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从市中心的地铁站出来后她们便分道扬镳，美树沙耶加带着最新的CD匆匆走向见泷原医院，佐仓杏子则抄小路摸到拉面店后门。在后厨混熟了的她也不要人多讲，在门口的计时表上写上自己的名字和到达时间，放好书包就换上了工作服。她系上厚重的围裙，带牢橡胶手套，站在水池前用浸透了洗涤液的抹布开始擦洗客人用过的餐具。
除了她以外，有一个专职的拉面师傅和整治小食的年轻人，佐仓杏子不在的时候他就帮衬着做洗涤的活儿，但总是积压下来——这也是后厨急着找人的原因。老爹负责在外面柜台招呼客人和收钱，那个漂亮的服务员姐姐是她理想中自己的未来模样，身材性格一流的好，长长的睫毛和擦得光滑美艳的脸颊精致得就像电视上的走秀模特。
在这里做一晚上，至少能挣回全家人一天的全部伙食费和自己的零花钱，她默默心算了一下，为那个微薄数字心酸，但很快又振作了起来。见泷原这样的大城市哪里都需要钱，即便是有了最低生活补助，想再过得体面一点的念头总是缠在人身上甩不开。
“杏子，今天来得早呵！”老爹的脸在挑起的帘子外出现，佐仓杏子嘴里答应了一声，手里不闲着。
“老爹，花枝今天走得快，要没了，”年轻的厨子将一份炸花枝盛到碟子里端给他，“剩个五六份的样子。”
“啊啊知道啦，”漫不经心地哼了哼，老爹将客人点的炸物放到柜台，没等服务员过来端盘子就又折回到后厨，“杏子啊，帮忙跑个腿走一趟北区，按这个地址帮我带一包花枝回来。老板是我进货的熟人，记得要跟她讲清楚店名和数量。”
“诶！”佐仓杏子脱下手套，解开围裙，接过了老爹递来的名片。
白色的纸片已经变成了浅黄色，名片的一角被染上一滴去不掉的油渍，上面打印的电话被歪歪斜斜地杠掉，手写上了新的数字。如果细心地查看，还能发现有淡淡的口红印记——都被磨损得几乎掉光了。
“嗯，北区，一包就够了吗？”她在心里默默念了一遍地址。
“你还想多帮我拿几包？”老爹挤了挤眼睛，“好家伙，那老板娘可不是什么善人，你要真能说动她我也……”
“一包重10千克。小丫头骨架还嫩，今天天色又晚。”一直沉默的拉面师傅背对着他们，搅动起锅里的骨汤。
“没……关系没关系，我力气大得很，”佐仓杏子听到这份意料之外的关心，又是感激又是诧异，更多的是生怕老爹心情不顺，“我马上就走，来回顶多一小时，不会耽误饭点的。”
“早去早回，”老爹忽略了拉面师傅的提醒，催促道，“等今晚打烊，咱们加菜！”
“好啊！”佐仓杏子笑了一下，努力使后厨里充溢起快活的空气。她从书包里翻出钱包和手机装进口袋，捏着名片跑出后厨。拉面师傅瞟了瞟她一闪而逝的背影，将预煮过的拉面倒进了汤中。
床头花瓶里的水仙花散发出清淡的香气，她呼吸着这芬芳的气息，望向躺在床上的英俊少年，像饱饮了空气中的老酒一样，开始飘飘然起来。
“恭介，今天感觉怎么样呢，康复训练做得还好吧？”美树沙耶加坐在床边的陪护椅上，温柔地询问道。
“嗯！医生说非常好，”他的脸上洋溢着感激的微笑，“沙耶加，你不仅来看我，还又给我带了新CD。刚才是一直在这里等我么，真是抱歉……”
“不不不，抱歉的应该是我，连你的训练时间都忘掉了，傻乎乎地在这边等。”蓝发少女害羞地摸了摸自己的额头，顺手将刘海别到耳后。
“不要这么说，你一点也不傻，我是真心这么说。”上条恭介望着她，轻轻咬着嘴唇，眼里射出坚定地目光。
美树沙耶加不知道该怎么接口，一眼便看到了床头的水仙：“水仙……啊对了，我趁你不在的时候替它换了水。这花真漂亮，看着就会让人心情变好。”
“换……水？哎呀糟了！仁美说过不需要换水的，营养液都在里面……”上条恭介惊呼了一句，微微皱起眉头。
“对不起。”就因为他不经意间的动作和语言，美树沙耶加立刻从之前的得意忘形里清醒了过来，满脸通红地开始道歉。
“没关系的，反正也是活不了几天了的东西，何必挂心。”上条恭介意识到了刚才的失礼，想要宽慰她，却讷讷地只能说出这句话，之后便是一声叹息。
这声叹息，就像细细的针从心上浅浅滑过，在胸腔里骚动的烦躁让美树沙耶加不想再多呆一刻。她知道如果再坚持和忍耐下去一定能把这样的场景忘记——因为想和恭介一起分享新的CD，但是——水仙花它，就在那里。仁美她，就在那里。
就在那里。
她捕捉到他望向它的眼神，顿时手脚冰凉，嘴唇麻木，好半天才从混乱如麻的大脑里找到一根线头。
“恭介，我今天有事，先走了，和朋友约好了在市中心吃饭。”迷迷糊糊地站起来，她就已经把这句话丢出去了。尽管身体在挣扎哀嚎着收回，想要继续呆下去，理智和自尊却在阻止她欺骗自己的心和感情。
“嗯！路上小心，祝你们晚餐愉快”上条恭介有些留恋地看了看她，点头示意。
美树沙耶加连“再见”都没有说就逃离了病房，仓皇局促的身影就像备战时就丢盔弃甲的逃兵，像开栏前就自毁羽喙的斗鸡，像还未开放就被风雨击碎毁灭的花苞……
“杏子……”她走到街上却又开始转悠，打不定主意是不是真要去她那里。她有太多的话想说却不知从何说起，有个能够倾诉的对象是求之不得的事情——但是她是否有时间、有耐心去听自己说完呢？说完后又能不能理解她的处境呢？
更何况，有些曲折细微只有经历过的人才明白个中滋味，能说出口的委屈根本算不得委屈——这一切的一切，她还能找谁呢？用这样恋爱琐事烦扰鹿目圆和晓美焰这对幸福的情侣，是她不愿意做的；麻美学姐是前辈，恋爱上的事情根本不好意思开口；说给爸爸妈妈听更是根本不可能的事情，太羞耻了；拨打知心电话更是奇葩一样的做法，她可不愿意去做那些为无聊收听者排解寂寞打发时间的一刻谈资。
平日里嘻嘻哈哈在一起的人有很多，真正能交心的，也就只有几个。美树沙耶加蓦然发现，除了另一当事人志筑仁美，就只有佐仓杏子能成为她的依靠。而她是万分情愿选择后者的，和仁美在一起就恭介的事情坐下来好好谈谈所有权……太可怕了，连想都不愿意深想。
“我回来啦！”将套了编织袋的塑料袋顿到地上，佐仓杏子舒出了一口气，靠着门框的颤抖的小腿松弛了下来。她环视后厨，积满了大半个水槽的油腻盘子还堆在那里，师傅仍在气定神闲地煮拉面，帮工抬头看了看她，然后低头继续处理食材。
透过帘子可以听到门外的嘈杂，食客逐渐多起来了，从老爹递进来的一沓单子就能看出她回来的正是时候。
虽然早就明白没有人会在这个时候说“辛苦了”吧，但还是有种莫名的沮丧……她略微有点失望，努力地想拎起袋子，酸麻的手臂却在片刻的舒服后彻底使不上劲。
一只大手提起袋口，她顺从地放开了手指。那位向来寡言少语的拉面师傅居然离开了灶台，帮她将沉重的花枝袋一直提到冰柜里。佐仓杏子想起今天他的两次相助，什么也说不出口，在深深地朝他鞠了一躬后赶紧换上了工作服。
整个晚上过得忙碌不堪，她的肩膀一直处于很不舒服的酸胀状态，流水一样送进来又运出去的杯盘碟碗几乎就是以让她的手指磨损断掉为目标而存在。期间老爹露面了几次，看到她回来也没说什么，只是为大家照例打几句气，或者催一下单子。
终于熬到了关门的那一刻，老爹半放下门帘以示歇业，招呼厨房做“豪华夜宵”。佐仓杏子将手套和围裙挂回原处，抱着书包走到店里坐下。服务员姐姐晚上因为有约会，已经提前走了，面馆里就剩下四人。
她累得一句话都不想说，直接趴到桌子上休息，红色的马尾散在桌面上。四肢无一不疼，尤其是背和腰。今天把花枝从杂货铺里弄到公家车上再弄到地铁上在搬回店里，实在是花了好大一番力气。
“今天可累坏了吧？”老爹一边算账一边笑眯眯地问道。
“嗯……还好。”强打起精神，她却没能说服自己的身体乖乖听话，依旧软瘫在桌子上。
“年轻人，就是要吃苦。我那会儿比你苦多了，天天从早到晚，又要打下手又要做洗刷，火也是我看着，出来还得兼顾跑堂，”老爹忆苦思甜完毕，又开始盘问今天的具体情况，“那婆娘没刁难你吧？看你是个小姑娘，也不至于撒泼。”
“那一位啊？怪热情的，请我喝了一杯酸梅汁。就是把名片强行夺回去了，我说她她也不理，一个劲地跟我讲‘想要回来，叫他亲自来拿’。”
“什么啊！这老太婆真是岂有此理！”停下手中的运算，老爹对着账本开始吹胡子瞪眼，佐仓杏子扑哧一笑，心里的郁结和疲累倒是去了好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