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左搖搖、右晃晃。

這是個和平常沒什麼不同的早晨。

歐拉西亞的黑貓中尉結束了夜間哨戒後平安回到了她和索穆斯的黑狐中尉共享的房間裡。

左搖搖。

這本該是個和平常沒什麼不同的早晨。

「......艾拉？」

「啊、桑妮亞，歡迎回來。」

推開門進房時桑妮亞卻看見平常這時間該躺在床上睡覺的室友正坐在書桌前翻弄著塔羅牌。

那個人在自己進門時正皺著眉想著什麼，專心到連房門被打開了也沒發現。

雖然聽到桑妮亞的聲音而轉過頭來時看起來很高興，也和平常一樣溫柔的打了招呼，可是她苦惱的模樣已經印入了桑妮亞腦中。

不喜歡那樣子。

桑妮亞搖搖晃晃的走到已經站起身正要過來迎接自己的艾拉身邊，習慣性的倒向那人身上。

因為疲累而有些蒼白的手指輕輕拉扯著對方淡藍色制服的袖子。

「路上小心。」

深吸口氣後她輕聲叮囑，鼻息溶解於那人肩膀的衣衫上。

——然後快點回來。

索穆斯中尉的身體先是因為親密的接觸而僵硬了，在懷中少女發出平穩呼吸後才又放鬆下來。

她將已經熟睡的室友小心翼翼的放到床上。

「晚安，桑妮亞。」

朝著安祥的睡臉揚起溫柔的笑容，中尉又再逗留了一下才離開房間。

習慣性的伸手從口袋中抽出一張塔羅牌，她略做琢磨後，下定了決心。

***

艾拉還記得剛進入部隊那幾年的事情。

那時候她還只是個什麼都不懂的新人，沒有經驗也沒有實力。

而就像其他無數新人一樣，艾拉有著尊敬崇拜的偶像。

其實真要說的話，年幼的她是模仿著崇拜的人們長大的。

學著姊姊歐蘿拉走路的模樣，學著前輩們的說話方式，學著王牌們的戰鬥風格，還有許多其他人各式各樣的地方。

有時候只是單純覺得有趣，有時候則是無意識中被影響。

但是也有些時候是因為想變成和崇拜的人們一樣，帥氣、堅強、可靠的存在。

其實這點就算現在也沒有變。

因為想要為誰而努力，因為期許著某種未來，因為討厭自己現在的哪點，人會不斷嘗試改變。

有時候這是好事。

這次的出擊和上回有些不同。

卡爾斯蘭的兩名王牌、艾拉和明娜依舊擔任著與之前一樣的職務，但是這次後援由佩琳奴與莉涅特擔任。

似乎是擔憂基地被突擊的可能性，明娜特地安排了宮藤留守。

出發前那名扶桑少女被特別告知了要隨時準備接應，因此是和服部靜夏一起在機庫目送著她們離去的。

大概即使她們遠去了也仍傻傻的留在機庫裡吧。艾拉心想。特別是自己告訴宮藤『占卜說會有人受傷』這種事之後。

雖然占卜結果確實是這樣，自己也沒有捉弄對方的意思——好吧，其實有那麼一點——但是艾拉總覺得有些過意不去。

......或許更多的是感到麻煩。

「各小組請回報偵察狀況。」

「這邊沒有發現敵軍。」

「我們兩個也是。」

「明娜，感知魔法有發現什麼嗎？」

「我這邊也沒有反應。」

就是這個。

耳機中傳來隊友們的聲音讓艾拉在心中嘆了口氣。

在宮藤和服部嚇的花容失色時明娜恰好經過她們身邊，艾拉還來不及阻止她們，慌張的兩個新人便已將艾拉的占卜結果告知了明娜隊長。

在隊長銳利的目光下她硬是把心中想講的那句『但是我覺得不會出什麼大事』給嚥了回去。

結果就變成這樣了。

「艾拉さん，有感覺到什麼嗎？」

果不其然輪到自己了。

艾拉似乎可以感覺到隊友們或是半信半疑或是慎重過頭的視線。

「事情有所進展。說不定會找到核吧。」

她面無表情的回答，手中把玩著出發前抽到的塔羅牌。

「真的嗎？」

「竟然說『說不定』，未免太不負責任了吧。而且說起來那種預測真的能相信嗎？」

「天氣也很差，感覺根本不像有好事會發生嘛。」

所以說那種事情別問我啊...

艾拉在心中抱怨。

如果什麼都可以準確的預測到的話我也不用那麼辛苦了吧。

「艾拉妳也稍微振作點啊。」

巴克霍隆的聲音透過耳機傳來。

「好不容易宮藤歸隊了，也有新人在，表現出妳身為上司的氣勢來！」

宮藤。

遠處傳來了雷鳴聲，暫時將巴克霍隆的叨念蓋了過去。

艾拉瞇眼凝視前方天空。

濃密雲層的色彩在幾百公尺外已不再是淺灰，而是深黑。

——宮藤。

如果事先就知道會下雨的話，一般來說要不是取消出門的計劃就是會帶把雨傘。

知道會有狂風暴雨還外出的人就算被淋成落湯雞後感冒發燒躺在床上起不來也是自作自受。

艾拉一直是這麼認為的。

因為有著預知未來的能力，所以看得見前方所有危險。

既然看到了那就避開。與其一頭衝進去弄的渾身狼狽還不如繞道而行。

和單純的注重形象與太有餘裕不同，這只是她作為自己的本能。

對許多人來說都是求之不得的才能，她自己也曾為此自豪過。

但是或許改變是必要的。或許不斷逃避是膽小鬼的作風。

而艾拉她，不想一直當那個膽小鬼。

「隊長。」

「恩？怎麼了，艾拉さん？」

雖然紅髮的年輕女子如此問了，但在看見對方使魔的耳朵抖動幾下時艾拉便知道對方也發覺了。

「大魚出現了呢。」

她輕鬆的這麼說，換來了上司打趣的目光。

「看來是這樣。」

明娜臉上似乎寫著『艾拉さん的預測難得準了一回』。

她呵呵一笑，但是立刻便換上了嚴肅的表情。對付敵軍的表情。

「全軍注意，發現敵人，作戰行動開始。」

「「「了解！」」」

這次艾拉也小聲的應和了。

她握著武器的手指稍微收緊了些。

體內使魔注意到她的心緒，甩了甩尾巴後發出了只有艾拉可以聽見與明白的抗議。

「好了好了，乖乖待著不要亂動。」

艾拉小聲的對著使魔說，語氣像是小孩子在安撫寵物犬。

黑狐動了動耳朵後只是給了她一個不贊同的低鳴，然後安靜了下來。

——什麼反應啊真是。

艾拉有些不滿的在心中想著。

——要做這種事情我也是會緊張啦，稍微給點鼓勵不行嗎？

「艾拉さん，我們也要投入戰鬥了。」

「明白。」

明娜雖然察覺了艾拉喃喃自語的模樣，但是對方臉上仍是那副游刃有餘的模樣讓她放棄了多想。

並不是不感到好奇或是不關心下屬，只是現在戰鬥正要開始，並不是適合閒談的時機。

何況，她對那名不可思議少女的能力可是深信不疑。

「Frau、特露德，能行嗎？」

將注意力集中在面前的敵人身上，首先必須確認的就是隊上兩名超級王牌對情況的判定。

隱藏在烏雲之中的異形軍難以用肉眼捕捉，即使是有感知魔法的明娜也只能約略知道敵方的位置。

似乎是要讓任務更加艱鉅，伴隨越發猛烈雨勢的是離魔女們越來越近的雷聲，震耳的雷鳴與眩目的閃電增添了環境的惡劣度。

異形軍攻擊前發出的鮮紅光輝也因為時不時的閃電而變得難以辨別，魔女們在飛行時紛紛張開了自己的護盾。

「稍微有點吃力。」

從耳機中傳來的答覆夾帶著雜音，分不清究竟是哪名王牌。

不過兩個人想的大概有一樣的想法吧。

明娜輕咬著下唇。天氣短時間內是不會好轉的，再拖下去對她們不利。

必須速戰速決。

她的視線與飛在身旁的艾拉對上。還沒開口下達指令，對方已經向她點了點頭。

一同迂迴飛近異形軍時，明娜注意到艾拉正微微皺眉。

本來想問對方是不是感覺到了什麼，但是突然向兩人發射來的攻擊迫使她向旁閃躲。

再抬起頭時兩人之間已經有些距離了。

她張口正想叫艾拉回來，雙目卻突然被耀眼的光芒弄的麻痹了。

——偏偏這時候閃電...！

撐起護盾保護自己，一邊閉目等待視覺恢復。

但她睜開眼時，卻看見讓人嚇得心跳都要停止的一慕。

艾拉直直衝向紅色的光束中。

***

因為想要為誰而努力，因為期許著某種未來，因為討厭現在自己的哪點，人會不斷嘗試改變。

有時候這是好事，但也有些適得其反的例子。

迎向鮮紅色光束時，艾拉完全忘了原本自己想做什麼。

在腦袋能夠仔細思考之前身體下意識的行動，她側翻四十五度避開了異形軍的攻擊。

——...為什麼！

右手拿著機關槍，左手緊握成拳頭。

她顫抖著舉起左手。

但是突然又發射過來的紅色光束讓她又一次側了側身。

——為什麼！

她咬著牙，狠狠的扣著板機，彷彿這樣做就會得到答案。

異形軍的外殼在子彈的攻擊下碎裂，因為衝擊力而飛了過來。

她又一次側過身。

——到底是為什麼啊！！

負傷的異形軍發出尖銳的鳴叫，向她射來更多光束。

本能驅動著艾拉體內的固有魔法不斷發動，她一次又一次的以正常人辦不到的姿勢躲過接湧而來的攻擊。

但是這不是她想要的。

理智與本能在拔河，她一次又一次的舉起左手，卻一次又一次的放下。

明明從剛才開始就不斷的壓抑固有魔法，但是到了異形面前卻又像白費心機一樣。

明明她一點都不想要看到未來的。

汗水滑落艾拉蒼白的臉頰。

強制壓抑已經習慣成自然的固有魔法是件相當耗費精神力與體力的事情，漸漸的她已經開始感到力不從心。

艾拉並不是想尋死。不，她不會尋死。尤其是知道自己如果受傷桑妮亞會非常非常傷心的時候。

但是哪怕一次也好她也想要再一次張開護盾。

哪怕再一次也好，她也想要向自己證明自己有能夠保護桑妮亞的力量。

「艾拉！妳在做什麼啊？！太近了——」

耳機中傳來巴克霍隆的吼聲，但是艾拉並沒有理采。

只要再給我一次機會。

再給我一次證明我能和宮藤一樣保護桑妮亞的機會。

機關槍掃射過異形的表皮，讓更多碎片散落在半空中。

過於專注的艾拉除了耳朵裡嗡嗡作響的聲音外什麼也聽不見。

視線中除了自己軟弱無力的撐不開護盾的左手外什麼也看不見。

所以理所當然的她沒有看見那燦紅的核心。

所以她也沒有聽見隊友們要莉涅射擊與要自己避開的指令。

「艾拉さん小心！」

直到她突然聽見宮藤的聲音從耳機中傳來。

預知魔法強制發動，她才發現自己飛進了莉涅的彈道中。

而且已經發射的子彈正以高速襲來。

——艾拉！

突然迴盪在腦海中的聲音到底是錯覺、記憶、亦或現實，艾拉根本沒有考慮的時間。

求生的本能摧動魔力引擎，一聲爆炸般的巨響過後艾拉已經不在原本的位置。

算是勉強閃開了。

一邊在心底抹去一把冷汗，她不用看也知道底下的異形已經四分五裂。

雖然濺起的碎片飛過她身邊，但已經消耗過頭的艾拉連閃躲都懶了。

至於護盾，更是撐不起來。

「艾拉さん！妳到底在幹什麼？！」

突然的有一雙手將自己拉向了更高的地方。

對方替自己張開了護盾，擋下了零零散散的碎片。

那道雖然氣急敗壞卻溢滿關心的聲音，艾拉什麼時候也認的出來。

「啊啊沒事，多謝啦傲驕眼鏡。」

「沒事就......慢著，沒事妳個頭！飛行腳不是被擦傷了嗎？！」

「啊啊好像是這樣。」

艾拉苦笑了一下。

雖說是在最後一刻勉強避開了，但是似乎還是慢了點。飛行腳的油箱被莉涅的子彈擦過後多了一道裂痕。

「艾拉さん，沒事嗎？」

從耳機中傳來了隊長明娜的聲音。

雖然沒看見表情，但是艾拉聽的出來對方非常非常生氣。

「沒事，右腳的油箱開始漏油了而已。抱歉了隊長，回去我會好好接受處分的。」

「我明白了，尤蒂萊南中尉。佩琳奴さん，麻煩妳護送她回基地了，我們會留在這繼續警戒一下。」

「明白。」

接收到命令之後，兩人一同往基地方向飛去。

直到降落之前，她們沒再說過一句話。

離基地還有幾百公尺時，艾拉就能看見宮藤和服部在跑道上等著她們的身影。

本來已經快要忘記的，但是看到宮藤她便又想起來那個殘酷的事實。

直到最後她還是沒能撐起護盾的事實。

落地時非常順利，但是一踏出飛行腳艾拉就感受到一陣頭暈目眩。

雖然逞強的靠自己的力量站著，她那搖搖欲墜的樣子卻還是被宮藤注意到了。

「艾、艾拉さん，真的沒事嗎？」

滿臉緊張的扶桑少女已經喚出了使魔，隨時準備替對方療傷。

但是太過注意對方身上是不是有哪個故意隱瞞的傷口，並沒有注意到那緊握的拳頭。

艾拉很努力的告訴自己不可以對宮藤生氣。

宮藤是張開了護盾保護桑妮亞的人，宮藤是因為自己一句捉弄的話而在大太陽底下站了兩個多小時的人。

「...沒事。」

「可是飛行腳都被擦傷了，說不定還有哪裡——」

而且、宮藤是桑妮亞所憧憬的英雄一樣的人。

「我都說了沒事了！」

在艾拉意識到之前她已經這樣大喊出聲了。

身邊的人都靜了下來。

服部臉上滿是驚恐的好像艾拉會把她拖去軍法審判的表情。宮藤因為驚訝而忘了繼續使用魔力。連佩琳奴都微微張嘴盯著她看。

體內黑狐像是在說『早就警告過妳了』一樣轉轉耳朵。

——......我知道啦，吵死了。

「抱歉啦，宮藤。」

她長嘆口氣，扯出一抹連自己都覺得難看的笑。

因為壓抑著固有魔法又太緊張而沒有掌控好魔力輸出，戰鬥時其實有一半時間是靠著腎上腺素在死撐。

現在回到地面上放下心來，她才知道剛才消耗的比想像中還多。

視線有些模糊，雙腿也慢慢失去力量。她的身體微微前彎，想要盡可能的撐久一點。

「我只是稍微有點累了，抱歉...」

其實艾拉自己很清楚。

她生氣的對象一直都不是宮藤。

是她自己。

***

艾拉在自責這件事情其實桑妮亞知道，但是她沒辦法告訴那個人不是她的錯。

不是因為桑妮亞不想提，而是因為那個人不肯談。

何況對方也知道自己並沒有脆弱到一刻不被保護就會被碰壞。

真正軟弱的是哪方，誰都明白。

接住昏過去的那個人時，桑妮亞感覺到了那一直溫暖的身體是多麼冰涼。

忍著的淚水差點潰提，但是她知道自己現在還不可以為對方流淚。

因為那個人回來了，就算讓自己嚇的半死還是回來了，所以她不可以哭。

「桑妮亞さん？」

看見本該在夜間哨戒後沉睡著的桑妮亞，佩琳奴不禁發出疑問。

「啊，首先注意到戰況的就是桑妮亞ちゃん喔。」

宮藤好心的替佩琳奴解答了疑惑。

想起剛才桑妮亞氣喘噓噓的突然出現在機庫的畫面，她不免揚起微笑。

果然兩人很重視彼此呢。

突然跑來機庫後二話不說的就要乘上飛行腳，如果不是自己和靜夏ちゃん拉著的話說不定已經搖搖晃晃的飛上天空趕到艾拉身邊了。

說著感覺到艾拉在亂來時，桑妮亞ちゃん那一副泫然欲泣又無助的表情令人心疼，讓宮藤差點就自己也跳上了飛行腳。

若不是受過軍事訓練的靜夏ちゃん冷靜的詢問詳細情況，並讓桑妮亞播放出外出的魔女隊的通話，她們大概會闖下大禍也說不定。

但是一接通訊號就聽見巴克霍隆さん氣急敗壞的聲音，差點把她們幾個都嚇壞了。

聽見發現核心、要求莉涅ちゃん射擊、以及叫艾拉さん撤到安全距離外的一陣混亂時桑妮亞ちゃん差點站不住。

透過桑妮亞ちゃん的固有魔法看見艾拉さん直直飛進彈道中而不自知時她更是忍不住大叫了出來。

若不是身邊有自己與靜夏ちゃん扶著，說不定桑妮亞ちゃん也會倒下去。

「恩......對不起，給妳們添麻煩了。」

原本就很微弱的聲音因為忍著淚水而變得更小了，但她還是有禮貌的向三人道謝與道歉了。

若不是怕身上失去意識的人會滑到地上，說不定會附上深深的鞠躬吧。

「不會不會，我什麼都沒做喔。」

宮藤笑了笑後換上了稍微嚴肅點的表情。

「但是真的不用檢查一下嗎？」

桑妮亞稍微沈默了一下。

然後搖搖頭。

「......嗯嗯。沒關係。我會好好照顧艾拉的。」

忍不住又看了一眼那個人憔悴的臉龐，淚水又盈滿眼眶。

差一點點。差一點點就要失去身邊這個人了。

心很痛，痛到不知道還能承受幾次這樣的刺激。

本來只是支撐著艾拉的手緊緊的將對方抱入懷中。

但是沒辦法，誰讓這個人在自己心中佔據了那麼重要的位置呢？

桑妮亞知道艾拉不會願意被其他人看見她軟弱的一面。即使受傷了也要逞強。

而正是因為知道她的諸多缺陷，她的驕傲與倔強，所以桑妮亞更加不願意讓其他人幫忙自己抬著艾拉回去。

無論是多麼沉的重量，這都是屬於桑妮亞的負擔。

艾拉是個膽小鬼，這點桑妮亞比誰都清楚。

艾拉的軟弱源於深切的不自信，這點桑妮亞也比誰都明白。

所以她會等著。

等著這個人明白的那天到來。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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