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

回府时已经是戌时，锦春仍跪在院子里，一动不动。赵从珂拎着食盒过去：“两个时辰到了，起来吧。”

“是。”双手撑着地，慢慢的翻过身坐到冰冷的地上。

赵从珂放下食盒，坐到一旁：“你可知我为何罚你跪？”

“锦春急功躁进，理应受罚。”

“那是其一。这件事情，错不全在你。然为将者，理当严于律己，方能为全军表率。这是其二。你可知其三是什么？”

锦春想了想摇头。

“为将者，一言一行，一举一动，皆关乎全军生死，乃至国之存亡。今日只是连累了两位兄弟，他日你率领千军万马，连累的或许就是数万将士，无数百姓。临安之时，你父亲叔伯乃至祖父，都应和你说过。此事本不该是我来教你。你未来是要做齐国大将的人，即便现在不是，也应时刻如此提醒自己。”

锦春垂首不语，神色十分自责。许久：“锦春知错了。”

赵从珂释然一笑，取出盘碟在桌上摆开：“罚也领了，过也悔了，起来吃点东西吧。天寒，喝点酒暖暖，别着凉了。”

锦春撑着石凳站起来，接过赵从珂递过来的烈酒，一仰而尽。喉咙火烧一样难受，凉意稍褪。端起碗定睛一看，一地全是临安菜。拿着筷子的手稍稍一滞，夹了一筷放进碗里。

次日赵彦来，告诉他赵恒又被当朝训斥之事。

自吴敏走后，赵恒越发躁进，已经数次惹得赵穆龙颜大怒。不过今日赵恒被训，原因仍是他又提精兵改制。

“我都不知道他居然那么大心思，”赵彦冷笑，“真让人刮目相看。”

赵从珂垂首不语。

赵彦看了她几眼，若无其事的举杯：“你是不是在想，他当皇帝或许也不错？”

赵从珂抬头，笑盈盈的看着他：“仅在此事上，的确。不过看一个人适不适合当皇帝，远没那么简单。二哥缺乏主见，容易被人左右，朝廷上又全是巧言令色之人。”

赵彦的眼神一闪，面色不变：“那就好。”

两个人没说多久的话，赵彦有事先走了。过了一会儿锦春进来，手里捧了一个盒子。

“不知道谁放在了门口。”

赵从珂解开包裹的布匹，里边是个金丝楠木的盒子，上方放了一封信。打开一看，只有一个字。

【许】。

笔锋遒劲有力，字迹如此熟悉。

赵从珂收起信，左手附在盒子上，凝视着片刻不语。半晌：“我出去一趟。你去四周转转，看到了什么一会儿回来告诉我。”

锦春转到两圈时，赵缨络过来了，依旧是一个人。远远看到锦春就瘪了一下嘴，随意问他：“阿姐呢？”

锦春没有理会她的不客气，仍然平静回答：“出去了。”

赵缨络顿时十分懊恼。懊恼了一阵，注意到了他走路姿势不大对：“你腿怎么了？”

“摔了。”

“那么大个人了，怎么还能摔。”赵缨络道，“我回宫去给你拿点药来，你这个样子怎么给阿姐做事。”

不等锦春说话，转身就走了。锦春站在那里，过了一会儿，又抬脚继续走。

上京。

高丽向北戎称臣后，高丽再无皇帝，只有高丽王。随完颜宗赞回上京的高丽王住在京郊一处别院，四周有龙骑军重兵把守，只允许几个人进出。得到允许的几个人中，自然有完颜宗赞。

今日高丽王妃派人送信过来，再次邀请她过去听琴。

完颜宗赞本来只要了高丽王一人，谁知他下旨让宫中的妃子们全都跟过来了，他最喜爱的小女儿也在其中。私底下永济曾经向肃敏骂他，说这皇帝真不是东西，自己成为阶下囚就算了，带上妻子儿女算什么东西。骂完了想起这件事归根结底是完颜宗赞闹出来的，也就没有再说下去。

曾经的高丽皇妃，如今的高丽王妃，温婉娴静，擅伽倻琴。她写信相邀已不是一次两次，每次完颜宗赞都推说公务繁忙没有去。

信是用汉字写成，字迹清秀，言辞恳切。完颜宗赞看了一阵，唤人备马。

到那边时已过晌午，高丽王似乎不知道她要去，前来迎接的只有王妃的婢女。两个人拐进内院，王妃已经等在了那里，完颜宗赞刚踏进门，人已经在地上深深一跪。

“臣妾李氏，叩见左贤王千岁。”仍然是说的齐语。

“起来吧。”完颜宗赞道，“前些日子公务繁忙，今日才得闲前来赴约，希望王妃不要见怪。”

屋子里的陈设和高丽皇宫类似，只是格局小了点，熏着香，摆着伽倻琴。王妃领着她到绘了岁寒三友的屏风后，请她坐下。婢女抱着小公主坐在旁边，六七岁的样子，粉雕玉琢，一双眼睛追着完颜宗赞。

“小女阿瑗，王爷应该曾经见过。”

完颜宗赞点头：“殿下天真可爱，很像母亲。”

“听说王爷家中的世子和阿瑗同年，”王妃笑得十分温柔，带了些微的询问，“不知道有没有定亲？”

“阿鲁补还小，我打算等他大了让他自己选。”

“如此——”王妃想了想，转头牵了牵女儿的手。小公主从婢女膝上下来，走到完颜宗赞身边牵住她的袖摆，仰起脸看她。婢女们退出屏风外，小公主似乎不知道该做什么了，回头去看母亲。

“我们在这里住了大半个月了，承蒙王爷照拂，吃穿用度都十分充裕。”王妃勾手让小公主回到身边，而后压着她一起跪下了，不等完颜宗赞说话便扣了个头，“臣妾先叩谢王爷恩典。”

小公主学着母亲的样子扣了个头。

“我并没有做什么，你先起来。”

王妃道：“可是，臣妾始终是阶下囚。”

完颜宗赞一时无语。

“臣妾知道，带臣妾入北戎之事，不是王爷的意思。家国大事，臣妾心中知晓，不会开口。只是臣妾听说王爷不是心狠之人，归还的那一千妇孺，也全是王爷的功劳。臣妾不求王爷能放我和夫君回乡，只求王爷能再发发善心，请陛下放了我女儿。她还小，不该一辈子被困在牢笼中，一辈子受苦。”

完颜宗赞没有说话，看了小公主一会儿，问她：“你叫阿瑗？”

小公主乖乖点头。

完颜宗赞起身走到她身边，蹲下身摸了摸她的脸：“我认识一个人，小名和你一样。”

王妃抬头看她，神色已然十分激动。

“我会告诉陛下说阿瑗重病，需要返乡治疗。能不能放，还要看陛下的意思。”

王妃又是一拜，又哭又笑：“臣妾谢王爷大恩！王爷恩典，臣妾永记于心！”

完颜宗赞告诉小公主：“去把你娘亲扶起来。”

王妃缓缓起身，擦了擦泪：“今日特意邀请王爷过来听琴，却和王爷说了这么多杂事，不知王爷还有没有兴趣听一听。”

完颜宗赞点头。

小公主扶着母亲到琴后坐定，而后乖乖坐到一边。王妃朝完颜宗赞盈盈一礼，笑意温柔：“桐千年老恒藏曲。”

左手按弦，略微垂首。

桐千年老恒藏曲,梅一生寒不卖香。月到千余亏本质,柳经百别又新枝。

月末的时候，高丽王的小女儿因病被送回了高丽。

十月初，吴敏押着第一批奇花奇石自运河乘船而归。齐国正是天宁节，朝廷赐宴百官，教坊集诸妓阅乐。前一日赵穆差人送来了新做的礼服，邀请她次日去殿上赏乐。

隔天集英殿上，赵从珂列席，不过没有坐在徐婉容身侧，而是皇后身旁。右侧是赵恒，大约是最近被赵穆训得多了，全没了从前的神采，神色郁郁。也不跟她讲话，一直闷头喝酒。朝廷上的大臣们除吴敏、杨少乾、程文仲寥寥数人以外，几乎没人认得她。即便如此，她的身份也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喝了不多久，北戎、大理、吐蕃使节前来敬酒。北戎使节敬过赵穆、皇后与太子，直奔赵从珂跟前。赵从珂虚应了一阵，赵缨络离席溜了过来。

殿内丝竹管弦声不绝于耳，赵缨络凑到她耳边：“幸亏天冷，不然穿那么多层，非捂一身汗不可。”

去年天宁节就十分热，她险些捂得背过气。

不过赵穆肯让赵从珂出来，她心里仍是十分高兴。虽然没有明着说她是谁，也不乏讨好北戎之嫌，但较之于前已经十分不错了。

赵缨络和赵从珂挤着坐下了，看到赵恒在喝闷酒，探头过去叫他：“二哥。”

赵恒没理。

“父皇骂你那是他不开眼，二哥你以后一定会是个好皇帝。”

赵恒似乎有些吃惊，听到前半句的不悦被后半句的惊讶扫去。半晌，他抬起头，远远看了吴敏一眼。吴敏也正朝这边看，赵恒目光顿时一缩，复又低下头。

“阿瑗，”赵恒叫赵从珂，“你也这么觉得？”

赵从珂放下酒杯，转头看他。赵恒眼神犹疑，又隐隐含着期盼。

赵从珂道：“二哥会是个好皇帝。”

赵恒愣了一愣，而后哑然失笑，仰头饮尽杯中酒。抬头时已经恢复了精神，起身去向百官敬酒。

赵从珂重又抿了口酒，抬头时察觉到了赵彦的目光。只一霎，转瞬间便移开了。

百官轮番前来敬酒，敬到她时只囫囵叫殿下，没有任何人问她到底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