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你许给我一生吗?
小鸟儿天生善于忍耐。她可以在最呱噪和最安静的环境下都不讲一句话,也可以呆在最肮脏的地方仿佛闻不到周围的臭气,甚至被沸水烫到手起了水泡也可以闷着一声不吭。所以她只要让眼神放空,让全身肌肉放松,再渐渐减缓呼吸,看起来就像是真的死掉了一样。就算有次在别人的试探下,往她身上插了两刀,她也可以忍耐着继续维持那种死掉的状态。直到对方真的相信了,然后又死在她手里。那也是她受得最重的一次伤,在医院里被抢救了三天三夜才醒过来。而现在就连那贴近着心口的疤痕也已经消失了,只是如果仔细抚摸的话,仍然能摸出那浅浅的凹凸感。这提醒着她,要活下去就必须学会更多。每一次的训练她都倍加努力,疯狂汲取每一点能让她活下去的知识。幸好无论教官怎么变态,他们都是很骄傲的人。这骄傲体现在他们绝对不会因为讨厌或者其他情绪而超出规则范围地针对某一个人,他们也会尽心尽力传授给这些学员们自己的全部能力。在小鸟儿二十二岁的时候,她已经是基地里最出色的骗子、杀手、妓女和教官。无论哪一种身份,小鸟儿都只关心自己能否活下去这件事。而升到教官这个职位,就意味着某些时候,她是可以自由选择任务来完成的。这增加了她活下去的筹码,却也变成她活下去的最大障碍。她要接触的人和事情逐渐变多,而小鸟儿的情感障碍严重阻碍了她在人际交往上的发展。一个单纯到只能明白“任务目标”四个字的人,对于组织来说当然最好不过。可是这个“最好不过”,也只是针对棋子而言。而身为棋子,就要有随时被牺牲的觉悟。就算是冰山铸成的人也会在这天长日久中生出裂缝然后破碎。小鸟儿在她最坚持不下去的时候,遇见了那个警方卧底。那姑娘浑身赤裸被铁链锁在墙角里眼神绝望,却因为够不到一只摔到地上的麻雀又扬起头来请求别人的帮助。小鸟儿刚好路过,于是接过那麻雀回去包扎好又送来给她。那姑娘看着她,说了谢谢。又说,请你替我养好它吧。那姑娘的眼神里满怀一种温柔和决绝。令小鸟儿想起了死在自己手上的第一个人,她忽然明白对方死志已决。而那句话其实就是在说,请你替我活下去吧。人应该珍惜生命。小鸟儿并不明白书上那些大英雄大侠客们为什么可以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理想去死,可不妨碍她尊重这些人的志向,就像她尊重眼前这个来自警方的卧底姑娘一样。大概就是从那一刻起,小鸟儿决定帮助这个人逃走。她教会对方如何掩饰如何讨好如何深入这个组织取得证据,好像电影里演的那样,三年又三年。那姑娘终于逃了出去,小鸟儿也终于要面对死亡。可是这一刻她心里非常平静,好像她活在这世上的三十年时光,就只是为了做这件事。救出这个人,然后请对方替自己好好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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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实上,张百鸟的忍耐和她老爹的忍耐是不同的。老爹的忍耐出于爱,从第一次见面起他就知道自己终其一身都将被这个女人吃得死死的。可就像张百鸟说的,千金难买我乐意,老爹也真的愿意守住这个女人过一辈子,就算她有再多奇妙的思想自己也会接受下来陪她去实现。离家出走算什么,为了这个女人,天下他也覆得。而张百鸟呢?上辈子的张百鸟曾经为了对付一条每天都会对着自己狂吠的狗,花了一年时间买狗粮学训狗她学得很好甚至领取了专业的训练证书,但最后她还是杀死了那条狗又把它的尸体切片送到了主人的火锅里哄着对方全部吃完。这一切只不过是因为雇主说,要让那养狗的人最伤心又最寂寞,这样雇主才有理由接近这个人然后追求她。而人世间最寂寞又最伤心的,莫过于感情。用伤害一个人感情的办法来喜欢这个人,这绝对是一百种追求人的不当方式的教科书范本。这辈子的张百鸟有了感情这种拉扯不断的东西,知道爹娘为自己能尽量活得自由而拼命,所以她也愿意为爹娘而努力,是真的用命去拼。所以她宁愿被老爹一脚踢到水里,也不会告诉老爹自己做不到。张百鸟并不是读不懂别人的眼神,只是她不愿意去深想。她的世界只有两种人,和自己有关的人,和自己无关的人。和自己无关的人,实在没有分析的必要,就算被出卖也是应该;而那些和自己无关的人,既然都无关了,又为什么去想呢?无论哪一个张百鸟,都非常能够为自己的目标去忍耐一切困难。若有目标,困难就不是困难,而是前往目标的台阶。张百鸟一直觉得,为了达到目的最重要的就是忍耐,忍耐这一路上的风月不关心。行百里者半九十,不仅仅只是因为疲倦没耐心缺乏意志寂寞难耐。更多的还是,这个人不仅要扛住良心、公平、正义等一切美好事物的批判,还要扛住自己的感情倾向和无意间的心软。就算做的是好事,也不见得每个人都能理解。为救一个人,要死掉七百个人,这道理你觉得通顺吗?要是救了这一个人,就有七百万人可以活下来,你现在还会觉得这七百个人死得不值吗?只要执行的对象是人,执行者总会有感情偏向,就像她当初愿意放走卧底而牺牲自己一样。她并非是觉得对方比自己更值得活下去,纯粹是被那眼神打动,因此可以不顾一切。张百鸟的意志足够动摇自己的感情。但对于赵秋水,她要怎么办呢?现在的张百鸟还不能够分辨出来,这种宛若天长地久一般的熟悉算不算是夫妻间的感情。她只知道自己愿意守着对方过一辈子,但如果爹娘临时说要和别人成亲,她大概也会点头。所以,她只能现在会把选择权交给赵秋水。你能接受,那就和我在一起,要是你接受不了,那我们就分开。对于一个还分不清楚到底重不重要的人来说,张百鸟只好采取这种合则来不合则散的态度。虽然对于赵秋水来说,这只是表面上显得公平。她已经嫁了过来,就算有任何选择,也都是被选择了之后的选择。再怎样,天下人都不会忘记她的公主身份,和她已经嫁过人的事实。如果自己确实喜欢她,就应该是,相信能让她开心的人只有自己。若没有这种自信,那不如将爱人托给别人,好假装一下大方和深情款款。现在张百鸟选择了第三条路,让对方自己选。而或许不久的将来,她就得后悔自己的这个决定。
不过从很多意义上而言,张百鸟心底还是希望赵秋水和自己在一起。其实爹娘也会很开心。她知道爹娘其实很喜欢这个小姑娘,每次来了画像都很开心说着我家媳妇真漂亮真乖巧之类的话,偶尔还拍拍她的脑袋说你捡到宝了。她喜欢爹娘笑得开心,还会宠溺地拍着自己的脑袋。张百鸟闭着眼睛,脑袋里思绪万千,身体随着马车的颠簸倒来倒去,却始终坐得很端正。如果此时有人旁观的话,会发现她身体的摇摆是随着马车的摇晃频率而摇晃的,虽然张百鸟没学武功,可对自己全身肌肉的控制也到达了极致。所以当马车忽然停住的时候,困得要睡过去的赵秋水差点滚下座位,却被她一把拉回到了怀里。赵秋水的盖头落在地上。此时两人间的距离非常近,比上一次上下楼梯时,张百鸟忽然走上前来问话的那一次还要近。“你觉得我是个好人吗?”张百鸟问道。眼下这情况明明比昨夜还要尴尬,赵秋水却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的心中一片平静,只是反复想着,她又问了这个问题她又问了……张百鸟想要得到答案的心情并不迫切,所以得不到回答之后也没有再问。只是扶着赵秋水坐好,然后弯腰捡起了盖头。“粘灰了。”张百鸟皱了皱眉头,“好像没有准备新的。”“本来就不用戴的。”赵秋水讲了实话。她本来只是因为两人对坐实在尴尬,觉得戴了盖头或许比没有戴要好过一些。张百鸟看着赵秋水,眼神有点复杂。“对不起。”不知道为什么,张百鸟看自己的眼神总令赵秋水觉得不好意思,于是她下意识道了歉。“没关系。”张百鸟回答得很快,好像就在等着她道歉。而且赵秋水很明显感觉到,张百鸟因为自己的道歉而松了一口气。如果刚才不是立即道了歉的话,张百鸟是不是从此以后就不会再信任自己?想起初见面,张百鸟一身疏离,赵秋水不免有些奇怪,这个人到底有多不信任这世界?不过她也没有想下去,她现在不知道要怎么做,但也不想挑战对方的信任。她个性并不如外人想象的那么软弱,她只是善于隐藏,就像天底下没有多少人知道这个年纪最小的十三公主竟然身怀武功一样。她清楚自己的父亲到底是什么人。那是高高在上的皇帝陛下,万人之上不在一人之下的皇帝陛下,为了整顿朝政能眼睁睁看着儿女们自相残杀的皇帝陛下。这样的父亲,无论表面上显得对于儿女有多么宠爱多么纵容,但也根本不用怀疑,在某一天他会为了利益而牺牲掉一个最喜欢的女儿。虽然目前看起来张百鸟的家世似乎很一般,连居住的地方也不过是望京城郊的一所不过三进的宅院,连个六品礼部侍郎的花园都比不上。但父皇会让自己嫁给她,总是有父皇的道理,所以就算她对于张百鸟是女人这件事有所不满,其实也已经准备要接受现实了。其实张百鸟除掉是女人外也没有什么不好,才华横溢性格温和,虽然刚才被自己狠掐了一路也没有发脾气。虽然相貌和面如冠玉没什么,但勉强算是清秀了,而且身上有种很奇怪的气质,好像你付出信任,她就会给你对等的信任。不过说不定和女人在一起,总好过遇见父皇那样的男人。
侍卫大概和路人起了冲突,外面吵吵嚷嚷。但坐在马车里的两人却各怀心事,闷声不吭。期间张百鸟撩开窗帘看了一眼,看见骑在高头大马上的老娘摇了摇头,于是也就放下帘子假装什么也没有听见。“你可以不用接受现实。”当马车终于又开始行进的时候,张百鸟忽然开口了。“怎么说?”赵秋水并没有问出那种为什么你知道我在想什么的问题,那样直白地问出去显得有点傻。而且她总有种莫名其妙的感觉,好像张百鸟就理所当然应该知道自己在想什么。这种感觉,似乎两人之间已经认识了很久,一举一动都带着那种很令人怀念的熟悉感,可赵秋水从记忆里却找不出半点张百鸟的影子。张百鸟不知道赵秋水心思,只是解释道:“皇帝和我的家族只是借助你我进行一次联合,我们只是作为两家交流的桥梁而已。”“所以你我的感情关系如何,其实他们不是太关心。”张百鸟又说道。“也对,我们只是棋子而已。”赵秋水自嘲地笑道。无论过去宫中进行过何种斗争,从种种看来,她仍旧是个活得自由自在的公主殿下。然而从出生就压在她肩上的巨大的不自由却始终未曾离开过她,她是公主殿下,总有一天要为这天下牺牲自己的幸福,前朝那些远嫁和亲的公主乃至于今天的大公主、三公主都是她的榜样。然而经历过了上辈子也知道自己是要被人利用的张百鸟则显得不以为然。“人生来穿衣吃饭喝水睡觉,为什么别人非得提供免费的照顾给你不可?不想死,想要活着,活着就要交换。既然都是交换,身为棋子和身为棋手有什么不一样?”赵秋水看了她一眼,眼神略复杂,“……一样?”“表面看起来,是棋手在掌握大局,而棋子好像随时都会被牺牲掉,所以你觉得当棋子比较不自由?可是,棋手难道不是靠着这一枚枚的棋子来获得胜利?”张百鸟笑笑,“不要太小瞧自己的作用,有时候一枚棋子才是棋手翻身的本钱。棋虽受制于人,必要亦能颠覆天下。棋枰之上的肃杀,你以为只是棋手一人所为?”赵秋水转过身,上上下下仔仔细细观察了一遍张百鸟。张百鸟被看得有点发毛,浑身都不自在了,下意识摸了摸鼻子,“干嘛?”“我好像有点喜欢你了。”“啊?”这句话有点出人意料,张百鸟怔住了。她这一怔住,赵秋水就笑了。她拨了拨发髻,揪住张百鸟的一只胳膊抱好,随后靠到对方肩膀上闭了眼休息。既然大家都是女人,她反而有点放开了。张百鸟的脸白了又红红了又白,最后还是矮了矮肩膀,让赵秋水能靠得舒服些。“其实我今天应该梳起头发来的才对,这么一看谁都知道我们没洞房了。”赵秋水说道。“那你还顶着这么重的东西。”张百鸟光看她脑袋上那堆饰品都觉得头晕。“是为了照顾你们家的面子,也为了让父皇知道,我很愿意嫁出去,以及你待我真的很好。”情商是张百鸟的短板,她有点反应不过来。赵秋水解释道:“今天才应该是正式成婚的日子。但监礼监非说昨天是最好的日子,错过了非常不利,所以我们才会在昨天先拜堂,但成亲是今天。”张百鸟被绕晕了,她虽然擅长这种弯弯道道,但还没跟自己的婚事联系到一块。赵秋水原本只是抱住对方胳膊的手往下一滑,随即和张百鸟十指交握。她依着张百鸟并不宽阔的肩膀,低声道:“你不要负了我。”“你许给我一生,我就会还给你一世。”张百鸟说得不假思索。
对于张百鸟而言,熟悉了十六年的赵秋水和自己在一起简直是水到渠成的事。直到昨晚她才发现原来其中还有变数,可现在这变数也消除了。现在换成赵秋水的眼神有点复杂了。两个人都是赶鸭子上架,但张百鸟的态度这么笃定,简直让赵秋水忍不住要怀疑这件事背后有没有张百鸟作为幕后推手。就算她心底如何善良品性如何柔软,毕竟也是深宫出品,怎么会相信没有利益纠葛的爱恨情仇?赵秋水揪着张百鸟的一根手指看了看。张百鸟的手指并不是修长漂亮的那种,不够白皙不够纤细,因为瘦,指骨还很突出;此外,她的手掌整体显得略为宽大,线条不够柔和,一眼看上去甚至不像是女孩子的手,无名指和食指指节上还有厚厚的老茧。不过这倒是说明,这个人是个老老实实读过书写过字的人,这点起码没骗人。赵秋水自己的手就相对要柔软小巧许多,若是用来奏琴,必会有人只为这双手就能浮一大白。因此,虽然两人是十指交扣,实际上却是赵秋水的手被张百鸟的手紧紧包裹住。这感觉好像被宠着一样。赵秋水抬眼看张百鸟,有点好奇也有点试探,“你喜欢我吗?”适才还伶牙俐齿的张百鸟终于也回答不上来了,顿时一幅愁眉苦脸的模样。“算了,看你的样子就知道你都不明白喜欢是怎么回事。”虽然口里说着是放过你,但赵秋水仍然忍不住又掐了张百鸟一次。张百鸟忍着疼,没敢松手。赵秋水满意了,靠回张百鸟肩上继续休息。连喜欢是怎么回事都还搞不清楚的人,指望她偷偷摸摸做出什么英雄救美博取好感的勾当来也很困难。只要你是真心想对我就好,只要你没有要利用我的念头就好。总有一天,我也会喜欢上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