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策零 于 2014-9-23 02:47 编辑
魔汤 (下)
当绚濑绘里第三次站在东条希面前时,炼金术师已经开始对自己泛滥的想象力生厌。是的,刚刚摆脱土耳其人的君士坦丁堡,这是一个毫无同情心的好比喻,侍女浑身的憔悴和不变的骄傲的确酷肖那座最终陷落在奥斯曼帝国洪流下的辉煌城堡,这联想粘滞了东条希手中的蓖麻束,她只是敷衍地抽打了绚濑绘里几下,对绚濑绘里那欧洲人的白皮肤上的肿胀红条痕毫无成就感。按理说东条希这些天给绚濑绘里喂下的药足够让恸子圣母摔下怀中未凉的尸体,兴高采烈掀开自己的长裙,而绚濑绘里却一直安静乖巧地站在东条希的屋子中心,与梁柱没有多大的区别。只是她的眼睛里有风暴,鹰身女妖似的阴郁风暴。
东条希张了张口……想要劝说绚濑绘里向那个凶暴的提丰投降,让你柔软的胸脯顺从地贴紧他毛茸茸的大腿,将你的纤腰放进他的掌心里就像牝马将鞭子衔给骑手。为什么不呢?你还能怎么反抗他呢?除了你自己一身的肉,你就再没有反抗他的方法了。蓖麻枝在东条希的手里刺痒地抽动着,沿着她的手臂向上轻轻啃咬。
绚濑绘里等待了一刻,确定东条希无话可说了,这才不紧不慢穿好退到胸口的鲁巴哈裙,呢料掠过她的鞭笞痕迹时她嘶了一声,除此之外她似乎不想再多说一句话,她向东条希行礼表示她要走了,若是炼金师没有更多花样的话。
挫败感从东条希的脊柱一路爬上来,她的手指陷入蓖麻的刺里,那又热又蛰的感觉直咬到她的腋窝,也许她开始同情这个女奴的命运,但是身为摆弄神秘者,这活生生被凡人打败的感觉还是不能接受的。她的腋窝疼得像被甲虫啃啮,东条希甩开手里的枯枝烂棍,她扳住转身离开的绚濑绘里的肩膀,她听到绚濑绘里吃痛的呻吟时感到罪恶的得意,东条希按着她的肩膀,把她推搡到描绘芬里厄狼受欺骗画面的墙壁,绚濑绘里的肩胛骨咚地撞进格雷普尼尔难以想象的光圈里,她像是被锁住了,她又的确是被东条希决心即便失去右手或右眼也要完成任务的灼灼目光锁住了,绚濑绘里茫然无措站在壁前,她的脊背十分哀伤,她茫然注视东条希在一个茶色的圆罐里取出褐色的粉末。
绚濑绘里舔了东条希沾满粉末的手指。她的外部是听话的,所有反抗都在身体内、灵魂内进行。肉体早已为双头鹰巨大的、长长的喙撕成一条一条,烙印在臀瓣的符号傲慢又隐晦地说明这具上等货色不属于她所有,那么舌头与手与腿做什么不做什么还那么重要吗?捍卫大公的财产无关紧要,绚濑绘里只是在调用所有意识的盾牌抵御那沉重阴影进一步入侵,他不止想要占有她的惨叫,还想要她快乐地发出惨叫,而眼前的炼金师正严格执行大公的要求。那会是徒劳无功的,因为骄傲和尊严会战胜曼陀罗的花叶,海狸与麝猫的分泌,大麻,狼的睾丸和鹿茸,这些活该被一把火烧成一阵腐臭的玩意儿会使我安静地发笑然后离开。绚濑绘里用手背抹了抹发烧的嘴角,凝视着抱臂的东条希,外面的太阳还算年轻,比较辉煌,照得屋内白亮,而那双绿色萤石般飘忽不定的眼睛聚焦了所有光线,滚烫地射在她脸上。
这时黑猫咧开牙尖齿利的嘴打了哈欠,从小圆桌上跳下来,跳进缅甸蟒的圆环中。扁扁的蛇头昂起来了,绚濑绘里跪坐下去,手指抠着喉咙,东条希走上前把她的手从嘴里抽出来,她用力绞拧着绚濑绘里的手,不让她把育亨宾树皮的粉末浆糊吐出来。绚濑绘里的眼泪和涎水打湿了她的袍摆, 那并不是哭而是强烈的刺激使腺体的开关断了,绚濑绘里弓起脊背,露出芬里厄狼咬断战神手臂的画面,但她这头柔弱的母兽没办法向诓骗损害她的人复仇,她的大脑被塞进一整个宇宙,深邃的星空蓝色灌满眼窝,绚濑绘里对着虚空呵气,一头黑豹在她的肌肉间舒展自己,她感觉自己的骨头是装进小口袋里的木棍,绚濑绘里要被撑开了,绚濑绘里要被焚化了,她咬了自己的舌头,但育亨宾树慑人的魔力比意志更有力量,它强行带来的欢乐比痛苦更有威能,人类是无法阻挡的。东条希扇了她一个耳光让她松开牙关倒在地上,抽搐着,弓着身子像在子宫里,东条希的手探进她的衣裙,她摸到热和潮湿,如同她曾经逗留过的印尼雨林,地面上爬满有绒毛的蜘蛛,细细的江流冲刷出破碎的河洲,它们绵延不绝而又黏稠,东条希动动手指,绚濑绘里的眼睛里只剩下雾一样的白色。
精密的天平轻微地抖了抖。有什么东西被定价。东条希瘫坐在地板上,觉得今天的黄昏来得特别快。她黏黏的手指在夕阳下泛着模糊的泪光。
咔嚓。卡纸折拗的声音。绚濑绘里举起手臂,放在胸衣里的塔罗弯折,她举起手,细弱的脖颈和几绺金发滑进绝望的铁箍,她开始扼自己,势头比参孙或赫拉克勒斯,一切男性的英雄扼狮子更凶猛,她曾经那么凶猛地想要扼死东条希,现在她知道除了扼死自己之外就再也没有战胜大公的方法了。
绚濑绘里最后还是没能扼死自己。她摊开手脚躺在地板上,悬挂吊灯的水晶坠一颗颗掉进蔚蓝湖水里。现在你可以交差了,炼金师,至少在我死前,告诉我你的名字吧。
东条希。她的关西口音在此刻听来格外呆板。
那么我这就回去了。把那该死的药给我。我要回去了。
东条希坐在地板上,看到绚濑绘里湿淋淋的侧脸。她在自己的衣物上揩干净手指,揩了又揩,最后她还是开口了:“马林斯基剧院中演着《崔斯坦与伊索德》。”
绚濑绘里的眼球好像一颗水银珠似的,漫无边际地在小碗里游荡着。穿过绿色玻璃和蕾丝窗帘的琥珀光线渐渐熄灭,一层哀悼的昏昏的黑纱轻轻从小屋的顶端降下。阴影笼罩了精疲力竭的受害者与加害者,她们看不清彼此的脸了。猫的呼噜声和蛇吐舌头的哈嘶声反复着,沉默像一大团一大团染黑棉花落在她们中间。
东条希又说了一遍,她知道大公是不会放过在剧院里炫耀绚濑绘里——他没花什么就得到的混血美人的机会。你看过《崔斯坦与伊索德》么?
育亨宾树的效力退去,绚濑绘里的眼睛重新有了焦点。纷纷的阴影落在她的眼睑上,她在微弱的安息香气味中眨着眼,她当然知道东条希想说什么,一对死敌饮下催情的魔汤结为爱侣,何等辉煌璀璨的三幕剧,但若想拿它来劝告自己就可笑了,您夸奖我了,伊索德在崔斯坦醒来的时候就爱上了他,不然为何复仇的短剑没有刺下?您夸奖我了,那一杯催情的圣水只是为真实存在的爱欲打开闸门;您夸奖我了,我的身体里不能有爱情这种东西。而欲望,哦欲望……炼金师啊,你总是不能明白的,令您这种人神魂颠倒的爱之魔汤是个误解,能促进情欲的药物何止万千,有什么珍奇?我的主人是直率的,他的欲望就是他昂然的剑戟。但是我,我啊,炼金师,我的情欲不在于湿润的下身,我相信那种难以言传的渴求不由任何药丸或浆露带来,而你屋子里的任何一件玩意儿都无法为我制作欲望。每一件东西都没法为我主人想要的热情玩偶注入精魂。
您可没法让我自己爬上谁的床,炼金师。绚濑绘里躺在地板上说。
东条希在黑暗里把玩着一把弯刀。
但您可以把那些原本用来为驴马配种而用的粉末给我,毕竟在大公眼里我只是一头缺了尾巴的骡子,需要日复一日的补尾巴,他会自诩为红披风的战神,能使鲁斯本笔下丰腴肉感的女祭司在恐惧中达到高潮,而女人的情欲最终在他眼里也只是一块蜜蜂巢脾,随便拿根棍子捅捅就会流出蜜汁。到了最后,他突发奇想的乐趣会回归朴实,我也就不必在这里让我们两个继续难堪。
东条希点了点头,没有任何不忿的反对表示。她明白绚濑绘里看不见,也明白绚濑绘里会知道。
木门关上的咔嗒声在夜风里颤抖着,像只受了伤的夜枭。
接下来的整个九月,随着杜洛夫与扎帕什内家族最富盛名的驯兽师从叶卡捷琳堡辗转而来,圣彼得堡被马戏的欢腾气氛感染,即使是基本足不出户的东条希,也感到了寒凉空气中的丝丝甜意,那是马戏团带来的苹果酒味儿。东条希以为会在这人人狂喝滥饮、夜间纵情欢乐的时节很快再次见到绚濑绘里,但实际上她们再次见面已是十一月中旬。依然由两匹阿尔金挽马拉着的轻便马车停在巷前,东条希再次见到了绚濑绘里。
“大公最后还是决定把我送进皇宫。”绚濑绘里轻松地笑着,呼吸的雾气凝结在根根银针似的貂鼠皮毛上。“我请求他,来让我向您告个别……”
东条希在又冷又脆的室内空气里沉默了一会儿。“为什么?”
“也许我低估了他对一个淫娃的需——”
东条希打断她。“为什么是我?”
绚濑绘里笑了笑。东条希凝视着她。这个人,她赤裸着上身站在这里的时候,她发着高烧站在这里的时候,她如今准备赴死的时候,都那么沉默而高贵,好像太阳,常被浓密的乌云笼罩而不失去光辉;犹如航船,常为海浪激荡而不沉没,巍然高耸于波涛之上;好像是挺立的高大的雪松,积雪压不倒,反而更加强壮;好比椰枣树,不被重负所摧折;仿佛是贵重的金刚石,在天空下闪耀着。这是歌颂叶卡捷琳娜大帝的诗句,此时不受控制地从东条希的脑海中涌出,从绚濑绘里身后浮现出金色的笔迹,这些高贵的品质在这样一个混血女奴身上是命运绝妙残酷的玩笑,而在绚濑绘里远离这间小屋的日子里东条希一直在想这件事。东条希凝视她孩子般平静的面容。
“最后我为你找到了伊索德的魔汤。”东条希轻轻说着。
绚濑绘里看上去并不对她的固执惊讶。“那就展示给我,留给我作永远的怀念吧。至少在这间屋子里,我曾经为自己反抗过。”
东条希请绚濑绘里闭上眼睛。她照做了。她闻到水仙花的香味儿,混杂在此刻熟悉近乎亲切的嘶嘶声、喵呜声里。柔软织物落在地上嗒然的声音。厚重的羊膻味儿。火焰噼里啪啦升起的声音。暖洋洋的热气在她裸露的皮肤上融化。绚濑绘里用力闭着眼睛。
一声低低的呼唤。她睁开眼睛。她闻到少女身上的水仙花味儿,她闻到少年身上的羊奶味儿,她看到从白白的泡沫中升起的赤裸的阿芙洛狄忒,在明亮的日光中闪烁着羊脂柔软的色泽,她惊讶得只能大睁着眼睛。银子似的白光从人的肢体上发散出来,充盈了这间小小的屋子,膨胀了,填满了。绚濑绘里大睁双眼。貂鼠裘的绒毛微微战栗着,仿佛这些小动物在死了之后依然能感觉到畏惧。
东条希用手臂拢着一对即将倾泻而出般的丰满**,赤脚踏在黄杨木地板上。她像少女一般浑身水仙花味儿,她像少年一般浑身羊奶味儿,她涂满了羊脂,显得柔软、光亮、滑腻,连日光都顺着她的皮肤流淌。
绚濑绘里的肋骨绷紧了。她的脊背像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揪在了一起。
东条希微微低着头。她的紫发垂在胸前,每一晃都宛如一道紫色的闪电劈过绚濑绘里眼前,使她惊惧晕眩。
东条希跪下。而后将手心搁在绚濑绘里的靴面上。她白皙到令人不安的脖颈暴露在绚濑绘里眼下,如同一条无尽的滔滔河流向远方展开,流过小丘似的肩胛,沿着耸起的脊骨,流过平坦的背,一直流进神秘莫测的峡谷裂隙。绚濑绘里听到雨滴落在湖心的声音。
这就是我最后为你找到的伊索德之魔汤。
我。
貂鼠裘落地了,柔软得没有发出一点动静;羔皮背心落地了,亚麻内衣落地了,靴子被啪嗒一声踢到屋角,惊得黑猫弓着背扎着爪子一跳;绚濑绘里赤裸了,她像刚来那时赤着身站在小屋中心,东条希跪在她脚边,亲吻她的脚背,亲吻她的踝骨,亲吻她的膝盖和腿弯,她的舌头是温暖的,她的嘴唇是温暖的,她的皮肤是温暖的,羊羔的油脂是温暖的,她的胸脯是温暖又光滑的,她的按着她大腿的手指是温暖又有力的,她是顺从的,她是温和的,她是取悦和讨好的,她吻她的脚背,踝骨,膝盖和腿弯,大腿内侧,她嘴唇上的细绒毛掠过她内侧的绒毛,她的鼻尖抵上她的肚脐,她湿润的舌头舐过这个没有水的坑洼让它湿润,她的发丝蹭着她的肚皮,她的胸前淋湿了,她紧贴着她洞穴的鞍部降下一场等待多时的暴雨,泛滥的洪流向下淌着直到与另一股泉水汇合,玫瑰在雨水里绽放了,而她的指尖被潮湿的褶皱的捕蝇草捉住了,她的手指掀开一瓣鲜嫩湿润的红宝石石榴,她来回抚摸那些突起的表面。
绚濑绘里的食指放在东条希的耳廓,绚濑绘里的中指和无名指捧着东条希的下颌,绚濑绘里的小指抚着东条希的颈子。绚濑绘里的掌心贴合着东条希的发际,东条希的视线里是广阔的白色陆地,绚濑绘里的视线里所有水晶坠子都爆炸成了亿万的星辰。
绚濑绘里颤抖着尖叫。她终于安详地并拢了自己的臂膊。
黑猫和缅甸蟒的幽深绿瞳里涌动着肉感的白。
巷外,马车夫卷起一只烟,他等得不耐烦了。泛蓝烟雾袅袅升向冰块一般明澈的天空,阿尔金挽马刨着蹄子,噗噜噜地打响鼻,喷出白沫,溅在冻硬的土路上。
***
农奴在距离圣彼得堡挺远的地方发现了大公的轻便马车,以及车夫没头的尸体。当这个消息被放在银托盘里送到大公处时,他还没法相信如此有气魄的复仇会出自豢养的金丝雀之手。他惊怒交加之余并不知道炼金师将一把廓尔喀弯刀送给了她,价值连城的波斯匕首应用来在床榻之间刺死负心情人,斩首更与她新生的勇气匹配。她骑着挽马向新生之地飞奔,北方的摩尔曼斯克,从那里她可以投进广阔海洋的怀抱。
炼金师的屋门被木槌撞开了,然而曾经有人躺过、拥吻过的地板上只剩下一张卡纸,沾着血,沾着猫的脚印,沾着蛇的吐息,静静嘲弄着愚蠢的提丰。东条希在朝拜狄俄尼索斯宴会的路上。这个受冒犯的贵族随即带上自己的私卫向北方不冻港疾驰,他和她都知道俄国的土地上将再也没有绚濑绘里的位置。
雪花点的奥尔洛夫快步马犹如贴着雪地飞行的风,狂怒的大公没有发现他此刻多么奇妙地吻合那张被他撕成碎片的卡纸上的骷髅骑士。
谨献给Silayloe君与《裙下之臣》。
说好的大人感!(拍胸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