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全場死一般寂靜，眾人轉頭望望練靜漪，又轉頭望望練雪漪，完全說不出一句話來。
練雪漪坐回椅上，一口把杯中綠茶喝了，又拿了桌上的獨立小包裝曲奇餅，放在手心把玩。「鄭姨，怎樣？這很艱難嗎？若你沒有電腦，我可以等你下屬去取。又或我這兒有我自己買的手提電腦，我借你，我現在就要拿回屬於我的東西！」
練靜漪回過神來，這才想到此刻的情況等於分家。要把公司四成資產一下子付出來，現金流肯定即時榨乾，也不由得慌了一下。這時她見到鄭筠忙著打電話給公司律師，又叫會計助理去拿帳本和電腦等物，便道：「鄭姨，現在該怎麼辦？」
鄭筠哭喪著臉道：「Theresina小姐是公司股東，她指令查數，我是不能拒絕的！練小姐，若是今天此時便要計數，按公司四成資產值付給Theresina小姐，我們賣廠賣房也來不及啊！」
練靜漪咬牙，但看見練雪漪一副置身事外地喝茶吃點心的樣子，說甚麼也不想在堂妹和一眾下屬面前服軟，一時也沒有主意，只得拿出手機，忙忙打電話給母親。
練雪漪一見練靜漪拿手機，便知道她想做甚麼。她不動聲色，只是叫小妹添茶，拿著茶杯慢慢啜飲，以冰冷眼神看著忙成一團的對面桌邊。
練靜漪放下手機，對練雪漪道：「媽媽正在趕來了，你可不要一走了之喔！」
「當然，還沒拿回我的東西，我會走去哪？」練雪漪冷笑。「不過你安排叔母來了也好，我也好好跟她道別，順便講清楚公司是在甚麼境況、我為甚麼要走，好讓別人無法搬弄是非！」
「你！練雪漪，你的意思是我搬弄是非！？」練靜漪氣頭又上來。
「我又沒有指名說是誰，誰說是你了？你就不要作賊心虛了吧？」練雪漪悠閒地道。「你對誰說了甚麼，你自己最清楚。叔母聽過後怎麼想是一回事，我至少自己親口講過了，要走也得走個清白，免得又被某些人編派我的不是！」
眾人一早便知道練靜漪的性格。對練家家事他們不清楚也沒興趣知道；但練雪漪這樣當面吵了出來，再對照兩姊妹的性格和神情，眾人一面倒的確定練靜漪確實曾在某些時刻講過練雪漪的壞話，而且還不是一次半次。
練靜漪氣極，偏又無法發作，登時滿面通紅。
練太太和公司律師一起抵達。看見是練太太親來，練雪漪也站起身來迎接。「叔母。」
「雪漪呀，好端端的，怎麼說要分家呢？」練太太抓著練雪漪的手，道。「一家人整整齊齊的同心合作不好嗎？一直都是這樣過來的呀。」
練雪漪沒有揮開練太太的手，卻搖搖頭：「對不起，但我和靜漪沒有辦法再合作下去了。對您們來說，或許我算是一家人，但靜漪明顯不是這麼認為。」
「哎呀，靜漪的氣性比較急，你也是知道的，沒事便體諒體諒她吧？好嗎？」練太太忙道。「一世人兩姊妹，有甚麼好斤斤計較的呢？練家就只剩下你們兩個了，好應該互相扶持呀！有甚麼事便慢慢說，何必弄到分家那麼嚴重呢？」
練雪漪不著痕跡地抽回手，轉向會議桌。「各位同事，希望你們也來做個見證。這十年來，我對練氏的貢獻有目共睹；而在這三個月來，還有今天在這張會議桌上，練靜漪是怎樣對我和我部門的同事，又對我說了甚麼話，還出言辱及我的父母，我相信大家也聽得一清二楚。是，我練家大房不及你二房人多勢眾，股權也沒有你們多；但不代表我房便要任你們二房欺凌。即使練家大房只剩我一個人，仍然不用任何人輕侮我、以及我父母在天之靈！」
「說得好！」Bellini以意大利文輕聲讚道。
練靜漪見母親望向自己，急得跺腳：「媽！」
練太太把一眾公司高層的表情盡收眼底，這時即使是一個家庭主婦，憑常識也知道練雪漪的話全部屬實。她頓了一頓，又道：「雪漪，靜漪她做了甚麼得罪了你的事，我現在在這兒幫她道歉，你便原諒她吧！你要怎樣才能收回分家的主意呢？」
「叔母，我話說在前頭，現在是您的女兒先提出和承諾買起我的全部股權的，並不是我主動說要分家。」練雪漪道。「不過這也不重要。總之要我不分家很簡單：我以練氏四成股權權東的身份，要求練靜漪下台。」
「看吧！練雪漪，你的狐貍尾巴果然露出來了吧？」練靜漪指著練雪漪，「你就是想坐CEO這個位置不是？」
「不，我不做CEO也無所謂。」練雪漪道。「我不在乎是誰接任代理CEO一職，是叔母也好、是他媽的黃懷德也無所謂，只要不是練靜漪，哪一個也可以。」
被點名的黃懷德嚇了一跳，連忙搖手，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他還是有自知之明的，找散客散貨還可以；要他掌舵一間公司，這種事怎麼可能做得到？
「不可能！」練靜漪面容猙獰起來。「你擺明就是想謀奪公司，媽媽絕對不容許你的野心實現！」
練太太當然也是沒可能做得了主，唯有對練雪漪道：「也不用弄成這樣吧！何必弄到有你沒我呢？靜漪做錯了甚麼，你跟她說、讓她改便好，為何要搞分家呢？」
「只恐怕我這隻您家豢養的母狗，沒有資格教導她尊貴的練大小姐吧？」練雪漪冷笑一聲，又望向練太太。「我在這兒說清楚，要有你沒我的是靜漪，可不關我的事！叔母，我永遠當您們是我的叔父叔母，我的至親。可是靜漪並不認為我是甚麼親人，反而百般折辱。既然她不當我是妹妹，那這姊妹大概再當不成了。叔母這是不肯答應我的要求，那我退股總可以了吧？」
練太太也沒了主意，連忙轉向公司律師：「真的沒有辦法阻止這件事嗎？即使以我和我先生的六成股權也不行嗎？」
律師面露難色：「是有些技術可以延後退股的事，可是……」
「可是，如果你們有種拖延，我便上法院以股東身份申請把練氏清盤並凍結資產，因為這麼一來，我有理由相信你們會盡量拖延，好隱匿和轉移資產，損害我的利益。」練雪漪冷冷道。「叔母，不要強迫我和您在法院相見。我只要拿回屬於大房和我本人的東西，就是這樣。」
「好！你要如此絕情，我便成全你！」練靜漪喝道。「鄭姨，你那盤數算好了沒有？」
現在是誰絕情了？眾部長在心中一齊吐槽，又聽到鄭筠道：「練小姐，已經計算完成了。要付給Theresina小姐的數目是這個。我們的現金流是不足夠給付的，練小姐請參考公司資產表，看看我們要透過處分哪項資產來湊足此數。」
練雪漪也站起身來，走到鄭筠身後，冷冷看著屏幕上一串一串的數字。
看見該給付的數目如此龐大，練靜漪和練太太也倒抽一口氣。練靜漪為難地看著屏幕，抬頭看見練雪漪冰冷的眼神，自尊心霎時間又佔了上風。「好！現金我們就只有那麼多。我把四陸的廠房也給你，就這樣拉倒！」
練雪漪細看資產負債表，稍稍心算一下，已經有定案。「四陸的廠房和現金加起來就超過四成了。算了，我不要你們的廠房，還要我花時間去管理，不划算！現金你們也留著出糧給員工吧！」
「那你想要甚麼？」練靜漪道。
「練氏由2026年，我進入開發部做主持以來的所有專利，我都要了！」練雪漪道。「那都是我親自做出來的東西，你們計出來說佔公司38%資產總值嘛，那我就要這個。剩下的2%，就當是我離職的代通知金好了！」
「你說甚麼！？」練太太驚道。
「我說，我辭職。」練雪漪解下頸上的職員識別證，用力摔到原木桌上。「我不幹了！你們好自為之吧，退股後，我和練氏沒關係了！」
「哈哈哈哈，你竟然不要錢，也不要房產，就只要這些爛專利？這些帳面上亂估一通的東西？」練靜漪狂笑起來。「好！沒問題！專利全部歸你，你現在立刻收拾東西，給我滾蛋！」
「靜漪！」練太太終於正面聽到練靜漪的橫蠻說話，皺眉斥道。
練靜漪不理。練雪漪冷笑，從識別證上解下酒紅色的USB記憶體。「很好！那我這就回去『收拾』屬於我的東西。」
「雪漪哪……靜漪！快勸勸你妹妹吧！」練太太慌亂地力勸。
「還勸甚麼？她愛走就走，我還不稀罕她在呢！」練靜漪輕蔑地道。「歐陽，你去安排保安員看著她，免得她收拾時碰花碰壞甚麼東西！讓她一小時內從練氏大樓中消失，然後叫清潔員去，把她那個開發部部長室徹底清理消毒乾淨！」
歐陽翱無聲嘆息，應了聲是。練雪漪只是冷笑，摔上會議室的門，揚長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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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息像燎原烈火一般傳開，能走得開的職員，都趕到十樓走廊又或地下電梯大堂去，爭著看練雪漪的『最後一面』。
練雪漪仍然是那一身的黑色麻質襯衫和斜布長褲，一言不發地坐升降機下樓，在電梯大堂遇見保安員。
「對不起，二小姐，我們只是聽命行事。」保安員李伯道。「我們不會做甚麼事，只是陪在您身邊而已。二小姐請自便。」
另一位保安員張叔奉上紙箱：「二小姐請用，這是我們一班同事找到最好的箱子……二小姐真的要走？」
練雪漪心中感激，接過了紙箱。「是，一切已成定局，大家辛苦了。往後請好好保重吧！」
開發部籠罩在一片愁雲慘霧中。練雪漪靜靜收拾部長室中的東西，紺野玖莉在一旁陪同；練靜漪那一個小時之內滾蛋的指令則被所有人忽視。
保安員守在門外，表面上好像是監視練雪漪收拾，實際上還比較像保護練雪漪，讓她不被CEO秘書室派來的許晴依欺負的樣子。
練雪漪開了自己的電腦戶口，按了一些鍵。在電腦運行的同時，她打開夾萬，把伺服器和文件都一一放進自己的包包裏。
練雪漪在練氏服務十年，但因為她生性清爽俐落，留在公司的物品不多。除了一般人都會有的食具、杯子、茶葉等物品外，便是跑鞋和運動裝、以小布包裝好的換洗衣物、一兩本科普雜書、私人購買的小型電腦、各種電子產品如手機和電子手帳等的充電器、還有放了家人和歸櫻照片的小相片架而已。那些東西本來已經整齊放好，很快便一一收拾起來。
Emilie Chua躲在小甘、小辛等人身後，不敢說一句話。她答應提供情報給練靜漪的原因，正是這開發部部長的位置。有時夜靜無人，她也幻想過自己升職，把紺野玖莉等人踩在腳下的一刻；但她從來沒有想過，二小姐會在這種情況下決裂離開。
練小姐竟然把近幾年來的專利全部給了二小姐？她難道不知道那些專利的價值？沒了那些核心技術和主力產品的專利權，練氏還剩下甚麼？
Emilie Chua緊皺眉頭，開始思考自己要不要先找後路。
「Theresina小姐，你真的要走嗎？」小甘笑喪著臉問道。
練雪漪點頭：「這幾個月的事你都見到的；看來你們練小姐是不容我了。大家好好幹，好好保重，嗯？」
「Theresina小姐……」小辛忍不住揉眼睛，阻住泉湧而出的眼淚；張柔儀更已別轉頭去啜泣。
許晴依看見練雪漪打開上鎖的抽屜，把納米除黑頭器的雛型機放進紙箱裏，臉色不禁冷了下來：「這是甚麼？公司的試作機嗎？」
練雪漪回頭，冷冷地盯了她一眼：「那是屬於我的東西。」
許晴依被練雪漪的氣場鎮住了，一時說不出話來。又見練雪漪看了看電腦屏幕，心中起了一陣不祥的預感。但她對高科技不熟，說是發生了甚麼事，又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練雪漪把紙箱一一收拾完畢，紺野玖莉便要幫她提取。「不用了，其實不太重，讓我自己來提吧？」練雪漪道。
「不，請讓我們做完這最後一樣工作。」紺野玖莉道，還是把紙箱提了起來。「Theresina小姐，請好好保重。」
「謝謝。你們也好好保重。」練雪漪道。
部長辦公室外，開發部眾人早已列成一列，恭送部長離開。練雪漪一一跟大家握手道別。「我是自己選擇離開練氏的，不是練小姐強迫。各位請不要對練小姐心懷怨恨，好好工作之餘也保重身體吧？」
她又轉向早已一把眼淚一把鼻涕的小甘和小辛：「你們也是，我不在，新部長未必准許你們到處貼萌娘和電子遊戲海報喔。對新部長也要有禮貌，交到手上的工作就好好做，嗯？」
「Theresina小姐……」小辛和小甘哽咽著，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來。
「別哭了，男兒有淚不輕彈嘛！只是一個同事走而已，有甚麼好哭的？」練雪漪苦笑，把紙箱中的紙巾包全部交給小甘。「快擦掉！不要讓
兩名保安員完全無視練雪漪和同事說話的動作，還把練雪漪和許晴依隔開，不讓許晴依聽清楚對話內容。
人事部和會計部送來文件。練雪漪速讀了兩遍，保證沒有人在文件上做手腳，練靜漪也全部簽好名，自己方才在上面一一簽名。離職書、專利讓渡合約全部完成，練雪漪保存了其中一份複本，還拿到支票。
「這是Theresina小姐的73天大假，以及公眾假期加班費、出差費用、公用車用油、換零件墊支等等的費用。」人事部的女職員道。「部長說Theresina小姐的代通知金，已經用股權支付了；所以這些各種費用可以全額退還。」
練雪漪看看支票，那筆錢還真不少，足夠她生活上接近一年。「辛苦你們了。」
「這是我們應該做的事……Theresina小姐，你真的要走嗎？」女職員苦著臉道。
「怎麼每個人都這麼跟我講呢？真是的。有來便有去，這是理所當然的事情呀。」練雪漪道。「大家多多保重吧？」
一眾開發部職員一直送練雪漪到開發部門口。練雪漪回頭，道：「送我到這兒就行了。不要送太遠了，回去工作吧？」
眾人含淚點頭，又一齊轉頭，以威脅的目光望向許晴依。
「甚麼……甚麼嘛！我只是受命行事吧！」許晴依連忙道。「怎麼這麼看著我？我又不會對Theresina小姐怎樣！」
「不要難為人家了，她也是受練小姐所託，來看著我的吧！」練雪漪道。「反正我也要走了，今天就別惹練小姐不快了好嗎？」
一眾開發部職員沒法，只得在門口停了下來，在雙扇的門外揮手送別。
紺野玖莉以自己的識別證開了一關關的門，把練雪漪直送出電梯大堂。「Theresina小姐，請你保重。」
「你也是。尤其是你才剛生產完，保重身體最重要。」練雪漪道。「你有我的手機號碼吧？有空出來吃飯再聊。」
「好。」紺野玖莉點頭，把紙箱交回練雪漪手中。
練雪漪身形高挑，肩膊揹著包包、手上捧著紙箱，仍不顯得太狼狽。在場的櫃台小姐和門口保安員，也以同情和尊敬的眼神，目送練雪漪走過電梯大堂，到通往地下停車場的樓梯門前。
『叮』的一響，升降機到達一樓，練太太匆匆跑了出來。
「啊，總算還來得及。」練太太道。「雪漪呀，我已經訓過靜漪一頓了，她的確不應該對你那麼沒禮貌的！我知道，你們剛才也是一時氣頭上。今晚回來吃飯吧？你們兩姊妹把話慢慢講開來，分家呀、離職呀甚麼的，就算了吧？」
練雪漪心中嘆氣，搖了搖頭：「對不起，那已經再不可能了。已經不是姊姊，也不是妹妹了；由始至終，也不是這樣的。叔母，我永遠當你們是我的叔叔和叔母，但我想，我們只在私底下維持親戚來往，那就好了。至於今晚，請恕我沒空跟您吃飯了，請利用那段時間，找人好好告訴靜漪，把加入了工會的同事們裁員的話，會有甚麼法律後果吧。有機會的話，我會來探望你們的，不過我應該會挑靜漪不在的時候來。叔母……請您和叔父也多多保重。」
說完，她也再不管練太太的反應，便在保安員的刷卡開門下，往地下停車場取車。
練太太茫然目送姪女兒的身影消失在樓梯轉角，回過頭來，才發現大堂落地玻璃外的街上，天色已經暗了下來。街燈映照著空中墜落的物體，在閃閃發光。
「是雹，冰雹……」門口保安員驚訝道，「這天爺可真神了，又不是俺小時候待的大東北，八月還會下雹？」
「先是旱天雷，然後又是冰雹……」櫃台的太太嘆氣，「八月飛霜嗎？這次可真的比竇娥還冤哪。」
電話響起了，是練靜漪打來：『練雪漪那個賤人走了沒？保安部和門口，叫她不准在正門走，從後門運垃圾那邊出去，要拿車便從出入貨物的側門繞進停車場去！』
櫃台小姐們還沒反應，練太太已經聽見，平時優柔溫吞的她也忍不住心頭火起，三步併兩步地走到櫃台前，搶過櫃台年輕女孩手上的話筒。「賤人這個字是你用來稱呼雪漪的嗎？外頭在下雹，你叫你妹妹冒生命危險走路繞去停車場？我有教過你這麼沒良心的事嗎？還有，那個甚麼炒掉參加工會的員工，到底是甚麼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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