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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九章 世上万般哀苦事
纪渊自从变相被林逸赶出了裕隆斋的门,和林默算是真正成了一对冤家夫妻。两个平日里在家时,只管一人擎一杆烟枪,还要争风吃醋谁的烟泡子点得更高明一些。得胜了的不免洋洋得意,只是若是他得胜,必定林默到头来要寻个大小由头和他大吵一架,横竖都是他的不是,他丢的裕隆斋他养的婊子他抽得一门庭的乌烟瘴气。如今林家全仰仗林逸一口供养吊着,只有林逸两个字她是绝口不再提的,仿佛提了她就认命了似的。
他瞧着林默也只觉得面目可憎,她这不过二十七八岁年纪,跟窑子里青葱一般的姑娘们比,已然现出老态了。他想起十几年前,那时他还是裕隆斋的一介伙计,因为连年饥荒逃难到京城,刚吃上几顿饱饭,瘦得一把柴禾来风就倒。逢着年节他也到林家去帮工,有一天清早着急忙慌地起来解手,不想撞见了正倚在后院柴扉的林大小姐。他打南方来,南方冬日里还可踏雪寻梅,北方到了冬天可就是灰扑扑一片了无生趣了。彼时林大小姐柴扉半倚,正在探身去嗅屋檐垂下的一支冰凌花,一张薄红脸蛋绽在灰扑扑的天地里刹那春花烂漫。他再回南方时,就给她摘了一朵傲雪寒梅,压平在胸口的内袋里,被捂得热烘烘的,她就把那么一朵饱经旅途风霜的干梅花缝在袄子的滚边里,也只有他晓得。
那一年的年少情正好,天际也如今日这般万里无云,是苍茫北地特有的青天迢迢。他被冬日里无遮无挡的毒辣太阳晒得脚底下一个虚晃,连忙把帽檐往下拉一拉,遮住愈发苍白的脸,不由得哈欠连天。
他每每吵过架已习以为常被林默扫地出门,等到日落西山了自然溜达着回去,之前的仇就姑且不计了。这么溜达着到了天桥,喝过一碗茶,低头却在茶楼下望见一身短打的二贵,在街面上摆了一方摊子,零七碎八摆着些假珠子,假翡翠,粗烂的瓷瓶子,旁边讨饭的偶尔越过了界,必要被他嫌恶地一脚踢回去。
自林逸回裕隆斋后,纪渊就很识趣地再没踏进过裕隆斋门槛,也不晓得二贵何时落魄到这个境地。不过略想想也就是一朝天子一朝臣的理儿,他之前当家的时候看重二贵,现下林逸接了徐锡川回来,焉能有二贵安身立命之地?二贵虽然落魄至此,但丝毫不显邋遢肮脏,衣服浆得发白却十分洁净。只是从前抬头不见日出低头滚地铺的日子里养出的细白皮肉被京师赤辣辣日头晒上个把月,倒是生出黝黑结实了,一身笔挺把式周正,在五行八作的天桥市场里竟是一道景色。
纪渊突然很欣赏他这一番出淤泥而不染的派头,下楼去上前打了个照面。二贵见了他面并不惊讶,他也是吃着苦头爬滚大的,自从上次在徐锡川面前哭过一次,就再不做这般无益之事了。和纪渊闲扯了几句,不由又端出了之前鞍前马后伺候着吃喝嫖赌的架势,笑道,「姑爷怕是还不知道吧?今儿华清阁的芸香是要开门接客了,这不刚过晌午呢,老少爷们儿们早就都挤破了头过去要一览芳泽了,也不晓得今晚上哪个能拔得头筹。」
纪渊稍微怔了一下,说到芸香,可是华清阁最钟秀却又是顶硬气的一个清倌,眼见得过了一十六岁,照规矩早该出来接客了,她偏偏就死活不从,三日里有两日是一顿毒打过活,窑子里又不敢打得太烂怕坏了价钱。前些日子听说逼得急了,干脆一剪子捅了自己心窝子,向来是鸨母宝贝又棘手的一个货色。打茶围的时候他也是见过的,着实是个锦绣人物,天生长出清媚神气,眼波动一动,教人骨头咯噔噔一节节塌下去。
他听了这个热闹,难免心痒的想去凑一凑,无奈囊中羞涩,二贵观色早把一口袋铜板拍得叮当响,扯着纪渊要同去,倒是把纪渊闹得面红耳赤。
芸香自怀里把那方贴身的帕子拿到跟前来,帕子十分清素,展开来绢面是一丛墨荷,细摩挲下,才能知道那墨荷原是用旋针绣上去的,只因太过平展,打眼一看叫人以为是印染而成。绢角上缝了一个大有异态的苏字,却是歪歪斜斜,全不得平齐细密的要领,即便勉强也称不上一个端整。
她抬头对着镜子照了照,嘴角几乎还是带着笑的,这么多年被抽打得酬应周至,临到要开门迎客了,竟然不能习惯摆出一张臭脸来。她把帕子捏碎在手掌心里,她指望什么,她还能指望什么,十二年弹指间,她也不能忘了她是如何浸在黑黝黝的井水里,口鼻里都是黑黝黝不见天日的冰凉井水,透过去望,连天都是浓黑的,连凌秀的影子也看不清楚。头上凌秀声气从低声哀求到凄厉哭号,到最后连细微的喘息声也听不到了,她心里那么着急,拼命要探出头,凌秀却拼尽了最后一点死力把她的头摁到水里,手指甲全都扣进她的头盖骨去,全是血,全是血。那年夏天的井水太冷,浸到她筋骨里,落下一辈子阴雨连绵天的腰酸腿痛。凌秀,凌秀,她咬着帕子怕哭出声来,望着镜子里的自己一边开颜欢笑,一边是旁人看来当风骨清嘉的绝望阴凄。
门板上啪啪拍得声响,鸨母蜜口蛇心地唤起来。她撮了一角胭脂,把脸上晕花的一点妆容抹匀了,便去施然地放开了门。门外天光刹那敞亮,乌央乌央的人声衬出五方杂处的繁华世界,热肴陈碟,豪酒恣饮,多好。活着多好,哪怕肠穿肚烂地活下去。她对着楼下的芸芸众生摆出冠绝群芳的千金一笑来,这笑倒是真心实意的,众人但觉脊梁骨咯噔一声,身子登时就矮了半截下去。
鸨母这边老脸笑烂成一朵花儿,不留神几时齐颐蹭到身边,拉住她袖子比了个数。鸨母佯装「吓」了一声,装模作样道,「齐爷您看您,我老早知道您对芸香有意思,但规矩在这儿我不能诳您,姑娘这苞值不上这价——」齐颐大笑道,「少给我揣着明白装糊涂!我出的这价儿是要做什么,我要赎人!」
鸨母拉下一张脸道,「您这是什么话,芸香我辛辛苦苦养了她十二年,整十二年了您内!好吃好喝伺候着,琴棋书画师傅教着,给她放天足,学说外国话,多娇贵!不知道的爷们儿还以为是我亲闺女,我这心不是肉长的?我就这么不是人?您开口要了我就得这么轻松地让您给带走了?」齐颐呸地一声,「你这话唬唬旁的人也就算了,把你齐爷当乡下老赶儿?!就芸香茅坑石头一样的脾气,我不给你收拾了赶明儿一刀戳了客人心窝子,您就受着吧!你有几个叉杆儿的,能给你这么折腾?」
齐颐这话正是鸨母心里头一块老大疙瘩,这一颗水灵灵的摇钱树活睁着眼瞅了十六年,出落得青葱一般,好巧不巧上次逼着芸香接客开门迎的就是齐颐,一口花烟缸砸出齐颐脑袋拳头大个血洞。这医药费先不说,亏得是齐颐口风紧,这事儿要传了出去,砸客人脑袋哎哟喂,华清阁在京城这片场子里算是声名涂地了。要说谁也想不明白这三贞九烈的清倌怎么就突然开了十六年的窍了,她万一是落下个玉石俱焚的心思,任谁能消受得起?
鸨母心下一哆嗦,又是心疼十六年的口粮钱,一副熏香帕子在齐颐鼻子跟前扇得花枝招展,「我的爷,这可是我养了十六年的亲闺女啊我的爷——您让我怎么狠得下这个心!」齐颐不耐烦地退后两步道,「乐不乐意随便了您,过了我这村可就没这店儿了,那就自求多福了吧您!」
「别介啊——您别介——」鸨母见他抬腿要走,忙一把扯住了他袖子,「您善人有善心,总不能让我做亏本买卖不是?好歹给我补了十六年的胭脂水粉钱,您闻闻我这粉,法兰西的!」齐颐给熏了一个大跟斗,连打了两个喷嚏,在袖子里又伸了一根手指道,「就这么些了,爱要不要」,鸨母闻言脸上一阵悲戚,拿帕子沾了两行口水在脸上,高声哭喊过去,「我的儿——我的儿啊!」
这事儿便算是成了,齐颐两个大步跨上三楼去,将斜靠在朱红廊柱旁的芸香拦腰抱起,低头就亲了满口,便有光天化日下的偷香窃玉之景,叫楼下的众客望得喉头耸动心内火燎。齐颐哈哈大笑两声,「对不住了各位爷!」转头便一脚啪地踢开房门进屋去了。
他进了房门才要低头再亲两口,哎哟一声,嘴角却是被芸香伶牙俐齿给咬破了。他把芸香放下来,摇摇头给自己斟杯茶道,「敢情我费了老半天力气,就落得这么一下场?我可真心疼我那白花花的银子。」
芸香一副冷眼看他,显得方才颠惑众生的一笑简直就是假装出来的,偏偏一副妆容眼角飞媚,叫齐颐后脑袋上那一块伤口隐隐作痛。他咕咚了一大口热茶下去,心有不平道,「你倒对臭丫头有情有义,她要是个正经闺秀良善之辈,又哪能那么轻易留情与你?」
林逸在凛冽风里来来回回跺了几百个轮回的脚,她这段日子被缠身得不消停,要不是齐颐一语提醒,几乎是忘了要去帮芸香赎身这件事。冤孽,冤孽。她这一脚跺得重,一阵麻痛从脚底心直窜到脑门顶来。说过的话便如覆盆之水,岂有不作数的理儿?冷得实在不耐,只好到街角买来烤得滚烫一个地瓜,在手心里颠来倒去地聊以取暖。又低头等了一阵儿,见得咯吱咯吱声里,一双赤薄的绣花鞋子在眼皮子底下站住了,抬头见来人一脸发怔地望着她,忙把帽子往上掀了掀,露出整个面目一双明眸来,笑道,「怎么,才几天就不认得我了?」
芸香只是怔怔看着她,一整个眼眶里全是湿蒙蒙的水气,发红的鼻头一抽搭,眼泪就要落下来。林逸原本的玩笑话就被舌尖悉数压下,沉沉默默地坠到心底,心里有点着了慌。她不晓得说什么好,只好讪讪地把手上余热尚存的地瓜往芸香鼻子底下一递,扑腾了她一脸热气,「要不要吃?」
对面人笑语盈盈地问她,摊开来的一双手掌烫得通红。她眼睛发酸,抬眼望向许久不见的高阔天地,把干冷的风都拼命吸进肺腑里,大声咳嗽,却欢喜淋漓。可转眼灰蓝的高天就翻个斗罩下来,把她的五脏六腑都搅烂了一般痛不欲生。这里曾经就是她的家啊,她用双手死命捂住了嘴,死命捂住了,要伏在地上嚎啕大哭一场才好。
对面人伸手兜住了她成串的眼泪,那眼泪从指缝里断成嘀嗒的泪珠子,终于被那通红一双手掌全都攥住了。她把温暖的手掌心盖上她脸,连同她整个儿冻得发僵的身子都悉数揽进怀里,「没事了,都没事了。」
袁府近日里很是不太平。自二十八日袁项城在东华门外遇袭后,南方政府又以《五条要约》相迫,并使南北和谈种种全盘公诸报端,引来内外舆论一片哗然。偏巧此时袁府的大管家五姨太又害了病,家务废弛,上下一片人仰马翻。五姨太杨氏正是袁项城最喜欢的一个妾,袁项城自遭袭后大门不出,只好叫人把京城的大夫一轮轮往府里情,杨氏这病却来得十分古怪,始终治得不得要领,未能痊愈。
这日仁乐堂的杨掌柜实在无法,便向府中举荐了苏钦,言道苏大夫年纪虽轻但兼修中西,又是女眷,问症诊病多有方便,或可一试。苏钦家道早衰,与祖父行事清傲不同,为人十分谦谨圆通,杨氏的病症的确十分古怪,袁项城何等人物,又有杨掌柜保荐,她看过之前的方子,加减了几味药,不过多开了些温补调养的方子罢了。因此前久治不愈,袁家本来也未给予厚望,她又十二万分的恭顺,不是陪得心诚意实,不叫人有指摘处。
告辞出来,不料竟在花园望见极眼熟一个身影。她才要匆忙避走,就听得身后叫了一声「苏大夫留步」,等她应完声回转身来,却是再也避无可避了。
恒瑞显见也万没想到会在此情此境与苏钦再见,这照面实在打得太正,两人皆没法做了错肩之客,究竟还是苏钦先开了口,「恒二爷。」
她不出言尚好,一开口秣陵关外,雨花台前,连天的杀气萧条便卷着京师深冬的朔风如期而来,迎面如刀锋凛冽擦到人脸上,字句都是血泪,怎堪言说,何颜以对?
他并不曾悔过,哪怕早知会与苏钦形同陌路甚至势如仇敌,他们之间的缘分开始便差了天高地远,不会有人成全,正如大清两百余年江山社稷,他就算以身效死也无力撑持。只是到头来,无论如何,他总还是——
一双拳头捏碎了骨头,他到底也没法对苏钦的问候体当回应,到底还不如错肩。他埋头疾步而过,擦身之时却听得耳畔苏钦轻音,「恒二爷,万事可好?」
「皆好」,他喉头梗塞,声音沙哑。铮铮七尺男儿,眼中几乎要流下泪来。
这里依旧是他熟悉的紫禁城,他熟悉的日头之下,阴云暗淡,夜永更长。他熟悉的袁宫保,或许明日就将改口称为中华民国大总统,指节在高座上敲出痛心疾首,平祥平祥,你这是何苦?他熟悉的夏时遍地浓荫,秋来满阶黄花的河山,不再能容下他那么点振兴实业强国富民的痴念。他对着曾经的袁宫保一揖到底,垂袖带尽尘埃。朝廷不容于天下,是为臣子的过错,天下是天下人的天下,恒瑞至死是朝廷的臣子。
翌日,袁世凯并北洋诸将,全国通电,支持共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