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肚子疼 于 2015-8-8 15:15 编辑
江鲤(一)
五月端阳,正是人间赛龙舟的时节。
乐正绫悬着一条腿坐在树干上,远远望着龙舟上的艺人们,眼中平静。早就非人的她,自从接了天命来任这一方的山神,不知已过了多少年头。看着眼中的峰峦绿了褪,败了生,循环往复间,她似乎忘记了还作为人时的感受。何为冷热,何为哀乐,仿佛都随着魂灵脱窍留在了人间。
江上龙舟缓行,沿岸的人群目不转睛,为艺人们精心排演的龙舟戏鼓掌叫好。乐正绫打了个哈欠,有些困,飘身落地,背着人群往回走。她顺着江边,并不回避迎面来人,男女老少皆穿身而过,说说笑笑好不热闹。乐正绫回头看,说不出此刻的心绪,转过来,继续走。
越往前人就越少,一条路渐渐分为两条,左转上山,右去通村。她看了一眼右侧的青瓦白墙,旋身迈步。
啪嗒、啪嗒……
忽然有声音自浅滩传来,久久不散,如在耳边。乐正绫凝神看去,一尾江鲤正奄奄一息。
这小家伙怎么会跑上岸来?乐正绫不禁生疑。几丈宽的江面应该蹦不到这里吧?
她走到近前微拢四指,附近的江水便覆住江鲤,再抬指,一个水球跟着浮于半空。
“回江吧,这里不是你该……”言还未尽,便因吃惊而睁大了眼。被阳光照过的江鲤竟然泛起青光,夺人眼神。
淡淡的蓝色并不刺目,透过光线反而添了几分迷离,如真似幻,叫乐正绫一时看呆。她把手探进水中,轻轻地抚过鳞片,江鲤像是受惊一般,甩甩尾巴,躲得远了一些。如此一动,倒叫她看出些端倪,这条江鲤游得东倒西歪,似乎生来畸形。
鱼骨不正么?
乐正绫皱起眉,就算这么放回去恐怕也活不长吧?虽然不知这小家伙如何保命至今,但这瘦小的模样,想必吃了不少苦吧?
有此一念,便生出不忍,看着水里的江鲤,乐正绫问道:“要来么?院里的水缸还不错。”
江鲤动动眼珠,她就会意,拍了拍水球,转身先走向了山道,身后的水球则忽上忽下,仿佛有了意识,也跟着山神亦步离开。
一晃就过了半月有余,乐正绫因为这条江鲤忙得不亦乐乎。不仅给小家伙正了骨,还起了名字。
“附近都是洛姓人家,你也随了吧?”身着红袍的山神趴在洗刷干净的水缸边说话,弓身的姿势像孩子一样,“至于名字么……鳞片浅蓝……嗯,就‘天’吧!江鲤……江……‘天一生水’……不过你是雌鱼,‘一’不如‘依’啊……叫洛天依如何?”
江鲤七扭八歪地游了一圈,乐正绫笑了起来。
“以后不用这样,我听得到你说话。若是真高兴,等养好身子再游吧。”说完她沉了手,清澈的水面荡出几圈波纹,葱白的小臂刚好落在江鲤旁边。
“以后就叫你天依了?”
洛天依摇了摇尾巴,在乐正绫手心蹭了几下。
洛天依吐了几个气泡缓缓游了一圈,被纠正过的身体还是有些不灵活,不过比起之前,现在平衡了很多。
一切都要感谢山神大人。她扬起脸,往常总是俯看的身影并没出现,说是要出去巡山,一会儿就回来,可这一会儿于她却显得那么漫长,习惯了有人陪伴后,独自的时间格外难熬。
她不喜欢一个人,但总是不得不一个人。因为这身鳞片,在江里没少遭到奚落,就算不是天敌,也总爱捉弄她,仿佛瞧着她歪歪扭扭游开,他们也快活了一般。
“哎呦,游得这么丑……真是,笑死人了!”
“唉,你积点德!不能因为长得丑就断定什么都不行……但话说回来,这鳞还真难看,要是我长了一身蓝,早找地方溺死了。”
“哈哈……你可是鱼!说什么溺死……”
“你个呆子!我当然溺不死了,我是说她!”
“哦,也对,游成这样还真不如溺死算了……”
她拼命划水,越游越远。不怎么稳当的姿势十分努力,一心只想离开背后的声音……就这样,她慢慢学会沉默,跟着鱼群却一直都躲在不起眼的位置,既不争也不抢,安安静静的,晃动扭曲的身体。
她很清楚,如此的自己命不会太长,好一点被天敌吞下,差了大概就被人捕捞,开膛破肚,连死都不得痛快。但是这两者又有什么区别?都是要成为果腹之物,一时的感受还重要么?只是本能终归是本能,天敌追来时她想也没想就一路逃开,眼见着距离不断拉近,她琢磨一阵最终停了下来。
这里已快到岸边,往前游是搁浅,后面也不得活。她看看水面,阳光透下一片清亮,斑斑块块的纹路轻轻浮动,如喃喃细语,沿着水波传来。于是她一跃而起,腾出一道弧线。反正都过不了今天,那还不如到岸上,见见她一辈子都未看过的景色。
然后,她便遇到了红衣的山神。
“要来么?”
低婉如水的语声,眼神清澈柔和。
她想了想没有拒绝,不为生死,只贪那一点点暖。
乐正绫坐在屋檐下养神,破败不堪的神庙里只有地上的方砖还算像样,大殿里供奉的雕像已经看不出尊容,塌了一半的山墙上更是溢满青苔。
这里是乐正绫歇脚的地方,她戏称为“神居”,可每次念这两个字,眼中的景物都映出眷恋。曾生而为人,所以对有人迹的地方就会有感情,她如此理解,也如此说,久而久之,连她自己都分不清这究竟是安慰还是当真的感情。
她想着想着眯起了眼,正是这时,身旁的水缸里传来声音。
“山神大人,要下雨了。”
乐正绫半睁开眼瞄了瞄天幕,阴云密布黑了半边,水汽味扑鼻。她点点头,手支在缸沿上敲了两下,然后说道:“不是说叫我的名字就好么?怎么又分起大小来?”
“但、但是,山神大人是……是山神大人!不叫‘山神大人’怎么行?!”
“哈哈,这是什么?绕口令么?”乐正绫开怀而笑,知道再计较下去也没用,便换了话题问道:“天依看过雨么?”
“没有。”即使夏天暴雨前再怎么不舒服,她也不敢靠近水面,自身的弱小不得不令她保持警惕。
“那你要看么?开始下了。”乐正绫撑着腿站起来,稍微往里靠了靠,然后看向水里的鱼,问道。
洛天依禁不住好奇,想起还在江里时水面被雨滴冲撞的情景,点点涟漪似乎泛到了心上。这里没有天敌,也没有同类,只有山神大人……她可以安心吧?
“我……想看……”
乐正绫弯起嘴角,食指轻触水面,洛天依便悬在空中。被水裹住的江鲤望向屋檐外的世界,蒙蒙细雨里,草木砖瓦都晕上水色,仿佛也像她一样活在水中。如此新鲜的感受让她那么欣喜,一回头,山神大人却闭上双眼,似乎正在享受。
这是……做什么呢?
她摇尾,想要靠近一些,念头一动竟真的前移了半分。她吃惊地停住,犹豫再三又试探着甩起尾巴,而应这一动的水球也跟着前行了一点。
她顾不上因为能够移动而带来的喜悦,努力朝乐正绫的方向游去,可停在一尺左右,又下意识地不敢再近。
究竟是在听什么呢?洛天依很快便被山神侧耳的模样吸引,整个心思都为这神情而转。她疑惑不解,冥思苦想,对面的山神大人蓦然有了笑意。
“我在听。”
咦?山神大人怎么知道我在想什么?洛天依不安地摆动尾巴,因这一句回答更添疑问。说是在听……那,听的是什么?
乐正绫不语,看着她在水球里游来游去,伸手一拉,便将她置到自己身边。
水里的江鲤愈发慌乱,转了几圈也想不明白山神的意图。唯有对面的山神笑容渐深,垂下眼帘继续听。
自那之后,乐正绫便经常带着她出去,有时上到山巅,有时下到村边,告诉她什么是云涌,什么又是人情……一开始洛天依还心怀忐忑,被山神这样照顾她总觉得受不住。可日子久了,心就生出依恋,为她给自己挡风时的背影又或者撑起纸伞时的侧颜……这一幕一幕印在脑中挥之不去,仿佛渗入血中,成为她的养分。
但,这样的感情是什么呢?
她不太懂。
偶然和山神大人提起,说不用如此照顾自己。后者露出笑容说这大概是还为人身时留下的习惯,恐怕今后也改不掉。
“可为什么山神大人看起来那么落寞?”
乐正绫看向远方,淡淡地说:“因为山神本来就很寂寞。”
洛天依顿了一下,晃动尾巴又跟上。“如果……有人……怎么样才不会让山神大人寂寞?”
乐正绫脚步未停:“现在,只要让我靠一靠便好。”
可惜,她只是一尾江鲤。
天将破晓,乐正绫和洛天依正在山顶等日出。昨晚才刚看过日落,乐正绫就想干脆连日出一起,问过洛天依,后者也同意。
“困的话就睡一会儿,时辰到了我叫你。”夜半的时候乐正绫对她说。
洛天依没有接话,反而问道:“山神大人呢?”
“你几时见我睡过?”
“但,总归会累吧?”
乐正绫笑说:“没事。”
洛天依赌气,说我也不睡。
乐正绫无奈,知道再劝下去也是无果,索性同她闲聊起来。说着说着天边就染出一点白,乐正绫伸手一指,洛天依跟着转睛。
太阳升起,天空也好像又变换了几重颜色。洛天依心不在焉,想着山神大人的笑容莫名觉得揪心。她正出神之际,乐正绫忽然叫了她的名字。
“夏日已尽,你也恢复得很好,我送你回江吧?”
洛天依像被人钉住一般,静静地一动不能动。
“我无意赶你离开,只是对你来说活在江里更好吧?”
……
乐正绫叹息,把手伸进水中摸了摸她的脊背,终究无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