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homeostasis 于 2014-5-27 20:20 编辑
到日本後的一個星期內,川島浪速就給顯玗安排好了一所學堂,並請來了家庭教師本多松江進行私人輔導。顯玗那不羈的性子並未受到川島太多管束,他任她騎馬上下學,每次見她的衣服因與男生打架而撕破,只會哈哈一笑而後安排女僕拿去或補或扔,顯玗自此深感如魚得水。
她初見本多松江時,看他面相文弱地站在門邊,戴著厚厚的眼鏡,舉止中顯出些古怪,並不把他放在心上,於是進去盤腿坐了,端起茶一飲而盡:
「你要教我什麼?」
「小姐似乎很愛騎馬,您騎得怎麼樣?」
被這麼一問,她倒有些怔住了:「當然好,我自小就騎馬,阿瑪教的。」
「那令尊騎得好嗎?」
「那還用問?滿洲人馬上打天下,太祖爺設的規矩,旗人以騎射高低定榮恥。」
「想必太祖皇帝定是騎射最精湛的勇士,那他又是和誰學的呢?」
顯玗覺得這話埋著陷阱,並不作答。
「在下,便是來教小姐如何來做一個勇士的。勇士,需要雄渾的意志來做箭杆,需要強烈的勝欲來做箭頭,他從來不用臂膀,而只用敏銳拉滿弓弦。最重要的是,他總是在微醺的狀態下發現敵人。」
「你指,酒醉之時?」
「是瘋魔之時。」
六 不雨亦瀟瀟
知檀回房後,因多喝了兩口酒,臉上身上有些熱,就半倚半躺了歪在床上。白日的事,讓她心力交瘁;夜晚的事,又讓她不知所措。她雖早有了與馮兆仁一刀兩斷的念頭,但礙於生意之上常常依賴馮家的關系,並且前額爾德特現傅家有多半都靠她接濟維持,實在是身不由己。她又不喜與黑道奸人等打交道,並非黑白通吃、八面玲瓏的商人,所以生財之道遠不及隆慶祥等巨商老鋪來得廣。這樣想來,倒覺得似乎以後不該再避免與軍閥幫派之徒來往,以便打下些自己的根基,等穩固些了,也就能飛離馮家的窩巢。雖說這世道兵戈頻繁,軍閥囂戰如戲台子上出將入相一般,今天扶起一面軍旗,明日就能割下一顆頭顱。可做商人的,似乎不應在乎這許多,管他割誰的頭,認清銀元上的大頭才是正理,這樣方能隨波逐流。
可她,實在是讓她琢磨不清。她甚至不知道哪一個代號下才是真正的她——川島芳子?愛新覺羅顯玗?又或是她剛改的漢名金壁輝?就算是每次見面時,她也只稱呼她「你」,仿佛她是個屬性模糊的人,也許就連她自己也認不清她的面目罷。做間諜之人,應有百顆心、千張面,而她自己的那一顆和那一面,早已封鎖在某個鐵櫃之中,不得見天日,因而也變得了無牽掛,化作授命之人的一把利器,穿刺在不同的人群內裡。她覺得自己太大意了,與他人的一把鋒銳匕首過從甚密,頗有玩戲刀尖的後怕。可轉念一想,她或許於自己身上有所圖,不,是一定有所圖,可她又實在不解,自己身上有何可供她打探的訊息,於是這樣兀自煩擾著,一夜無眠。
知檀在別院待了兩日後,只得又郁郁地回了馮府。一進門,就被滿臉歉意的公婆迎了過去,問長問短地撫恤了一番。馮繼業負責列舉譴責逆子的罪行,而馮柳氏專門撫恤平息媳婦內心的怨氣,他們實在是不願意失去這個兒媳婦。想當初不知費了多少勁,才給這不爭氣的長子討來一個大家閨秀,既能斡旋生意合同,又能打點內務饋饈,和賢臣一般,甚為得力。可這逆子卻是越大越脫了韁,在家內外都不受任何人管束,夫婦兩人只是互相推諉,一個說對方管教不嚴,一個怪對方寵愛太過,也沒有個結果。馮繼業整日擔心祖宗基業會毀在他手裡,更是決定了要抓住知檀這根救命稻草。
「我們知道他不好,你爸爸已經打他了。」馮柳氏一手抓著知檀,一手輕撫著她的背,馮繼業聞言也舉了舉自己的拐杖,證明這是他用過的家法。知檀苦笑了一下,仍舊低著頭不怎麼說話。
「知檀,你比我們這個不孝子要強上千百倍,馮家以後可是要靠你支撐的啊!我們倆要是不在了,你就是長嫂如母,弟弟妹妹們要仰仗你的。」馮繼業說著,從衣袋裡掏出煙盒打開,馮柳氏立馬去拿火柴給他點上,見婆婆起來,知檀也只得站了起來。
馮繼業抽了兩口,又接著說道:「我二十歲上得了這個孽障,現在年過半百,不說不指望他給我養老送終,但求他不傾覆了我馮家基業,也就能閉了眼了。」
知檀聽如此說,只能勸道:「爸,您身體硬朗,請不要說這喪氣話。」
「再硬朗的身子,也經不起這忤逆之子的折騰!」他說著捏出一大串鑰匙,站起來,要塞進知檀手裡:「大少奶奶,馮家是要靠你了!」
知檀有些驚,並不敢接。
「廠裡的倉庫、總店和各分店的帳房、銀行的保險櫃,全都在這裡了。」他見她愣著,硬是放進了她手裡,「拿著!馮家大掌櫃的!」
那馮柳氏聽見「銀行保險櫃」幾個字,在後面扯了扯馮繼業的衣服,被馮繼業擋開了手,站在一旁並不吭聲了。
「爸,我……承擔不起。」
「我看人不會錯,我說你擔得起,你就擔得起。等明年兆齡、兆存留洋回來,你還能有兩個幫手。」
她依舊十分忐忑:「爸,我還太年輕,您又正當壯年,這樣不合適。」
「兆仁比你大,可他要是能比得了你一個手指頭,我也不至這樣。況且,你要有不懂的,就來問我便是,董事會我還是要坐鎮的。大少奶奶,你再推脫,是不是要我馮繼業求你?」他說畢又站了起來,扣上了衣領的團扣,居然真的要給知檀行禮。
知檀一直站著,見如此,馬上過去扶了:「爸!您這是要折我的壽了!我做就是了!」
文繡的事一經傳出,如在涸轍之中的諸報社皆同逢著甘霖一般大肆報導起來,《新天津報》更是首稱文繡之舉乃空前的“妃子革命”。有好事之人一二,又把溥儀如何注射荷爾蒙維持、如何沒有生育、無法給予後妃正常婚姻生活等細節抬出詳述。其中不免誇張者,捏造了許多莫須有的情節,如溥儀如何鞭笞文繡,文繡怎樣在夜晚順地道逃出之類。因此種種,張園門口每日擠滿了報館的記者,晝夜守候,顧盼期望著溥儀或者婉容的出現。溥儀整日緊閉門窗生悶氣,婉容依舊是每日抽煙、看書和出神,而顯玗則在大門負責一些無濟於事的驅趕工作,勸說溥儀需要一個恰當的時機,而她看准的便是溥傑與潤麒抵達天津之日。
這日吉川剛直穿戴整齊地踏進了張園,溥儀一見他就換了一副苦臉,因為他的到來意味著自己在一張張文件上簽下屈辱與羞憤。
這一次,他們的籌算在溥傑身上——要溥傑和一個日本女人結婚。其實,如果不是因為溥儀不能生育,這個日本女人已然是作了他的妃子,可他們也知道中國素有“父死子繼,兄終弟及”的規矩,所以要盡快預備一個有一半日本血統的第三繼承人。
「萬萬不可!」溥儀惱怒地把煙灰缸拍在桌上,「滿洲皇室男子娶妻一定要在門當戶對的滿人裡甄選,即使是外族人,也必須是蒙八旗與漢八旗內的出身高貴女子,日本人怎麼行!」
吉川剛直維持著他九十度的鞠躬:「皇帝陛下,關東軍希望御弟與一位日本女子結婚。」
「朕不是已經說了,不准!你聾了嗎?」
他提高了音量:「陛下,關東軍誠摯地希望御弟與一位日本女子結合。」
「你敢逼迫朕!你這個倭賊!滾下去!」他站了起來,將一疊文件摔在了吉川的頭上,但那吉川仍然鞠著躬,如一尊被雷劈斷的石像。片刻後,他終於直起腰來,恭敬不減地回了一句:「既然如此,陛下不必操心,御弟的婚禮會順利進行。」然後轉身抬腳出了門。
溥儀撐著站了一會兒,眼神恍惚地跌坐進了躺椅裡,就這樣朝著吉川離開的方向出神,良久,居然哭了起來。旁邊的太監見後大驚,急忙跪了下來,咚咚地磕了頭哀求著:「皇上保重龍體啊……」
他盯著看了會兒那叩頭不迭的奴才,慢慢俯下身,學了樣趴在地上,陰沉地笑著,一手抓了太監的頭發,喃喃地念著:「一旦歸為臣虜,一旦歸為臣虜……」
這裡顯玗正在婉容房間,與剛到的溥傑、潤麒和韞穎喝茶談笑著,空寂慣了的大房子裡少有地回蕩著歡快。
溥傑與潤麒皆在二十歲上下,正是青年俊朗之時,二人都是西裝呢禮帽穿戴,進門時手裡還拿了文明棍兒,韞穎則笑他們活像兩個小老頭。
太監端來茶點,手腳有些笨,潤麒皺眉罵了一句:「蠢材!哪裡有這樣上東西的!」
婉容聽了,拿扇骨輕輕敲了敲他的頭:「您就消停一下吧,他們哪兒懂這些個。」
見他被打,韞穎忍不住拍手叫好:「好你個洋博士,一回來就編排這編排那,這下總算有人治你了。」
潤麒突然轉了笑,對婉容說:「額雲,我帶了個相機回來,待會兒給你拍相片兒!」
溥傑喝著手裡的茶,斜眼看了潤麒:「您就歇了吧,打從買了這相機就琢磨著怎麼給韞穎照好看,這會兒唧唧歪歪。」
潤麒慌忙恨了他一眼:「喝你的茶,不怕燙了舌頭!」韞穎一聽這話,低頭捏了裙角,又站起來去窗台擺弄一盆蘭花。
顯玗與婉容對視一眼,含笑點了頭,走過去拍了潤麒的肩:「我和你姐姐算是長姐如母了,這婚事我們做主,盡快辦了。」
溥傑看他二人都羞得面紅耳赤,跳起來要將他們推搡到一處,高聲笑著:「哈哈,你們倆真是入鄉隨俗啊,別扭得跟天津麻花兒似的。」他突然想起什麼,又抬了頭問顯玗道,「顯玗額雲,我看二嬤也被接來了,原是為這事嗎?」
顯玗稍微沉了臉:「也還有你的事。」
她拉了拉溥傑,示意他到樓梯間來,剛聽了幾句,溥傑便驚得木在了原地。
她告訴他,那個日本女人叫嵯峨浩,是個侯爵的女兒,還遞給他一張相片。他接了過去,面無表情地看了,長長地嘆了口氣:「結就結吧,皇兄自然也是沒轍,這樣注定名存實亡的婚姻,要是她一個女孩子都不覺得虧,我也沒什麼可在乎的了。」
顯玗安慰地說:「日本女人自小被馴化地很溫良,唯夫命是從,你只當是得一人操持家務吧。」
說話間只見潤麒和韞穎也出來了,兩人住了交談,顯玗提出開車送他們三人。
一路上,幾個人各懷心事,並無交談。
顯玗一回張園便撞見了吉川剛直,他遞過來一張法院的傳票,稱這是陛下的家事,認為還是顯玗交給溥儀的好。她拿著進了院子,只見太監總管阮進壽早已候著了,見著顯玗,急忙打千兒請了安,愁苦著一張臉:「格格,皇上今天氣急落淚,奴才從沒見過他老人家這樣啊。」
顯玗嗯了一聲,往裡走了幾步卻又停下,倒過來上上下下掂量了阮進壽幾眼,問:「阮進壽,你跟皇上多久了?」
「奴才伺候皇上二十年有余。」
「私下裡撈了多少銀子?」
「奴才……」他一聽不對勁,慌忙跪了下來啪啪磕頭,「格格,這個玩笑開不得呀,老奴不敢啊。」
顯玗勾了一邊嘴角,低聲笑著:「把心擱肚子裡吧,我有用得著你的時候。」便一陣小跑進了裡間。
溥儀此時正跪在祖宗像面前出神,顯玗看了他一會兒,走過去在他身旁的蒲團上也跪了。
「陛下,臣來道喜。」
許久他嗓子裡才飄出幾個音節:「何喜之有?」
她依舊跪得直直的:「陛下,太祖爺起兵之時手書的《七大恨》,您可還記得?」
「雖死不敢忘。」
「如今,陛下已有了兩大恨:日本人之控制,此一恨也;民國政府之藐視,此又一恨也。君王不懷深恨,不處極難,不得以開疆土而振山河,臣因此來向陛下道喜。」
溥儀似有些觸動,長舒了一口氣:「顯玗啊,朕手裡但凡能握一兵一卒……」
顯玗轉身道:「請陛下恕臣無理。」隨即她湊在溥儀身邊耳語了一陣,溥儀聽後亦大喜,嗓音中有了幾分氣力:「若是短銀子使,朕明日就從庫裡給你支兩萬塊!」
顯玗見他回復了些元氣,又趁熱打鐵說服了他出庭,稱文繡不過一妃,溥儀應維護皇室尊嚴,不要再給報社做文章的機會。溥儀面上冷冷的,卻也勉強答應了。
開庭之日。
溥儀著了一身黑色西裝,戴著墨鏡,在幾個警衛的隔離保護下,艱難越過了記者們,踏進了法庭。而顯玗只是趁大家進入之時,混在其中,遠遠地坐在了後排,開始搜索起某張臉。
知檀今日穿了棕色洋裝,手裡捏著時下流行的羽毛遮陽帽,筆直地坐著,只是離得有些遠,並不能看清她的面容。
整個審理過程中溥儀不發一言,每當法官要求全體起立之時他也只是握著拐杖端坐著,絕不去看文繡一眼。還未等宣布休庭,他就離席坐車走了,留下眾人嘩然一片。
結束之後,文繡於人群中瞥見了顯玗,頷首算是問了好,而知檀卻只是目不斜視地掠過了她。顯玗期冀地看著她走過,見她今日並不著妝彩,可氣色卻比那日好些,不由一陣欣喜;可又見她眼裡全無半點在乎自己之意,於是心裡不免一陣失落與涼意,被人群推擠著,目送著她倆出門消失在一群記者之中,只得離開了。
川島浪速站在廊上,看見她在園子裡與門徒們追逐嬉玩,故作嚴厲地喝斥了一聲。
她聞聲連忙收拾了舉止,不敢輕易造次。
「聽說你被學校開除了,怎麼回事?」
「逃課、打架還和老師理論。」
「好一個‘理論’。也罷,以後讓本多君教你就足夠了,白天你到我的道場來習武。」他側著頭說完,背手回了房間。
這正合了園中所有人的心意,眾人紛紛擊掌歡呼。素來因顯玗與日本女孩子太過不同,爽直敢言,避諱極少,接觸之余讓人有食辣之後的通泰暢快之感,所以她在男性之中頗受喜愛。加之她出落高挑,立於人群,顧盼自豪又不失窈窕之氣,整個人真如一顆磁石般引人接近。
次日清晨,她換了武士服來到道場,一眼就瞟見了中牆上架著的一口刀。耐不住性子,她看四下沒人,便過去開了鞘。寒芒四射,她興奮地握了刀,在空中胡亂揮舞起來。
劍被人粗魯地打到了地上。
「毫無章法,有什麼資格動這寶刀,去拿木刀!」
她惱羞成怒地要去撿,但刀已被川島浪速搶過,握在身後。
「那木頭的連刀鋒都沒有,看起來蠢笨!」她狠狠地說著。
「你以為只有利器才能傷人嗎?像你現在這樣愚鈍,拿再鋒利的武器,也只能傷了自己。」
「我才不愚鈍!」
「武藝與吟詩作畫一樣,講究韻腳筆法,你方才那樣張牙舞爪,是對武道的不敬!」
他挑起一把木刀扔在她面前:「從今天起學習握刀,直到哪天你能穩穩接我一記。」
七
侯次長自然絕不是好惹的角色,在他的高壓之下,許多程序皆被跳過,警察拿著抓捕令像捉一只死老鼠似的就把馮兆仁提出來下了大獄。
正所謂「百足之蟲,死而不僵」,他沒料到的是,馮繼業為了保住兒子的命,掏出了保險櫃的底子上下打點關系不說,竟然還抱了整十根金條來親自求他。
他聽見僕人報信的時候,睜大的雙眼猩紅,幾乎目眥盡裂。他用手捏滅了香煙,只平靜地說了句「讓他滾進來」。
馮繼業的臉色與他卻甚是相似,同樣是一夜之間白了頭的父親,只不過一個在失子之痛中破碎,一個在恐懼中掙扎。
「侯公,我,真是無立足之地了。」馮繼業一進來就深深鞠躬,不敢直視面前之人,「此罪自是難恕,可同為人父的我,別無選擇,只能捧了這十金,來懇求你免那畜生一死!」
侯永升看著他,並不言語。
「你我二人之父為政府共事,兩家算是世交,如今你已受了這切膚之痛,望你開恩,免了我再受同樣之苦吧!」他聲音顫抖,已經沒有了人的活氣,像是只爭鬥中敗了的動物。
「馮繼業,你先跪下,我興許會松口。」
馮繼業僵直了片刻,跪下。
「馮老匹夫,」他陡然站將起來,繞到馮繼業身後,踏了一只腳在馮繼業背上,「誰要讓我受切膚之痛,我定還他剜心之苦,你的七青八黃,留著……」他靠近腳下之人耳側,「給你兒子買槍子兒吧。」
知檀這幾日憂心忡忡,她剛接管馮家的和潤記,而當下馮繼業為了救子,幾乎掏空了公中的積蓄,前些天家中的用度都是從櫃上現支的錢。另一層,這和潤記上下人心也不穩起來,她又沒有可靠的心腹,實在是求法無門。好在她知道陣腳一定不可亂,雖說牆倒眾人推,可是當年與馮繼業赤膊打天下的幾位老人,是一定不會拋棄老鋪的,所以首當其衝,是要撫恤穩固住他們。
次日中午她離開了辦公室,專門挑了飯點到染廠,經理左師德也已經候在了門口,慌忙迎了上來:
「東家,裡面悶熱得緊,氣味兒也衝,你有什麼吩咐了,我進去辦就是。」
「不必。」她謙和地笑了笑,「到了廠房連染缸都不看上一眼,我還做什麼東家?」
之前左師德稍微給她講過一下廠裡的人員,她著重聽了關於兩個工頭的情況:一個張胡子頭——人粗心細、刀子嘴、私下十分愛護工人;一個袁頭——吩咐什麼做什麼,就是手腳不太干淨,常常順走一兩件東西。她心想將兵不如將將,既然商場為戰場,具體的兵卒是不可能管到了,只能先從這兩個人起。
一進廠房,果然被熱浪包圍,加之強酸的刺鼻味,有令人窒息之感。她吐換了一口氣,繼續朝裡走時,看見染池周圍有幾個赤裸上身的工人,就著池壁坐了,大口地吃著瓷盆裡的飯。他們見左師德來了,都含糊著問好。左亦趕忙介紹了知檀,工人們聽聞,忙站起來弓了弓身。
知檀淺笑著擺手:「各位師傅不用站起來了,接著吃。天這麼熱,各位受累了!」
「您是新東家?」染槽間傳出一個如洪鐘的聲音——來人一臉絡腮胡,身上胡亂系著一件白布背心。
「這位是張工頭吧?」知檀禮貌地伸了手。
「別介東家,我們粗人手髒,給您染上了不好洗。您今天既然到了,就甭來虛的,工人們太苦了,您得管管!」
「胡子頭兒!說話規矩點兒!」左師德馬上斥道。
知檀抬手示意他不用在意,轉向張請他繼續。
「大暑天的,這裡邊兒熱得能讓人暈過去,廠房通風也不好,待久了真能給毒死幾個。而且最近伙食越來越糙了,吃不好沒力氣,我們怎麼干活兒呀,您說是不是這理兒?」
「您說得在理。」她至始至終微笑地聽完了,轉向一旁,「左經理,給廚房撥錢,改善伙食,暑熱天定時提供綠豆湯或者酸梅湯。另外,給廠房裝排風扇……還有,在廠房和庫房之間砌一間澡堂子,這樣工人們下了班能洗舒坦了再回家。」說完她又將目光投回張,「張工頭,這樣可好?」
「好!忒好了!您老是實誠人!」張大鬍子像個孩子似的興奮,衝工人們喝道:「弟兄們都聽見了吧?吃完都給我麻溜兒干活!」
「可是,掌櫃的,這預算......」左師德不安地看了她。
「我自有安排。」
翌日,關東軍參謀處辦公室。
顯玗放下報紙,像貓一樣在躺椅上伸了個懶腰。只見今日頭條上寫著「殺人者死,馮兆仁終獲極刑;失勢者哀,總統府今賣家財」,整個篇幅不僅添油加醋地描寫了事情的始終,還繪聲繪色地列舉了馮家此次變賣之物品——包括房產、遊艇和汽車等。
「小宋,進來一下。」她朝門的方向叫道。
馬上有人敲了門進來:「請您吩咐。」
「幫我辦件事:馮家現在正變賣家產,你等會兒拿著這銀票帶人去把他們的車買下來,然後再悄悄地開到馮家和潤記的廠子後面,完了帶著人不留痕跡地回來。」
小宋一直靜靜聽著,恭敬地領命離開了。
其實她的貼身秘書是日本人小方八郎,此人精明強干,是個稱心如意的幫手,可卻永遠成不了心腹。她因此以工作環境為由,又在民國培訓出一批人馬,用人時好做兩手打算,這小宋便是其中之一。
小宋離開後,顯玗繼續盤算著:馮家在香港路的那套房子,她打量著不能立時買下,因為自己大部分財產都在彙豐銀行裡,而要動這筆款子的話,一定要在日本人無法覺察的情況下方可。她的錢來源很廣,一部分是日方撥的經費,一部分是開設實業的旗人所贊助,另一部分來自溥儀。而溥儀的錢,自然是來自當年出紫禁城時運出的三十大箱古董。他雖然面上依舊極有派頭,吃穿奢侈,出行坐車,可實則銀樣蠟槍頭。只可惜了那些字畫、瓷器、玉器,一件件散落民間,若是轉入行家之手還算好,可大多其實都裝飾了附庸風雅的官蠹之家。
顯玗從未為錢財而過度煩惱,也從未有過這樣急需用錢的經歷,她有些羞惱,拿起鋼筆在報紙上所有的「馮」字周圍畫著圈,不一會兒黑色的墨汁就到處發散開來。
馮宅
知檀敲了敲書房的門,得到應允後,輕輕擰了門把。
馮繼業自那日回來,整日將自己鎖在書房,飯菜送進去,只是偶爾會減少些。柳氏更是常常哭得暈厥過去,醒著時也只是念一陣兒子命短,又罵他不爭氣,再或是怨馮繼業心狠。要是知檀去伺候,她便更是生氣,說她「一滴眼淚都沒有」、「兆仁被槍斃,一定是遂了你的心願」雲雲。知檀不好理論,只得看著整個馮家上下充滿說不出的死寂,經營著一副慘像。
「爸,這樣不吃不喝可不行,您可是家裡的支柱。」她站在桌前,看著異常蒼老的馮繼業,心裡十分不忍。
「你要賣房賣車了?」他渾身僵冷地盯著桌面,只有手指偶有微微的顫動。
「是,廠裡鋪裡和家裡都需要錢,實在是無奈之舉。」
「你不是有保險櫃的鑰匙,怎麼不去看看裡面有什麼?」
「那是您的畢生積蓄,我不能動。」
「你當然能。我現就告訴你,裡面還有十根金條,本是用來贖出兆仁的,現在,拿來救馮家祖業吧。留下一根,給我兒子買棺材,我親自去給他收屍。養不教,父之過,是我管教之失,老天當然要罰我。」
「爸……」她看他這樣,早已兩眼酸澀,她雖恨透馮兆仁,也有那麼幾次內心巴不得他死,只是看見白發人這樣,不免覺得凄楚。
「房子車子都不用賣了,我馮家還不到家財散盡、分香賣履的田地。」
「是。只是車子,前幾日被一個叫方朗的人買去,結果他只是帶人將車開到了咱家廠子,就離開了,還在車裏留了一封信,稱他是馮家舊交,這次是來相幫。」
他並未動容:「想必是先父與人有恩德,保佑我馮家重振於式微之後。知檀,你拿了錢,自去分配使用,不必跟我商量。」
自那馮兆仁被槍斃之後,報紙又少了一事哄傳,徹底安靜了,只是馮家撤了售房的聲明,似乎又勉強維持了起來,讓等看好戲的官場中人們少了些許趣味。
槍決之事過去已有數日,但馮家仍在這場劫難的情緒之中,並未緩解過來——馮繼業還是靠書房躲避世事,開始抄起碑文來,以得心寧;柳氏多數時間在佛前誦經超度,與僧人來往頻繁。
知檀每天下班後即使再累,也只得回家撐著,盡完一些必要的禮數,就又開始學習起染廠的各項事務。她坐在桌前,托著額頭,不想自己竟然陷得更深了,十幾日之前她還在謀劃如何脫離,怎料事不由人、心不隨己。自小,她就過著被安排好的生活:吃穿、禮數、學習、出洋甚至婚姻,現在又被逼迫著去管理一攤家業,從無喘息之機,這樣想來,不覺作起“綿綿多滯念,忽忽每如失”之嘆來。
她正幽幽出著神,佣人卿雪不知何時到了門外:「少奶奶,您的電話。」
「說是誰了嗎?」
「沒說,只聽出是位小姐。」
她去客廳拿起了聽筒:「喂,是文繡嗎?」
片刻,那邊的人淡淡地笑了:「傅掌櫃的,房子怎麼不賣了?」
她急速地在腦中翻閱那張對應的臉,即刻恍然,面帶慍色地問道:「你怎麼打到這兒來了!?」
「我正在四國飯店,恭請您過來品茶。」
「恕我無此雅興!」
「那我說話就能到府上,在門口扯著嗓子叫您的話,不太好吧?」
她幾乎氣得胸口疼:「你這個兵痞!」
「多謝賜號,一刻鐘後見!」
知檀早早等在了門口,生怕有人發現那人來了這裡,仍在心中咒罵之時,只見遠處小跑過來一個人影:顯玗穿著皮夾克、馬褲和長靴,頭頂呢絨貝雷帽,臉上掛著小人得志的笑,像一個終於賣出作品的畫家。見她過來,她快步上前扯了那人衣袖到角落,壓低聲音不帶好氣地說:「你到底要干什麼?」
「慶祝文繡獲得自由之身,恭賀你守寡呀!」
「閉嘴!你瘋了?」
「這怕什麼,你敢說你有半點難受?」她被她推到牆邊,卻不改笑意。
「川島芳子,你別這樣折磨我,告訴我你到底想從我身上得到什麼,不要讓我猜了。」
她聽見這話,靜靜地盯了一會兒面前人,見她眼裡寫著冰炭不容一器的正色,全無那日喝酒暢談時的皓質,而更讓人避無可避的,還有那一絲明顯的——鄙夷與厭棄。
她無奈又釋然地笑了笑:「是,我是需要你幫我……」
「幫我......接近張作霖。」
她只覺牽強好笑:「我和軍閥沒有任何聯系,你趁早斷了這念頭。」
「馮家不是有染廠布鋪嗎,軍閥太太們,哪一個不和你們這樣的商家來往。」
「她們只在隆慶祥這樣的百年老鋪買料子,哪裡有我們什麼事。」
她緩緩吐了口氣:「你跟我合作,我就幫你馮家把生意做大。隆慶祥勢大壓人,靠的就是機器新技術好,我給你和潤記進一批德國機器,再找一隊高級技工,如何?」
「我還是不懂你要我如何接近她們,再者,我不能幫你做傷天害理的事。」
「軍閥者,不過是魚肉百姓之蠹,興兵好戰,總有一天死於非命的。他們活著一天,老百姓並沒好日子過,再有,我保你清白,雙手不沾染一點血腥。」她像有些沒了氣力似的,露出倦態。
馮繼業的十根金條雖然很抵用,但龐大家族不能沒有壓箱之物來鎮宅,況且她的生意確實需要過這個難關,因此聽後未免對她的話感到有些動心。但她畢竟從不知她的底細,慎思謹言的性格更不容她做任何倉促決定:「我,需要考慮一下。你先走,不要再打電話或是來這兒。」
「考慮多久?」
「三天後的晚上,你在四國飯店等我,如果八點我還不到,此事就作罷,請你永遠不要再騷擾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