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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李#7、忆王孙
忆王孙·姜夔
冷红叶叶下塘秋,长与行云共一舟。零落江南不自由,两绸缪,料得吟鸾夜夜愁。
大约是放下心事,书生一夜好眠。
翌日早起,梳洗罢了,买了个烧饼,一面掰着吃了,一面在街上到处走走,顺便认认路。虽然这行径颇有几分无礼,但看在书生长衫的面上,倒也没有几个人提醒。只是不知其中有几人以为是魏晋风流暗自赞叹,又有几人是希望此人能在考场上失礼于人可以少个竞争对手。
书生懒洋洋的神态掩去几分妍色。
帝都繁华,远胜江南。难怪古人说,长安米贵,久居不易。
从前只在宫里面呆着,少数几次外出也都有大批人马跟随,根本没有机会看过京城景色。现在看起来,倒也不怎么样,高屋华厦,鳞次栉比,不外如是。
……又或者,只是身边少了那个一起看风景的人,所以世间万物也黯然失色了。
书生笑笑。
去了贡院。四围是荆棘墙。大门五间,中间三门上有横匾,中门上题“天开文运”,东门上题“明经取士”,西门上题“为国求贤”。
书生盯着牌匾看了又看,也无人管他。
守门的士卒也不吭声,反正模样大约是也过几日来考试的学生,好奇而已。
临走前,书生对那士卒一笑。
只是一笑嫣然,倒让士卒愣了好一会儿,竟未注意到头顶牌匾忽然蒙尘。
城外有小山,山上有流水有桃花,还有古寺一座。寺庙年代久远,格局很小,但当中和尚为举世闻名的高僧大德,只是为清净故,少有人来往。
书生绕开游人最多的几条路,一路通行无阻。
清风吹动落花,一路桃红花瓣往下滚滚流去,脚下青石板小路仿佛河流,两岸嫣红。
绕开大殿,走到旁边一处小小院落,书生叩门。
开门的是个小和尚, 衣衫洗得发白。
“阿弥陀佛,敢问施主有何贵干?”
“告诉那和尚,桃花开了。”
那小和尚不明所以,再次恭恭敬敬双手合十,也不关门,径直向里去了。
不多时,里面有个高壮和尚走出来。
这小院内也种着一棵桃花,还未开放,只有花骨朵。书生站在树下,看上去和谐得很。
“桃李?”
“嗯。”
书生回身,还带着笑意,“我回来了。”
那和尚急急上前几步,本欲抱一下书生,想想又收回手,改为拍拍书生肩膀,“终于回来了。”
又退后几步,仔仔细细看了一番书生,“这几年过得如何?”
书生笑而不答,“你呢?”
“不错。”
那高大和尚拍拍旁边的小家伙,“这是新收的徒弟,山下一株芦苇。”
那小和尚睁大眼睛,想及师傅定然没有恶意,只是好奇地看了一眼书生。
书生点点头。
“那是真的不错。”
示意小和尚去弄点吃的喝的,高大和尚拉着书生在院中石凳上坐下,“你还走吗?”
书生垂下眼眸,复又抬起脸来,“……若有万一,大概是走不了。”
和尚忽然双手合十,这才问道:“你果然按着那法子去做了?”
“嗯。”
书生扯扯身上衣衫,笑道:“现在小生是个举人了。”
“要我帮什么忙?”
书生看他,轻轻叹了一口气,“只怕事后你不好脱身。”
和尚端起小徒弟送来的茶,喝了一口。
“怕吗?”
“怕啊。”
和那夜里一模一样的对话,只是问话的换了一个人。
所以书生的回答也多了一句,“未知死,焉知生?”
和尚不再说话。
两人默默对坐喝茶吃糕点,半晌之后,和尚开口道:“殿试?”
“殿试。”
“你若进得了殿试,我一定帮你。”
书生本想说什么,想了想,只是起身,恭恭敬敬一鞠躬,“多谢。”
和尚看一眼书生,“你我不必客气。”
之后才又说道:“其实他们……也只是希望你能得偿所愿罢了。”
“我明白。”
书生喝尽最后一口茶,“我还要回去准备考试,来日……”
那和尚抬眼看书生,书生张张口,没有往下说,只是轻轻一笑,改口道:“若有来日吧。”
下山比上山轻快不少。
三月初九、十二、十五,也同样考三天,间或有半日休息。
读书人各自有一个考棚,此番连门都要锁上。内里一盆炭火,一盏烛光。
书生端坐在书案前,看着案上笔墨纸砚。
看着空白的试卷。
书生拿起笔,调整了一下呼吸。
前所未有的平静。
一步一步走到今天,一切已经近在眼前。
没有人,我要回忆有什么用。
#桃李#8、虞美人
虞美人·姜夔
西园曾为梅花醉,叶剪春云细。玉笙凉夜隔帘吹。卧看花梢摇动一枝枝。
娉娉袅袅教谁惜,空压纱巾侧。沉香亭北又青苔。唯有当时蝴蝶自飞来。
“前朝匈奴势强,有和亲之策。高帝六年秋九月,匈奴围信王于马邑,信降匈奴。次年冬十月,信亡走匈奴,与匈奴共距晋。上率军乘胜逐北,至平城白山,为匈奴所围,七日,贿匈奴得出。又采建议,遣公主嫁匈奴,又赠絮缯酒米永以为好。”《晋本纪》
圣旨一下,凡事已成定局。
公主早知道消息,也猜到会选中自己。只是,此时不比往昔。她抬眼看天,天高地远八面来风,天地不仁嗯天道怎么会有仁慈可讲。
此时正好中秋,她想了想,亲自下厨,做了一盘糕点出来。
月至当空,园里只有两人。
公主主动倒茶,“尝尝看。”
侍读一眼便看到她指尖的红色,“你做的?”
“嗯。”
公主也不是都那么厉害,这糕点做得不是很好吃。可是心意很好,侍读全吃光了。
“好吃吗?”
“不好吃。”见公主忽然低落,侍读笑了,“可正好合我胃口。”
公主又笑了。
侍读摸上对方脸庞,缱倦温柔,“你要不要跟我一起走?天地之大,纵横傲游?”
公主看她良久,那个“好”字就在舌尖说不出来。
侍读面色渐冷。
“你不愿跟我一起走?”
公主看她一眼,艰难摇头,“不能。”
不是不想,而是不能。
侍读怒气不得发,恨恨跺脚,园子里忽然繁花盛开。
本来也猜到这个侍读并非凡人,但眼前此景还是令公主有少许震惊。
此时侍读面色一变,低呼“不好”,看一眼公主,走到花树之后,竟然就此消失。公主绕着花树找了一圈,都不见踪影。
公主靠着花树忽然失了力气,颓然坐到地上,低声叹息,“桃李?”
这花一开,妖气惊动钦天监。
翌日来人几乎连每棵草都要拔走。公主阻拦,要留下花树。最后还是今上传口谕:“花树可留。但为免失期,迎亲的队伍一到,你就随他们走吧。”
此时九月过半,匈奴出发是五月,到达京城约莫十月。秋天过去便是隆冬,北地寒冷,此去不知耗费数月,几乎最冷的时间都在路上。朝中是有议论,却也都只是回家躲在书房里微微一叹而已。
自侍读离开以后,公主常独自坐在花树之下,也不言语,只默默靠着花树便觉得心里安定不少。
匈奴算有诚意,派来精兵三千,又有奴婢数百,沿途照顾得周全。临走前听闻公主最爱园中一棵花树,还特意提出要一起带走,保证种活。只可惜公主一离开宫里,花树即刻枯萎。
但这天气是越走越冷,公主越发虚弱,后来几乎连马车都下不得了。
侍读来到宫中,看一眼那棵枯萎的花树,想了想还是挥挥手,枯树发出新芽,侍读摘了新芽随便带走,忽然觉得有什么不对。循声追去,只见殿外一块九龙玉璧有些奇异,走近一看,有一魂一魄藏在玉龙双眼之中。
侍读想想,拍下龙眼。
魂魄显形,如公主之姿,神色悲伤。
“父母家国,我只能负你。但此身此心,都是你的。”
侍读听完,脸色大变。此时急急追去北方,已是来不及了。
公主还未进得北方皇城,性命已经垂危。单于遣人请来各方医生,皆摇头叹息,说公主病入膏肓已无药可救。
侍读扮成婢女,悄悄潜入。此时单于尚未亲自赶来,殿内除了两个婢女时刻注意着,其余人都在殿外候着。
“来者何人?”
侍读端着药汤,啊啊几声,急急摇头。为了避免消息外漏,宫中御医常备一二哑仆专职煎熬汤药。侍读也只是挑好时机打晕一人才蒙混进来。
侍读顺利进入殿内,服侍公主吃药。其实公主已经不能进汤药,气若游丝。也不知为何,此时侍读进来,公主似乎有感应,睁开一眼,伸手欲抓,被侍读悄悄握住。
“跟我走?”
公主笑了,眨了眨眼。良久之后,侍读仿佛听见一声“好”。再去看公主,已然去了。
侍读将二人打晕,看一眼公主,吐出内丹,将公主魂魄收入。然而此魂魄极为虚弱,必须时时以内丹治疗。
侍读想想,索性将内丹与魂魄合为一体。
此时,她家中命牌忽然裂开。
家人一算,并未死,但内丹已失,元气大伤。
船夫来接书生,侍读不肯回去,藏来藏去躲在城外土地庙,靠香火遮掩,夜半有人显形,“想要救她?”
“是。”
“就算你会死?”
“她一定会活?”
“会活。”
“那我答应你。”
“我还没说条件。”
“什么条件都好。”
侍读笑笑,“我此身此心也都是她的,除此之外,什么都给你。”
“不后悔?”
“我想过了。将来如何我不知道,但有些事现在不做,以后永远再也不会有机会了。”
多年以前,有颗不知何处来的桃李在园中落地发芽,侵染生气有了灵性。
多年以后,桃李长成花树却从不结果,本打算锄掉,不料公主偶然得见,竟留下此树移栽宫中。
#桃李#9、阮郎归
阮郎归·姜夔
红云低压碧玻璃。惺忪花上啼。静看楼角拂长枝,朝寒吹翠眉。
休涉笔,且裁诗,年年风絮时。绣衣夜半草符移,月中双桨归。
殿试之时,忽然人声鼎沸纷扰不堪。
书生听得有人低声道:“那妖气又出现了,南山桃花忽然全开了。”
妖与妖不同,然而妖气却都是同一种。宫中戒备森严,但会术法的道士都赶去了南山,对付区区几个凡人,甚至不必担心惊动钦天监。书生将手中毛笔唤醒为傀儡,隐了身形竟自去了花园。
九龙玉璧仍在原地,龙眼内的魂魄颜色暗淡,若非有玉璧龙气镇压,只怕也消散了。
书生取出竹筒,那团金光落在掌心,睁开一眼看了看书生,竟有几分当年公主情态。
再一拍玉璧,金光与一魂一魄融合。
瞬间雷声隆隆,天地震动。逆阴返阳,此乃逆天之举,慢一步,书生和魂魄都将灰飞烟灭。书生收回金光,迅速赶往城外土地庙。
这等动静自然瞒不过钦天监。
道道金光朝书生打去,长衫绽开朵朵红花。书生浑然不顾,只一味狂奔,终于赶在第一道天雷降下之前到达土地庙。
书生才一踏入大殿,庙中顿时光芒一盛,追来的道士和钦天监官员都被拦在庙外,连天上那赤金神雷也劈不进去。
被阻拦在外的众人面面相觑,“这是?”
有见识的立即倒退一步,“这是天神下凡,看来此妖并非凡物,想必是下来收回天庭的。”
众人叹息一番,望一眼天上,瞬息打下不下百道神雷,却不曾对庙宇造成半点伤害,再想了想,还是纷纷散去了。
书生受伤不轻,幸而全是正道所伤。此时看一眼大殿之内的佛像,将金光取出,脸上竟有微笑,“一步之差,天人永隔。幸好幸好。”
见那佛像无声无息,书生盘腿坐好,庙外光芒收拢,神雷忽然直直劈中书生,数道下来书生面目焦黑神魂不定。
三魂七魄完整的金光已有灵智,见此情形,眼里含泪,却无奈被光芒困住动弹不得。
本在江上闲游的船夫心头一动,忽觉不好,“那痴儿,九龙壁中明明有一魂一魄,为何桃李说自己是最后一人?”
“不好,这混蛋小子打算以自己修炼出来的人身给那魂魄夺舍。”
船夫赶到京城时已经第二天了,却和那些道士一般进不得庙宇。
殿内书生幽幽醒转,看眼前光景,有一丝恍惚。看一眼佛像,再看一眼自己,忽然一愣。
她对着佛像恭恭敬敬鞠躬,“请问……”
只是这二字之后竟声音哽咽说不下去。
佛像忽然开口,“她将肉身借你还魂,自己被天雷打散神魂,灰飞烟灭了。”
书生一怔,颓然坐下,“怎……怎……”
佛像看一眼书生,眼里似乎闪过一丝戏谑,“想救她吗?”
书生抬起眼来,看着佛像,似乎有所决断,“除了我身我心,什么都可以拿去。”
“那可不妙,一会儿她为了救你不惜自伤,一会儿你又为了救她不惜自损,来来回回永世不得见面吗?”
书生看看自己手掌,忽然笑了,“还有什么法子?至少这一段路上,我们也一起走过来。”
佛像忽然恢复庄严模样,“她只是元气大伤又丢了肉身,如今只能重新来过。”
“……重新来过?”书生眼里有了希望。
“你脖颈上挂着的竹筒,内里藏着一颗小树芽,那就是她眼下寄魂之所。”
书生捧着小小树芽,惊喜万分,“她还会醒过来?”
“会,只是时间太久,还需灵物温养。”
闻言书生松了口气,莞尔一笑,“现在我和她最不缺的就是时间了。至于灵物,还请菩萨帮忙,我自当一一寻来。”
佛像一笑,“好,也不枉我插手天道。”
数年后,关外江南都有着某位妙手回春的医者似乎永不会老的传闻,而且长相清秀,一笑仿佛春风回暖。但朝廷和钦天监一致宣称此人并非妖怪,只是偶来人间历练,以至于传闻越发神奇,后来竟有此人为天上花神下凡的流言。
此时医者正给花盆里的一棵小小花树浇水,花树似有感应,叶片迎上医者的手掌,轻轻摇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