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事情变成这样我也不想的

苹果买几斤比较好？

一斤太寒酸。两斤太少。三和四都不吉利。

我朝水果摊后坐着的大妈挥挥手：“给我来五斤苹果。”

卖水果的大妈和我挺熟的，把塑料袋递过来时和气地朝我笑：“小林啊，买这么多苹果干嘛去啊？”

我接过塑料袋，被这这突如其来的重量弄得一个踉跄。我直起腰同样露出一个和气的笑来：“上坟。”

转眼间来南京已经一年了，我前几天才回了趟上海，到当年的火灾现场献了束小白花，但是现在我再次没能管住自己，拎着一袋苹果，开着车去城郊的公墓。

我当初说我要离开上海的时候，我妈是极力反对的，我据理力争——虽然也没什么理——和她吵了很久，最后我收拾好了行李，站在门口对她说：“妈，你要理解。我是去南京，不是不回来了。这么跟你说吧，顾里死了对我来说，就好像我死了，对你来说。”

顾里要是知道我用丧子之痛来比喻她的猝然去世，肯定做鬼也不会放过我的。

可我这样肚子里只有半缸墨的普通人，也只有把事情上升到这个高度，才能向旁人表达出我的心里的痛苦。如果是以前，顾里会清楚地透过现象看本质，知道我有多开心或者多伤心，现在这个唯一能看透我的人不在了，与她一同留下的回忆却无时无刻不在折磨着我，所以我才会收拾行李落荒而逃，跑到另一座城市。

即使这座城市里，依旧有着与她的回忆。

骨灰盒自然是在上海的公墓里埋着，但是我总不能一想顾里了就往上海跑，所以我在南京的墓园里买了块墓地，埋下去的是她衣柜里最常穿的、和我觉得她穿着特别好看的几件衣服，算是个衣冠冢。

现在墓地可真够贵的。但毕竟花的不是我自己的钱，是顾里的。顾里留给我的，遗产。

她没有亲人——那个林依兰和她始终没有露面的亲妈不算——朋友除了我都和她一起葬身火海，所以一切都是我来张罗。我还真没想到我有幸给顾里挑选墓碑上的照片，她一直都不信任我的眼光，而我一直都认为，我会是我们四个人里最先死的那个。

让我在顾里刚去世没几天的时候翻阅相册，那真是一种巨大的折磨。更何况我翻遍了所有冲洗出来的相册，找遍了我的手机内存和她的电脑硬盘，竟然也没能找出一张她的单人照。

照片里永远有我站在她旁边。我试图用PS截一部分出来，无奈我搭在顾里身上的手是我半吊子的PS技术处理不掉的。我也不忍心处理掉。我就是这么可笑的人，就算在照片里，也要一直缠着她。

不过现在，我也只能在照片里抱着她了，就让我抱着吧。

最后我跑到家里——跑到我和顾里的那个家里——翻出了顾里高中时的团员证，小心地撕下上面的一寸照片，再洗去照片一角沾到的红印泥。墓碑上镶嵌着的就是这张照片。

明明只是张普通的一寸免冠照，顾里的笑容看上去却仍旧带着她浑然天成的高傲，我铺开一张报纸坐在地上，看着照片里她尚还稚气未脱的脸庞，想和她再说两句话的渴望疯狂地涌了上来。哪怕能再和她吵一架也好。

我决定骂她两句作为替代。

我把手搭在墓碑上，假装我和她四目相对，那句“你怎么就丢下我走了”梗在喉咙里没出口，因为我也反应过来，那么骂显得我像个痴情的小寡妇。

而且对于一个死了还不忘给你留两亿遗产的朋友，于情于理你都没法骂她。

我红着眼睛朝她的墓碑喊了一句：“妈的，你这辈子都不用奔三了！”

然后从包里拿出我带来的红星二锅头，用力拧开盖子喝了一大口，空腹喝酒的感觉烧得我心里难受，但也忽然诗兴大发，我搂着顾里的墓碑唱：“Good里不思议，突然那么想念你……”

灌完了一整壶二锅头，我开始在墓前的大理石台面上，摆放那五斤苹果。

我总有一种我现在背负着四个人的性命活下去的错觉，所以我挥金如土地买了五斤苹果，和唐宛如一样喝干了一整壶二锅头，然后现在我用南湘对待她的艺术品们的精神，把这些苹果垒成一个怪力乱神的形状。

终于，我看着顾里墓前那个用苹果堆成的宝塔，满意地拍了拍手。

“再见啦，下次再来看你。”我拍拍她的墓碑，转身去停车场。

坐到了驾驶座里掏出钥匙，我才想起来我刚喝了一瓶白酒，只要把车开出去，我就等着三个月拘留吧。

摇摇晃晃地从车上下来，我随意拽了个路人：“大爷，这儿附近有车吗？”

五分钟后我从那辆快要把我骨头给晃散了的马自达上下来，坐了一趟公交，终于找到了地铁站。

这段地铁的轨道被高架桥托举在空中，车厢里坐满了各自低头玩着手机或者正在和同行者交谈的人，我沉默地坐在一个小角落里，像个沉默的异类。掠过的风景在透明的车窗玻璃上拉扯出琐碎且奇怪的线条，我看见玻璃窗上倒映着的我，眼神竟比我想象中平静。

从地铁上下来的时候，阴了一早上的天忽然放晴，阳光暖融融地照下来，连同我体内过高的酒精浓度一起，灼烧着我。

我蹲下来，就这样在人来人往的南京街头，痛哭失声。我想就此远离回忆，就此远离那些我再也见不到的人。可我做不到。

我甚至没办法用下半辈子来忘记她们，我宁愿让我之后几十年的人生，沉湎在顾里还在我身边的梦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