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无标题

作者:homeostasis
更新时间:2014-05-27 00: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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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穿不慣那走路啪嗒作響的木屐子,也更是受不了束手束腳的和服,走起路來別扭至極,總覺得像蛇般逶迤前行。滿洲女子雖早已漢化,學得自持克己,可血液裡仍有強烈的草原氣息。就說那旗袍,如今雖被上海人做得細腰裊娜,可就淵源上來講,傳統的滿洲旗袍寬襟廣擺,實為便於女眷做牧場活計協助兵戎。

她用古怪的姿勢站了起來,被一個低眉順目的女僕領到中庭去見川島浪速。那女僕替她推開門,又在她進入後於身後合上。她極不舒服地坐了,見他正一絲不苟地呷著茶,料想這老貨不知又藏有什麼把戲,便不理他,轉頭審視起這房內的布置。

房內懸掛幾幅書畫,中有臨摹唐初歐陽詢《皇甫誕碑》一節,風骨甚為遒勁,可收筆卻稍顯裊娜之姿;旁有松桂圖一副,頗有高人點染雲煙之氣,落款題上官婉兒詩:“枝條郁郁,文質彬彬,山林作伴,松桂為鄰”。

“你看那字如何?”

“蒼然如戲淵游龍,窈窕若靜女明珰。”

他微微點頭,又去嘬他的茶。她說話間不知已替換了多少種姿勢,實在難受非常,索性站了起來:

“做你們這日本女子也太辛苦了些,到底是誰想出這樣的法子折磨人!”

“哦?你不覺得女子穩步輕抬、莊重檢點是天道倫常嗎?”

“去他的什麼天道倫常,那些酸文人自小被逼著痴讀了幾本書,就以為聖人寫書是為束人心智,一定也要定些規矩捉弄捉弄世人;而那些武將,因為攻下幾座城池,就以為安身立命必須要縛人手腳。依我看,智者應活天下人頭腦,而勇者應健天下人體魄,總想著魚肉黎庶的人,定被取而代之。”

他聽聞怔了一下,接著大笑起來,猛拍了一拍大腿:“果然是善耆的女兒,罵得痛快。”他迫不及待地站了起來,去門邊趿著自己的鞋,花白的胡子隨風跳著快樂的舞蹈,回頭來向她招了招手:“隨我去軍勤部,給你量尺寸。”



五 無風仍脈脈


那太監哆哆嗦嗦把信呈了上去,屈著身子在一旁戰戰兢兢等候發落。只一會兒就聽見溥儀重重錘了桌子,當心給了那弓腰駝背的人一腳。太監吃痛匐爬在地上連叫皇上息怒,頭也不敢抬。溥儀喘著粗氣,雙眼充血,用拳抵著桌子站著,一手松了領帶,沙著嗓子吼了一句:“去找十四格格!”

這邊顯玗正和有田八郎密談,見有人來彙報溥儀的情況,也就順便給有田講了下內情。那有田聽了,闊朗地笑道:“滿洲實在是有趣,女人總愛出頭露面。”


她知道溥儀在氣頭上,到了之後也不去勸他什麼,只是承諾馬上進行搜捕,於是吩咐了手下每天做做樣子在城裡轉悠幾圈。另外,她心裡確實是在謀劃一件大事,並且只要一想到這件事的成功,就感到一種騰躍雲朵之上的狂喜,整個身體都因期待與興奮顫抖起來。

滿洲人對於東北的感情是不言而喻的。先祖努爾哈赤在這裡將餓到只能搶食牲口的散兵游勇們統一,使女真部落從奄奄一息和自相殘殺的狀態中抽離,遂而雄踞東北、撕裂明軍堡壘,最終雄跨山海關取下整片山河。

可如今霸占著這塊孕育之地的,是張作霖。

張作霖的勢力擴張其實與關東軍也有緊密的關系,雙方拉扯著繁密的利益網絡。只是到了後期張越來越不受控制,承諾的鐵路道橋工事一再拖延,答應的商港也未建立起來。日方見利益無法兌現,准備利用深恨張的滿人對其進行監視,以便關係徹底破裂之時斬草除根。這也便是有田八郎找她密談的內容。

她在張園的後花園裡繼續逛著,坐在那天知檀坐過的位置,腦子裡謀劃著可能的突破點。

“川島さん!”

一個短促有力的聲音。

來者是吉川剛直,乃日方安插在溥儀身旁的“帝室御用掛”,即是所謂“御前行走”了。此人身形短小卻又健壯靈活,眼長而細,被下方高聳的顴骨包圍著,寬鼻闊嘴,蓄唇須。

“吉川長官,有何吩咐?”

“御弟溥傑乘坐的輪船已到上海,請你盡快將他接來。”

顯玗聽了,猜到了八分,也只得應了。吉川是個做事干淨利落的人,命令傳達到便點頭離開。顯玗站起來踱著,不知不覺來到了婉容窗下,見她正在窗邊出神。

她仰了脖子叫她:“慕鴻?”

“慕鴻”是她的字,溥儀與顯玗常常以此喚她,加之此時她正觀鳥,便更為對景。

婉容落下眸,順手把手絹扔了下去,絲絹飄飄飛飛,輕蓋在草地上。

“看那些日本當兵的,他們一個個鐵著臉,又是那顏色的衣服,跟院子裡的鐵欄杆有什麼區別?”

顯玗撿了手絹,擦了擦汗:“潤麒和溥傑一起回來了,你想他了吧?我過幾天就帶他來看你。”

婉容笑起來,下巴抵在手背上。

潤麒是婉容的同母弟,自幼在紫禁城裡與溥儀溥傑與韞穎兄妹幾人玩耍長大,與婉容感情極深。剛去日本留學時,婉容擔心他吃不慣穿不好,常常給他寄去衣物。有一次,只因他在信中說上課時常常肚餓難耐,但日本的東西個頭太小不頂飽,婉容便給他郵去一整箱巧克力與牛肉干。另一方面,潤麒與溥儀胞妹韞穎自小便生了青梅竹馬之情,想必這次回來應有連理可結。

婉容突然幽幽地說:“你那時要是不去日本,和我們玩耍在一處多好,而我那時要是不進這鳥籠子……”她住了聲,收了扇子,朝依附在牆邊的枝條輕輕打了一下,懶懶地吟著:“打起黃鶯兒,莫叫枝上啼。”


馮家的大少爺回來了。

據說這次不僅賭了錢欠了債,還打了人。而打的人也不似原先的好惹,不偏不倚,打到了交通部侯次長的兒子臉上。侯少爺被他們幾個人這樣一打,顱內出血,當天晚上就死在了醫院裡。馮兆仁聽到消息嚇了個魂失魄喪,趕忙逃竄回了府上,進門就吃了老爺子一頓拐杖,現在正在臥室裡養傷反省。

“這姓侯的玩意兒也太不經打了,三拳兩腳打得內出了血,什麼雞蛋腦袋!”

“你快安分些吧,這次打了他,父親都說恐是按不下去。侯家人勢力大、正當權,馮家的老關系這次是頂不住了。”知檀冷冷地說著,頭也不想抬,離他遠遠地在角落裡坐了,看著自己的書。

“你這是在...教訓我?”他拿著煙槍杆在痰盂邊上猛敲了一下,從床上坐了起來,拿著煙嘴去碰她的臉。

她馬上跳起來躲開,推遠他靠過來的胳膊:“別碰我!”

他聽不得了,甩了煙杆,扣住她的胳膊,一把將她扔在床上,俯衝下去對她吼起來:“那老東西教訓我就算了,你他娘的也來。你那雙眼睛,從來沒正眼瞧過老子,以為你自己是什麼貞潔烈女?”他頭上頸上的青筋盡數暴起,頭發蓬亂似是一只刺蝟。

她見狀有些慌了,趕忙叫下人進來:“蘭姨!蘭姨!”

他見她喊,用一只手鎖了她的脖子:“你這個賤貨!今天老子氣不順,就不走過場了,要你立馬伺候!”

外面的下人聽見聲音不太對,趕了進來拉開了兩人。馮兆仁有些懵,覺得剛剛確實太過激動,一想又免不了挨一頓啐,於是踢了幾個下人,又出門去了。


下午趁溥儀與吉川剛直談話時,顯玗去文繡以前的房間把她沒帶走的衣物收了一下,打了個包。隨後回家換了件襯衫,開車去了知檀的別院。

遠遠地就看見一個瘦小的身影在迎著她,是文繡。

“十四……”

她趕忙按住她的肩:“你再這樣叫,她聽了又要數落我了。”

文繡淺淺地笑了,像預演一樣靦腆地叫了她一聲顯玗。

“喏,你的東西。真沒想到,這麼些年,你的所有家當就收了這兩箱。”她放下兩個皮箱,有識相的下人馬上收了進去。

“我從沒機會添置什麼,加上他也從不送我物件兒。”她坦白地答了。

顯玗不好評論,干干地笑了笑,究竟是忍不住要問:“知檀小姐呢?”

“哦,她這幾天都沒過來,說是那個人回來了。”

她馬上覺得焉焉的,只問了問官司的進度就告辭了。


她開車走在大道上,看見星星點點的霓虹,覺得夜晚未免太彩色了些,心裡有些落寞。想著,她一轟油門,干脆走上了去總統府的路線。

到了之後,她見門口有幾輛車,其中一輛便是那天驚了馬的老佛萊,司機老張正坐在裡面扒拉著他的飯。她趴在方向盤上想對策,扭頭看見側座上的鴨舌帽,抓了過來,低低地扣在頭上,掩住收起的發。

下了車,在路旁的煙卷攤子上買了兩包“大刀”,取出一根急急地抽了,咳得流了眼淚。又拿了一根夾在耳朵上,朝那輛老佛萊走去。

“吃著吶,這位爺?”她拍了一下車門。

司機老張抬了頭:“可不吃著吶!怎麼著小兄弟?”

“您可知道靜友路怎麼去?我剛到這地界兒,第一天接老板下班……”

老張做了老練的判斷:“介可是迷了路了不是?你介嫩頭青的樣,跟我當年沒差!”他干脆跳下了車,手舞足蹈地給顯玗講了路線,連帶著介紹了這幾天哪兒封路哪兒修橋。顯玗在說話間已然給他遞了煙點上,老張又教他抽煙盡量別在車裡,煙灰燒了窟窿髒了毯子都不好,別惹老板生氣雲雲。

“嗨!您可別提這茬兒!我那老板,是個銀行經理,活兒忒多不說,見天兒跟我擺臉子!”顯玗看見對面的黃包車夫們蹲在街邊聊天,也馬上把煙頭扔在地上,用腳踩滅了,一骨碌坐了下去。

老張果然也跟著坐了下來:“好嘛,剛有活兒干就抱怨,我跟你說小兄弟,你要學的多了去了!”

顯玗聽了,把另一包煙拿出來,塞進了老張的上衣口袋:“張爺,您給教導教導兄弟,我謝謝您了!”

老張嘴裡說著“別介”,卻並沒有推辭。

“得!我一來就看你眼熟,咱爺倆兒有緣!你這肯學的樣兒也跟我當年似的!”

顯玗聽到“眼熟”二字,趕忙把帽子再壓低些。

“干司機介行,最忌諱嚼舌頭根子,老板家的事兒,不要過問,開好你的四個轱轆。你看我,給前總統家開車,從不跟裡面的丫頭婆子一般見識。像今天就出事兒了…”他靠近顯玗的耳朵悄聲說,“長孫少爺把孫少奶奶打啦!我才躲得遠遠的,不跟裡面的人胡唚。”

顯玗暗暗地捏了拳頭,壓了嗓門問道:“這樣的人家,還有這種事兒?”

“你這話就沒見識了,是人就吃五谷雜糧,外面受了氣,不都得回家打老婆。”

“那這事兒怎麼了的?”

“少奶奶也挺可憐,兩眼腫著過來,叫我送她去西郊上的教堂,說兩個點之後再去接她。估摸著她是想讓神父給開導開導……嘿!小兄弟!你哪兒去?”


西郊……德租界……教堂……

她覺得四個輪子都還不夠跑,一路上有幾次都差點撞了人,輾轉了三間教堂,終於在霍曼路上的禮拜堂裡找到了她。

她坐在中間一排椅子的最邊上,看唱詩班的孩子們練唱,唱的是Handel的彌撒曲,神父在一旁彈著管風琴。教堂的穹頂太高,讓人有一種身心赤裸的怯怯之感;而管風琴深沉而詭麗,在回旋之下,陣陣敲擊著她的靈魂。這一瞬間,她仿佛回到了那個在軍艦瞭望台上窒息而狂喜的夜晚。


她聽見她跑進來的腳步聲,轉過頭來,現出蒼白失色的臉。她的眼圈仍有些腫,鼻頭擦得紅紅的,嘴唇也干得起了殼。身上只穿青花水紋銀白緞面旗袍,略有些單薄。

就這樣對著看了也許是很久,顯玗嘆了口氣,去坐在了她旁邊,而孩子們也開始唱了:

“Thou art gone up on high; Thou hast led captivity captive, and received

Gifts for men; yea, even from Thine enemies, that the Lord God might dwell

Among them.”

她轉過頭來看她,只見眼淚就這樣一顆顆地勾勒探尋著她的臉頰垂下,最後落在她手上。她立時覺得心裡腫脹梗塞之極,呆呆地盯看了她一會兒,才到處去摸手絹,最後卻只得用袖子去給她拭淚。

她閉眼任她擦了,半晌勻勻地舒了一口氣,才又倦乏地睜開眼告訴她:

“你自己也哭了。”

她竟不知道,抬手胡亂在臉上抹了,又去抓了她的手,央求般說著:“跟我出去吧。”


她把她帶到市區裡一家小飯館,這個時辰,仍舊有幾桌人在吃酒玩笑。她們撿角落的桌子坐了,見這土木桌子上蓋著洋桌布,不覺有些好笑。

顯玗點了一壺花雕,一碟花生米,一盤鹵豆腐干,見知檀用奇怪的眼神看著她,便有些促狹地笑了:“一直都想試試真假。”

“試什麼?”

“大才子金聖嘆在被砍頭之前留給他兒子的那句遺言:‘花生米與豆腐干同嚼,有火腿味。’”

她微微笑了:“他那篇《三十三不亦快哉》,應該加上第三十四則了:死得其所,不亦快哉。”

菜上來,知檀只多喝了些酒,菜並不怎麼吃得下,但她與她聊著,卻覺得有說不盡的話。二人皆是廣閱詩書,又有在異域的見識可以分享,撇開當局的問題不談,她覺得,她認識她,晚了。她也不去問她白日被欺辱的事,她也不去問她是怎麼在教堂尋到了她,那既然是心有靈犀,又何必去怕塵緣易絕。

她見她今日著白色絲襯衫、緊身馬褲與一貫的長靴,發髻因被鴨舌帽壓得塌了,她此時索性解了開來,使如瀑長發扶肩傾下,全無前幾日軍裝下的肅殺。

兩人語罷之時,已是清宵過半。

她送她回了別院,看她偏偏倚倚地被人扶了進去,才又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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