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爱情开始的地方

“江利子小姐这几天的心情不太好啊。”

江利子抬起头，看到山边先生温厚的笑脸，还有他递过来的热腾腾的外卖咖啡。

“被你看出来了？”江利子懒洋洋地接过咖啡，没有介意杯子外壁被他沾满炭笔痕迹的手弄得脏兮兮的。这几天她的确做什么都不起劲。为什么呢？还不是因为蓉子。

蓉子这两天心情好得很，圣主动打电话给她，还约她周末见面，虽然谈的都是东扯西拉的话，可是蓉子能感觉到她们明显亲近的关系，这个周末的约会，估计会一锤定音吧。

反正她还有杀手锏，江利子的三四两招：“移情换位”和“浑水摸鱼”。

心情很好的蓉子这两天对江利子也很好，把她当做一个乖宝宝，每天都会买巧克力给她吃，当然在分享巧克力的时候，也会和她分享和圣的感情。

她是真正把江利子当做了知己，她却不知道，其实江利子越来越不喜欢听她提起圣，提起她和圣的爱情。

可是面对蓉子，江利子永远会微笑着，帮她分析圣的每一句话，分析圣的心情，分析她们未来的走向。

所以她只能在白天，和山边先生在一起的时候，露出郁闷的表情。

“因为我觉得我还是能了解江利子小姐的，我们俩都是挺古怪的人，不是么？”山边先生呵呵笑道。他是高中老师，因为兴趣上来了，就在没课的时候在路边画画，虽然技巧不高，但却非常有热情，从某个角度看，他的确和江利子有相似的地方。

“那么，山边先生，我们干脆结婚吧。”

尽管自诩为“古怪”，山边先生还是被这句惊世骇俗的话吓得差点握不住咖啡杯。好在他毕竟是个中年男人，定了定神，看着这个少女不像开玩笑的表情，认真地思索了一会儿，说：“如果江利子小姐是真的爱我，我可以考虑。可是如果江利子小姐是为了逃避什么，而拿我当做挡箭牌，我会很难过的呢。相处的日子不长，我可是把你当朋友了。”

“逃避，你觉得我会么？”

“言语可以骗人，可是画不会。原本江利子小姐的画风是那么的犀利热情，可是这几天，好像变得晦暗了，像是在回避什么。我虽然画不好，但是我会看的。”

江利子睨了他一眼，笑了：“你不应该摆摊画画，你应该摆摊算命。”有一个人能理解她，她还是松了口气，慢慢地说：“我在帮助一个人修复她的爱情，可是慢慢地我发现自己喜欢上了这个人，那么我该怎么办？”

“爱情啊，这个话题我可不精通。”山边先生喝了一大口咖啡，“你要是问我恐龙和史前生物，我能说出一大堆呢。”他看到江利子不以为然的表情，也没有生气，“可即使是个外行，我也知道，爱情这个问题，只有你自己决定。”

“你这话等于没有说。”

“但我忘了告诉你，这些天我也一直在观察江利子小姐，在判断你是食草龙、迅猛龙还是霸王龙。”

江利子兴趣缺缺地应付：“只要你不把我比作偷蛋龙就行了。”

山边先生哈哈大笑，等他笑完了，却意外地说：“其实做偷蛋龙也不错啊。”

江利子不满地说：“在一个人倒霉的时候踩上一脚，这可不符合山边先生好人的形象。”

山边先生认真地说：“我可不是在笑你。你知道偷蛋龙的来历么？”看他又要长篇大论地科普恐龙的知识，江利子心里厌烦，可是礼貌还是让她听下去，“1923年人们第一次发现偷蛋龙的化石时，同时发现了它身下有一窝恐龙蛋，旁边还有一只原角龙的化石，美国纽约自然博物馆的馆长奥斯本认为它是在偷吃原角龙的蛋，所以把它命名为偷蛋龙。一直到20世纪90年代，偷蛋龙窃蛋的这宗冤案才被洗清。科学家在这窝恐龙蛋里发现有几个半成型的偷蛋龙胚胎。原来这窝恐龙蛋是属于偷蛋龙的，原角龙只是路过。偷蛋龙才是这窝恐龙蛋的主人，它正在孵蛋。但是，根据国际动物命名法规，偷蛋龙的名字是不能改变的，所以这个贬义性的名字得以继续使用下去。”

没想到这个枯燥的知识让江利子眼前一亮：“你是说偷蛋龙才是恐龙蛋的所有者，而原本人们认为的蛋的主人原角龙其实只是个路人？”她似乎想到了别的方面，比如爱情。

看到江利子感兴趣，山边先生也很高兴，他连连点头：“对，对。所有人都认为原角龙是所有者，其实真实情况根本不是这样的。偷蛋龙才是真正爱护蛋的可爱恐龙啊。”

“啊拉……做个偷蛋龙也不错啊……”也不管山边先生继续说什么了，江利子陷入了深思，至于刚才向山边先生求婚的话，她早就抛到脑后了，“是啊，那只又蠢又笨的原角龙真的只是个路人，而原本被人们认为是小偷，却真正爱护蛋的偷蛋龙，才是宝贝恐龙蛋的真命天子。真不错……真不错……”

“在聊什么呢？这么开心？”

正在科普讲座的山边先生一抬头看到了眼前的微微含笑的律政佳人。虽然蓉子依旧穿着律师的正装，可是黑色小西服下柔软的烟灰紫羊绒高领衫和外面黑白几何花纹大衣，让她优雅中透着几分时尚感。这当然出自江利子的搭配。

“原来是水野小姐，我们在聊恐龙呢。”

“哦，莫非江利子今天想到你失忆之前是恐龙？”蓉子无拘无束地开着江利子的玩笑。和江利子说话，从来不需要字斟句酌，真的很轻松。

“是啊，蓉子说的不错，我说不定是一只恐龙呢。”她此时看着蓉子的眼神，就像一只偷蛋龙看着金光闪闪的恐龙蛋。

蓉子忍不住笑了，指节在她额上轻轻敲了敲，可是那温柔的眼神和力度，更像在爱抚一个可爱的孩子。

时间不早了，山边先生也知趣地收拾好离开了，蓉子坐在江利子旁边，沉默了一会儿。她沉默的时候，江利子也陪着她沉默。终于等到蓉子轻叹了一口气，像是放下了什么东西，又像是做了一个决定。江利子微微侧转头，听蓉子说：“江利子，也许对不起你，可是我还是决定了。”

“嗯？”蓉子做什么决定江利子并不惊讶，惊讶的是为什么说对不起自己。

“你为我和圣的感情，谋划了那么多，可是我还是让你白费心了。这几天我想了很多，下次我和圣见面的时候，我会告诉她一切实情，包括你为我制定的爱情攻略。”

“蓉子你……你难道不想……”伶牙俐齿的鸟居江利子，居然说不出话来。蓉子的决定，让她太意外了。

蓉子显然也是很难做出这个决定，可是她的声音依然沉静从容：“我想过了，所有的品质中，我最看重诚实。即使为了爱情，我也不能失去做人的原则。何况爱情是容不得欺骗的，相爱是一辈子的事，就算我骗得了一时，骗不了一辈子。如果我说一个谎言，就会有无数的谎言接踵而来，直到让我们陷入谎言的泥淖里不可自拔。所以我觉得我应该告诉圣一切，如果她真的对我有感情，我相信她不会因为我的坦白而怪我。如果她不肯原谅我……”

江利子低声道：“那你是不是也从此不会原谅我？”她这样子，像一个等待大人处罚的孩子。

“不会的。”蓉子微笑着握住江利子的手，“你只是提供给我方案，而我选择了、执行了，作为一个有判断力的成年人，我会对这一切负责。如果我迁怒于你，才是无理取闹呢。所以我不会怪你，相反，我要谢谢你，为我做了那么多。”

“蓉子……”这是鸟居江利子第二次在水野蓉子面前心怦怦地跳，如果说上次她的心被蓉子的泪水打动，爱怜交加。那么她这次的心动，则是饱含着对这个女人的尊敬和钦佩。水野蓉子，是一个真正高尚的女人。“蓉子……你很了不起……我是说，你是个多么棒的女人啊！你配得上任何人爱你！”

“谢谢你，江利子。”蓉子端庄的笑容中有三分哀愁，江利子知道，这是因为她前途未卜的爱情。

可是看到这样的笑容，了解这样的女人，谁会不爱她！如果换做鸟居江利子，为她奋不顾身也愿意！可是佐藤圣呢，看不到她的美，看不到她好，看不到她的痴，对她是那样的随心所欲……江利子心里突然涌起一股强大的怒意，这怒意似乎要脱离她的身体，要将某个不识好歹的人撕成碎片，让她彻底消失！

“江利子，你是怎么了？”幸好有蓉子清晰的呼唤，让江利子从某种罪恶的杀意中清醒过来。江利子被刚才自己的想法吓住了，好一阵子不知道说什么。对于普通人，最让人恐惧的就是未知，而对于江利子这样一个失忆的人，自己过去的未知，第一次让她产生了恐惧。

她过去是什么人？为什么想到杀人，会如此的熟悉又轻而易举？

江利子呼吸了一下，艰涩地说：“我只是在想……我过去，是什么人？”

“想到了没有？”蓉子关心地盯着她，看到她摇了摇头，宽容地笑了笑，用手帕轻轻拭去她额上细密的汗珠，“想不起来就算了，反正你今天是恐龙嘛。”她拿出江利子的手机，打开录音机：“鸟居江利子失忆前也许是一头恐龙，是……”她笑着看向江利子。

江利子默契地接口：“偷蛋龙。”

这个古怪的名字让蓉子高高地挑起了眉，但她还是忍着笑，一本正经地说：“对，她失忆前是一头偷蛋龙。”

江利子接过蓉子递回的手机，心中是满满的温情。自身被烦恼缠绕的蓉子，却用这种方式来安慰自己，她是多么温柔美好的人啊。她向自己发誓，再也不捉弄蓉子了，从此以后，对她温柔相待。

“蓉子，你真像是太阳呢。”

听到江利子没头没脑地说了这句话，蓉子一怔，不由地把目光投向东京湾的落日，她皱了皱眉，笑道：“真是遗憾哪，在工业雾霾中的落日，让人觉得黯然失色呢。”

“是么？”江利子牵起蓉子的手，拉着她走到栏杆的边缘，“可是我仍旧觉得很美啊。”

“那么伟大的艺术家，你能告诉我美在何处么？”

“无论雾霭有多浓，太阳仍然透过雾霭，传达着光和热。我想到罗曼罗兰说过的话：真正的光明决不是永没有黑暗的时间，只是永不被黑暗所掩蔽。真正的英雄决不是永没有卑下的情操，只是永不被卑下的情操所屈服。这是多么雄壮的美。而且……”江利子伸出手，指点着眼前不能称之为美好的景，“在莫奈画《日出印象》之前，谁会想到工业污染严重的伦敦，那肮脏的雾居然有一种另类的美。而此时东京湾雾霾下的落日，甚至包括这里的噪音、人群，这都是一百年前看不到的，一百年后也不一定有的，这是一种流动的记忆，一种不断变化的时代之美，一种在时间的洪流中稍纵即逝的东西，怎么能说它不美呢？”

“江利子，你真是个眼光特别的人。”蓉子也被江利子的话打动了，她看着落日，又回过来看着江利子，披着落日余晖的江利子，平日里无精打采的眼神熠熠生辉，像被太阳点燃了，有一种令人心动的美。

“如果人活着不是为了喜欢点什么，那么活着有什么意思？”江利子回过头对着蓉子笑了，“这个世界是不是美好，就看我们用什么样的眼睛去看。”

“那看来，我也应该去好好看看我的身边，有多少我未曾发现的美好。”说这话的时候，蓉子没有针锋相对的犀利，而只有暖暖软软的温情。

这两个年轻美丽的女子，就这样手牵着手，迎着海风并肩而立，落日把她们的影子拖得长长的，影子的末端悄然交汇。

这就是她们爱情的萌芽，只是那个时候，她们都不太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