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朔风之期
来自北方的朔风吹了整整三个月,渠黎的少主冥泽蹲在城墙之上,一言不发的望着远方的滚滚黑烟,她抬头看了看暗沉的天空,又低头用一根细细的树枝在地上画起乱七八糟的,连她自己都说不出是什么的图案来。
一百里之外的尧城,从昨晚就开始燃起的大火至今尚未熄灭,映着晚霞,凄厉中又带着妖艳的美。
“瞧瞧,瞧瞧,那帮鬼戎的畜生,他们是狼,他们是豚犬,是往生界那帮恶食鬼投的胎,只知道杀死,只知道吃人,尧城的人一定已经被他们吃光了了,吃光了,嘿嘿嘿嘿。”
昌意的头颅在她身边摇曳着,圆滚肥胖得像一颗大西瓜,中原的上一任也是最后一任天下共主啧啧的叹息。
曾经属于他的城池在燃烧,曾经将他推举上至高无上的位置的人民在鲜血与烈焰中惨嚎,这样的惨剧,在这半年来一幕幕的重复上演着,在他的头颅被冥泽给砍下来挂在青丘城门的旗杆上之后。
“这帮养不熟的狼崽子,早该把他们杀的干干净净,留着他们没有任何用处,没有!”
昌意瞪大了眼睛,即使冥泽没有看着他,也能感受到投在自己背上的灼热视线。
“你看,这就是你的愿望,这就是你希望得到的,全都乱套了,没啦,什么都没啦。就算有那个小妖精助你又如何,就算帝姬站在你这边又如何,你什么都无法得到,当帝姬发现你的作为时,你就完蛋了,当她发现了……”
昌意的头颅还在喋喋不休的念叨着,一如这三个月来的每一天,冥泽听得脑袋疼,一抬手,“噗嗤”的一声,手中的树枝准确的刺进了昌意的嘴巴里。
“你在干什么?”姬韶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与此同时,一双柔荑抚上了她冰冷的脸颊。
冥泽愣了愣,呆呆的看着手中的树枝,而沿着树枝再过去一点点,是昌意已经被插得像苍耳一样,五官都看不清了的脑袋。
她觉得有些糊涂了,是了,昌意不是死了吗,是她亲手砍下了他的脑袋,并且挂在这旗杆上的,经过半年的光景,这颗脑袋在风吹日晒之下,已经完全干瘪,舌头都风干成腊条了,冥泽想,变成这样的一颗脑袋,恐怕是很难说话的,更不用说,这颗脑袋上,尤其是嘴巴的位置,插满了小树枝。而紧挨着昌意的大脑袋的,还有大大小小的十几个头颅,挤在一起,像一串葡萄,在朔风中微微摇晃着。
那么,和她说话的,嘲笑着她的,又是谁?
“冥泽?”姬韶有些担忧了,伸手将冥泽的眼罩移回了正确的位置,覆盖住了她的右眼,“你怎又将眼罩摘了下来,你想要看什么?帝姬说了你的右眼不宜多用,你……”
帝姬,为什么又要提起帝姬呢,符玉说帝姬已被天帝戒令禁足百年,人世苦短,天长地远,恐怕她们今生都无缘再见,那么直到她死了,现在所做的一切,帝姬都不会发现才对。
自己怕,怕得要死的怕,尤其是怕一直以来相信着自己,支持着自己,为了帮助自己不惜违反了天宫界的律令而遭受禁足惩罚的帝姬知晓自己违背她的期望的所作所为。
那位高尚的女性,总是用怜悯的眼神看着她的帝姬,那个教导着她抬起头来看别人的帝姬,又会对自己产生什么样的看法呢?愤怒吗?失望吗?
“我没事。”冥泽摇了摇头,右眼在隐隐作痛。她将脑海中那些可能发生的可怕想法一一抛开,用自己的额角蹭了蹭姬韶的额头,“鬼戎的人也来了。”
“他们应该是最后一批了。”
“嗯……他们烧了尧城,真是可惜。”冥泽的声音中带着些许遗憾,姬韶并未从中听出对故族的多少眷恋,“那是我们第一次相遇的地方。”
“我们相遇的地方是尧,不是尧城,尧早就不在了。”姬韶靠近了冥泽的怀中,“听说鬼戎的人就是这样,走到哪儿烧到哪儿,他们饿了,把食物都吃光了便去吃别人,吃不到别人了便吃自己,大家都挺讨厌鬼戎的,他们居然能活着到青丘,没被半路给杀光了,也真是稀奇。”
“因为别的部族都到这儿来了,兴许是他们把别的部族杀光了。”冥泽顺势抱住姬韶,冬天的风格外冷,这半年来姬韶身子并不是很好,就算穿着大氅,也能感受到她身体的冰冷。“鬼戎是最后一个到的,很快就会结束了。”
“结束了……”姬韶忽然觉得有些难过,因为她听到冥泽在说结束时,带着一丝悲凉的颤音,“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是吗?”
“是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冥泽亲吻着姬韶的额头,内心却是一片迷惘,这个“好起来”是什么意思呢,一直以来,她都在像上苍乞求着一切能够“好起来”,然而仁慈的女神却从未听到过她祷告,事情从没有像她希望的那样变好过,到现在为止,从出生开始就伴随着她的痛苦与不幸从未停止。
渠黎灭族了,除了姬韶,她已经一无所有。
是不是命运的捉弄?当她放弃一些的时候,一双双看不见的手推动着她站在了绝望的边缘,当她开始挣扎的时候,事情却只是变得越来越糟糕。
她从来没有过选择。
“然后我们一起离开好不好,远离人烟,去到没有任何人可以找到我们的地方,平平静静的生活。”
姬韶的提议充满了这半年来她对她们两人之间可能发生的未来的向往和诱惑,让冥泽几乎忍不住要立刻答应了下来,但是那股冲动在一道心锁之前戛然而止。
“那高阳呢?”
姬韶愣住了,长久的,没有回答,或许冥泽下意识的疑问是在明确而清晰的告诉她,她的爱人从未将她的孩子视作她们之间的一部分,哪怕这个不应该存在于这个人世间的孩子的名字是由她所取。
与此同时,城墙下一声短促而嘹亮的婴儿啼哭将她拉回一个残忍可怕的现实,提醒着她身为人母这一残酷的事实。
事实就是,这个错误的孩子不应该出生在这个世界上,但是冥泽却还是让他出生了。
“这是我和姬韶的孩子。”
冥泽总是一再自欺欺人并且欺骗所有人说,明明知道那是不可能的事情。
她是女人,姬韶也是女人,女人和女人是不会生孩子的,那种事,只有人族以外的种族才能做到。
大家都知道那个孩子是谁的,但是却又不敢说罢了,因为冥泽会杀死每一个提出不同意见的人。
“我……”姬韶有些局促而痛苦的从冥泽怀中挣脱,“对……”
“对不起!”冥泽已经抢先道歉了,她的表情看来确实感到十分的抱歉,但是仅仅只是对姬韶而言。
“要下雨了,你不要一直站在这上面,赶紧回来吧,我……我先去做好饭等你。”姬韶仓促的说着,转身便往下走,颇有几分狼狈而逃的感觉。
“这个……”冥泽指了指昌意的头颅,以及挂在昌意旁边的十三个头颅,对着姬韶远去的的背影大喊,“我还是把他们扔了吧,挂这么个玩意儿在城头其实怪渗人的,参商说小孩子们都吓坏了。”
“随便。”姬韶已经远去,只有一点冰冷的声音影影约约飘来。
自始至终,她都没有看过她的父亲和哥哥们的头颅一眼。
冥泽有些颓然,她知道姬韶生气了,可是自己毫无办法,以前姬韶是个爱笑的人,她是天下共主的女儿,是中原众星捧月的小公主,是想要得到什么就可以得到什么的骄儿。
如今,她依然是想要得到什么就能够得到什么的姬韶,然而冥泽觉得,自己有好多年都没见过姬韶笑了。
冥泽还在发呆,就感觉后脑勺被重重的拍了一下。
“啊……”冥泽回过头,痴痴的看着站在自己身后,似笑非笑的背着手的参商。
“啊什么啊,你又在这里发呆,”参商又拍了拍冥泽的后背,用一种幸灾乐祸的语气说:“我刚刚看到姬韶气冲冲的下去了,那脸简直比饕餮的肚皮还黑,你们是不是又吵架了?”
一提起姬韶,冥泽的脸就又皱成了苦瓜,她不明白参商是怎么做到一天到晚都高高兴兴的,也不明白参商为什么看到别人不高兴她就特别高兴。
参商这个人,不对,参商这个妖,也不知道到底是什么修炼成的,心理真是太阴暗了,特别坏。
“我就说你,有空天天在这里对着这串脑袋发呆还不如多去哄哄姬韶,你们俩有多久没一起睡了?有多久没做过了了?你们……”
听着参商越说越离谱,冥泽皱起了眉,恨不得把刚才插在昌意脑袋上的树枝拔下来插进她那张没遮拦的嘴巴里。
“昌意说你是小妖精。”
“啥?”
冥泽低下头,寻找着墙头是否还有遗落下来的树枝什么的,可惜因为她经常跑到这里来发呆的缘故,底下的人早就摸清了底细,每日都会把这一片打扫得干干净净,别说树枝是,树叶都看不到一片。
失望的抬起头,冥泽看着参商,又认真的说了一遍,“昌意说你是小妖精。”
说罢,还指了指参商肩膀旁边的那一串大脑袋。
“昌意说你是小妖精。”
说了第三遍。
“行了行了,知道了。”参商不耐烦的拍了拍肩膀,将那一大串脑袋拍到一边,又朝着冥泽压了过来,“鬼戎的人也快到了,人齐了。”
“喔。”
“你喔什么喔啊,人是你叫来了,如今六十四个部族都挤在了青丘,天天打架闹事争着要当老大,尸体都快把外满的洛水给堵住了,洛水里住着的那群鱼精吃多了死人拉肚子天天来闹意见你到底管不管,敖碧城每次看到我都那眼神都像是想要活刮了了我。”参商干脆揪起了冥泽的领子,像是甩一条咸鱼干那样用力摇晃起来。
“人一半是你让饕餮杀的,另一半是你挑衅得相互杀的,我有什么好管。”冥泽仄仄的看了参商一眼,将她的爪子拍开,这混蛋总是想着法儿占她的便宜,揪领子便揪领子,对着胸部乱摸作甚,“过了今晚,他们就闹不起来了。”
参商笑了笑,悻悻的收了手,“我以为你忘了我们要干嘛。”
冥泽伸手摸了摸怀中的血饮刀,寒铁冰冷刺骨,也笑了笑。
“我知道自己要干嘛。”
渠黎的少主冥泽杀了天下共主昌意的事情在半年的时间里已经传遍了中原,青阳得到消息时,还在岐山征伐从鬼渊涌出的那一小撮魔族余孽。
她和她手下的两百部曲也仅仅比还没到的鬼戎要早到三天而已,驻扎在城外的洛水之畔。
青阳站在洛水边,看着水中浮浮沉沉的尸体,像一尾尾死鱼泛白的肚皮,他们身上纹着不同的纹身,来自不同的部落。
如今却变成了同样的死人。
“冥泽大概是想杀光所有人,现今她的目的已经达成了一半了。”四海的龙主敖碧城站在她身边,板着个脸,她原本就是个不苟言笑的,现在一脸阴沉,看起来就更让人害怕了,曾经碧波清明的洛水变成如今一片血水,身为水族之王她自是不痛快,却又因着太初帝姬的面子而发作不得,只由得洛水中的河精水怪天天去青丘城中闹腾,“她是打着重选天下共主的旗号,本着却是一网打尽的心,听说这是她身边一个叫参商的妖族出的主意,六十四族也是没头脑的,竟真的一窝蜂的来了,如今时期未到,便已经让冥泽折腾死了一半,当真可笑。女神隐世不过千年,人间界已经成了这般模样,遗忘了女神的仁慈与恩惠,无怪乎各界都轻视人间界。”
“昌意在时便德行衰微无法服众,天下共主形同虚设,人间界中人族已有两百年未曾参与归来迎,连对三位女神的祭祀都断断续西,仲裁令已经不愿再踏出黑罪之塔,由得昌意将中原搞的乌烟瘴气。六十四部各不服气,一年到头便是打来打去,吞并之下,早已名存实亡。如今昌意死了,正合了他们的意,这天下共主,怕是谁都相当,鸟为食亡,有利驱使,他们如何不来,能活到现在的,便都是些有脑子,棘手的了。如今把这些剩下的聚在一起,杀个干净也好,”青阳冷笑着,便觉得脸上的伤口又要裂开来,被刚风刮得生疼。
她还在岐山和魔族打得不可开交的时候,冥泽便连发了七个诏令传她来青丘,撤退的那一战极为惨烈,坚持要亲自断后的她也受了不小的伤,连带着脸都被砍了一刀,差点便不用冥泽动手,自己便先死在了那里。
青阳回首看了看远方青丘城低矮的城墙,不知道自己数年前所见过的,那个总是害羞的低着头,用头发遮住自己右眼的重瞳,因为软弱而被所有人嘲笑,躲在人后,唯唯诺诺的渠黎少主,如今又是什么模样?
当她亲手砍下自己所爱之人的父亲的头颅时,又是带着什么样的心情?那位美丽活泼的小公主姬韶,如今又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情呆在冥泽身边呢?
听说去年时姬韶遵照昌意的命令嫁给了她十三个哥哥,今年生下了一个男孩,名叫高阳。
“很快就会结束了。”青阳低下头,看了看掌心还在沁出黑血,深可见骨的伤口,这只手,依然还能握剑。
朔风吹起,青阳脱下了自己的外袍,露出一身漆黑精甲。
在她身后,列队静默站着的,是同样的二百精甲武士。
神天原历一三三四年,渠黎的少主冥泽杀死了天下共主昌意及他的十三个儿子。
神天原历一三三五年,冥泽聚集了六十四部首领在青丘城,宣布重选天下共主。
神天原历一三三五年,朔月,东夷族族长青阳率领二百武士围杀青丘城中六十四部族,拥立昌意的女儿姬韶的儿子高阳为天下共主,称为王。
同日,昌意的女儿姬韶投河身亡。
神天原历一三三五年,朔月,青阳将冥泽车裂在岐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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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默默的来更新,作为前传性质的第零册,文风会和后面有所不同呢,以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