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來收拾房間的傭人慣例的絮絮叨叨,內容無非是她家或者她鄰居家這些狹隘範圍內的家長里短,隔壁前田家的新兒媳終於生了個大胖兒子,街道口的稻田家卻傳來了丈夫戰死前線的消息。
喜的,憂的,凡此總總。
每週一次例常的覲見父親時,他也會傳輸給真姬一些政治或者商業方面的知識趣聞。請來的家庭教師,不僅專注於知識的培養,更將全部的精力放置於訴說那些有權的貴族們,有錢的商販們揮手間又成就了怎樣偉大的事業,像是多骨諾米牌一般,某些人只是親親一點,便讓多少像是傭人嘴裏的那些普通民眾趨之若鶩或是避之不及。
說實話真姬更熱衷於聽的是傭人嘴裏那些普普通通的日常,不是很有趣,更多的時候傭人小姐刻意的用著誇張的語氣或是大幅度的動作說些並不好笑的笑話。
太無聊了,真姬笑不出聲。
但是即使這樣,也很喜欢。被封鎖太久的雛鳥只是能呼吸到一口藍天上的空氣就會雀躍的不知如何是好,哪怕這只是行走的路人來看望鳥兒時不小心帶來的一陣風。
還有幾天就是成年日的生辰,父親曾經提起,二十歲的成人禮一定要好好渡過,要舉辦的盛大隆重,讓整個東京都為之沸騰也不為過。
西木野財閥家唯一的女兒,依舊幹練的男人那時驕傲的握著真姬的手,端詳一身白裙落落大方的少女。
“最近啊,米價又漲了。”傭人小姐歎了口氣,將被真姬丟在地上的枕頭收集起來準備拿去清洗。
“日子真是過不下去了啊。”本想找個感同身受的人伴著自己一起抱怨
“不過真姬大小姐你肯定不明白的啦。”傭人為自己剛剛的行為感到好笑,眼前的這人太過隨和,有時候都不由得忘記了她應有的身份。
雖然很可悲,但是多年訓練出的敏銳政治觸覺,讓真姬頃刻間理會到了埋在米價上漲之下,隱含著的鬥爭又進一步慘烈的真相。
“該死的戰爭。”傭人歎道。
【該死的戰爭。】真姬在心中默歎。
有時候,比起西木野家的女兒,真姬更覺得自己像是待宰的羔羊。父親用了二十年將自己養的外表光鮮亮麗,只為了某一天在亂哄哄的集市上賣一個更好的價錢。
成人禮的日子如約而至。
“去找一個你看中的傢夥做我們西木野家的女婿吧!”
當然,對象所在的陣營早已限定。
彼時觀察完真姬的男人,笑呵呵的眯著眼,像是看到了西木野家族進一步壯大的未來。
因為是親生的寶貝女兒,所以有了可以在僅剩的幾人中選取伴侶的自由。
————真是可笑。
一身華麗盛裝,平時隨意散亂在肩上的紅色中短髮罕見的挽了個髻,低胸的晚禮服襯托出高貴人家特有的魁豔氣質。最好的胭脂配上完美的女性五官,化了一個淡雅的妝。
為真姬打扮好的傭人倒是自己先行看呆了。
“小姐真是好看極了。”
真姬斜瞄了眼鏡中和平常完全不一樣的自己。
【真是可笑】
————又一次的強調了同樣的想法。
昏暗的燈光斜斜的隱射在宴會眾人的面頰上,界限在看清與朦朧的邊界的亮度,模糊了每個人長相生就有的缺陷,無論是厚厚的粉底也遮蓋不了的雀斑還是口紅眉筆都難以拯救的過於不和諧的五官,都在這樣曖昧的燈光下變得可口而已誘人至極。
輕緩柔和的音樂緩緩的由降低音量到消失,主人席位的舞臺上打上了一道不符合整體宴會氛圍的強光。
海未以為西木野家主要出來了,按照慣例,簡單的介紹一下宴會的主題然後賓主盡歡。
不止海未這麼以為。
站在台下不分階級陣營的客人不約而同的仰起了頭,視線集中在亮光的正中處,翹首以待。
待到最後一個音符跳離於黑白色的琴鍵之時,修長的中指輕敲琴邊,輕微的力道並沒有太大的聲音,但是在全場寂靜的場合下卻顯得有些刺耳。
鋼琴家像是要將她靈魂死死的刻印在音樂裏一般的彈奏,生命,戰爭,權利,財富。每一個音符都在憤怒的控訴著這一切,高昂的抬起手然後狠狠的落下,隨著音樂而激烈擺動的頭顱,慘白的燈光將這人照射的好似透明,頃刻間就會隨著音樂的消失而一同不見。
可是沒有,那人站起了身,亭亭而立。
“我是西木野真姬。”
少女揚起頭,雪白的脖頸細長優雅,像是一只高傲的天鵝。
海未不懂,這樣的年輕的少女為什麼能奏出像是能蠱惑人隨她一起沉淪於黑暗的曲調。
曾經聽聞過西木野家的女兒才藝雙全。
可是不是海未曾經嗤之以鼻的小女兒那種情情愛愛,而是現在這種,好似一把碩大的錘子,一下一下,直接敲擊深處的靈魂。
醜陋,肥胖,癆病,蒼老。
海未突然好笑於前幾日隨性的臆想。
不,什麼都沒有。
眼前的女孩完美的像是不該存在於此的精靈。
這是西木野真姬第一次在大眾前露面,也就是說她前20年的人生都處於獨自一人的圈養狀況。
名流界幾位以八卦為樂的人甚至給她編排了各式各樣的毛病。
謠言止於真相,真姬煩躁的想要卷頭髮,然後不幸的發現發絲被規整的梳於耳際後側。
“鄙人有幸可以和小姐共舞一曲嗎?”試圖以優雅感動真姬的男士可笑的單手放於胸前。
【動作很標準,但是太胖了。】
真姬主觀的為眼前這位圈內有名的紳士打了個0分。
即使沒有明確的說明,看來父親也放出了足夠的消息。
真姬擰眉看著眼前前仆後繼來邀約的男性。
更為煩躁。
關係比較好的幾個朋友評價海未時,共有的觀點都是害羞。
明明戰爭時是果決冷酷的樣子,但是回復了日常模式的海未,很多時候僅僅是一個小小的玩笑,都會羞澀的漲紅臉手足无措。
海未真是個可愛的女孩子啊。
很多時候,被朋友這麼調戲的說道。
————真是的。
在場和真姬同樣在煩悶的還有一位年輕的軍佐。不知道怎麼開口,想要為自己的無能掩面歎息。
倒不是說按照父親和司令所囑咐的,結、結婚那種荒謬又不知羞恥的事。
比起這————
如果能成為朋友的話就好了…………
能成為要好的朋友同樣也可以拉近關係,為所在的陣營謀取福利。
海未認真的思索著利弊。
如果忽略這人羞慚的紅色順著耳後一路蔓延到脖頸。
倒是可以掩蓋她以個人而言也一樣想要和真姬說幾句話,成為相交甚密的朋友的事實。
“啊…………你、你好。”端著酒杯休息的時候,正準備將餐盤裏的那顆小番茄送入口中。
委懦的聲線在身旁響起,細細微微的聲音,嘈雜的環境裏近乎聽不分明對方的開口。
聲線倒是很好聽,女人的話語夾帶低沉清涼的質感,燥熱的空氣也好似和緩了起來。
“嗯?請問什麼事嗎?”為此真姬決定暫時放棄食用最愛的番茄。
“啊…………”大概是對真姬的回話感到不知所措,搭訕者反而先語無倫次了起來。
“就是……這個、那個。”剛剛為了給自己鼓氣一口氣喝完的葡萄酒仿佛瞬間都蒸發不見,海未焦急的擺著手。
“鄙人叫園田海未!”最後蹦出了答非所問的話語。
無趣的交際應酬裏,真姬第一次笑出了聲。
經歷一一番彆扭的掙紮後,終於和西木野家的小姐說上了話。有說有笑的兩人甚至還共同分食了一瓶紅酒。
海未和真姬說了自己自幼跟隨父親學習弓道的趣事,真姬也笑著說其實鋼琴老師凶的不得了她才不得不好好練習,也許是酒精的關係,第一次見面的兩人罕見的沒有拘束,交換了很多略顯隱私的資訊。
全身的思維都集中在了比自己略小一些的女孩身上,海未甚至並沒有感受到周圍人嫉妒的眼光。
這人是西木野家的大小姐。————微醺的目光迷蒙了神經,包括忘記了這樣的現實。
相約下一次會帶真姬去她從來沒有接觸過的夏日祭時,紅發的大小姐有了一瞬茫然的錯愕。
沒有正面回答海未的邀約。
“呐,海未,”似乎是為了掩飾自己剛剛的嚮往,紫色的瞳孔轉出一道流光,真姬斂了嘴角的笑容,冰涼的目光直視海未的雙眼,話語的主人更顯清高。
“你又是哪家陣營為了接近我父親而派來的呢?”
话语的攻击来的猝不及防。
沉溺于欢乐气氛的海未可耻的被任務的對象提醒了自己本來的目標。
————啊啊
這人實在聰明的過於敏感。
突然的質問伴隨因習慣而鮮於悲傷的語氣。
園田二佐捂著嘴,仿佛不這樣做的話,難耐的情感就一定會不受控制的流出。因着这人太过平静。
没有嘲讽没有指责,只是普普通通的一个问句,就像是询问早上吃了没一样的平常。
没有自私的心理被赤裸裸暴露的羞耻感
反而————
这样的习惯对于一个二十岁的女孩子来说,是不是太过不公平。这样想着。
自豪於站在正義一方的將軍,第一次有了厭惡自身身份的情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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