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再起风波

蓉子轻手轻脚地开门走进玄关，换鞋的时候却看到屋里的灯还留着一盏，探头一看，江利子趴在暖桌上，好像已经睡熟了。

“蓉子回来了？”刚放下包包，就听见江利子睡意朦胧的声音。蓉子看到江利子撑着坐起来，因为刚才趴着睡的缘故，江利子秀发蓬松，一双大眼睛满是迷蒙。她眼神毫无焦点地对着蓉子的方向，用力地摇了摇头，像是要把睡意甩掉，像一个幼稚园午睡被叫醒的孩子。

“我吵醒你了，不是叫你早睡的么？”蓉子柔声说。

也许是甩头起了效果，更可能是和蓉子的对话让她清醒，江利子的眼神终于清晰起来：“看你的样子没吃饭吧。你快去洗澡，我去做饭。”

被热水洗去身体的疲惫和寒冷，出了浴室看到暖桌上一碗热腾腾的食物，应该感到幸福吧。

因为晚了，江利子做的是清淡易消化的豚骨拉面配茶碗蒸，简单的食物，出自她的手就格外美味。

江利子关心地问：“怎么会弄到这么晚呢？如果要守夜的话也应该过几天吧？”

蓉子咬了一口鲜甜的叉烧，咀嚼后咽下，才苦笑着说：“因为我又为自己揽了一件麻烦事。”

这件事发生在六个小时之前——

东京湾的夕阳一点一点地沉到地平线下面，而漫天的彩霞依然延续着太阳辉煌的余韵。蓉子和江利子正在考虑是先回家还是就在附近的餐厅吃完晚饭，蓉子的手机响了。

“姐姐，打扰了，我是祥子。”

“祥子，出什么事了么？”仅仅听祥子的一句话，蓉子就敏感地察觉到不对劲，而看到蓉子微微蹙起的眉峰，江利子也安静地在一边，关切地凝视着蓉子的表情。

果然，蓉子听到了一个惊人的不幸消息：“瞳子的祖父去世了。”

“我立刻要去松平家一趟，瞳子的祖父去世了，瞳子是佑巳的妹妹，你也见过，就是……”收了线的蓉子对江利子说，说到瞳子的时候，她在耳边做了个螺旋形的手势，江利子便心领神会地点点头。

“蓉子，你不吃饭么？我想办丧事的人家是不会有空招待你的。”

面对江利子的关心，蓉子暖心地笑笑：“我没关系，你乖乖回家，记得要吃饭，我也许回家很晚，你早点睡觉，不用等我。”说罢，她转身去拦了一辆计程车，向江利子挥挥手，离开了。

江利子记得那个瞳子，就是向大家说起牛津大学伏地魔的那个少女，她不算正式认识她，对她祖父去世也没有什么哀悼。此时的她想到的是蓉子对她刚刚说的温暖关怀的话语，心里有一种雀跃，这种雀跃差点让她忍不住拉住身边任何一个路人，冲着他说：“看，那个女人，她说话和表情，像不像我的女朋友？”

到了松平宅邸的蓉子看到门口挂起白灯笼，庆幸自己今天的衣着可以出席这种场合而不至于失礼。她刚才在车上已经准备好了慰问金，待会儿进去向过世的瞳子祖父点香行礼后，再看看有什么需要她们红蔷薇家族帮忙的。不过松平家也算是豪门，瞳子的父母都年富力强，应该不需要自己做太多。所应该做的，就是安慰陪伴瞳子吧。

她可是万万没想到，迎接她的，是一片混乱。

刚迈进松平家，蓉子老远就听见一个老妇人在嚷嚷：“说什么对死者亵渎，违背死者的遗愿才是真正的亵渎吧。你们夫妻这么多年连个蛋也不下，弄来一个养女就想把松平家的家产送给外人吗？我就是代表松平家的祖先来说话的！”

蓉子正为这样粗俗的话语皱起了眉头，这个尖锐的声音又被一个中年男人的嗓音覆盖：“经营医院这种事能交给一个黄毛丫头么？医院是叔叔的心血，我帮助叔叔经营医院这么多年，不能眼睁睁地看到松平医院落到外行手里，更何况还是个外人。叔叔把医院交给我，才是深思熟虑，为医院的将来考虑。”

蓉子紧赶几步，来到灵堂，走近了，吵闹声就越是刺耳。

若不是乱哄哄的气氛，这真是个布置得庄严肃穆的灵堂。大片整齐的白花，中间是瞳子爷爷松平老先生的照片。蓉子读大二的时候见过他，这是个慈祥又庄重的老人，带着昭和时代的老派，可是头脑又不守旧。这样一个受人尊敬的医生和院长，慈祥的老爷爷，大概万没想到自己刚刚去世，灵堂就被人大闹了吧？

蓉子刚踏进灵堂，就一眼捕捉到在一角的红蔷薇家族。佑巳紧紧地抱着浑身发抖却满脸倔强和愤懑的瞳子，而面带焦虑之色的祥子挡在她们前面，似乎是怕瞳子冲过去吃亏。

“姐姐大人！”看到走过来的蓉子，祥子像是找到了救星。这个出身高门大族的千金小姐，又那么讨厌男人。而在这个闹哄哄的灵堂，她又怎么躲得开。刚才完全是凭借对妹妹的责任感在这里挡着，现在看到蓉子，祥子可真的是松了一口气。

蓉子一边打招呼，一边向那边扫了一眼。瞳子的父母，其实应该是养父母的松平夫妇正和两个人对峙。一个是保养得不错，化妆也很讲究的妇人，可是从松弛的颈部皮肤能看得出，今年至少有六十岁了。另一个则是看上去文质彬彬的中年人，穿着合体的西服，可是说话时贪婪的眼神让人不怎么舒服。而他们两人后面，都站着一个提着公文包的律师模样的男人。其中一个蓉子还曾经在某个场合打过照面，是松平家的家庭律师，怎么会站在松平夫妇的对立面呢？

祥子算是瞳子的远房表姐，对松平家很熟，她介绍得很详细。原来那个老妇人是瞳子爷爷的妹妹惠子，早年为了嫁给一个黑道小白脸和家里脱离了关系，被抛弃后又回到东京，虽然没有职业，却在哥哥的接济下过着贵妇的生活，听说她岁数虽然大，但是私生活却很“丰富多彩”。

另一个中年男子松平铁男是松平院长的远房侄儿，也是个医生。原本在松平医院当事务长，五年前因为查出贪污公款以及勾结药商非法牟利，松平院长顾全他的面子没有送交司法，但他还是被赶出医院。

蓉子皱眉道：“这两位有什么资格来吵呢？我们都知道松平老先生指定让瞳子继承医院。更何况他们根本没有继承权。”

“如果是这样就好了。”祥子苦笑，“他们拿出了松平老先生的遗嘱，上面说把医院交给他们。”

“遗嘱是假的！假的！”瞳子尖叫道，她挣扎得那么厉害，以至于佑巳要用尽力气，才能死死地拖住她。

“松平瞳子小姐，你现在说的话我可以告你诽谤。”原来松平家的家庭律师冷冷地说，“我的委托人松平惠子小姐的遗嘱是真的，而且写的时间是半年前，按照法律，时效最新的遗嘱最具有权威性，我的委托人才是松平医院的继承人。”

“你这个叛徒！”连温文尔雅的瞳子父亲都忍不住骂道，却被那位律师记下一条人身侮辱，如果闹上法庭，可以索要赔偿。

不好办啊，那位律师虽然人品不佳，在法律界却很有来头。而且从他背叛松平家而支持松平惠子和松平铁男，这份遗嘱大概是真的。

沉思的蓉子听见了佑巳的恳求：“蓉子姐姐，你帮帮瞳子吧。连律师都背叛了瞳子，我们不能背叛她啊。”

看到满面泪痕，眼神却依旧倔强的瞳子，还有祥子、佑巳投射到自己身上的期待目光，蓉子感受到了一点压力。

是的，自己在学生时代就擅长处理纷繁复杂的事务，尤其是当了律师后，对这种情况也不鲜见，可是在这里自己毕竟是晚辈，瞳子的爸爸妈妈都在这里。而且对方一副市井泼皮的样子，还有背叛了的家庭律师，现在自己贸然出头的确是有点不明智。

这时候蓉子不知怎么地想起了江利子，如果她在会是什么样子？或许是一副看好戏的中立姿态，也或许这个不按常理出牌的家伙会静等时机，然后突然出击，轻松地摆平局面吧。即使她不出头，有她这样观察透彻、聪慧不凡的人在身边，自己也会觉得分外放心。

当然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很快被闹哄哄的气氛和急速的思索取代，水野蓉子一点儿也没察觉，她是在想念鸟居江利子。

“各位，你们在松平家的所在地，主人有权利让你出去，如果您继续不当言行，主人可以控告你寻衅滋事。”

松平夫妇感激地看着挺身而出的水野蓉子，而松平家原来的家庭律师也立刻回应：“惠子小姐和铁男先生有松平老先生的遗嘱，死者死亡就即时生效，所以这座大宅应该是他们二位的财产。”

而那边松平惠子急忙说：“是啊，我们有遗嘱，这座宅子是我的！医院也是我的！”

蓉子冷静地说：“现在有两份遗嘱，还没有能判定那一份是合法的，所以在情况未明之前，这座宅子还是属于户籍上的直系亲属松平健司先生一家。而且我想提醒各位，如果想通过法律途径解决，今天你们的不当言行，会让你们在法庭上很不利。”

松平铁男和松平惠子都被蓉子明晰的条理和沉稳的气场慑住，只有他们的律师保持了冷静，问道：“你是谁，有什么资格代表他们和我们交涉？”

蓉子向瞳子看了一眼，对瞳子求助的目光，坚定地点了点头：“我叫水野蓉子，是松平瞳子请来的律师。”

听完蓉子的叙述，江利子只是笑道：“所以你又惹事上身？就为了刚刚在别人律师面前威风凛凛地说出那句自我介绍？”

蓉子自嘲地笑笑：“我可以说一点也不威风么？像我这样的小律师，报出名号也只会让对方蔑视吧。结果真的让人蔑视了。

听了蓉子的话，江利子大惊小怪地说：“居然敢蔑视我的蓉子，我一定要他们付出代价！”

“首先，我不是你的蓉子。其次，你告诉我有什么办法让他们付出代价？”应对江利子，蓉子已经是驾轻就熟了。

“我脑子里一秒钟涌现出了687条整治他们的办法……”

“在不违背法律和道德的情况下……”蓉子打断她，镇定地喝完最后一口汤。

“那就一条也没有了。”江利子得承认，蓉子这么快就找到对付她的办法了，果然聪明。她就喜欢这样和她势均力敌的女人。

“所以，从我的角度，用法律击败他们，才是真正让他们付出代价的方法。”蓉子态度之雍容大方，真不愧是莉莉安的女王，让江利子看着她的眼神也醉了。她微微一笑，将碗推向江利子：“去洗碗！”

“是，我的女王大人。”江利子捧着碗站起来，走进厨房的那一刻，她回头问道，“看你的样子，这次一定会成功的，有百分百的把握呢。”

“我只告诉你，我一分把握也没有。我粗估了一下，准确地说，按照日本法律，我的希望渺茫。”

蓉子的墨绿色眼睛里，映出了江利子惊讶得无言以对的表情。因为就算说出这样毫无底气的话，水野蓉子也是这样沉稳淡定，甚至微笑不改。

江利子第一次发现，水野蓉子也真是一朵奇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