漪咬著下唇。中風通常沒有多少預兆，問題是接下來應該怎麼辦。「通知了靜漪和公司那邊了嗎？」

「我通知了你和靜漪、阮小姐，還有素玉的了……」練太太含淚道。

通知素玉？練雪漪一怔，這才想起叔父叔母曾提起過，他們私人拿了些錢和一個舖位出來，與林素玉合作搞加盟店。那個師傅已經到了店中坐陣，一邊開始設立總店做生意、一邊把手藝傳給有意加盟的人。這麼說來，素玉真應該知道這個事情。

歸櫻這時候仍在旁邊。練雪漪一到達便立刻開始處理事情，歸櫻找不到告辭的時點，便留了在原地。這時她接到Whatsapp訊息，便默默地把手機遞給練雪漪看。

「素玉人在醫院？」練雪漪訝道，「怎會這麼巧的？」

此時有醫生從病房走出來，與練太太商量事情。練太太含著眼淚應對，沒有留意到練雪漪和歸櫻之間比一般朋友更親密的動作。

「是呀，素玉姊說她正巧在隔壁棟的母嬰健康院那邊，帶小遙音來接種疫苗的。」歸櫻道。「她怎麼知道我和你在一起的？……總之她現在正在趕來了。」

「哦，這樣就太好了。」練太太連忙道。「團子店的事，我根本就完全……真的要好好拜託素玉才行。」

「我相信素玉會很樂意幫忙的。」練雪漪道。

歸櫻逮著了機會，便想提起告辭回家的事。但看見練雪漪朝自己望來，那一如被遺棄小狗一般的眼神，她心中一軟，要走的說話又說不出來。

15分鐘後，林素玉與手抱小遙音的Ekaterina Sadovskaia趕到。練太太和練雪漪同時站了起來迎接。

「啊，練伯母請坐。」林素玉連忙虛扶練太太坐回去。「練伯伯的情況怎樣了？」

練太太又哽咽起來，搖了搖頭：「還在搶救中，現在還沒辦法進去……」

「這樣呀……」林素玉拍了拍練雪漪的肩，又蹲到練太太跟前。「練伯母請振作，練伯伯平時與人為善，上天一定會保祐好人的。團子店的事情有我呢，我會幫練伯伯看緊團子店的事情的。等練伯伯好起來後，到時一起去找須藤師匠喝茶吧，好嗎？」

練雪漪在一旁，也不禁暗暗嘆服。這樣安撫人心的話一串又一串的，把叔母的情緒安撫了下來，這種事她自問做不到。

「我一個女人家，甚麼也不懂得，團子店的一切都交給素玉了。」練太太連忙道。「啊，請替我向須藤師傅道歉，本來答應了明天和他見面的……」

「須藤師匠不會介意的，請放心吧！這陣子請練伯母好好守護練伯父吧？」林素玉柔聲道，「有甚麼都可以等練伯父好了再說。」

Sadovskaia和練雪漪打過招呼，又給練雪漪抱抱小遙音，轉頭便看見歸櫻杵在一邊「Flora，你怎麼在這兒？」

「是我載Theresina來的啊！」歸櫻道。「其實我一早便想避開的了，我可不想聽她們講家事和公司的事啊！練氏電子的人應該也快要到了。但現在這樣，我又沒辦法甚麼也不說，便一走了之啊。」

「這樣啊……」Sadovskaia沉吟，「這樣吧，我和素走的時候，你也順便告辭，我們一起走吧？」

「好的，謝謝你，Ekaterina。」歸櫻連忙道謝。

林素玉又再安慰了練太太半晌，便站了起來，剛好看見Sadovskaia向自己打的眼色。「那麼，我和Tarina、Flora就此告辭了喔。練太太有我的電話和Email吧？和團子店有關的事可以找我，我會盡力幫忙的。」

歸櫻也趁空握著練雪漪的手，「我要走了。如果有需要，便隨時找我吧？只要我做得到，我會盡快趕到你身邊幫你的。」

練雪漪在心中留戀歸櫻的陪伴，但也知道此時必須堅強起來，處理眼前的事情。「謝謝你，Flora，改天請你吃飯。」

「好。」歸櫻微笑，又和練雪漪握了握手，便跟在林素玉和Sadovskaia身後，一同離去。

目送歸櫻的身影從轉角消失，練雪漪仰了仰頭，讓眼睛回復平時的濕度，才重新睜眼，在練太太身邊坐了下來，開始打電話給在長春的許晴依等，安排練靜漪回來的具體事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