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试着去爱你
“瞳子,如果你不说实话,我也没办法帮助你的。”蓉子在律师楼自己那间小小的初级律师办公室,用一贯的诚恳口吻问道。可是即使是坐在旁边的祥子,也不会猜到她熟悉的姐姐大人此时脑海中闪过的影像——如果江利子在旁边,一定会在她说完后嘴贱地补上一句:“就算她说实话,你也没有办法帮她。”
“去你的!”蓉子的脑子里不文雅地丢过去一句,把这个不速之客暂时扔进脑海深处。
就听见祥子问道:“我们小笠原家和柏木家早就知道,松平爷爷要将医院传给你,可是又为什么会出现新遗嘱,将医院传给他们两个人?”
瞳子避而不答,只是盯着蓉子,用沙哑的声音问道:“蓉子姐姐,你能不能运用法律,证明他们手上的遗嘱无效呢?毕竟那遗嘱一点儿也不正式。”她处处露出疲态,显然是多日未曾好好休息了。谁能想到这个女孩子向来是尖锐犀利,充满活力的呢?
“我很遗憾,虽然还没拿到鉴定结果,但科搜研的熟人告诉我,笔迹和印章都应该没有任何问题,而且这份遗嘱写在半年前,比起三年前他那份要将医院传给你的遗嘱,日期新得多。按照日本法律规定,他们的那份遗嘱取代先前的那份。也就是说……”
“也就是说,他们会抢走爷爷的医院!”瞳子失声叫道,“一个是背叛家庭的人,一个是几乎搞垮医院的人,怎么可能!”
“我现在唯一的办法,就是争取庭外和解。按照日本法律,即使遗嘱对你们不利,也不会剥夺直系亲属的继承权,你们大概能继承六分之一的遗产。我现在希望力争通过谈判,让你和父亲母亲能获得最大限度的遗产份额,目标是三分之一吧。”
“不可能!”瞳子的小拳头狠擂了一下蓉子的办公桌,眼睛睁的大大的,怒视着蓉子,这让祥子都皱起眉头。在莉莉安长大的女孩子,最明白长幼有序,特别是红蔷薇家族,有这样对姐姐大人说话的么?
蓉子倒是不急不恼,秉承了专业性的温和表情:“如果你坚持要全部遗产,我觉得不可能。”
“不,我就是要全部!我要全部!”在蓉子和祥子看来,瞳子任性的态度已经不可理喻了。
祥子沉着脸地扭过头去,蓉子还是坚持苦口婆心地劝说道:“如果你想要全部的遗产……”
“我觉得她想要的,不是全部的遗产,是爷爷全部的爱吧。”一个清淡的声音打断了蓉子的话,原来门已经被推开,门口晃悠着一个褐发的脑袋。
“江利子,你来干什么?”被打断了话,工作期间又被无关的人闯进办公室,姐姐大人居然没有丝毫不悦的表情,祥子对姐姐大人的涵养佩服得心服口服。她怎么知道,姐姐大人已经受到眼前那个人的千锤百炼,早已经百毒不侵。
“给你送便当来了。”江利子提起手中的漂亮包袱,“你早上走得太匆忙忘在家里了。”
果然祐巳说的是没错的,姐姐大人和江利子是情侣,而且已经同居了!证实了这一切,祥子仍然觉得不可思议。
“今天又是什么?”
“你猜猜?”每天不同花样的便当,已经成为蓉子生活的一部分。而猜便当更是午间的最大乐趣。
“我不猜,待会儿自然知道。至于你,便当送到了,你为什么还不走?”蓉子板起脸说。
面对蓉子的毫不客气,江利子并无愠色,笑嘻嘻地低下身子附在蓉子耳边说了句什么,蓉子一面忍着笑,一面皱着眉头推了推她:“就知道胡说,走走走!”
“我最知趣了,这就走。”
看到江利子一笑而过,轻巧地带上门,祥子捱了一下,也起身道:“我突然想起还有个重要的电话要回,请允许我失陪一下。”在获得蓉子首肯后,她优雅款款地走出办公室。却在办公室门关上之后,就立即迈开大步,向一头怪兽向江利子的方向追过去。
“江利子小姐,请等一等。”身高腿长还是有好处的,虽然迟了两分钟,可是祥子还是在大厦门口追上了江利子。
江利子应声回头看到走过来的祥子。虽然步子迈得很大,但是这个年轻女子冰美人般的完美五官和凛凛的气势,长发飞扬,衣袂生风,有一种扑面而来的美丽。
“有这样的姐姐朝夕相处,小祐巳不坠入情网简直是不可能。”江利子心里暗道。她淡淡一笑,站在那里等待祥子先发话。
祥子严肃地问道:“我想请问,你是不是蓉子姐姐的恋人。”
江利子歪着头,褐眸中笑意隐隐,道:“想不到豪门千金小笠原祥子,也是一个热衷于八卦的人。”
“不,你错了。”毫无幽默感的祥子摇头,“我只是想确认一下。如果你是,我希望你能够认真诚实地对待姐姐大人,给她想要的幸福,否则我是不会原谅你的。”
或许江利子是个外表温和的人,可是却远不如祥子想象得那样简单。她想要做的,一定要做成,她最不喜欢的,就是别人的颐指气使。她缓缓地转过身,微笑着面对这位气质冰洁的美丽女性:“那我是不是该问,如果你不能给福泽佑巳想要的幸福,又怎能拥有是否原谅别人的权力呢?”
这个笑容柔软、眼神清淡的女人,说出的话却犹如当面一拳,让祥子一时无言以对。她想了想,勉强压住不快说:“抱歉,我们讨论的不是一个话题。”
江利子笑容不改:“那么谁又给了你规定话题的权力?”
“我……”这时候祥子才发现,她眼前的这个看上去平平无奇的女人,原来远比佐藤圣难对付。头脑和气场一流的蓉子姐姐,喜欢上这样聪慧过人、思维独特的女人,也存在一定的合理性吧。
如果是高中时的祥子,遇到这种针锋相对的反诘,不是用冷冰冰的礼仪把对方逼退,就是转身离去,可现在的她只是愣了片刻,一种愁色袭上她的眉梢,她低声道:“是祐巳和你说了什么么?”
“祐巳没有说你一个字,她只是告诉我她爱上一个人,很爱很爱,爱得可以不顾一切。而我猜,能值得她这样爱的人,只有你。”虽然是猜测,但她说得理所当然,这是她强大的自信。
“你说的没错。”过了好久,祥子才叹息一声。她突然觉得很疲倦,疲倦得必须找个依靠。这时候她看见江利子的手指向花坛的边缘。如果是平常,小笠原祥子是绝不会在这种不伦不类的地方坐下的,可是此时她还是犹豫了一下,选择了坐下。
看着祥子坐下,江利子心里也叹息了一声。她想起如果自己是偷蛋龙,祥子恐怕就是一头三角龙,貌似强悍实则虚张声势,看上去是轰隆隆的史前巨兽,其实不过是茹素的食草龙而已。这个外表强势的千金小姐,实际上在很多问题是都会犹豫思量,而犹豫之后的结果又往往是妥协,这真是个让人担忧的女孩子。这让江利子想起了蓉子,即使是面对她和圣那拖泥带水的爱情,但蓉子在做出决定时的独立和决断,都是祥子不能及的。这也许就是蓉子和祥子能结成姐妹的原因,祥子是那种在关键时刻需要别人在背后推一把的人,而蓉子则是最好的推手。
那么,圣是不是也是这样的人呢?听说圣那段失败的恋情,还有和藤堂志摩子的姐妹关系,都是有蓉子的强势介入。
看来蓉子真是个口味稳定的人,选妹妹和选恋人都是一样,也或许,她只是需要一个能让她操心的人。
偏偏鸟居江利子,是个不需要蓉子操心的人。
或许这就是人们说的不合适?
想到这里,江利子的心情突然和祥子一样低落,她也做出了共同的选择,坐在了祥子的身边。
这两个看上去优雅高贵的人就这样毫无形象地坐在路边的花坛上,特别是小笠原祥子,简直是人生第一次。
两个人保持着沉默,各自想着心事,想得那么深,以至于她们都忘了彼此的沉默。
“其实,我也很不好受。只是强迫自己不去想。”过了好久,祥子悠悠地说。
江利子的话也充满了消沉的意味:“如果做不到就放手吧。我了解你的家庭。就算你是一个男子,祐巳这样身份地位的人也不会被你的祖父和父母允许成为你的妻子,更何况……”她没有说下去,祥子也知道下文——更何况她是个女人,一个脆弱又心事重重的女人。
“可是……那么容易放手……那么容易忘记?如果是爱的话……”
“没有勇气和责任感的爱,是一把杀人的妖刀。”
“我明白,九年了,我看着蓉子姐姐被圣大人这样的爱一刀一刀……”
“爱?”江利子的语气里充满了不屑。
“是吧?”祥子的声音开始动摇,“ 我觉得应该是爱吧。只是圣大人……不懂得如何去爱蓉子姐姐。”
“这个更坏。如果不爱,聪慧如蓉子早就会识破而放手了。可就是因为爱……爱让人欲罢不能,而不知如何去爱却伤人至深,二者混合到一起,就是甜蜜的毒药,连蓉子也情不自禁饮鸩止渴。”
“也许你是对的。”祥子迟疑着说,江利子的话,好像也在敲打着她。她对佑巳的爱,是不是也如此呢?“蓉子姐姐运气真不好。她的智慧能解决任何问题,唯独除了爱情。”
“遇到我,也是她运气不好么?”江利子不是在反诘,她真的是在提问,问祥子,问自己。
祥子想了想:“我不了解你。”
江利子笑了:“我也不了解我自己。”她说的是实话,她是什么样的人,她自己都不知道。这样的她,又有何资格奢谈爱情呢?
所以她也不再苛责祥子,如今这两个并排而坐的,是两个心意不通、心病不同却又隐隐同气连枝的人。
祥子忽然道:“可是我想试一试?”
江利子没有说话,只是摆出了愿闻其详的表情。
“我和佑巳认识之后,我的生活改变了很多,所以我还想试一试。蓉子姐姐那里,我也希望你试一试。”
“为什么是我?”江利子笑了,满是不以为然的神色。
“因为圣那里,姐姐只会有一个结局,那就是周而复始,无间轮回。我不想她再这样下去了。”
面对祥子的坦诚以对,江利子有些酸涩地笑了:“可是我不得不遗憾地告诉你,我不是蓉子的恋人,我只是想帮忙,刺激一下佐藤圣,希望能让她发现蓉子的爱。当然,我出的馊主意已经被蓉子否定了,她周末就会向圣说明真相。蓉子这样的人,是无法容忍谎言的。”她双手撑着花坛的边缘,摇晃着身子,想用这种满不在乎的动作,来缓解内心的点点不适。
“是这样啊。”虽然这位修养甚高的大小姐表情没多少变化,可是祥子的眼神在短暂的吃惊后充满了失望,“真的没有办法挽回了么?我指的是你和蓉子姐姐。”
“这样不好么?如果蓉子能和圣在一起,会得偿所愿的吧。还有我,我是什么来历的人,你不知道,甚至我自己……”江利子不想说下去,刚开始的时候,她和蓉子,和山边先生说起自己的失忆,充满了新鲜感和兴奋感,可是现在她才感觉到,她虽然不畏惧这种漂泊无根,可是这让她失去了一切资格,站在蓉子身边的资格。
“我虽然不了解你,但是……”说到这里,祥子总算露出一点微笑,眼神也恢复了自信,“姐姐和你在一起,是不一样的。”
“和谁不一样?”
“和任何人都不一样。”
江利子摇晃的身体突然停止了动作,猛然转过头,深深地看着祥子,眼神的之专注,好像要通过祥子那深蓝色的眼眸,看到更深更远的地方去。然后,她笑了,仰头对着蓝天白云轻轻地吐出一口气,悠悠地说:“你说的对,是应该试一试,无论好或坏,蓉子,还有你,都应该有不一样的人生。”
“今天的战果如何?和瞳子谈得顺利么?”
迎接下班回家的蓉子,江利子今天格外热情,而蓉子也心安理得地接受着她的殷勤。直到在暖桌边坐定,捧起江利子端上的热茶喝了两口,蓉子才慢条斯理地说:“就像你说的,瞳子最在意的不是财产,而是爷爷对她的爱。”
“可是我听佑巳说起过,瞳子虽然是松平家收养的,但她的爷爷对她关怀备至,比一般亲生的人家还要宠爱。而且相比较起来,另外两个人根本不可能获得老爷子的信任,以至于把医院交给他们。莫非这份遗嘱真的有问题?”
蓉子摇摇头:“虽然还在等待新遗嘱的鉴定,但对方已经拒绝调解,要走法律途径。我想如果遗嘱是伪造的,他们不会主动闹上法庭。所以我猜想是另一个原因,在我执着地追问下,瞳子终于告诉我……”
江利子一摆手,打断蓉子的话:“你别急,也让我猜猜,是不是我的想法和蓉子是一样的。”她晃晃脑袋,一抹神秘的笑容浮上嘴角,“我猜,瞳子的爷爷,是得了老年痴呆症。”
看到蓉子点了点头,江利子得意地道:“我和蓉子果然是心意相通。”
蓉子笑了:“这只能证明你不太笨,和心意相通一点关系也没有。”
江利子不以为意,却也见好就收:“如果是这样,只要证明松平老先生在写第二份遗嘱时已经患病,这份遗嘱就可以撤销的。”
蓉子收敛了笑容,低下头慢慢地喝茶,她想起今天在办公室,瞳子满眼含泪地说:“一年半以前,爷爷就出现一些不一样的症状,会忘事、忘记要做的工作,走路不稳,脾气也变得暴躁,原先以为是工作压力大,身体不适。后来才发现……”
“没有看医生么?”
“没有,因为这些症状不是一直这样,是间歇性的。有时候会有,大部分时候也很清醒。虽然这半年……”虽然觉得难以启齿,瞳子却依然坚决,“爷爷自己就是日本著名的医生,又是大医院的院长,他知道没有有效的治疗方法,而且一旦被其他人知道,会损害爷爷和医院的声誉,所以我们家决定隐瞒这件事。”
“是么?”蓉子靠向皮椅的靠背,若有所思,“我想松平惠子和松平铁男一定是发现了什么,然后在松平老先生神志恍惚的情况下,骗他写下了这份遗嘱。等到松平老先生清醒的时候,完全记不得这桩事了。”
“所以我不能让这两个人得到遗产!他们要是得到了医院,一定会违背爷爷要帮助病人的初衷,让医院成为他们敛财的工具。而且,他们欺骗了爷爷,愚弄了爷爷,我绝不能让这两个人得逞!”
“如果我可以证明松平老先生是在得了老年痴呆症的情况下……”
“不!”瞳子尖叫一声,打断蓉子的话,随即她深深地低下头,语气中饱含恳求,“我唯一的要求,就是在任何场合,即使在法庭上,也不要提及爷爷得病的事,我不愿意爷爷在去世之后,还被人说三道四。他那么了不起的人,绝不能成为别人嘲笑或同情的对象!”
现在的江利子声音比瞳子还高:“这真是无礼的要求,这简直是要一个霍比特人赤手空拳杀光一堆半兽人。蓉子,你不会告诉我,你答应了?”
面对江利子的提问,蓉子只是平静地点了点头。
接下来她听见江利子讥诮的笑:“昨天你还说希望渺茫,今天我可以帮你换一个词——必死无疑。”
“我知道。”
江利子的语气都带着切切的恳请:“那不能推掉么?或者告诉瞳子,你无法遵守她的约定。”
“不可以。”蓉子坚决地摇着头,固执得让江利子生恨,“答应别人的事就一定要做到,哪怕是一场必死无疑的战争,我也会战斗到底。”
“真了不起啊,真不愧是武士的后裔啊。”江利子气极反笑,“你不要告诉我,如果你输了,你要悲壮地当场切腹,抗议法律的不公,奸邪的得逞。”
尽管心情沉重,蓉子还是半开玩笑地说:“那得拜托你去买两把武士刀,如果我在法庭外切腹自尽,我邀请你当我的介错人。”
“能被蓉子另眼相看,我很荣幸。”可是这种荣幸没办法抵消江利子对蓉子面临一场必输无疑的官司的沮丧,她懒懒地躺在暖桌下面,满是怨气地说,“如果我是你,会换一种便宜的方法。去买根绳子,趁着半夜,到坑了你的松平家去,静静地、悄悄地,吊死在他家门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