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空正在落下。
比下雨還要慢上許多,但是它的確正在逐漸落下。
細小的火光劃過天空,宇宙中的光亮就這樣化為塵沙。
在億萬的存在中,這樣的隕歿不足一提。
躺在小木屋的屋頂之上,阿爾托莉亞用毛毯包裹著自己,仰望星空。
不知道怎麼的就注意到今天有流星雨,意識到時就在觀星了。
微弱卻無法被忽略的存在感,在晴朗的夜空中畫出一條銀白的長河。
究竟,是誰在墜落呢?
如果說,她的背脊所觸碰的不是與地面平行的屋瓦,而是世界的天花板?
在眼前的,則是無邊無際的地面。
在如此壯闊的情景之前,感覺自己也變得渺小起來。
又將毯子裹得更緊,阿爾托莉亞將自己又變得更小一些。
在這廣闊的宇宙之中,她也就只是那麼丁點大。
在這樣的世界裡,她能夠與任何的人相遇,都與任何的奇蹟有相等的份量。
在這樣的世界裡,她能夠遇見一個特別,讓她心臟揪緊的人,則是奇蹟中的奇蹟。
一輩子只能夠看見一個人擁有那樣的臉,一生只能因為一個人而心跳。
光是想像遇見這樣的人,就讓她興奮了起來。
而想到她真的與那樣的人相遇,就讓她能夠真心的微笑。
***
「真的?妳想要留下來陪我?」
窩在我那張小得不能再小的床上,我們兩個人對視著。
點頭,愛麗絲菲爾的表情很認真。
「我想留下…當然、如果妳希望我離開,我也不會…」
「別走!呃、我的意思是說…當然好,妳當然可以留下來。」
感覺嘴角快裂開了,我不知道該怎麼表示現在的心情。
昨天晚上,愛麗絲菲爾說她有事情要告訴我。
結果一整個晚上,我們就只是窩在被子裡頭,在只有我們的世界中輕聲細語。
愛麗絲菲爾不是出門散步時落下山谷,而是逃離她的家時失足。
愛麗絲菲爾是上天派來的孩子,是長生不老的魔女,已經以現在的容貌活了數十年。
希望能將她所擁有的力量轉到自己身上,無數的人們欺壓著她、做著無數的實驗去找出原因。
所以,她逃了出來。
雖然聽到時很驚訝,但是我其實也不在乎;愛麗絲菲爾就是愛麗絲菲爾。
而這樣的她說,想要留下來與我一同生活,一同住在這裡。
心跳很快,宛如外頭正在吼叫的浪濤一般敲打著我的肋骨,讓我全身作痛。
「這樣的話,也要替妳做一張床才行啊。」
也要給她準備她的衣物、她的置物櫃、她的馬克杯…
這個地方會屬於我,也屬於她。
聽見我這樣說的時候,愛麗絲菲爾似乎有了另外的想法。
看著她的表情變化,我忍不住開口了。
「怎麼了?」
「沒有、只是…我們或許不需要另一張床。」
被她抱緊的時候,我的思緒停止了。
***
在吵雜的鳥鳴之後,太陽終於漸漸的從山巒之間探出頭來。
陽光以極快的速度覆蓋了可見的每一個區域,將所有東西都變成了金黃色。
天空越來越亮,原本深藍的色調慢慢變淺,甚至一度露出淡薄的橘黃。
阿爾托莉亞坐在樹梢上,看著世界的顏色在自己眼前變化。
原本冰涼的空氣隨著陽光的曝曬開始暖和了起來,混合著朝陽的味道。
或許是昨天太早睡,今天她天還沒亮就起來了。
一個人又不用工作的日子總是很自由,她也不多考慮,打包了早餐然後就出門去看日出。
咬了一口手上的飯糰,阿爾托莉亞有些無神的盯著山脈的方向。
的確,這樣的風景讓人為之屏息,但是多看個幾次之後就失去了那種新鮮感。
在開始感覺生活無趣的時候,她都會想辦法在其中發掘一些過去沒有發現的樂趣;但是隨著時間加長,這樣孤獨的生活就越來越感到辛苦。
孤寂從心臟的地方慢慢的侵蝕著五臟六腑,在沒注意到的時候啃咬著她的全身上下的每一個角落。
並不是那種痛徹心扉,讓人放聲大哭的痛楚。
內心的麻木擴散到了全身,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她已經感覺不到東西了。
內心無法產生共鳴,也不存在感動,整個人都變得平淡而冷酷。
那份麻木來得毫無預兆,等到發現的時候,阿爾托莉亞已經被冰凍了。
孤僻並非本性,但是卻也變成了脫不下的保護色。
「…妳什麼時候才要回來?」
眼前除了樹木和山脈之外什麼都沒有,這句話基本上是她對著自己說的。
但是那些輕柔的字句之中,夾雜著那種快要哭出來的溫柔與傷痛。
***
「愛麗絲菲爾,現在該怎麼辦?」
帶著愛麗絲菲爾在瞭若指掌的森林裡與敵人玩捉迷藏,這種情況我還真的是第一次遇到。
原本祥和的早晨被他們的踹門和粗魯的吼聲打破,在差點被殺掉之後好不容易才甩開敵人。
破爛的衣服,劃傷的臉和手,很確定有瘀血的胸口。
我們現在躲在一棵闊葉樹的枝葉之間,趁這個機會,我問了她這個重要的問題。
搭在她腰上的手並沒有放開以免她沒平衡掉下去,眼睛和耳朵一直接收的我們四周的訊息。
剛剛看的時候他們大約是五六人,如果是各自單獨行動的話還有解決他們的機會,但是隨便兩對一我們基本上就沒有存活希望了…
「妳這樣問,我也不知道啊…」
「妳說過會有人來找妳,但也沒想過是這樣。」
她有點尷尬的笑了一下,但是表情一點也不輕鬆。
「原本也沒想過會逃得掉,他們會這麼晚才來找我其實也是意料之外了…」
聽著愛麗絲菲爾這樣說,我只能將她抱得更緊。
感覺著她纖細的身體以及急促的呼吸,我忽然覺得有些無力。
不是想到木屋被毀成了什麼樣子,而是想到我無法保護她。
過去這兩個月,我們就只是繼續活只有我們的日子。
我自認我很瞭解愛麗絲菲爾,從她行事習慣到喜歡吃的東西,我都知道。
我以為這一切能夠繼續下去。
但是,現在我只覺得這一切的盡頭比任何時候都要接近。
好多的事情還沒有問她,好多她的過去我都不知道,身世背景全部一無所知。
她們明明還有那麼多的事情還沒做,那麼多話還沒說,就要在這裡結束嗎?
她的心從來沒有被另一個人觸碰,而即將失去這個人的情景讓她充滿著憤怒與悲傷。
如果她能夠再更強大一點,如果她能夠更好的做出反應,如果她能…
「阿爾托莉亞,我愛妳。」
愛麗絲菲爾看著我,那認真的表情嚇到了我。
「愛麗絲菲爾…」
我從沒有認真聽過她這樣說出口,自然也無法反應。
渾身不對勁,我不知道為什麼她突然的告白會讓我如此不安。
不對,這樣的情況不對勁…
想要做出更好的表示,卻因為嘴巴太笨而無法再說什麼。
我轉過頭,想要隱藏內心的動搖。
但是愛麗絲菲爾緊抓著我不放,又繼續說下去。
「阿爾托莉亞,妳能等我二十年嗎?」
又是一個艱難的問題,我一時找不到適合的詞語來表達我的心情。
「為什麼是二十年?」
「我必須要跟他們走,這是唯一讓妳活下去的方法…我會死去、我會離開這世界…但我會回來。我會經過輪迴,花上二十年,然後回到妳的身邊。在我回來之前,妳能夠等我嗎?」
不知道這整件事是怎麼運作,也不知道愛麗絲菲爾是否只是讓我有所期待,然後從此消失在我的人生中。
但是在這樣的時候,我又怎麼能拒絕?
「當然、我當然會等妳。」
愛麗絲菲爾親吻了我,歡迎卻又令人感到悽然的表情讓我意識到自己好像錯過了什麼。
我的回答好像讓愛麗絲菲爾在心裡做了什麼決定,我忽然的感到害怕。
追殺者和迫在眉睫的死亡都比較值得恐懼,我卻只因為愛麗絲菲爾的變化而感到寒毛直豎。
「我知道妳會等我,因為我愛妳;妳是我人生中唯一讓我能夠相信的人。」
或許是因為這句話,又或許是因為別的事情,我整個人忽然之間的動彈不得了。
這兩個月是我這輩子最快樂的時光,但是我從想過,對愛麗絲菲爾也會是同樣的情景。
這樣的我,該說是遲鈍,還是傻?
就在我想要慢慢的解凍自己的四肢時,我聽到了沉重的腳步聲。
聽見了敵人的靠近,我一瞬間跳回現實,拉著愛麗絲菲爾就想逃離那個地方。
但是愛麗絲菲爾並不配合;她按著我的手腕,硬是將我留下。
我都不知道愛麗絲菲爾有那麼大的力氣,竟然有辦法讓我動彈不得。
腦子裡拼命的想著附近的能夠藏匿的地點以及現在應該採取的措施,實際上卻一點辦法都沒有。
她抓著我的手,像是要幫我測脈搏一樣的按著我的手。
「我不想要他們擁有我的力量。」
隨著血液的流動,有什麼別的東西開始在體內循環。
冰寒徹骨,我差點就這樣從樹上滑下來。
抱著我,愛麗絲菲爾的呢喃在我暈眩的腦海中盤旋。
「那些人想要的其實就是這個,阿爾托莉亞妳要收好喔。」
這是我記得的,她說的最後一句話了。
後來我就失去了意識。
***
悲傷,痛苦,混沌,恐懼,還有很多的黑暗…
再次醒來的時候,除了身體有些虛弱之外,其他什麼事都沒有。
我獨自一人躺在森林裡,全身髒兮兮的。
體溫略冷,但是這對我來說並沒有太大的影響。
什麼都沒在想,我拖著沉重的腳步回到木屋邊,看到的還在燃燒的廢墟。
平時的話我應該會抓狂吧?竟然有人破壞了我的家。
但是我並不感到憤怒,反而有些放心。
這代表我有很多事情要做,很多時間去記住那些回憶。
至少這代表著我並不是做了一個很長的夢,很神奇的夢,記憶中發生的事情是現實。
愛麗絲菲爾曾經存在過。
而現在,愛麗絲菲爾被帶走了。
最後的時候,她要我等她。
想到被預定下來的二十年,我長嘆了一口氣。
她甚至沒有考慮過要跟著我一起逃走。
摸了摸被割傷的臉頰,發現傷口已經癒合。
***
而我的確也沒有再長大過了。
雖然我並沒有去特別紀錄我的長相變化,但是我知道我的身體並沒有再繼續成長。
受傷的傷口幾秒鐘就會復原,歲月再也沒有在我身上留下痕跡。
我停留在了十七歲的生理狀態,再也沒有向前。
這件事,我花了相當長的時間才能夠完全確定。
我並沒有特別驚訝或是因此而恐慌,這或許就是愛麗絲菲爾留給我的東西吧?
如果真的要等她二十年的話,或是這樣會比較方便吧?
這裡是熱帶,談論四季沒有意義;當初我也是因為這樣而來到這裡。
但是在這樣沒有任何方法能夠判別時間過去的地方,二十年的等待感覺是無比的煎熬。
其實,我有離開木屋,到外面的城鎮和鄉村尋找過她。
而我也有得到一絲絲的線索。
銀髮的美麗女子,有著脫俗的面容以及長生不老的傳說。
我知道因為這一點點的情報就一路旅行百里根本就是自殺的舉動,但是我能做的事情也不多。
所以當我走過被燒成廢墟的城鎮時,那種空虛和恐懼感是無法比擬的。
聽說,這是魔女從這世界上逝去時所留下的天罰。
這就是愛麗絲菲爾的憤怒,對於欺壓著她,想要從她手中奪去利益的人們所留下的世界。
這是愛麗絲菲爾從未對我展現的那一面。
像是要從什麼事物前逃離那般,我連夜趕路回家。
我不應該去探索,我應該要乖乖的待著,乖乖的等待愛麗絲菲爾自己與我解釋來龍去脈。
就如我當初答應她的那樣。
我相信著愛麗絲菲爾在這世界上的某一個角落活著,等待與我相遇的那一天。
完全無法確定,我就只能夠帶著零星的希望等待著。
時間沒有過去,因為她還沒有回來。
***
阿爾托莉亞一如往常的出門去釣魚。
重新做過了不知道多少次的釣竿和至今仍然完好的水桶,就像是時光和歲月絲毫沒有過去。
天空是有些陰沉的水色,好像有人將原本天藍色的畫布上沾染了墨色的醞調。
氣溫偏涼,或許是風暴即將來臨的警報。
大海平靜得讓人不安,感覺今天或許真的會發生些什麼。
早就習慣了海浪帶來的波動,已經不會像剛開始的時候一樣感到暈眩。
嘴裡哼唱著早就忘記是什麼時候聽來的旋律,或許是愛麗絲菲爾所留下的另一個痕跡…
或許已經二十年,或許還沒有;她已經分辨不出。
她就連自己是否是真心的在等待對方回歸,還是純粹的沒有其他地方能去而仍留在這裡。
不管是哪個,她都感覺到了無比的疲憊。
放下釣竿,阿爾托莉亞壓低頭上的草帽,將自己縮成一個小球。
「愛麗絲菲爾…」
或許她早就已經瘋掉了。
愛麗絲菲爾根本就不存在,她也不存在,什麼都不曾存在。
這一切都是夢,都是想像,都不是真的。
她早已死去,現在正在行走,正在重覆著每一件日常生活的,就只是她不肯放棄的冤魂。
她就只是一個,懷抱著不可能成真的夢想打死不肯放手的,笨蛋。
忘記上一次放聲大哭是什麼時候,她只知道,她想要就死在這裡,讓人生在這一刻終止。
怎樣都好,讓這份痛停下來。
然後就感覺到背後有人,冰涼的手環住了肩膀。
真的是太不小心了,竟然讓未知的人來到能夠碰觸的距離。
一瞬間全身僵硬,眼淚停下來的同時也想要掙扎脫身。
但是那個人將阿爾托莉亞抱得更緊。
「阿爾托莉亞。」
她的心跳停了下來。
擁有這個聲音的人,全世界只有一個。
為什麼要一直等到重新聽見那個人的聲音,才會意識到她有多喜歡那個嗓音?
為什麼要到我打算放棄的時候,妳才終於回來了。
那雙白晢的手,那微涼的體溫,一切的一切都將她帶回無盡的時間之前,創世的時刻。
一瞬間所有回憶都擁上心頭,所有事情仍然清晰。
破涕為笑,阿爾托莉亞知道自己現在絕對是無比的難堪。
但是,這裡還有誰會去在意那些事呢?
「歡迎回來,愛麗絲菲爾。」
那張就像是這二十年都沒有過去的臉龐,以最熟悉的方式回應了微笑。
「我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