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大城市近郊,某處的攝影工作室內。
在樸實的建築外表下,工作室的內部是如同刻意挑高的倉庫般大而缺乏裝飾的空間。
在穿梭卻安靜的工作人員包圍下,坐落中心的是潔白簡單的攝影背景。
巨大的反光板同樣反射燦白的光,環繞背景正面形成半圓,並將光線精準的聚焦在中心。
正中央,一名僅身穿稀少布料泳裝的少女立在鏡頭前,並在吩咐下不時變換動作。
強烈的光線照在她單薄卻纖細優雅的身軀上,倒映的影子幾乎被身後的背景抵銷殆盡。
空間中連連響起照相快門的聲音,機械而清脆。
少女微微一笑,討好而嫵媚。接連變換幾個姿勢她輕輕側頭,一络流水般的黑髮自光潔肩頭滑下。
又一轉身她舉起右手輕咬小指指尖,同時有意識的將視線掃向鏡頭,眼神清澈。
連拍數張又微微推離機身,手持相機的男子正要調整鏡頭變換焦距,卻對著凝視回來的視線看的呆了。
那雙深邃的眼珠裡倒映出人們聚在少女身上的視線,如黑曜石深沉的光,將世間虹彩盡數吸進清冷的眼底。
又彷彿是探見深邃幽深的古井,只是盯視就幾乎像是自己整個人也要融化在那無底幽光之中。
男子直到身邊的助手輕拍肩頭,才大夢初醒般回到現世。
那少女是天生的被寫體。
男子一邊幫手中的相機換上另一個鏡頭一邊忍不住這樣想著。
他其實並不是第一次和少女合作,但從來沒有在哪一次見過她用過任何與之前相同的面貌出現在鏡頭前。
少女總是,被放在什麼樣的背景中都能立刻搭配著那樣的情境,擺出相應的姿態。
天衣無縫的融入所有情境的同時卻又散發出強烈的存在感,一如乾淨冷澈的水晶。
有時候,會產生她其實根本真實面目是縹緲無根的幽靈,才有可能達成那樣無邊際而變換自在的境界...的錯覺。
嘛,不管怎麼說就是這樣了,總是有人天生來就能吃這行飯的。
身為攝影師的男子對自己這麼說,眨了眨眼後又強迫自己專心回到當前的工作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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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九點,身上披著毛毯的雛咲深羽手上拿著工作人員遞來的礦泉水,獨自走向共用的休息室準備換回私服。
當她打開休息室的門把時,發覺裡頭有稍早就已經在休息的另外五六個女孩子也坐在裡面。
而在看見進來的人後,裡頭的女孩子互相交換幾個心照不宣的眼神,然後發出一陣並不友善的笑聲。
但深羽像是沒有看見任何人似的,自顧自的走到放著自己包包的位置上放下水,才發現真皮製包包的頂蓋已經橫七豎八破的不成原型。
身後傳來一陣更加放肆的笑聲。
她於是稍微側頭,精緻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雙眼依舊清澈。
「想要的話,用自己的錢買啊。」
簡潔了當,語氣平淡的像是在敘述常識般不帶半分感情,又像是對著空中的某個角度那樣自言自語。
就這樣簡單點出身後數人無論如何也無法達成的事情。
沒有回應。
不需要看取,深羽非常清楚她們想的是什麼。人類是很好理解的愚蠢生物。
於是她也就懶得理會。
自顧自的換上衣服,深羽從桌上抓起背包掛到肩上就直接離開,留下那在她關上門後就又突然變得吵雜的空間。
走到工作室門口時她看見經紀人正在和旗下其他的藝人通電話,於是站在一旁等待。
掛掉電話後又發了兩通簡訊,經紀人抬頭後才發現一直站在旁邊的深羽和她破爛的肩包。
他也沒有多說什麼,就只是逕自轉身走像停放車輛的地方,準備送深羽回事務所幫她找的公寓,一如既往。
「我要去便利商店一趟。」
深羽直到車子快開到公寓附近才開口說了見到經紀人後的一句話。
「明天集合時間是下午一點半。」
而手持方向盤的經紀人給予的回覆也同樣簡短。
「嗯。」
然後車內又恢復一片寂靜。
於是不久後深羽在公寓前兩個路口下了車,沒有什麼像是道別語的東西。
她走進便利商店,繞過幾個貨架後在店內的銀行自動提款機前面停了下來。
熟練的操作確認帳戶存款的行動,螢幕上頭顯現的數字顯示新進的一筆款項無疑能夠讓深羽再買上三個同樣的肩包也不成問題。
她毫不猶豫,把新增的金額全數向著設定好的帳號匯了出去。
然後轉身,走到店裡的冷食區挑選充當晚餐的優格。
當她回到自己棲身的單人公寓時已經接近凌晨十一點了,獨自坐在床前她吃掉了剛剛買來的優格,又起身去沖了澡。
再度回到床前的時候她想起自己那個肩包,草草將裡頭的東西倒出來後她就將包包隨意的扔到垃圾桶的旁邊。
接著實在無事可做了,她最後倒向床上,看著空白的天花板。
其實不是攝影或是拍戲也什麼都好,可是這樣還順便能賺錢。
她不願意欠井山桑什麼。
日上山事件隔天,她回到事務所見了經紀人。
隨意用了點理由搪塞掉消失的原因,就借了經紀人的手機,簡短的打通電話給井山家。
隨著很快被接起的通話她實在不知道該對著話筒說些什麼,
但很快就發現無論她說了什麼電話那頭的人也只是喃喃重複著太好了、回來就好,這樣的話語。
無法忍受那種沉重又強打笑顏的聲音,最後她掛了電話。
回過神來的時候她維持著躺上床的姿勢睜開眼睛,看見的還是一樣空白的天花板。
睡不著,現在似乎剛過凌晨。
坐起身的時候她看見昨晚從工作人員處拿到的礦泉水還放在一邊,就順手拿在手上旋開瓶蓋。
喝完之後她又重新倒回床上看著天花板,回到完全無事可做的下一個循環。
沒有目標沒有方向,甚至感覺不到厭煩。
似乎剛剛喝下的那瓶水所帶來的涼意漫延到全身擴散在房中。
閉上眼,她感覺自己從這小小空間浮起,飄飄蕩蕩、沒有重量。
她只不過是,又開始獨自一人在漫無邊際的水面上漂浮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