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4
夜深时回去的时候，风雪已经很大了。连伞也没有多余的力气去打，拖着疲累的步伐在积雪里深一步浅一步，不知何时会陷下去。但还是要走，这个四处充满欢快的铃声的节日，那个即将准时敲响的钟声，不远处漆黑一片而显得有些阴郁的大宅，无一不在告诫，不会再有出路。
因为那个冰冷的铁门外，傻乎乎的圣诞老人站在那里，手里拖着的小麻袋一半被埋进雪地。
真姬的脚步微微一顿，走到圣诞老人跟前。跟自己差不多的身高，被棉绒撑起的臃肿滑稽的身体，令人难忘的那双琥珀色双眸，倒映整个纯白无暇的世界。
她伸出手去，捏住两片随风颤抖的白胡子，一点点撕下来。
似乎有些弄疼了这个“圣诞老人”，微微蹙起的眉头，和尴尬的脸色。
是叫做园田海未的笨蛋。
是她心底，甚于圣诞老人的信仰。
“……真姬。”海未揉揉鼻子，“那个……抱歉，今天圣诞老人很忙所以我来代班……”
“别再当我是小孩子了。”真姬打断她，“你以为你真的能骗到我么，我怎么可能，连你都认不出来。”
海未愣愣地看着她，最后还是歉意一笑。她的笑容太过虚幻，在风雪中被冻得惨白的脸，上面还残留几根胡须，微微扬起的嘴角是能融化冰雪的暖流，透着重逢喜悦的双眼迷人得令人挪不开眼。
她那么好，好到让人生害怕少看她一眼。
而她的脸被真姬捧住，闭上眼睛便吻了上去。
一接触到她冰凉的唇，交织在一起的两片花瓣，彼此磨合到暖和起来，以最单纯的亲吻点燃了心底的一尊暖炉，驱逐所有的寒凉，胜过每一味良药。
她笨拙的身子抬不起手，一下子激动得连帽子也掉了，一头被藏在衣服里的海蓝头发露出来，又很快被覆上白雪。
真姬与她拉出一点距离，鼻尖触碰鼻尖。
灼热的吐息，不惧寒风的洗礼，凝成白雾。
“五年前，有个圣诞老人告诉我，”用低低的、神秘的嗓音，“要勇敢地做应该做的事，做对的事。”
海未眨眨晶莹的双眼，幸福地轻笑了。
“所以，”真姬松开她，“我爱你。”
然后就与她擦肩而过了，默默地掏出钥匙打开坚固的大门，用力推上的时候发出沉重的闷响。真姬觉得很累，又很自在，即使艰难地挪动步伐，眼前那个檀木门似乎是通往自由的入口，身后的铁门就像一堵墙，终于隔断了她们的世界。
生生地隔断。
从今以后，西木野大小姐再不用园田武士的庇护，因为那样，只会一起遍体鳞伤。
她站在自己温暖房间的窗台，头无力地靠着坚硬的墙壁，眺望那个站在门口一动不动的孤独的背影。过了良久，一头海蓝色头发的圣诞老人才终于舍得迈出脚步，僵硬的身体在雪地里走起来如同笨拙的企鹅，惹人发笑。
没走几步又低着头折返回来，弯下腰捡起自己的帽子，拍拍上面的残雪，戴上又离开了。
终于没有人存在的时候，真姬看着那个被雪渐渐掩埋的小麻袋，一边笑着一边流泪。
远处的钟声响了，正是这个欢快的节日。
===真姬===
我相信圣诞老人，这很幼稚么？
从小到大我都会收到圣诞老人从烟囱钻进来放进袜子里的礼物，这不是最好的证据么？
平安夜的大早晨就在拿这件事情逗我，她们真的是有用不尽的力气。还在电车上时就已经开始计划要睡那张大床的穗乃果和凛，被海未强制按在座位上不许到处乱跑，妮可在和希吹嘘互相收到了多少圣诞礼物，花阳和小鸟在交流彼此准备的料理点心，绘里则一边站在海未旁边一边逗她开心。
其实绘里还一边在往我这里看，因为这个讨厌鬼从一开始就知道，我喜欢海未。
于是我一个人坐在角落，别过头去。
这是三年级以后的第一个平安夜，也是穗乃果、海未和小鸟毕业后的第一个平安夜。留在音乃木坂的只剩下了我、凛和花阳，和新的学妹一起继续作为偶像活动着。
但……我不习惯。
我不习惯没有那个人的陪伴，没有她为我量身定做的歌词，没有她弯下腰从背后抱住我的低声安慰，没有她准时闪耀在弓道部的海蓝色头发，没有她的哨声，没有她的歌声。
找不到自己每天看到她的脸红心跳的感觉。
不知道是不是被注意到什么，她忽然转过头来看了我一眼，眼神越过了她身边的绘里。我心里立刻慌了，刹那间将目光投向窗外，不知道脸有没有不争气地红起来。
电车呼啸的声音下，我似乎听到了绘里嘲弄的笑声。
·
我还是没有答应穗乃果点燃炉火的请求，因为如果因此圣诞老人就不给我留下生日礼物，那就太得不尝试了。我说打开空调的效果是一样的，和穗乃果争吵了好久她才气呼呼地同意了我。
“嘛嘛，万一今晚圣诞老人没有路过这里呢。”妮可摊手，一副欠揍的表情，“而且……听说小真姬的爸爸妈妈这两天都不在家里？真……”
然后她就被希捂住嘴拖到一边去了。
什么嘛，意味不明。
我正想反驳回去，肩膀上忽然搭了一只手，海未的声音从我身后响起：“好了，妮可别再瞎说了。那么，真姬，我们一起去布置房间吧？”
“啊……小鸟也一起去吧？”小鸟站起来说。
“不用，小鸟去和花阳一起做午饭吧……喔，还有妮可。”海未笑着补充。
妮可叉起腰说“交给我吧”。那副得意洋洋的模样还是那么像小孩子，丝毫想象不出来她照顾弟弟妹妹的时候的可靠。
要和海未一起去布置房间吗……想到这里我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发尾。
不过，这个时候，总应该有一团黄色的……
“我我我，我也一起去。”果不其然，绘里从我和海未的中间钻了出来，调笑着说。
但出乎意料的是，还没等我回绝绘里，海未先发话了：“绘里，请去负责管理好穗乃果和凛，不要把真姬家弄乱了。明白了么。”
“……哦。”绘里瞬间无聊地缩了回去。
原本应该是我的家，却被她一路带着上了楼，进了第一个房间。其实说是一起布置，也就她一个人到处忙东忙西，认为这个地方摆这样不好看，认为那个地方摆那个更方便。并且也不是我不想帮忙，我一碰什么东西她就会一把夺过去，然后又什么都不说地自己做好了。久而久之我有点气急，觉得她是不是在嫌我碍手碍脚。
这算什么，我才不屑于动手。
收拾最后一个房间的时候，她想到了什么似的转过头来对我说：“对了，真姬，这次只有四个房间吗？”
我从腹诽中回过神来，回答她说：“啊……是啊，有些房间被拿来放一些杂物了。短时间内就四个房间了。”我顿了顿，“不过，也没有关系的吧，只需要三个人挤一个房间就行了，绰绰有余的啦。”
而且也不知道我会和谁一个房间。穗乃果会缠着小鸟，花阳和凛不可分开，妮可和希就像母女一样，大概自己又只能和绘里海未一起了。说开心也不知道该不该开心。
“不行，三个人成何体统。”海未厉声拒绝。
“喂喂……你小时候没有和穗乃果小鸟一起睡过吗……”
“那是小时候，我十八岁了！”
“……嘁。”
“……总之，这个房间就让给真姬和绘里吧，我晚上大概会看一会儿书，怕打扰到你们。”
哎？为什么突然就变成了我和绘里的组合？
“我支持！”不知道什么时候，绘里又从我身后钻出来了。
“好啦绘里。真姬，绘里怕黑，你晚上多照看她一下。”
“这个不是问题。”
这就是个问题。我腹诽。
不过，我知道我是不能决定这种事情的。与其争辩到面红耳赤还会被指责为莫名莫名其妙，还不如一开始就接受下来，让她不要察觉到任何事比较好。绘里在我旁边笑着，平时的她还是那个可靠的前辈的样子，不知道为什么一到我和海未的事情上，就变得特别爱捉弄人。
意味不明死了。
“真姬晚上也要乖乖睡觉的哦。”海未居然揉了揉我的头，“不然圣诞老人不会来送给真姬礼物的。”
我很感激她相信我说的话，于是认真地点头答应下来。
“圣诞老人啊。真姬见过圣诞老人吗？”绘里从旁边凑过来，笑眯眯地问我。
“没……没有。”我瞪她，“不过，每次都有礼物留下的。那当然就是圣诞老人了。”
“喔，没有见过啊。”绘里弯起眉眼，看在我眼里像是嘲笑。
于是我当即生气了，涨红脸和她争吵了好久。海未站在一边无奈地想要支开我们，她好像还一边在后悔着把我和绘里安排在了一起。
不过，除了这些时候，私下里我和绘里的往来还是很和平的。
比如现在我和绘里就回到房间里准备休息了，因为我信誓旦旦地跟她们保证了睡一觉醒来以后一定可以收到圣诞老人的礼物的，所以我们需要早一点睡觉。在海未的气势压迫下她们还是妥协了，并且在睡在书房里的海未的严格查寝下一一熄了灯。我和绘里一起缩在宽大的棉被里，她好像真的很怕黑，平时再怎么在我面前嚣张跋扈，现在也只有一点点向我这边移过来取暖的份。
“你最近为什么和海未走得那么近？”我有意无意地问她。
“你猜啊。”她说。不过意识到我随时会撇下她一个人在黑暗里，她赶紧改口：“不不不，真姬不就是喜欢海未吗，我帮你探探口风啊。”
“哦。”我在黑暗中面无表情，“你探到了什么，绚濑侦探。”
她似乎笑了笑：“海未啊，她说真姬是个很可爱的人。虽然和她差不多高，也有一副老成的模样，但在她心里还是一个需要去格外照顾的后辈哦。”她将“格外”故意加重了语气，不知道是调侃还是别的什么。
我不知道该回答什么，我是不是可以理解我已经被海未给特殊对待了？但是这明明就是一种前辈对后辈的疏远感，我对她……才不是那样。
“嘛，实在不行的话，真姬可以去问问圣诞老人嘛。”绘里打了个哈欠，“比如今晚，捉住从烟囱里爬下来的圣诞老人问问。反正只要是圣诞老人说的话，真姬都会相信的吧。”
一下子我的眼睛就亮了起来，觉得她……说的很有道理。
“那我现在就——”
“等等等等等拜托等我睡着了你再去拜托了！”
·
好不容易等到绘里睡着，出了门蹑手蹑脚地下到客厅才点开手机看了一眼，还有两分钟就要到圣诞节了。客厅里的暖气已经关掉了，我卷着毛毯还是感觉有些冷。下意识地向一楼的书房那边看去，发现灯还亮着。
要不要去打声招呼呢？可是总感觉半夜的海未是很可怕的，即使她并没有睡着。
如果打扰了她看书，或者是被她注意到我还没有乖乖去睡觉，她还会不会生气？
不不不。现在的首要目标，是狩猎圣诞老人。
于是我又蹑手蹑脚地走到壁炉旁边蹲下来，心里似乎有一块表，上面的秒针一下一下地运动，发出机械的声音。我知道那个时刻快要到了，我不知道那一瞬间是不是真的会有一个胖乎乎的老头子从我打扫过的烟囱里钻下来，我已经做好了在那一瞬间扑上去的准备。
但是到点了，还是没有动静。
我似乎听到了远处敲响的钟声，和众多人欢庆的声音。
但是我蹲在黑暗的角落里，裹着一张毛毯，与对面孤零零的灯光为伴，将一切期盼的心情都碎裂成灰。
果然是我自恃甚高了吗，圣诞老人已经不愿意光顾我的烟囱了。
那这样下去，等大家都醒来以后，一定又会嘲笑我在骗她们吧。
真的……好不甘心。
恍惚中我听见了敲门的声音，一阵一阵的。我以为我听错了，但是又紧接着敲了好一会儿。其实我有点紧张，这么晚了会不会是强盗之类的，但我也不明白我哪里来的胆量，就那么走上去，轻轻地把门打开。
扑面而来的是凛冽的寒风，夹杂雪花。我眯起眼睛，海边的路灯刺眼，辽远处是一派灯火辉煌的景象。
我看着门口这个人，红白相间的棉衣，戴着睡帽，整个人胖乎乎的提着一个麻袋，脸上的两撮大胡子几乎占了一半的脸，眼睛的颜色让我看不清楚。
我认得他。无数次出现在书里的圣诞老人。
带来幸福。
“圣诞快乐，小真姬。”他说话的时候胡子一动一动的，他的声音在风中低沉又有些飘忽不定，他亲口说出了我的名字，像一个真正的老者一样的慈祥。
与梦中的一模一样。
“我需要去下一个地方了，再会啦。”他将麻袋放在门口，“小真姬要勇敢地去做想做的事情，或者是觉得对的事情，那样的话，往后的每一年我都会来的。”
说完以后他就十分灵敏地闪身跑掉了，我看着他奔跑时摇摇晃晃的身影消失在黑暗里，心里讶异着的是他刚才的话。
和绘里说的一样，圣诞老人会给我最正确的指示。
他说要我去做对的事情，要勇敢地。
我该做什么？我能够做什么？
我最想要的，是一个人？那个人有一头海蓝色的长发，拿起哨子的时候是最严厉的教官，拿起钢笔的时候是最安静的诗人，拿起话筒的时候是最耀眼的偶像，拿起弓的时候是最认真的武士。但我永远记得她在我心里曾经的模样，毕业时将我抱在她的怀中，纤长的手指插进我的头发去抚摸我的头，用最温柔的声音在我耳边低语：“抱歉呢，真姬。”
“不能再和你一起作曲了，要先离开你一段时间呢。”
“平时对真姬是不是太严厉了一点？希望真姬不要怪我。”
“只一句大话。不管怎么样，我都是真姬的前辈，即使只是比你大了一个月。”
她的音容，是打开我内向而害羞的内心世界的一把钥匙。有无穷的力量，只消一个鼓动就能点燃我的全部。
我连门都来不及去关上，回头朝书房跑过去。
我猛地推开门，那个女人在灯下安静阅读的场景被生生打断。她讶异地抬起头，似乎是被我吓到了，所以有些喘的样子。
“真……真姬？这么晚了还没有睡吗，做噩梦了？”
“我……那个……”
我紧紧地盯着她的双眼，脸涨得通红。我抑制不住地喘气，想必这副模样在她眼中十分滑稽的吧。
但我想要说，想留下她。
在这个安静的无人的深夜，在这个欢乐的幸福的节日。
“园、园田海未！我……我喜欢你！”
“对！西、西木野真姬一直都很喜欢园田海未！”
“所、所以……”
“跟我交往！”
她长大的嘴是我从来没有见过的震惊的表情，她渐渐红润起来的脸那么令人垂涎，琥珀般的眸子在灯光下闪耀的是湖水的涟漪。
她是不是被我吓到了？
但我只相信我自己，从她绚烂的双眼中，读出了震惊之余的喜悦。
正是这个欢快的节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