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条希和绚濑绘里相处了七年。这件事现在已经没有人知道了。没有一个东条希身边的熟人知道。对于现在的东条希来说,这七年就好像从她的人生中直接被抽走了,就好像书架第一层成套的连续小说被抽走两本,就好像塞了满本的相册中间多出两页什么也没夹的塑料薄膜,就好像连贯的多米诺骨牌突然从中断成两截,空白之前和空白之后的塑料方块都倒得泾渭分明。
就好像东条希从那个会占卜,运气总是很好,聊天的时候话题总是飘忽不定的从自己身上掠过去,没有什么欲望的小孩子,一蹴而就成了忙于挣钱养活自己,社交技巧和化妆水平越来越炉火纯青的成年人。
也许时间真的像流水,连记忆隔断的光滑裂面也看不见,感受不到。
比起思考那些空白的、断层的地方原本有着什么,逐渐的就变成了对那些空白和断层是否真的存在的疑惑。
东条希不是个固执的人,她是一个随遇而安的人,她不喜欢钻牛角尖。
只有在被强烈的外界环境敲打着脑袋提醒的时候,比如搬家的时候整理出已经积灰的录影带,或者父母从老家过来探望时顺手带过来的旧海报,聊家常时笑着说希以前做过这么可爱的事啊,高中生就是好啊,她才会想起她曾经的某段时间里有八个至交,整整八个,在那之前和在那之后,都是东条希无法想象的。
穿上轻飘飘的衣服,站在晃眼的五颜六色的舞台灯光下,唱啊跳啊,还有时刻保持笑容,汗水从额角上滚下来流过脸颊的时候会特别痒,但是在演唱会的时候是不敢伸手去擦的。
这些记忆就像成套打包了一样,完完整整的从东条希的脑袋里割裂了出去,她甚至记不起怎样用关西腔说话。但一旦把它们暂时拼接回脑海里那个空隙里,现在的东条希、和那七年之前的东条希,又仿佛突然倒塌了一样,只剩下娉婷的青春时期的东条希,手里夹着几张塔罗牌,唇齿间翻滚着不伦不类的独特口音,告诉自己的朋友们,幸运女神永远都眷顾着她们。
同时回来的还有对绚濑绘里的印象。
东条希暗恋绚濑绘里,当时的她对此心知肚明。没有过渡期和纠结期,甚至她对女校独特的气氛可能造成令人误会的暧昧也毫不在意。
因为从小不稳定的环境,她知道自己从来不会真正的去渴望某样东西,所以只要有那么一点小的波动在心里激起水花,她就会马上很敏感的认识到自己的欲望。
对方的确是个很不错的人。可以说是几乎挑不出缺点的人。绚濑绘里大概从很早开始,到很久以后,都是一个到哪里都会受欢迎的人,无论是从天生占优势的外表上,还是散发着独特的吸引人气味的个性上。
东条希还没完全到发育期的时候就很坦诚的承认过,自己喜欢可爱的女孩子,喜欢观察可爱的女孩子,喜欢触摸可爱的女孩子。虽然她坚称最重要的还是要志趣相投,但不可否认她的确是个颜控。
至少在第一印象上,绚濑绘里的外表就已经吸引了东条希。
她从没想过自己会如此接近绚濑绘里。从目光接触,到肢体接触,到心灵接触,也就是高中三年的时间,等东条希一晃就要毕业的时候,发现自己的躯壳已经过于沉重了。她原本是几乎空荡荡的。在这三年里她把朋友装了进去,把练习的努力和热情装了进去,把演唱会之前的紧张和兴奋装了进去,把有人包围着关心着的温暖装了进去,把对所有人的包容和鼓励装了进去,把绚濑绘里装了进去,把绚濑绘里阳光一样罕见的金发和轻而易举就让情绪浮动出波纹的蓝眼睛装了进去,把绚濑绘里冷静时愤怒时撒娇时唱歌时带着哭腔时都一样好听的嗓音装了进去,把绚濑绘里思考时抚摸文件边角直到纸张变翘的小动作装了进去,把绚濑绘里在家庭餐厅里喜欢点的餐点和根据天气变化的早上是喝咖啡还是喝红茶配果酱的习惯装了进去,把自己对绚濑绘里爆炸般强烈的倾慕装了进去。
对于曾经过轻的东条希的脑袋来说,她已经快要溢满了,要泄露出去了。她每分每秒都能感觉到自己蠢蠢欲动的、急不可耐的、阴晴不定的情绪,就要在与绚濑绘里的每一个间接或直接接触里倾泻出来了。
东条希现在也对当时自己的那种因为尚未成熟而格外放肆的恋慕心生畏惧。
她记得夏天跑步后绚濑绘里沾了薄汗的锁骨。她近乎透明的白色肌肤下甚至能看到隐约的青色血管。绚濑绘里就这么喘着坐在东条希旁边,说着肩膀借我休息一下,一边抱怨着燥热的天气,一边用挂在东条希脖子上的毛巾擦汗。调整着呼吸的身体一起一伏,金色的发丝黏在东条希的脖颈上。
她记得绚濑绘里在逐渐暗下来的天色里,趴在学生会的办公桌上打盹,学校里一旦没有人影后就空旷得阒静无声,世界上仿佛只有绚濑绘里一个人活着,仿佛只有绚濑绘里一个人在呼吸着,仿佛只有绚濑绘里一个人是有色彩的,亮眼夺目的彩色,仿佛连东条希也慢慢后退消散,身体变得浅薄平淡,边缘线和背景融合在了一起,仿佛除了绚濑绘里以外的背景全都模糊地融成了水渍。
她记得绚濑绘里在三年级以前也会偶尔唱唱歌,大多数是心情特别好或者天气特别好,绚濑绘里又非常闲,身边除了东条希以外没有其他人的时候。有时候是俄罗斯民谣,也有时候是日本当下的流行歌。如果东条希问绚濑绘里怎么会听流行歌,对方就会立马红着脸闹别扭从此就有一段时间不再开口。绚濑绘里那唱歌的声音非常好听,所以东条希不忍心做除了聆听以外的任何事。
她记得绚濑绘里每次看文艺电影几乎都会哭。绚濑绘里的大多数周末都在东条希独居的公寓里消磨时间。她们窝在沙发上,关了灯看电影,盖同一条空调毯。绚濑绘里光滑柔嫩的肌肤就这么蹭着东条希的。黑暗温柔地、不分对错地包裹着她们,包裹着绚濑绘里对电影情节或者演员长相小声的嘟囔,包裹着东条希微不可查的略微急促的呼吸声,包裹着东条希在享受这个令人沉醉的时刻的同时又要努力把自己胀满的恋慕之情压缩起来的矛盾。
绚濑绘里看着看着就困了,她的脑袋和东条希的脑袋相互枕藉着,同一种洗发水的味道轻盈地袅绕着,电视屏幕花花绿绿的灯光打在她们年轻的、毫无顾忌地散发着光彩的脸上。直到电影放到感人的地方,东条希的颈窝里传来绚濑绘里隐隐约约的啜泣,东条希一边嘲笑绚濑绘里泪点低,一边安慰她电影都是虚构的,实在不行我们等会儿去看NG版幕后花絮……
她记得她们一起去大学报道那天绚濑绘里站在校门口抱着她不放,说趁着还没有人认识她们先这么腻一会儿……绚濑绘里说自己很高兴。非常非常高兴。非常非常Хорошо。绚濑绘里说东条希的周围总是围绕着奇迹和幸运,这神赐的好运给了自己数不清的幸福和美好的回忆。
她记得她把绚濑绘里儿时参加芭蕾舞比赛的录像存在电脑里,存在手机里,存在ipad里,存在脑海里,存在自己每一声赞赏的叹息里。手机里的视频暴露后绚濑绘里一整天没有和她说话,她以为绚濑绘里被惹恼了,她以为绚濑绘里猜测到了,她以为自己已经掩盖不住自己的感情了。而第二天绚濑绘里在空无一人的旧舞蹈房给东条希专门跳了一次芭蕾舞,同时跳白天鹅和黑天鹅,黑天鹅的32圈挥鞭转时绚濑绘里的双臂仿佛长满了坚挺黑色羽翼的翅膀。事后的条件是东条希删除了所有绚濑绘里芭蕾舞录像的视频。
她记得她们合租的公寓客厅地板上铺了毛绒绒的地毯,冬天也可以赤脚走,午睡的时候东条希躺在地毯上紧紧的箍住绚濑绘里,不紧不慢的浓稠阳光淌了她们一身。
她记得绚濑绘里好看的蓝眼睛,只有这种南洋浅海海面一样纯净的蓝色才能把绚濑绘里的情绪毫无保留的放射出来,才能如此熠熠生辉。
东条希记得自己爱慕过。克制过。难耐过。压抑过。激动过。期待过。有过从未有过的形容不出来的感情。最初她也许可以说绚濑绘里长相出众,性格认真又温柔可靠,是一个最好不过的挚友,最后却只能在自己与自己的争执中言语混乱,思绪掺杂,在内心用严酷的、毫不留情的、恶言相向的斥责把自己的某些冲动掩盖起来,在表面上维持一个光滑服帖的模样。
大学的时候东条希没有谈过恋爱。绚濑绘里问她为什么,东条希在指尖转着塔罗牌说,我不想破坏美的气氛呢……绚濑绘里无奈的笑着说,虽然不懂你在想什么,希不谈恋爱的话,那我也不谈。
东条希承认自己是喜欢美的东西的。所以东条希的张狂止于青春,失去了青春笼罩的张狂只是肆意妄为。所以东条希的强势止于理解,失去了理解保障的强势只是蛮不讲理。所以东条希的胡闹止于调解气氛,失去了调解气氛下限的胡闹只是不负责任。
所以东条希对绚濑绘里止于暗恋。绚濑绘里是美的。从外表上,从人格上,从灵魂上,如此的让东条希像艺术品一般呵护着,不忍心让她沾上一点点的瑕疵。所以东条希无法容忍让自己过于混乱、放肆、不可抑制、汹涌得令人害怕的感情泼洒到绚濑绘里的身上。
东条希暗恋绚濑绘里的七年就此和“年轻”“幸福”“美”捆绑了起来,一起扎扎牢实供在玻璃柜里,而在此之前的落寞、迷茫,在此之后的打拼、疲惫、柴米油盐社会复杂的朴实烦恼,都被硬生生的撕裂了开来。
在一天又一天的打磨中,年轻的少女们之间的暧昧也变得无足轻重了。
这种感觉就像很用力的在纸上写下某个名字,然后又擦掉,只有隐约的印痕还留在纸面上,哪怕在此之上再覆盖着写上其他的什么东西,那个熟悉印痕还是能被自己一眼就辨识出来。
在绚濑绘里之前,东条希有父母,有占卜,在绚濑绘里之后,东条希有工作,有生活。但东条希最感激的是绚濑绘里。东条希最爱的是绚濑绘里。
END.
希好痴汉。好想从绘里角度来痴汉一下希魔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