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5
事情是这样子的,旧西区阴暗而冗长的巷道里,安娜·冯·海辛格趴在满是尘土的地面上,用掌心捧住血流如注的腹部。胳膊支着坚硬的砖块,她翻转过身体换成仰卧的姿势,并不平坦的路面硌着背脊和后脑勺。
当晚的月亮沉入云层,高耸的公寓楼影影幢幢,在深蓝色的天幕之下交织出黑暗的网,星斗疏朗,镶嵌在两列屋檐框起的狭长走廊里。她能闻到自己身上正在逃逸的血腥气,像流水自筛孔渗漏出来似的,慷慨得势不可挡。
早晨下过一场大雨,地面依旧湿润,自泥土深处渗出潮气。
背后一片湿凉,指缝里蔓延着粘稠温暖的潮湿感,切入右腹的痛楚开始在灼热与冰冷的尖端回转,安娜做着吞咽的动作,然后抬起眼皮估量自己和巷口的距离。
灰墙的转角处抹着绿色荧光漆,幽幽发亮,在没有街灯的夜里为人们领航。她瞥着墙沿底下一层苔藓,甚至粘了一枚鱼鳞——附近就有个农贸市场,隐隐还能嗅到湿滑的腥腐气。她不明所以地想着空袭,时间,灯火管制,诸如此类的词语,而名词下的表征却在与她相互剥离,这很有意思,或者说它们正像蚁群一样,在脑海里爬行作断续不齐、轮廓模糊的黑点,然而始终拼凑不成图画。
头顶上方,灯光穿过遮帘从一扇窗户里透出来,装了栏杆的阳台摆着天竺葵,那些带着纤毛的圆形叶片笼罩在房檐的阴影里。
她觉得满世界到处是雨水的味道。
在一片浓雾般的寂静里,安娜听到不远处有汽车驶过,轮胎紧贴地面嘶嘶轻响,引擎低沉的轰鸣回荡在冷清的夜色中,咯噔一下压过井盖而后远去。痛觉就像一座决堤的大坝,躺在僻静的巷子里,她感觉能听见下水道在地表深处淅沥的湍流。
缠绕着树梢的风声在空气里跳舞,穿过喉管的气流表达着倦意,她仰面朝上,躺得简直跟睡在沙恩霍斯特公墓里一般安详,无端想着早报上莫洛托夫的申明,今天是6月15号,塔斯社代表斯大林同志谴责一切企图挑拨苏德关系的谣言,或许也正因为没什么别的好想了。
巷道两侧的楼墙高高伸向空中,头上的屋檐在暗夜下平行为直线,让她深陷在匣子底部,仿佛就差了一薄片棺盖。
每年都跟父兄一起去那座荣誉军人陵园,她记不得到底去缅怀谁,反正从1748年起每场战争都有她的远近亲属躺进去,名字反而无关紧要。在长着悬铃木的公墓里散步,经常能看到新植入的矮小枞树,冬天会被积雪压得七歪八倒,她最喜欢沙恩霍斯特伯爵陵寝上的铜狮子,瞻仰它睡容的时候,安娜总在想着没准哪天它会睁开眼皮,至少耸动一下眉心。
月光在云翳当中时隐时现,而她所有的记忆,仿佛河面上碰撞的浮冰,在寒冷的水流里发出轻不可闻的碎响。
它阖眼趴在白色的大理石基台上,神色平静而万分慈悲,眉头微蹙,前掌连同蜷曲的鬃毛一道被压在侧脸底下,青色的铜锈在雨水侵蚀下淌向底座的浮雕。
——这些谣言是不真实和挑拨性的!德军将对苏联发动攻击纯属无稽之谈。
然后是那个女人的侧脸恍惚浮现,以一贯安宁而温和的语调跟她谈论着“空间”,那应该是十一天前的事情。
她说在德语里,“空间”这个词还能用以代表苍穹和宇宙,无限的余地和可能,或者大海的无限广阔。
“要是你们寻求这样的‘生存空间’,很有诗意。”艾莎·弗罗斯塔笑着将书塞回架子上。
就在十二天以前,安娜在相差无几的巷子里追逐过《德国大众报》那位记者,齐克纳先生,然后开枪射中了他的大腿,看着他一头栽倒在碎石路面上。
关于那晚是这样,起初黑夜的轮廓是模糊不清的,她打扮得像某座橡胶厂或者搪瓷厂出来的男孩子,衬衣塞进背带裤的裤腰,头发盘在扁舌帽里,静静等候在无灯的街角。不远处就是一家那种酒馆,1933年以前常有少年雏妓云集,不少同性恋者和异装癖会来寻开心,介于当局宣告涤除一切有违人伦的感情,看在法律和集中营份上这类场所早就改头换面,于是她看着齐克纳在拱门下和金发的海伦娜小姐眉来眼去,然后吻别,目送她扭着腰身离去又缩回了店内的灯光里。
片刻后,穿着便衣的同事推门出来使眼色,若无其事踏上了那位裁缝小姐归去的路途。
她在阴影里等待着,摇晃半满的啤酒瓶,仿佛等待着和谁来一场隐秘的幽会,但好在当局憎恶所有违反自然的爱情方式,不会有哪些成年男子试图跟漂亮的男孩儿搭讪。
不久后齐克纳从酒馆里出来,安娜不动声色地跟上去,同伴将在街道另一头接应,然而盯梢不到五分钟就发生了意外。当记者要拐进岔道,不幸撞上了三个穿着党卫队制服的男人,他试图不以为意地与他们擦身而过,不过他们显然喝多了。
姑且算是她同僚的党卫军喊停他,瘦削的记者神经质地打了个颤停下脚步。他们围上去要求检查证件,管它什么证件,显然只想寻点开心,像狩猎般兴致高昂地纠缠不休,甚至上前扭住他的手腕,齐克纳本能地挣开又撒腿往迷宫般的巷道里钻,士兵们急着赶上去,即使踉踉跄跄,有人还提着裤腰。
安娜扔掉酒瓶拔腿追过去,耳边响着他们的呼喊,还有杂乱的脚步声,这些动静回荡在空寂的街道上,在洁白的月光之下那么突兀。
她紧追上去很快越过三人,齐克纳闯进下一个路口,而就在他将要从巷子另一头拐弯时,墙角荧光漆的微亮映在他身上,安娜扣下了扳机,枪声撕裂过夜空。
不知为何,这类情况下命运总是忠实地站在她一边。于是她走过去垂下手腕,拿那支PPK的枪口指向他的后脑勺,子弹咔嗒一声上了膛,齐克纳撑起上身扭过脸来,撞破了额头,苍白的面孔上映着绿色的荧光。
凉风穿进深巷,从衣料与皮肤的空隙间钻过,带走了她狂奔后的燥热与汗水。
“我原来不打算大动干戈,只要您安安静静跟我走。但就像人们常说的,凡事总有例外。”
而被甩在后头的三个党卫军蜂拥而至,狼狈而慌张,扑过去将他撞向地面牢牢压制,粗暴地反扭双臂到背后,用膝盖顶住他的后背,同时夹杂着脏话和吵嚷。她听到楼上有人推窗察看,但立刻又迅速响起了关窗声。
安娜抬手掀掉帽子,出示证件。
“先生们,劳驾。”
那天晚上安娜在总部的休息室里过了夜,躺在沙发上盖着自己的外套。齐克纳已经被送进了审问室,一般来说刑讯不在她职责之内,在那种房间,靠墙的柜子里总是摆着各色各样的器具,如同摆设工艺品一样,陈列在一层一层架子上。每次拉开抽屉,搪瓷盘里就会叮当作响。不管怎么说,当她用手指触摸那些打磨犀利的针尖,或者颇具有中世纪遗风的金属碎头箍,还是会感觉寒冷沉到脚底心里。她不太清楚德国人是否由衷排斥温柔与同情,可近十年来他们的演讲风格通常都表达着只有两个选项,是或者不是,强硬与软弱,生和死。不管怎么说,在奥布莱希特大街上,像她这样的人的确承担着柏林的不体面。
安娜听说那位身为裁缝、偶尔又打开房门向客人掀起裙摆的海伦娜小姐,始终坚持无辜,即使笔直坐在硬背椅上,仍旧表现得像个为客户保守隐私的敬业医生或者理发师。但这些都已经无关紧要了,墙壁将隔绝一切不体面的声音与信息,好让她精疲力竭、直截了当地沉着入眠。
第二天早上返家的时候是八点,她踏进花园,外套挂在胳膊上,穿过铺着石板的前道,望见那位月光色长发、蓝眼睛的美人伫立在门前的台阶上,中将凑过去吻了她的面颊,而后迎面朝自己走过来。安娜向他问好又道别。
那感觉就好比,孤身站立在剧院的舞台中央,在所有的灯光与注目聚焦之下忽然忘记台词,如鲠在喉,比方说当她着急慌忙瞥向提词箱,那个舞台最前端背对着观众的小匣子,照例说里头该藏个什么人,以确保万无一失,然而除却空洞浓郁的黑暗外居然空无一物。
或者说,奥利维亚的那颗炸弹聚起所有破片从瓦砾堆里再度起飞,划出尖啸升上高空,照着地面又来了一次抛物线式的坠落。
安娜说自己到现在还饿着肚子,想留她一起共进早餐,要是不急着离开的话。
“少尉,您脸色不好看。”艾莎双手垂叠在身前迎向她的注视,又将鬓发挡向耳背,挽在脑后的发髻仿佛白色花朵,随时随地都会散落。她还是用那根蓝色发带。
“我猜您刚起床不久,家父也没有吃早餐的习惯。希望您不要拒绝我的好意。”安娜踏上门阶,女佣接过她手里的外套,“林登曼小姐请你准备一下,还有洗澡水。”她喊住转身要离开的年轻女佣,将领带也解下来交到她手里,抽动嘴角微笑,“劳烦你洗外套之前记得清空口袋,上一回袋子里黏满了纸浆。”
在餐室里切割着盘子里的熏肉和冷香肠的时候,安娜注视白瓷表面的矢车菊图案,那些平和的枝蔓舒展着普鲁士蓝色的宁静,它们冷峻而不动声色接受着她的审视,忽然让她感到十分滑稽。她根本不了解艾莎·弗罗斯塔,可能还算不上她的朋友,充其量是熟人,而眼下她正驾轻就熟坐在自己家的餐厅里,熟练得好比脚底下每块橡木地板或者墙纸上每一个菱形图案都同她相得益彰。
安娜对她的认知,孵化在盛产交际学和青白眼的柏林,或者在柏林那些阳光里和森林草地上,但这就像世界简陋青涩的一隅,干净而善意,她却无法心甘情愿就此着陆,也明白终有一天要将锚抛向更深处。安娜总觉得自己此时此刻在等待着什么,渐而这份焦灼就像插在耐性上的一支箭头,像炉膛里哔剥作响的松枝,爆出火星。
艾莎在桌对面执起银匙,装点在她指尖和手腕上的,是单凭目光就能掂出分量的优雅和好教养。
“我爸爸是怎么称呼您的?”安娜端起盛着波尔图的高脚小酒杯抿一口,而后语气礼貌,“弗罗斯塔小姐?还是亲爱的小宝贝?”
金发的女人心平气静抬起眼睛,回答:“并没有,只是艾莎而已。”
艾莎这名字不算太常见,可事实上在北方跟伊丽莎白或者艾莉斯殊途同归,要么她也愿意跟那位奥匈皇后一样把昵称缩成茜茜,那安娜就决定愿意恭恭敬敬这么喊。
“您瞧,天晓得为什么在我们国家不管是电影院还是剧院里,受欢迎的尽是外国女人。”她勾起嘴角,以让人很不痛快的目光在对面那女人身上估量了一遍,“比如扎拉·莱安德。或者克里斯蒂娜·索德鲍姆,众所周知连元首也喜爱这样的诺迪克美女。”
艾莎笑了:“您说得对,她还屡次用投水自尽将我们对血统分类与玷污的想象力发挥到了极致。”她再次开起那种尖刻却无伤大雅的玩笑。
“或者艾莎·弗罗斯塔。”安娜用餐巾擦干净嘴角,抬起视线,“我能冒昧问一问吗?”
艾莎垂了一下眼眸,耐心而宽容地默默等待后文。她在咖啡里加两块方糖,这习惯跟安娜一模一样。
“所以您想做的就是笼养的金翅雀,我没说错吧?”
艾莎的目光似乎黯淡了一下,可很快便恢复笑容:“说真的,有时我非常喜欢您这样的心直口快,可我要不是坐在您家里,也许会埋怨您在羞辱我的。”
她端起咖啡,凑近没有涂上口红的嘴唇,它们依旧呈现着婚礼上柔软的胭脂色。
“要不是这样我乐意道歉,或者说您有自己的见解。是啊,爱情?他老得可以做您父亲。”安娜一仰下巴将酒喝干净,笑起来,“不,算了,在我自己把事情弄清楚之前,您最好一个字都别讲。”她重重搁下打磨光亮的玻璃杯。
十六岁的林登曼小姐似乎受了一惊——她正拿来装盐的小银罐,现在它滚落到门前,雪白的盐粒像沙子洒了一地。上任不久的女佣低头连声道歉。安娜和艾莎对视了一眼,而后挪开目光。
“不用在意,请收拾干净。”安娜起身往门外走,在跨出餐厅前撤回脚步,弯腰捡起填了珐琅色的纯银盐罐塞回她手里,又朝那亚麻色头发的女孩扯出笑意,“绍费特太太不会为难你。”
她在洗澡的时候,恍然醒悟到自己纯粹只是发了一通脾气,事实上那跟她半点瓜葛都没有,她跟艾莎·弗罗斯塔算不上朋友,和父亲也算不上要好,事实上,别在任何人胸口的那朵装饰花,都跟她毫无关系——可那股无端的焦躁却挥之不去,直到她发觉,自己居然难以凭想象描绘她的面容,无论是刻意的想念,还是轻松记挂起那个名字,乃至在梦境里无心的偶遇,面貌却始终是暧昧而模糊的。
这一项悲哀的发现,终于让她从心底里开始呜咽。
安娜将整个身体都沉没到浴缸的水面之下,屏住呼吸浸在那片刻的窒息里摸索着什么。她在温暖的水流中睁开眼睛,红色的长发在透明液体里漂浮,像湖底来回摆荡的水藻。她感觉眼眶发涩,更庆幸没往水里丢泡沫浴皂。
安娜观看过:水刑。以毛巾覆盖脸部,放低上身,而后不时将冷水从高处浇灌下去,虽然通常不致溺亡,但足够让人饱尝数小时接连不断的呛水和窒息。相当有效的审讯方式,且并不费力。不过,就现状来看他们倒是挺乐意多费些力气的。反反复复施用体刑,直到囚犯昏迷,将钢针穿进生殖器——阴茎和睾丸,作为一名未婚的年轻姑娘,她对这两个名词倒没什么羞耻可言,也算在那儿工作的好处之一——以便唤醒他再来一次。
几乎所有关进去的女人都会被**,他们会一个接着一个扒开裙子骑到她身上,直到她下身开始流血为止。只是他们不喜欢让姑娘怀孕,有谁会喜欢呢,所以当意外发生时,他们就后悔说:“瞧,我们就该好好用保险套。”然后用皮靴和棍子解决问题。
前一晚押送齐克纳的时候,他被铐着双手坐在安娜身边,眼睛用黑布蒙住。是那三个党卫军把他弄进了车里,他的左手臂被拧脱了臼。开车的是她局里的好友柯蒂斯,也是当晚一起工作的下属,机灵的棕发小个子,跟所有自认为发育妥善的男孩子一样宝贝地蓄着上唇的绒毛。
“伯爵千金,我听说您枪法准得不要命。”齐克纳忽然搭话,汗水正沿太阳穴淌下来,浸湿了黑色的布条。
她平静地回答说手枪的最好射距还是十米之内,最好五米,所以如果您脚程再快点,我应该是很难逮住您的齐克纳先生。老实说,齐克纳算是她遇到的记者里最有趣的一位,像个性感的法国或波兰劳工那样讨女人喜欢——会坐在这儿,想必是时运不济。
右腿上的枪伤还在渗血,他不断抖着脚,开始絮絮叨叨,讲自己的父亲在上次大战期间当过战地神父,称职敬业像个老神棍,被毒气弄瞎了一只眼睛,因伤复员回到家乡教区,在制作分发给教徒的圣饼时不知怎么的掺进了老鼠药,幸而并没有毒死什么人让教会脸上无光。
“好在他事先尝了一个,所以被抬进医院把里里外外都洗干净了。可不管怎么说,总比吞下一只死耗子要好。”
说到这里记者突然嗤地笑出来。柯蒂斯回头瞥了一眼。
“一等活过来他就迫不及待冲出病房还俗娶妻,让所有人惊讶得眼珠子都掉出来,‘齐克纳神父,看在上帝的份儿上,您这是怎么了!’,您猜吧,您猜怎么着?”齐克纳抽动嘴角忍住笑意,再次抖着腿,“因为他可总算琢磨出一条真理了,在前线没有哪个上帝比吗啡更像样!”
安娜交叠着双腿,松开衬衣最上头的两颗纽扣。
“看在上帝的份儿上,要是您不介意,我能抽支烟吗?”他舔了舔嘴唇,请求,“最后一支。”
安娜沉默了片刻,摇下车窗让深夜的空气涌进来,途经的地段受过轰炸,因而弥漫着砖石与火药碎屑的气味。她伸手向前座的柯蒂斯借支烟。
“不,不要德国烟,臭得跟马屎一样。我自己有,就在上衣左边口袋,您能帮我取一下吗?”
切斯特菲尔德牌,托军官朋友从布鲁塞尔寄来的,他补充。安娜从他衣袋里抽出了那个薄薄的银质烟盒,金属表面刻着松鼠和一球葡萄,显得很诙谐(——万分感激,您可真是个好人,海辛格小姐)。双手始终在她的监控之下,齐克纳嘴里叼着烟,讲话时就用牙咬住,在浓烟中几次咳嗽不止,然而他依旧兴致勃勃,健谈。
“我不明白……”她最终打断他,蹙起了眉心,“您讲这些有什么意思呢?谁都没必要跟自己过不去,是不是。”
齐克纳安静下来,烟头衔在嘴唇中间嗞嗞燃烧,他交握起被铐牢的双手,锁链撞击出轻响。然后他紧绷的下颚开始颤抖,烟屁股掉到地上,碎落下红色的火星。
“我他妈是说你他妈怎么不一枪崩穿我的脑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