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JacieNL 于 2014-6-5 06:45 编辑
嬷嬷(III)
分级:T
类型:家庭/友情/爱情
它们叫和平百合,是米娅多年流放生涯中唯一不变的伙伴。
花种是一位在商船上当厨子的爱花老伯特地捎回国的。这些来自新大陆的花儿极易栽种,很快就遍布了米娅的花圃。老妇人原本无意对种花的事太上心,但观察过它们几次、有意无意浇了几天水后,米娅发觉自己在这些小嫩芽上倾注的时间越来越多。
如果说流放有什么好处的话,就是现在她有了许多时间。
每天早晨醒来,却意识到她再也不用把睡眼蒙眬的安娜从被窝里拖出来、拽进浴室梳洗,这种感觉很是奇怪。她发现自己不自觉地总想上楼查看公主是否已经去上下午两点的舞蹈课,她还不只一次地推开门想提醒公主洗漱就餐,然后才记起自己面对的是一间空空如也的卧室。
旧习难改,况且米娅十五年来天天照看着两位王室继承人,早已习惯成自然了。
“老天爷,都十五年了?”米娅至今想起,仍觉得心中苦涩。她在十又零五年的忠心服务之后,依然被直截了当地解雇,她在工作中付出的所有心血和汗水,都被缩简成一纸文书,一份斩断一切关联的确认,以及一笔还算可观的遣散费。至少,她应该对最后一点心怀感激;她敢肯定,如果事情按秃鹫的方式来处理,她只会因莫须有的罪名流落街头,或者被割断喉咙沉进峡湾。但米娅离开城堡时回头最后看了一眼曾经的家,看见艾莎公主站在窗边,悲伤地俯望着即将离去的前任保姆。那一刻米娅才意识到,她会被流放到偏远却舒适的林间小屋,都是因为艾莎公主的请求。
真高兴知道还有人关心你,记得确保你虚度余生时能住得舒适。
米娅知道这么说听起来有些刻薄,还有些自怨自艾。但正如她刚搬进新家的头几周里发现的那样,当一个满腹牢骚的老太婆,总好过以另一种方式应对命运:躺在床上痛哭流涕直到死于饥饿,或者悲伤痛苦得心力交瘁(话说回来,这根本算不上应对)。
午后,米娅坐在门廊上,如此这般对花儿们说着话,毛衣针啪嗒作响地织着又一件将在衣柜里暂放几天后上集市卖掉的套头衫。因为无事可做,也因为钱包日渐轻薄,米娅每周都要织满满一柜毛衣,她的表亲会在周六过来,把衣物带到附近村子的集市上兜售。虽然德里克曾提议平分收入,但米娅一口拒绝,只要了三成利润。德里克要养活一大家子人,他有老婆和两个女儿,阁楼里还住着老阿姨奥尔嘉。而米娅……她只需要一日三餐,还有种花的肥料和养鸡的饲料。除此之外,米娅的生活里别无它物。她没有丈夫,没有子女,也没有瘫痪在床的亲人。家里人每年只在她生日那天来拜访一次,因为到小屋的路途太漫长,而他们都有自己的工作,有自己的家庭。偶尔,会有一个亲戚或者一位老友突然到访,带来外界的消息,但这种事不常发生。正如秃鹫所计划的那样,小屋的与世隔绝使任何拜访都成了一场艰苦跋涉,几乎没人有时间和财力付诸实践。
于是,米娅独自一人住在她的小屋里,每天织织毛衣,喂喂鸡,再不然就是和花儿们聊天。这是一种寂静却单纯的生活。没什么太过艰苦的工作,甚至可以说没什么事需要她做。她要做的就是安坐原地,谨守城堡中的秘密,直到有一天孤独终老,把她所知的一切都带进坟墓。当贤王尼古和海伦王后葬身大海的消息传来,米娅为他们的逝去悲恸的同时,心底也升起一丝希望——如今艾莎登上王位,她一定会被召回并赦免所有罪过。但时间一周周过去,王室信差始终没有出现,米娅的希望渐渐熄灭,悲恸却与日俱增。当德里克告诉她,御前会议将在艾莎成年之前摄政的时候,米娅没做任何反应,只是小心叠好一件毛衣摞在货堆上,同时默默收起了心中的希望。
在一个阴雨绵绵的下午,米娅向她的花儿们承认自己是个愚蠢的老妇人。她早该知道不能指望艾莎公主——将在三年后登基的艾伦戴尔王位继承人——会浪费时间去思念她愚蠢的老嬷嬷,或者在意到为了带她回来而冒险和秃鹫本人起冲突。作为新任女王,艾莎必须加强同盟者与王座的联系以巩固地位,假如她的第一道命令就是废除先王旨意,显然只会令这一目标更难实现。对米娅而言,最好的做法就是接受被流放的命运,别再抱有任何愚蠢的希望,别再期待还能与她心爱的女孩们重逢。
百合花们没有回答。它们从不回应。即便如此,米娅仍孜孜不倦地对它们说着话,讲述那些古老的传说和过去的遗憾,努力不去听心里那个冰冷的声音,那声音一直在警告她,劝她别再试图用花圃代替两个美丽可爱的女孩。
*
岁月流转。一切如故。米娅养的鸡都死了,一场突如其来的冬日风暴在夜晚吹散了鸡窝,把小鸡们都暴露在刺骨寒风中,她却无心收拾它们冰冷僵硬的尸体。那个冬天,米娅自己病倒了,不得已让德里克的妻子来照顾她。那个安静带笑的女人名叫布伦达,很乐意离开新添的孙儿们几天躲个清静,给表姑子端点热汤喝,或是重新加热她床上的暖水袋。米娅虽然最终康复,却不禁觉得这场流感是岁月不饶人的又一预兆,日渐加剧的骨痛让她这种感觉愈发强烈。
仲夏时节,米娅的感冒卷土重来。当时她从路边小贩手里买了些肉,正走在回家路上,一场暴风雪陡然而至,向老妇人倾下厚达二十呎的雪。她不得不艰难跋涉穿过茫茫雪地回到小屋,后来又在户外顶着严寒花了几个小时确保她的百合花们安然无恙,心里一直想着到底是什么导致了这场仲夏飞雪。她心里的声音喋喋不休地怀疑这是否出自艾莎的手笔,但她早已习惯对它听而不闻。此外,虽说艾莎儿时能用魔法玩些小把戏,虽说她心情特别糟糕的时候能让整个卧室结冰,可这么大范围的影响却不是米娅记忆中的女孩能办到的。
这场流感持续了几天时间,直到夏天终于记起现在还是七月中旬,瞬时冰雪消融。卧床不起的米娅早晨醒来,发觉自己在冬季的毛皮衣装里捂得浑身大汗,曾经覆满窗口的冰霜全都神秘消失了。总而言之,要不是德里克那个星期的到访,米娅一定会把这荒诞的经历归结为一次栩栩如生的幻觉。
详细了解艾伦戴尔发生的事件后,米娅第一个念头就是跳上德里克的货车,要他带自己回城堡。第二个念头也是如此。全靠最后一点谨慎(米娅如今称之为“老人家的理智”),她才没有在三思之后依然坚持这个念头。
米娅不知道艾莎是否想见她。她甚至不知道艾莎是否还记得她。况且,米娅不必是天才也能想到,在加冕礼的混乱之后,艾莎需要加倍努力以重获盟友们的信任,其中就包括秃鹫。而秃鹫当年曾放下狠话,只要米娅敢走出小屋一英里半径之外,那天就将是她的死期。
因此,米娅留了下来,假装没听见那个喋喋不休的声音冲她尖叫着,喊出无数她都不记得何时听过的下流话。她强忍所有冲动,咽下所有泪水,克制住所有汹涌的情绪,静静照料着她那些在不期而至的寒冬中枯萎的花儿。
*
米娅从不认为自己是个爱做梦的人。坦白说,她一直坚信自己是个现实主义者,除了和百合花们聊天,她从来不进行那些不切实际的幻想。尽管如此,听见那一声号角,看见那一队身穿王室禁卫队金袍子而非都城守备队深绿衣装的骑兵护送一辆马车出现在通往小屋的土路上时,退隐的老保姆还是告诉自己,她一定是在做梦。
队伍在米娅的小院门外停下,领头的骑手翻身下马,摘下头盔。他彬彬有礼地挺身正立,静候米娅前来迎他入内。哪怕在起居室窗边,米娅也能认出那人是王室禁卫队长。尽管须发皆已灰白,但哈尔登那高大魁梧的身形和职业军人仪态却不会骗人。
“米娅小姐,”那人问道,“您在吗?”
米娅想了想是否该不予理会。她想了想是否该假装不在家,或者干脆要他离开。如果这是秃鹫开的某个残忍玩笑,米娅不想和它扯上任何关系。
但是……但是这也可能并非陷阱,这也可能是真心实意的……就算机会渺茫,可她怎么能错过呢?
“是的,我在。”米娅一边应声,一边推开房门朝大门口走去,“您好,队长。什么风把您吹到这里来了?”
“是王室御旨,小姐。”哈尔登侧身一步,指向马车。
车门霍然打开,一个身穿绿色夏装的红发姑娘手忙脚乱地从御用马车里钻了出来。
“嬷嬷!”
米娅呼吸一滞。她脑海一片空白,全身都僵住了。眼前这个姑娘并非她记忆中的小公主。这姑娘个头太高,长得太美了,有着过去没有的身体曲线,曾经瘦弱的四肢被精干的肌肉充实,腰间剑带上悬着柄带鞘刺剑。
但那副笑容,那双眼眸,那些雀斑,那种雀跃,全都属于安娜。
艾伦戴尔的公主就站在米娅院门另一边,不仅记得米娅是谁,还非常高兴与她的老嬷嬷重逢。
马车的另一扇门打开时,米娅才从公主容光焕发的面容上移开视线。老妇人攥着院门的手收紧了,以为会看到厄恩大人走下车来,一身阴沉的黑衣,油腻腻的头发上戴着他那顶标志性的三角帽。
但走下马车的并非秃鹫。身材姣好的年轻姑娘羞怯地朝院门口走来,一袭简洁的蓝白长裙,露出的苍白肌肤比米娅记忆中任何时候都多。她的妹妹和她曾经的看护者伫立门边,前者兴奋得又蹦又跳,后者则因震撼、惊讶和难以置信僵在了原地。艾伦戴尔的女王用手指紧张地抚弄着肩头扎成发辫的淡金长发(她什么时候会把头发放下来了?),对米娅露出一个拘谨的微笑。
“你好……嬷嬷。”艾莎终于出声唤道,语音里有担忧也有歉疚。
将来回忆这件事时,米娅一定会说她是如何敞开大门,把两个姑娘揽进怀里紧紧搂住,多少年来第一次拥抱着她们。米娅一定会特别提起她是如何责备她们俩做了多久的蠢事,问她们为什么过了这么长时间才想起她们可怜的老嬷嬷,然后这位前任保姆会称赞安娜已经渐渐长成一个健美的姑娘,祝贺艾莎登上王位并恢复对魔力的控制,亲昵地抚摸金发姑娘微笑的脸庞。她一定会为她们父母的不幸致以深切哀悼,邀请两个姑娘和护卫们进屋喝茶。
不过在那一刻,上述一切尚未发生。米娅当时就瘫坐在地喜极而泣,大约二十分钟后才重新站起身来。
*
晚餐时,公主塞着满嘴点心告诉米娅,她和艾莎将在米娅的小屋逗留两周。她们也想多住一段时间,但艾伦戴尔事情实在太多,不允许她们久留。虽然安娜曾建议米娅和她们一起回去,但米娅不得不谢绝了。尽管她心里的声音尖叫着要她接受邀请,不过米娅清楚自己的状况,她得承认她的身体已经被最近这次流感大大削弱,经受不了这样的长途跋涉。艾莎曾提议从驻在附近镇上的随从队伍里拨几名禁卫留下,这样等米娅感觉好点的时候,可以由他们护送米娅回城堡,米娅同样谢绝了。虽然这次拜访显示女王和秃鹫间关系顺当,但米娅不太确定早先的威胁是否依然作数。
后来,安娜在外面欣赏园中花草的时候,米娅和艾莎谈了许多。她们未曾开口就达成了一种默契:安娜除了秃鹫的头衔和职位外对其知之甚少,而她们也不会让她涉入米娅被流放一事的内幕。艾莎本人也没透露多少秃鹫的情况,她只是告诉米娅厄恩大人已经不再掌权,然后说了些和米娅可能回归有关的细节。艾莎坦承,她和新任秃鹫间的关系还有点薄弱,女王多少施加了一些压力,才让秃鹫低头同意这次拜访。艾莎同时平静地承认,虽然当年使米娅被流放的秘密如今已不再是秘密,但秃鹫仍明确表示不应该允许米娅返回城堡,因为事实早已证明她是个潜在的风险因素。尽管艾莎表示不必理会秃鹫的“建议”,米娅还是婉拒了艾莎的邀请。为一个已经不能胜任工作的老妇人而影响艾莎的女王地位可不好。此外,米娅当年看护的孩童们如今已不再年幼,显然不需要她的照顾了。
令米娅惊讶(却不无欣喜)的是,艾莎张开双臂拥抱了她(她完全想不起最后一次看见艾莎和人接触是什么时候了)并悄声告诉老妇人,不管到了多大年纪,艾莎和安娜永远都需要她们的老嬷嬷。
当然,米娅为此又掉了眼泪,反过来把艾莎也惹哭了,听到动静的安娜跑回屋里,不知所措地看着那两个女人泪流满面地紧紧相拥,将十三年的遗憾与分离都化作泪水。在那几分钟里,米娅和艾莎伏在彼此肩头哭泣着,知道一切都已被谅解。
*
以王室职员身份工作时,你要学会察言观色,但更重要的是,你要学会对所见所闻缄口不语。
但米娅已经不再是王室一员,因而也不再需要恪守那些规矩。
过去的几天对老妇人而言,幸福得有如天赐。在那么多年的离别后,这一切仍有些难以置信,她每天早晨醒来,走进厨房就能看见那两个她牵挂多年的姑娘在桌旁安然享用早茶。米娅偶尔还得掐掐胳膊,才能确定这不是另一个残酷的梦,确定她不会突然从床上醒来发现家中如这六年来一般死寂无人。但这不是梦。只要能看到安娜和艾莎在她家中一起吃着早餐,在多年离别后安享彼此的陪伴,胳膊上的疼痛是米娅很乐意付出的一点小小代价。通常,姑娘们不是黏着老妇人嘘寒问暖(她抗议这样的习惯不合王室礼仪,她们却全不当一回事),就是在她院子里相互依偎着观看蚂蚁大军排成一线穿过草地,又或者待在小书房里,艾莎坐在沙发上看书,安娜则把火红的脑袋枕到姐姐膝头,在午后的暑热中打着瞌睡。
而米娅的疑问就在其中。
在多数人眼里,这不过是手足情深的体现,对两个分别如此之久的姐妹来说,再寻常不过。但米娅和多数人不同。安娜和艾莎还在襁褓中吮吸母乳时,她就认识她们了,她曾为两个女孩(尤其是安娜)读了那么多神话传说和睡前故事,不会看不出红发姑娘眼中的沉醉之情。米娅认得那眼神。只有某些特定情况下,安娜眼中才会闪现那样的光芒:当米娅读完一本充满奇幻历险和骑士史诗的小说的时候……还有当安娜注视她姐姐的时候。不过最重要的是,当安娜聊起她那位潜在追求者,某个御用采冰运冰师(尽管米娅满脸狐疑,但这显然是个官方职位)时,眼中却没有这样的神采。
“克里斯托夫最棒了,嬷嬷!你会爱他的,我确定!哦,可能不到爱的程度吧,因为他身上老是一股驯鹿味,你大概会想把他拖进浴室好好洗一洗,不过我觉得你还是会慢慢喜欢上他的。他表面看有点粗鲁,其实骨子里是个老好人。他只是有待修整,只要给他一点爱,就能焕发出真正的光彩!”
“有待修整?”米娅有点好笑地靠回门廊的舒适座椅里。公主要练习舞蹈,又不愿离开嬷嬷身边,所以她们想了个折中的法子:安娜在花园里练习舞步,米娅则坐在门廊上旁观。至少,原本计划是这样的。结果现在安娜盘腿坐在花园里,一边把玩一片草叶一边跟米娅聊天,完全把剑丢在了一旁。
“你知道,就是有点小毛病,但没什么大问题。就好像一张缺了条腿的椅子,只要稍扶一下就能放稳!”
“不可思议,这比喻居然还挺有道理的。”米娅吃吃笑了。
“我已经习惯向别人解释我到底喜欢克里斯托夫哪点了,”安娜承认,“老有人跟我说他配不上我,说公主不该和平民谈恋爱。但我不在乎他们怎么想;克里斯托夫心地善良,为人正派,作为男友也很贴心。对一个人你还能有什么更多要求吗?”
“您好像很喜欢他,”米娅意味深长地看了安娜一眼,“也许我可以期待几周后收到婚礼请柬?”
哪怕过了这么多年,安娜还是一害臊就从脸红到耳朵根,实在可爱。她的头发多少起了遮掩作用,但米娅只看一眼就心知肚明。
“别傻了,嬷嬷!我才刚认识他几个月,我不能嫁给一个才刚认识的人!”安娜丢下那片已经被撕成碎片的草叶,抓起刺剑。她转身摆出预备姿势,向一个假想敌致意。“再说,”她绕着那个并不存在的敌人小心踱着圈子,继续说道,“我要先得到艾莎的祝福,才能做进一步考虑。”
“哦,那当然。她是您的女王。如果她允许某个‘有待修整’的人带走她妹妹,又怎么算得上合格的监护人呢?”
安娜翻了个白眼,举剑挥了两三下,剑刃在空中划出道道银光。
“嬷嬷,每个人都会有点待修整的地方。没有人是完美无缺的,每个人都多少需要一点改进。”
“哦?我也需要吗,公主?”
“你最需要了,嬷嬷。”安娜揶揄道(在米娅看来,这是充满自信的惊人表现。她所知的安娜太怕冒犯别人,不敢跟人开一点玩笑)。“我小时候你从来不让我吃够巧克力。我现在会变得这么多话,都是因为童年糖果不足造成的创伤。”
“您和我都知道糖果只会让您话更多,而不是更少,公主。另外,您还得感谢我帮您保持了优雅的身材和健康的牙齿。别不领情,当年我花几个小时逼您乖乖坐下好给您刷牙,可不是为了几年后落埋怨的。”米娅望着安娜,不明白是什么让那个曾经如此渴望爱而不顾一切寻求关注的女孩变得无比自信,“那艾莎呢?”
“嗯?她怎么了?”对一个正把树叶戳对穿的人来说,安娜的语调实在太漫不经心。
“她也有待修整?”
安娜闻言陡然转身,树叶从她剑尖飘落下来。她目瞪口呆地看着米娅。
“当然不!艾莎很完美!她就像是……就像是新雪一样!完美无瑕!不,等等,雪是会融化的。嗯……她就像是冰!晶莹剔透的冰!不,这个不算,冰也会化……钻石!艾莎是一颗钻石!她有许多不同侧面,它们各不相同,但全都非常完美!”
米娅好奇地注视着安娜。公主说得慷慨激昂,她平静中带着揶揄的表情不见了,米娅又看见了记忆中那个亢奋过度、语无伦次的女孩。那份令老妇人惊讶的自信仍在,却为之一变。曾经的轻松不羁突然收紧盘起,仿佛准备出击的毒蛇,安娜新展现的力量里燃着一股米娅许久未见的炽热火焰。那有没有可能是……?
米娅迟疑一下,终于决定说出从悲剧发生那天起困扰了她十四年的疑问。
“公主,我很清楚艾莎是位完美的姑娘。我相信其他人也对此非常清楚。恕我多问,她对追求者物色得怎么样了?”
安娜眨了眨眼。她的步伐上一刻还如此优雅,下一刻却踉跄着失去了平衡,仿佛被这个问题结结实实撞了一下。
“等等,什么?什么追求者?什么物色?”
米娅自我辩护似的抬起双手,安抚突然心神大乱的公主。
“我只是在想,作为女王,肯定会有人向她求婚的。求婚者就算不是国王,至少也是王太子或者大贵族。适龄未婚的女王非常少见,连订婚都不曾有过的就更少了。艾莎是否还未真正接到过求婚?”
“哦,她当然接到过!她和我都接到过!但她向我保证了,她不会不经我同意就把我许配给任何人,只要我还和克里斯托夫在一起,她就不会考虑任何人对我的求婚!”
“我想,这是个可敬的决定,”米娅承认,“可她自己呢?她真的一点都没考虑过结婚的事吗?”
那一瞬,安娜眼中闪过一道难以捉摸的光。
“艾莎不会嫁给一个她不认识的男人。”
“艾莎不会,”米娅承认,“但女王会,只要婚约能带来对艾伦戴尔有利的盟国。诚然,她是女王而不是公主,权势稳固,这样的权力和地位让她可以不理会小贵族乃至王族的追求,可如果求婚的是位国王,是个和她地位等同、甚至可能更强大的人呢?”
安娜脸色一沉,向来开朗的面容变得冷峻起来。
“没有人比艾莎更强大。没有人能战胜她和她的力量。”
“公主,即使没有人能战胜艾莎,他们也能战胜艾伦戴尔。您肯定知道,我们不是军事强国。许多对手只要愿意就能打败我们。如今唯一阻止他们这么做的,只是冰块贸易的存在,还有这样一个事实——从长远来看,艾伦戴尔不值得他们这么大张旗鼓。但是假如他们动手,我们根本没有足够兵力与之对抗。可如果我们的女王能通过结盟,通过联姻保证我们的安全……您确定她不会这么做?哪怕只是考虑一下?”
“你不了解艾莎,嬷嬷,”安娜倔强地说,“她不是只会制造雪花的小姑娘了。她能创造不可思议的奇迹!她能在不知不觉间冻结一切!她甚至不必刻意去想就能保持物体的冰封状态!只要艾莎在世,没人敢轻举妄动。她太强大了。他们要敢对抗她,根本是以卵击石。再说,艾莎也不需要结婚。她不需要一个国王。艾伦戴尔有女王就够了。女人治国在历史上也不是第一次了。我们的首位统治者就是女性!雅伦一世女王!我的祖先!”
“公主,她能成为您的祖先,是因为她选择了配偶共度余生。她嫁给了被征服的邻国的王子,生下一个儿子继承王位,也就是安德烈国王。如果艾莎终生未婚,那王室血脉将不得不通过您来传承。可如果您真的打算和克里斯豆腐——”
“他叫克里斯托夫,嬷嬷。”
“那不重要,如果您要嫁给一个没有名门血统的人,那么您的子女永远都会被人看低。除非艾莎有子嗣,否则您的子女将成为艾伦戴尔的国王或者女王,可是有克里斯托夫那样的父亲……全世界的男女老少都不会把艾伦戴尔君主当真,公主。他们会因为血统可疑而被漠视,被嘲笑。您的后人甚至可能被人贬为野种,蒙受又一个残忍谎言的伤害,而原因就是他们的祖先是个采冰人。
“还有您呢,公主?您对您姐姐的情况如此肯定,可您会在婚姻中得到幸福吗?我已经很久没见过您了,既然我们不在一起生活,我也说不好您长成了什么样的人,但我记忆里的安娜最爱挑战权威。她只肯听姐姐和父母的话。您真的会高兴作为妻子和母亲留在家里带孩子吗?”
“不会那么糟糕的,”安娜抗议道,“我有艾莎、克里斯托夫和雪宝。我可以带孩子们在城堡里逛那些我喜欢的地方,比如有个地方藏进去绝对没人能找到你,还有些地方特别适合午后小憩……”
“要是克里斯托夫不想住在城堡里呢?要是他更希望您离开城堡和他一起生活,不管他打算为妻子和孩子把家安在哪里?”
“为、为什么克里斯托夫会不想住在城堡里?”安娜的语调越来越没把握,“城堡多棒啊!地方大,历史悠久,还有人照顾我们——”
“照顾你们的将是那些和他本人一样出身卑微的人。”米娅打断她,“亲爱的,您有没有考虑过,克里斯托夫也许曾想过平民迎娶公主意味着什么?哪怕您本人未曾想过?仅仅一年前,他还是个做冰块生意的小贩,除了身上的衣服和雪橇里的工具外身无余物,甚至连买雪橇的钱都没付清。那时候,成为王室职员对他都是一个遥不可及的梦。而如今,他却发现自己处在这样的境地,他得知仅仅因为您的缘故,他的地位突然比所有这些人都高了。他会感觉很不自在,职员们嫉恨的眼神会让这种不适感越来越强烈。到那时候,他不想待在宫里还是件怪事吗?”
“克里斯托夫不会那样对我的,”安娜说,“他知道我有多爱艾莎。他不会试图让我们再次分离。”
“告诉我,亲爱的,”米娅柔声道,“您真的爱克里斯托夫吗?”
“那当然,”安娜飞快答道,长着雀斑的脸上写满困惑,“为什么要这么问?”
“如果您爱他,”米娅伤感地说着,心底已是一片了然,“那为什么您宁可让他做出牺牲也要选择艾莎?”
“你、你在说什么?”
“公主,请好好想一想,然后诚实地回答我:假如今天是您生命中的最后一天,您会和谁一同度过?是克里斯托夫,还是艾莎?”
安娜怔怔站在米娅跟前。她脑中思绪万千,张了张嘴想回答什么,却还是归于沉默,一个字也没说出口。
“我会让您自己想清楚的。您不必把答案告诉我。只要您能对自己说实话,对我来说就足够了。”米娅站起身,只觉关节嘎吱作响地抗议着,痛得她缩了一下,“我要进去了。这夏天的日头热得有点受不了。想来杯柠檬水吗?”
米娅回头去看安娜,发现她仍定在原地,像条金鱼似的扇翕着嘴唇。她眼睛瞪得老大,内心挣扎着想弄清那股汹涌而来将她淹没的情感激流。
“哦天呐。”米娅安慰般地把安娜搂进怀里,歉然道,“别太烦恼了,亲爱的。为谁心动并非我们所能选择的。”
“如果能够选择,”米娅心想,“我大概会学聪明点,给自己找个丈夫,而不是将毕生奉献给两个美丽、可爱、聪明、高贵,却对心中所爱慒然无觉的女孩。”
*
接下来的几天里,安娜表现得异常拘谨。米娅不太确定这算好事还是坏事。一方面,这姑娘似乎接受了嬷嬷的建议,正反复思量,探寻自己的真心。另一方面,安娜变得日益敏感,在姐姐拨开她发丝时畏缩,在女王靠近拥抱她时后退,回避着艾莎惯常的亲昵动作。虽然米娅能理解安娜的纠结,但她知道艾莎不理解,这种感觉很快得到了证实——一天下午,金发姑娘亲口向米娅道出了她的困惑。
“我不知道她是怎么了。”艾莎边说边把玩着一小团雪。在竭力向所有人(包括她自己)隐藏力量十数年后,女王终于能如此安适于她的天赋,这样的改变是米娅所乐见的。艾莎手指微动,将雪塑成了安娜的缩小版。“她向来精力充沛,感性十足。以往是她总抱怨我跟她不够亲近。是不是我做错了什么?”安娜的雪雕瞬间土崩瓦解,“我一直努力消除我们之间的隔阂,可是……你比任何人都更了解我,嬷嬷。我不擅长和人沟通。我不知道怎么安慰人,也不知道怎么让人舒心。”艾莎叹了口气,把雪往上一抛,雪霰在半空化为一只冰蝶。它扇动翅膀落回艾莎手中,双翼上冰尘纷然飘落,璀璨如银。“我不知道这是怎么了。我们一直处得很好。到底哪里出错了?”
米娅不禁想知道她怎么就落到了如今这个境况。她非常清楚安娜心中的烦恼,但这种事决不该由她说破。要怎么告诉一个你视若己出的女孩,她妹妹对她的感情也许远不止是单纯的姐妹亲情?
“我相信她有自己的理由。”米娅努力保持表情自然,“给她一点时间吧。天知道,她已经等您够久了。”
“噢。”艾莎迎着阳光举起蝴蝶,注视着透过冰翼折射的光线,“增加我的负罪感吗?”
米娅自我辩护似的抬起双手,她最近越来越习惯这个动作了。
“我只是想说,她还是个十多岁的年轻姑娘。既容易胡思乱想,又容易多愁善感。给她一点空间,她会回心转意的。”
“只是……我们已经分开太久了。她这样把我推开,很伤人心。”艾莎喟叹一声,呼吸在空气中凝成薄雾。似乎艾莎释放魔力的时候,本身的体温也会因而下降。“我猜这就是所谓的报应。”
米娅一心想着别说错话泄露安娜的真正心结,不假思索就脱口道:“也许她只是想男朋友了?”
艾莎全身一僵,语调却依然克制有礼。
“为什么这么说?她身边有你,还有我,有两个她思念多年的人。我不认为她会肤浅到把克里斯托夫置于家人之上。”
米娅耸耸肩。“爱情会让人冲昏头脑。”
艾莎下意识地握紧了拳头,蝴蝶在她指缝间像纸片一样皱缩起来,支离破碎。她缩了一下,飞快松开手,但蝴蝶已经不见踪影,只在她掌心留下一缕雪尘。
“现在就把安娜和克里斯托夫的关系定义为爱情未免早了点。他们才刚认识几个月,这点时间或许足够人成为挚友,要更进一步却没那么容易。”
艾莎的嗓音尖锐得犹如一记响鞭,米娅陡然记起,尽管她对艾莎视若己出,但当年的女孩已长大成人,如今站在她眼前的是艾伦戴尔的女王。在那一刻,艾莎与她的父亲如此相像,扑面而来压迫感让米娅喉咙一紧。
“那是当然,陛下。”米娅生涩地说。
艾莎回头望向老妇人,脸色一松。
“哦不,我不是有意——放松点,米娅。别这样。”
“不,这完全可以理解。我已经不再是您的保姆了,更永远不会是您的母亲。您做出任何决定都是您的自由,我无权干涉。支持您的选择才是我职责所在。”
“嬷嬷。”艾莎哀叹一声,嗓音里带上了一丝孩子般的倔强。就像刚跨入成年阶段的人常做的那样,在小姑娘和成年女性角色间摇摆的艾莎突然变回了一个孩子。金发姑娘起身走向米娅,从背后紧紧抱住了老妇人。“你不必故作顺从。你不是我的保姆,也不是我的手下,但你就像是我的家人。家人可以畅所欲言、率性而为,因为最终他们才是我们所拥有的一切。”
“您真的相信吗?”米娅小心翼翼地试着突破那个从谈话开始就令她心中煎熬不已的话题。
艾莎不解地看着她。
“相信什么?”
“家人可以畅所欲言、率性而为,因为无论如何,家人都会彼此相爱?”
艾莎颔首。
“是的。我真心相信。”
“那么,不管发生什么,您都会爱安娜吗?”
艾莎露出一抹米娅从未见过的微笑。那微笑如此温暖,如此体贴,为女王的面容增添了前所未有的神采。米娅不太确定该对此做何感想,只能忍住心往下坠的不适感,提醒自己她曾发誓无论如何都会永远爱她们、支持她们。
“她是我妹妹。”艾莎言简意赅,“无论如何,她都是我妹妹。不管她做了什么,不管她变成什么样,我都会永远爱她。”
“哦,这就好。”米娅欣然道,“这样事情就好办多了。”
“什么事情好办多了?”
“我想喝杯好茶。”米娅下定决心,假装没听见艾莎的追问。到了她这个年纪,注意力差点也没什么可责备的。“您要不要也来一杯,亲爱的?”
“等等,你刚才说——”
“好吧。我去把水烧上。”米娅说着走进屋去,留下艾莎一头雾水地站在门廊上。
*
美好的时光总是太过短暂,告别的日子很快到来。虽然姐妹俩向米娅保证有空就会回来看她,米娅也答应等身子骨好些能经得起长途旅行了就去城堡拜访,但当她们站在门廊上时,空气中仍弥漫着一股离别的伤感氛围。哈尔登队长正领着卫队在小屋外待命,等候护送姐妹俩回到城堡,戴起王冠,重担职责。
艾莎不肯开口说再见。
“如果说了再见,就感觉好像后会无期一样。”金发姑娘坚持道,“这不是道别。这只是为了迎接下次重逢必须遵守的一项礼节。”
然而,当米娅张开双臂拥抱两个女孩,惊叹于女王的身材有多纤弱时,艾莎还是紧攥着米娅的胳膊,呜咽着将脸埋进嬷嬷宽厚的胸脯。她从不愿让人看到她哭泣,自孩提时就是如此。米娅还记得艾莎儿时曾跌下马背摔伤了膝盖,小小的腿上蹭掉了半块皮,鲜血淋漓。可女孩依旧强忍泪水。她眼中泪光闪动,却噙着嘴唇,咬紧牙关,绷起下巴,硬是撑过了整个包扎过程,直到回自己屋里才哭出声来。
“要记住,艾莎,”米娅说,“虽然您身为女王肩负重任,但别给自己太多压力。您对家人和朋友同样负有责任。我知道您一向勤勉,但也要记得照顾好自己的身体。如果让我听说女王卧病在床,就算得骑着牛上路,我也会冲进城堡,为这愚蠢行为用木勺好好敲打您一番。”
艾莎听得咯咯直笑,记起了童年的“特殊待遇”。她向来是个乖孩子,很少挨打,但正因如此,那少有的几次教训更令人印象深刻。艾莎的笑声温暖了米娅的心,她已经十多年没听过金发姑娘纵声欢笑了。
“这声音多美啊。您应该多笑一笑,亲爱的。”
“我不想这样,”艾莎孩子气地抢白道,“我讨厌我的笑声。女王不该嬉皮笑脸的。”
“女王是不该这样,”米娅认同道,“但女孩却该多点微笑。我情愿您做个快乐的少女,而不是忧伤的女王。”
“我会想你的,嬷嬷,”艾莎语音轻柔,仿佛怕旁人听见似的,“真希望你能和我们一起走。”
“我也是,孩子。”米娅喟叹一声,“但我在城堡的时光已经结束了。我们不该活在过去。我们要着眼当下,着眼未来。”
艾莎松开米娅,匆匆拭去脸上的泪痕。她极力挺直腰杆,在敦实的米娅身旁却仍显瘦小。
“好吧,米娅,我得走了。职责在身。下次见。”她庄重的表情有一瞬间的松动,过分拘谨中透出一丝温情,“你自己多保重。”
米娅大笑着屈膝行礼,她不顾背部的疼痛,把腰弯得那么低,让这个原本恭敬的动作都带上了调侃的味道。
“愿诸神保佑您江山永固,陛下。”
“嬷嬷?”听见安娜低声呼唤,米娅转身循声望去,只见红发姑娘正躲在门边,似乎不愿出来。
“怎么了,亲爱的?”
安娜紧张地瞥了姐姐一眼,又转眼看着米娅。
“我能和你进屋谈谈吗?单独谈?”
米娅注意到艾莎脸色微沉,但米娅用眼神示意女王:好了好了,体谅她一下,给她一点空间吧。艾莎叹了口气,却还是后退一步,默默给米娅让出路来。米娅回身面对安娜,走进屋时,心里已经猜到安娜不愿在姐姐面前谈论的是什么话题。
公主显然有些开不了口。她咬住嘴唇,用手指绕着辫子,回避着米娅的视线。
“怎么了,安娜?”
女孩目光闪烁地看看米娅,又看看等候在门外的艾莎,两眼垂向地面。
“嬷嬷,我仔细考虑了你说的话。我想了很多。我想我已经得出结论了。”
“结论是什么?”米娅的语气更像鼓励,而非提问。
安娜轻叹一声,抬头看着米娅的眼睛。
“我决定了,等回家以后就和克里斯托夫分手。我会尽量向他解释的,但事实就是,我觉得如果我不确定自己想要什么,就不该继续误导他。这对我不公平,对他也不公平,对他尤其不公平。”
“那么,你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安娜垂眼注视着地面。
“我不知道,”她承认,“我喜欢克里斯托夫。我喜欢和他牵手,我喜欢他拥抱我,亲——”安娜顿了一下,有点心虚地看着米娅,仿佛担心她曾经的监护者会责备她的轻浮,“亲吻我的时候,那种温暖的感觉。我喜欢终于有一个人来爱我,倾慕我,请我出去约会。他不是王子,一点边都搭不上,但他很有魅力,很可爱,这感觉就像是童话故事该有的结局。”
安娜又叹了口气,这次带着点疲惫,带着点忧伤。
“但生活不是童话故事。我们不会‘从此以后过着幸福的日子’。现实并非如此。故事总是看上去很美,但如果你想要一个幸福结局,则完全取决于你在哪里合上书本。克里斯托夫是我以为我想要的一切……但他不是我真正需要的。”
“那你需要什么?”
安娜抬眼迎着米娅的视线,但这次她眼里没有了怀疑和内疚,取而代之的是火焰般炙热的激情。
“米娅,你还记得我四岁那年曾经摔伤了脚踝吗?”
“当然记得。”米娅说,“我怎么忘得了呢?那是我早年作为你们保姆犯的几个错误之一。我早该想到不能让两个女孩自己到处跑。谢天谢地你从树上掉下来的时候只是摔伤了脚踝,没有摔断脖子。”
“我摔下树以后就爬不起来了,哭个不停。艾莎只好一路背着我回城堡。路不算太远,我也不算太重,可对一个七岁的女孩来说呢?艾莎拼尽全力,甚至哭了出来。那是我第一次看到她哭。她一直是我的大姐姐,一直是更坚强的那一个,一直都知道该怎么照顾我。可在她不得不一路背着我艰难向山上爬去的时候,她哭了,我感觉很难受。艾莎应该是我的守护者,我的大姐姐,永远比我坚强。所以当我不得不在那里,亲眼看着她挣扎、哭泣、颤抖,而且全都是因为我……那是我一生中感觉最难受的时候。”
“爬到半山腰,艾莎摔倒了。她在石头上绊了一跤,倒在地上。我从她背上摔下来滚到了山脚下,因为我脚踝伤得太重,撑不住自己。在那一刻,我害怕极了。不是因为我以为自己会受伤或者怎么样,而是因为我以为艾莎会丢下我。我以为她会责备我这么没用这么笨手笨脚,我以为她会自己跑上山去,因为她不想显得软弱。我以为她会叫我待在原地,等她去找人帮忙。”
“但她没有。相反,艾莎爬起来,擦掉了脸上的泪水。她跑下山来到我身边,问我是否还好。她为摔了我道歉。然后,她又背起我,重新开始了爬向城堡的漫长跋涉。”
“我们到达王宫门口的时候,艾莎几乎站都站不稳了。她两脚发抖,托着我腿的手也松了,汗流浃背。嬷嬷,艾莎以前从不出汗。但那段路程对一个七岁孩子来说简直是不可能的任务,更别提她还背着一个四岁大的女孩。我从没想过我们能成功。可我们做到了。我们做到了,因为艾莎不愿丢下我,她发誓她会永远照顾我,保护我。从那天以后,每当我梦见我未来的王子时,他总是有着淡金的头发和苍白的肤色,因为除了艾莎,我想不出还有谁最适合英雄的形象。”
“有很长一段时间,我都以为我把我的王子想象成艾莎的模样,只是因为她把我拒之门外太令我伤心,所以我想找到一个人取代她,一个属于我的新艾莎。但现在我明白了。听了你那番话之后,嬷嬷,我想我终于明白了。我不想要某个人来取代艾莎。我只想要艾莎。”
米娅保持着沉默。还能说什么呢?安娜已经敞开了心扉,将一颗真心坦露出来。此刻的她是如此脆弱,又如此强大。爱在她眼中燃烧,但火焰之下还有恐惧,还有不安的战栗,仿佛害怕着米娅可能的评论。
“是不是……是不是我有问题,嬷嬷?这难道不是同我所受的一切教导相悖吗?圣经上说,一个女人渴慕另一个女人是种可怕的罪孽,可妹妹爱上姐姐呢?**者会被判处绞刑,嬷嬷。这不正是庸王埃斯本的命运吗?他还是和他的堂亲私通。那么对亲姐妹,对两个出自同一子宫的女人……嬷嬷,人们会怎么做?父王和母后会怎么做?我该怎么做?”
米娅静默良久,脑中思绪万千。她该说什么呢?她能说什么呢?安娜说的情况都是事实。从古时候起,同性间互生情愫就被视为渎神之举,而**在世界上任何地方都是要处以死刑的罪过。米娅知道什么才是正确答案。她应该告诉安娜,不要结束和那个克里斯托夫的关系,希望他的陪伴有可能说服她,让她相信她是喜欢男人的。她还应该告诉安娜,那些炼金术士、草药医生和药剂师有种种不同的药方和疗法,也许可以净化她扭曲的感情。最后,她应该建议安娜,最好永远都不要向艾莎吐露真情,她应该尽快搬出城堡,要是搬进丈夫家里就更好了。
但这些回答感觉都不对。更糟的是,它们不会对安娜有所帮助。它们无法让安娜振作。它们只会伤透安娜的心。
于是,米娅这一生中第二次让种种顾虑都见了鬼,不再去想所谓的正确答案。
“我也不能确定,公主,”老妇人承认道,“人们往往对自己不理解的或者……与众不同的事物态度恶劣。我不知道人们对这番告白可能作何反应。我也不能为先王夫妇代言,我对他们还不够了解,无法肯定地告诉您他们会怎么做。但我可以代表自己说几句,希望您还没对老嬷嬷的智慧丧失信心。”
米娅深吸一口气,准备抛开她曾受过的一切教导,全心全意为这个好姑娘的幸福着想。
“我想您应该跟着您的感觉走,您应该同时聆听头脑和心灵的呼声。曾有太多聪明人因忽视思考而死于愚蠢,也有太多理智者因忽视心灵而死于孤独。记住一件事:不管您如何选择,我都会永远站在您这边,永远支持您。您是我的公主,我是您的嬷嬷,我深爱您和您的姐姐,我不在乎其他人会怎么想。”
米娅本希望自己的话会让安娜坚定目光,挺直腰杆,鼓起勇气面对世界。她没料到红发姑娘竟会扑进她怀里,泪流满面,失声痛哭。有那么一瞬,米娅惊呆了,不知该作何反应。但那一瞬间的怔愣很快消失了。
“好了,好了,”米娅轻轻拍着安娜的背,柔声道,“没事了。没事了。”
“谢谢你,嬷嬷,”安娜微微哽咽着,低喃道,“非常感谢。我很抱歉,很抱歉发生这一切,我对你做过的那些事,我害你经历的那些磨难……”
“没事了,小甜心。没事了。是我自己做的选择,责任不在你,我也并不后悔。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没关系。现在最重要的是你要走出屋去面对你的姐姐,然后回到城堡。回到家里,回到克里斯托夫身边,回到艾莎身边。去创造属于自己的未来。不要让任何人决定你的命运。现在命运就在你自己手中,请小心把握。”
“我会想你的,嬷嬷。”安娜抽着鼻子说。
米娅深深叹息,眨眼忍住落泪的冲动。“我也会想你的,孩子。我也会想你的。”
那天晚些时候,王室禁卫队的金色铠甲隐没在视野之外,马嘶蹄响和隆隆车轮声回荡着渐归寂静,那辆承载米娅心中挚爱的马车也已从地平线上消失。老嬷嬷走进庭院,从花圃里挖出了所有和平百合。然后她走回屋去,把那些花儿(那些白雪之花)都扔进了火里。
——第一部·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