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卷耳 于 2014-10-4 23:08 编辑

二十一、如果这都不算爱

“话说回来，蓉子怎么会这么晚来找我呢？水野夫人去哪儿了？”

“我妈妈睡不惯我的单人床，也不忍心让我睡在暖桌下面，所以还是叫计程车回家了。”

“啊拉，我真的好感动啊。虽然蓉子忍心让我睡在暖桌下面，可是半夜出来找我，我真的感动到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你一下子说这么多，还对我明褒暗贬，这是叫‘感动到不知说什么才好’么？”蓉子反手敲了一下江利子的额头，“你在我面前说说也就罢了，要是在外头也这么刻薄，会不受欢迎的。”

虽然又挨了一下，可是那听似严厉实则温柔敦厚的规劝，让江利子心甘情愿地被她打，被她教训。因为水野蓉子对于鸟居江利子是特别的，而鸟居江利子对水野蓉子也是特别的，这种萍水相逢、没有承诺和应许，却比任何人都要理解对方，能够在寒夜中温暖彼此的人。

也许一生只有一个人。

“我知道啊。”江利子柔声答应，“可是我也只会在蓉子面前如此的放肆吧。”

“是看我好欺负么？”

江利子嘻嘻地笑了：“蓉子还记得小学的时候么？一个男孩子如果老是和一个女生过不去，那不是欺负，那是喜欢呢。我可是真的很喜欢蓉子啊。”

“喜欢说多了，会很没意思呢。”也许是想表达自己习惯了江利子的热情示爱，可是这句话说出口，莫名地有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意思。

“啊，千万不能让蓉子厌烦啊，那我们换个话题。”她玩弄着手中没喝完的牛奶罐，想到刚才水野夫人说起蓉子小时候喝牛奶被烫到的事，“嗯……看来你真的很喜欢牛奶啊，好多尝试都是从牛奶开始。小时候这样，现在给我送牛奶，也是跨出了一步吧。”江利子不等蓉子回答，用牛奶罐子指了指天空，“你知道银河在英文里叫什么么？”

“Milky Way，你以为我不知道么？少在我面前卖弄，我可是东大法学院的高材生！”蓉子用眼角鄙薄地睃了她一下，可是鄙薄之中，又带着三分笑意。

“我可是从来没有卖弄过呢，想不到在蓉子眼中，我竟然是这样的人。”江利子仰头叹了口气，气息在初冬的空气里缭绕成丝丝缕缕的白雾，盘旋着散去，好像融入了头顶的星空。

蓉子也顺着望过去，她没有接江利子的话，因为她的视线已经被浩瀚的星空吸引，情不自禁地感叹：“想不到冬天也有银河，我还以为只有夏天才会有呢。”

“银河本来就是一年四季高悬在我们头顶，只不过夏天大家都喜欢到户外去休憩，顺便看看星星，可是冬天逼得人们缩头缩脑，就忘记了抬头。”

“就像人在成型的社会中呆久了，也会被束缚住头脑。”蓉子笑笑，“像小时候和学生时代那种不断尝试，我也极少去做了。”

“现在仍然可以啊。人被社会束缚，也会被感情局限视野，不知道美好的东西，也许一转眼，一抬头就近在眼前。可是你现在要想去尝试，仍然来得及。比如……”江利子语气飘渺如远方闪烁流动的星河，而在蓉子听来，却似乎别有一番意味。

“江利子……”蓉子拖长了声音，阻住她继续说下去，“不要狡猾地把话题引到某个我不愿意发展的地方。”

“你知道我要说什么？”江利子笑着瞄了她一眼，笑容真的很像蓉子说的，很狡猾，“看来蓉子很了解我啊，我话还没说出口，蓉子就知道我的心意了。这就是心灵感应，或者是心意相通吧。”

“为什么每次说话你都让我有一种深深的无力感。”

看到蓉子根本不接她的话，江利子仍然悠哉地说：“蓉子也变得活泼了呢，说话这么坦诚，看来是受到我的影响啊。真的是心里有我么？”

“那么我还可以更坦诚一点。”蓉子终于停下了脚步，直视着她，“如果你继续说这些莫名其妙的话，今天就不要回家了！我说到做到！”

“是是是……”她终于噤声了，可是那委屈的样子，实在让人无法生气。若不是必须板着脸吓吓她，蓉子真的想去捏捏她的脸。在散着淡淡华晕的路灯下，江利子带着少女气的脸好像尚未褪尽儿童期的清新纯净，因失去记忆而格外清澈通透的眼睛未曾沾染成人世界中摸爬滚打的辛苦与风尘，似有一种奇异的光，与头顶的星河交相辉映，让人一时目眩，移不开眼神。

从来没有发现，原来她是这么美！

“如果我年轻五岁……”蓉子脱口而出，可是随即又自嘲地笑笑。她只是如果，可是真的如果的话，她又想说些什么？

连自己都弄不清楚吧。

江利子却如同涓涓细流，觑得一个罅隙便毫无阻碍地长驱直入：“如果真的有如果，你会尝试改变么？”今夜她不知怎么了，执着地一提再提这个。

“改变什么？”蓉子只是冷淡地说，“而且你也说了，如果真的有如果，也就是说，这个前提条件是不存在的，所以后面的也是废话。”

可是她的冷淡熄灭不了江利子的百折不饶：“既然你曾经那么喜欢尝试的话，为什么不做回原来的你，重新开始你的尝试之旅，第一站，就试着爱我吧？”

“爱你？爱你和爱圣有什么区别么？”蓉子疲倦得连叹息都不愿，只是别过头去，“爱与爱之间有区别么？同样是兴趣来时的甜言蜜语，一时冲昏头脑的承诺，说过的话都差不多，最后的结局也差不多，受过伤的人，再想不顾一切的爱已经很难了。”

“不顾一切？我又没让你不顾一切地爱。爱那么多干嘛，不多不少就好。”

蓉子被她奇怪的话惊到，转过头来讶然地看着她：“不多不少？如果是这样，那还是爱么？你这样是太不负责任了！”

“蓉子，你生气了？你是觉得我破坏了你的爱情模式。”江利子收起了无辜纯良的模样，眼神深邃，态度冷静，“所以我说你很傻，傻透了。爱无关乎责任，爱不全是轰轰烈烈、付出一切，而对于你，蓉子，我想告诉你，你最需要的爱，就是先学会爱你自己。不，你不是不爱自己，而是不知道用什么方法真正地爱自己。”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蓉子的声音有点大，像是生气了。而在江利子听来，这不过是心里最不愿意面对的隐忧即将被揭穿前的自我保护。

“就像你刚才说的，前提既然不存在，我的一切都是废话。那么我要说的，你就当是如风过耳的废话，是我的自言自语，与你并不相干。”江利子说这话的时候，眼睛并未看着蓉子，她的身体语言也在告诉蓉子，这一切就当做不存在，不相干。

“既然不相干，我也没有听的兴趣。”

蓉子甩脱了江利子的手，加快了脚步，江利子却也同时提高了步伐的频率。蓉子没想到看似纤弱的江利子脚步轻盈如猫，如影随形地跟着她，却根本不费力。以前的她不知道是干什么的，但一定习惯于在黑暗中潜行。

“蓉子，你爱圣么？”江利子冷不丁地问。

蓉子很想停下来大声告诉江利子，她爱圣，爱了九年，不可自拔，有多少感情能持续这么久，如果这都不是爱，还有什么是爱？

可是她又不想停下来做口舌之争，她说好的，要根本无视江利子的话。

江利子也并不是在问她，就像她刚才说的，这一切不过是如风过耳的废话，是她的自言自语，与蓉子根本不相干。她就这样疾走着，却用和自己的速度完全不相称的平淡舒缓的语调继续说着自己的话：“在我看来，你不过是以爱之名深深地爱着自己。当你沉浸在对圣的爱情中，对自己心目中的爱人倾尽所有，并且自己深深沉浸于这种付出中给你带来的快感中，你把自己想象成一个真诚、无私、伟大的人，在这种根本未曾实现过的爱中自怜自伤，自我满足，其实你爱的根本不是佐藤圣，而是这种爱的感觉。”

“你……这都是你的臆想！”蓉子停下脚步，她气得发抖，还有刚才快步走带来的气息浮动，她散乱的发丝和唏嘘的白气像是证实了她一触即溃的内心。

“难道我说的不对么？”比起蓉子，江利子此时更像是法庭上雄辩的律师，“从我和你相处开始，我就发现你有事从来不会和圣商量，从来没想过和她分享你的欢喜与忧愁、成功与失败。她对于你来说，就是一件珍藏的珠宝或是漂亮的花瓶，你照拂她呵护她，一个人默默地承受着其他。更可笑的是，与此同时你还把自己想象得忍辱负重、无比伟大……呵呵，其实你这种人是彻头彻底的自私自利，你曾说过我是个贱人，可是你有没有想过，你才是卑鄙无耻用爱圣之名爱自己的贱人！”

“啪！”一声脆响在这寂静无人的冬夜，足够惊起躲在路边花坛里的流浪猫。在那一阵喧嚣与骚动过后，蓉子看到江利子虽然半边脸红了起来，可是那扬起的下颌，却依旧昭彰着她的高傲与自信，而自己在灯下苍白颤抖的手，还有那火辣辣的眼眶，都在告诉自己，她此时的不堪一击。

她打了她，可是胜负却恰恰相反。

“蓉子，我说的话很难听，我道歉。可是……”江利子看着蓉子的眼神里酝有无限的同情，柔和的声音带着天鹅绒般的抚慰，“蓉子，你动手了，可是你输了，因为这说明我不是在胡说八道，而是说到了你的心里最不愿意揭开的隐秘。”

“你就是在胡说八道。”蓉子背转身，想用一个背影，丢下一个冷硬的形象。

“真正的爱情，是和一个人在一起，让你每天都能高兴地起床，每夜都能安心地入睡，做每一件事都充满了动力，对未来满怀期待。真正的爱情，永远都不是以爱的名义互相折磨，而是彼此陪伴，成为对方的阳光。”江利子的叹息充满了遗憾，“可是你和圣之间，有阳光么？这些年来，你给了她什么？她给了你什么？”

“爱是不需要计较的！”蓉子嘴上强硬，可是此时的心慌，比法庭上被人击败还要过分。法庭上的失败还可以留有余地，而此时江利子的话却要自己体无完肤。

可是江利子似乎还要步步紧逼，落井下石：“爱？有这样的爱么？你难道从没有想过，你一方面为了圣倾尽所有，可是内心深处难道从没有过抱怨、委屈、不平？人道是真爱无悔，你问问内心深处的自己，到底有几分无怨无悔？或许开始时是的，可是九年了，你的心底有多少沉积，只有你自己知道。至于你对圣，呵呵……”

“我不允许你用这样模糊的态度评价我的爱情！”蓉子似乎已经默认，自己的内心，或许像是江利子说的那样，可是她对圣的爱，绝对是无可指摘的。

“你的妹妹祥子那么不喜欢圣，祐巳和由乃嘴上不说，实际上对你们的分分合合已经早已经疲劳。她们都是好人，都是你最亲近的人，可是你想过为什么连你最亲的人会最讨厌你爱的人？对于佐藤圣，你的爱真的好么？你真的会让她快乐么？你所想给予的爱，真的是她需要的么？”

“你……你……”此时的蓉子才是真正的恐慌。是的，她可以忍受委屈，可以被人指责心理阴暗。可是如果有一天，她突然发现，她根本走错了方向敲错了门，她的爱是圣根本不需要甚至是排斥的。这个前提一旦作废，她所做的一切全都是一个笑话！

江利子注视着蓉子，她能够看透一切的眼睛，又怎么看不出她心爱的女人由内而外的狼狈不堪？她是温柔的，可有必要时又是冷酷狠心的，就像她此时说出的话，如同锋利的手术刀：“祥子和祐巳都告诉过我你和圣的故事，开始的时候，没人比你更了解圣的需要和意图。可是当你爱上她，一切渐渐地变了……我得承认，我虽然很不喜欢佐藤圣，可是在你们纠缠不休的关系中，我真的很同情……很同情佐藤圣。”

蓉子吃惊地睁大眼睛，仿佛听到了平生最不可思议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