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云将迟疑

被他人的目光所关注、所包围，这本是林萧最讨厌的事情。但是一心一意地沉浸在文字的世界中，好像身处一片真空，聆听心底的声音，自由地表达心情……的确很过瘾。甚至比偶尔在斗嘴中胜过顾里还要过瘾。

那是唯一的方式。不用借助其他人，也能确认到自己的存在的方式。

“这就是原因？”当时，周崇光听林萧说完，毫无诧异，“一听就是你的风格。”

“不，这是，最微不足道的那个原因。”

一大早就从这样追溯往昔的梦中醒来，感觉有些恍如隔世。林萧起身揉了揉太阳穴，发现墙上的时钟已经指向了九点，顾里早就已经出门了，床头柜上她留下的那杯水也已经变冷。

这样也不错啊。完全没有想从被子里钻出来的精神，林萧重又躺倒在床上，茫然无措地盯着天花板上的吊灯。

从小到大对林萧最好的人，除了亲生父母，就是顾里。

只不过林萧可从没想过她有朝一日会和顾里结婚。她们之间貌似没有什么惊天动地的过程，就算有，现在也已经忘却了。

林萧知道对于存有爱情过多的幻想，等于在现实面前自找麻烦。单从“物质条件”这个角度上来说，顾里的确无可挑剔，“和最好的朋友结婚会很幸福”这个说法也常年流传于各大心灵鸡汤文里……

早晨九点的阳光偶尔飘进房中几缕，晃得林萧的思绪和视线一起发乱。

无法遵从内心的感受来做出决定，便想在别人编造出的故事里找到行事的理由，这样就算是决定出了差错，也有推卸责任的地方，不用一个人就此陷入深深的自责。

林萧的指尖从书脊上一路扫过，抽下了那本《霍乱时期的爱情》。

随意翻开一页，映入眼帘的第一句话是那句经典的：心灵的爱情在腰部以上，肉体的爱情在腰部往下。

在这句话的推波助澜之下，林萧再次想到了失忆醒来的那天早上，她一睁眼对上顾里的眼神，心里的第一反应竟然是：“说了多少次了别这么看着我啊！”

扔开手里精装本的书，林萧翻开了自己在还未失去记忆时写的日记。日记本是线圈活页本，这意味着林萧可以藏起某些内容，但至多只是开头或结尾，顾里不会傻到中间正好缺了那么几个日期都看不出来，而且林萧用本子节省，写完一天的空个几行就写另一天，常常半篇在左半篇在右，压根儿藏不起来。

翻开尚未仔细看过的第一页纸，林萧默读了一遍又一遍，轻轻扭开线圈，取下了这一页。

她暂时还不敢去面对这个。其它的，反而不再重要了。

所以当天晚上，当顾里坐在林萧旁边，看见日记本上的字句，笑得连嘲笑林萧的力气都快没有了。

“要说话就好好说话，老是看着我干嘛？说了多少次了不要那样盯着我，要是脸红了顾里肯定又会拿这个嘲笑我……明明自己才是罪魁祸首！”

最后的那个感叹号力透纸背，这一天的日记下还补了一个括号，里面用力地写着“明天记得买萝卜！每道菜里都放！看她怎么吃！”

顾里放下日记本，转过头凝视着就坐在自己身旁的林萧：“原来这样看着你，你就会脸红啊。”

“才没有！这个东西又不是我写的！”林萧一边争辩一边别过头，却掩盖不了泛红的脸色。

“那干嘛不看着我？我们现在可是夫妻啊。”碰到林萧炸毛的时候，顾里总忍不住要去欺负一下，“不敢吗？”

“有什么不敢的！看就看！”林萧不甘示弱地转过头来看着顾里。

顾里的动作一下子僵住了。

别这么没出息，至少坚持十秒！

她在心里说完这句话还不到三秒钟，就感觉到自己在林萧的注视下脸红了。

这不怪我。顾里又为自己开脱。

林萧长着双教科书般标准的桃花眼，平时看上去总像没睡醒，眼神略略涣散，目光却浮露在外，笑起来时眯成两道弯弯的月牙，眼底的卧蚕带着润泽的粉红。

她总因为怯懦将自己包藏在重重的花瓣中，被人看作是不起眼的普通植株，也只有顾里才会走过去，弯下腰催促她：“喂，你再不开花，大兴安岭的熊都要去冬眠了。”

但林萧还是不敢。只有在她自己也毫无察觉之时，才会像朵花期任性的昙花，在夜色的掩护下悄然绽放。

“我去洗澡。”顾里把日记本合上，转移了话题，“改天接着看吧。”

浴室的门紧闭着，林萧蹑手蹑脚地站起来，走进了书房。从活页的日记本上拆下来的那页纸被仔细地叠成了小小的方块，林萧将这个小纸团放在了两本书的空隙之间，又从别处抽来一本，彻底地把它给挡住。

想想还是不放心，林萧把那普通的三本书给挪到了别的地方，换成了三本林萧自己的大作。这个家里顾里最不会去接近的地方可能就是书柜了，更别说去拿起一本林萧写的书，从而发现那个小纸团。

看见那个秘密被不着痕迹地藏起来，林萧心满意足地点点头。

在顾里的问题上，林萧是个很自以为是的人。她自以为了解顾里到可以预判她的行动——事实上她的确可以，只是再怎么优秀的推理家，在被错误的情报所蒙蔽时，也会得出错误的结论。

林萧不知道顾里的秘密，所以注定，她也藏不起自己的秘密。

躺在软和的床上发呆，隐隐能听见浴室里的水声。林萧转过视线看着床头橘黄色的灯光，皱着眉头回想自己以前的择偶标准究竟是什么。

长得好看、办事果决、要有点钱、平时不动声色，其实很温柔细心……

怎么感觉这些标准有点耳熟？

恰恰在这个时候，顾里推开浴室门走了出来，白皙的皮肤上还未散去的热度结起大团的红晕，朝正躺在床上抱着被子的林萧看了一眼：“又发什么呆？”

“我……”林萧愣住了。

而顾里忽然展颜一笑，带着轻扬的浴袍裙摆向她走来。

林萧一直不喜欢跟着顾里出席各种宴会，不过她很喜欢躲在角落里，看着顾里一袭长裙走过。

她穿过人群时的姿态优雅如穿过红海的摩西，那些正在交谈的人们见到她时似乎都躲闪到一旁，其实自始自终都没有人为了她刻意地让开，只是她身上散发出的光芒，自然而然地将其他人的存在所遮蔽。

正如同满月之夜，繁星也不再集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