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八、

夜一坐在桌子前，用手撑着下巴，左边看一下，右边看一下，脑袋转来转去的。

转到左边，看着正好奇地四处观察着医馆格局的女孩子时是满脸柔和的笑容；转到右边，打量着低了头替女孩清洗伤口的老医师时则是一脸嫌弃怀疑……

在夜一这样的紧迫盯人之下，桌子前的老医师万般无奈地默默流下了一滴汗。

察觉到老人的尴尬，再加上连她自己都有些受不了夜一过于火热赤裸的视线，女孩轻咳一声，赶在老医师痛苦扶额之前叫住了经过的小徒弟，想了半天才憋出一句：“那个……麻烦你帮这位小，咳、大少爷看一下，他的手好像割伤了。”

夜一轻蔑地瞄了年轻弟子一眼，随即转回头继续盯人，一副一点都不把别人放在眼里的样子。

女孩叹了口气，又对小徒弟加了一句：“右手食指，麻烦你了，谢谢。”

于是在年轻人终于大大咧咧地将夜一拉走之后，老医师和女孩同时松了口气。

抬头看了眼默默地望着自己清洗伤口，神色平和从容的安静少年，老人牵起嘴角微微一笑。

清洗伤口本就算不得是什么好差事，脾气差一点的富家子弟只怕等不到上药就已经发起火了，而面前这位却很是淡然。擦伤虽说算不上是严重伤势，但蹭破了这么大一块皮，清洗起来总是会痛的。

也就是说，即使受伤疼痛也会独自忍耐，能够控制好自己的情绪，不迁怒于他人——这般年轻，却又沉稳温和的公子倒是难得。而且还能体察到对方的难处，出言解围；对于身边人几乎不用处理的细微伤口也一清二楚……真是好脾性。

只不过……性子这般好，日后若是遇上有钱人家张扬跋扈的大小姐，怕是要吃亏的。

唉，只愿你日后的伴侣同你一样是个温柔的人，能够读懂你的细腻体贴。

低笑一声，老医师摇了摇头，忍不住暗自感叹：也真是老了，居然担心起年轻人的终身事来。

听见老人的低笑声，女孩略感疑惑地抬起头，望见对方一派慈祥和蔼的样子，便也笑了笑，然后低头继续观察老医师清洗伤口的手法。

被少年干净澄澈的笑容闪得怔了一怔，老人低下头，倒是理解了自己之前无端泛起的忧虑——这样纤尘不染的少年在某种程度上简直就是一定会被欺负的样子，真的很让人担忧啊……

夜一坐在桌前，不耐烦地用左手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击着桌面，右手伸出，任医馆里的年轻徒弟兴致盎然激动万分地处理着。其实那种小伤口早就不需要怎么上药了，不过对方貌似是因为难得遇上可以动手的机会，很是认真仔细繁琐地清洗了起来。

被年轻人反复来回清洗的动作惹毛了，正要发脾气却看见了不远处小蜜蜂投过来的关切视线，夜一只好压下了烦躁的情绪，微微笑了笑。

直到女孩转过头去，夜一才缓缓收起嘴角的笑容，面无表情地望着女孩侧面的剪影，神色复杂。

她在很早以前就觉得了，小蜜蜂……对于自身的情况太不上心。以前是，这一次也是。

蹭破了那么大一块，还说没事；知道自己要带她去医馆，也是一路摇头推拒，说着没那个必要；伤口渗血却只担心会不会弄脏了衣服。

到底是为什么呢？难道从来都没有人关心过你的伤痛？还是说，你早已习惯，甚至认为自己并不重要？又或者，是因为我？怕我内疚所以才笑笑地不把这件事放在心上？

……如果说在发现小蜜蜂受伤了也不说出来还帮着别人收拾桌椅，暗自忍耐对方碰触伤处时夜一只是生气恼怒，那么在硬逼着她掀起衣袖，看到那一大片伤口时夜一才是真正的懊恼和悔恨了起来。

都是自己的错。好好的听个曲儿却非要让人家回答未必会发生的问题，得不到想要的答案就不高兴出走，只想着自己的事情不去理会对方的心情……

让小蜜蜂难过不安自责，明明她什么都没有做错。

想都没想过的问题，要怎么回答？

遇都没遇过的状况，要怎么假设？

因为不会撒谎，所以必须诚实面对自己；

因为不能欺骗，所以做不到隐瞒妄言哄自己开心；

因为一定要回答，所以绞尽脑汁找出答案。

想的时候一边还考虑着对方的感受，说的时候还担心着会不会伤害到对方。

低下头，夜一苦笑着。

若要说自己骄傲，那么小蜜蜂原来比她更骄傲，骄傲固执并且，矜持……看起来纯良无害，实则浑身布满了荆棘。

只是这些荆棘却是对着自身的，在不得已的情况下，竖起来伤害别人之前，先狠狠刺伤自己。

说穿了……不过是个笨蛋罢了。

所以，夜一后悔了。她再也不要那样做了，她再也不想，看见这个笨蛋沉默地自我伤害了。

将目光放到女孩的伤处，夜一扬起嘴角，半是无奈半是怜惜、既有自嘲也有歉疚地，摇着头浅浅一笑。

——对于这份感情，如果一定要有人受伤，那么这份伤痛，就由我一个人去承受吧。

起身，拦下老医师上药的动作，夜一取走对方手中的药，从怀中掏出了一个小罐子往桌上一放：“用这个。”

只是擦伤的话通常都不必把脉细诊，自然也不会发现女孩身体里的异常，所以即使是对方特别调配好的药，也不一定适合小蜜蜂。在这一点上，夜一可不想再犯一次对小蜜蜂用药不和的失误。

打开罐子，老人看着药膏晶莹细腻的光泽，拿至鼻子下闻了闻，随即无不惊讶地换了一副神色，对夜一另眼相看了起来。

夜一却是全不在意，只哼了一声，就转过身子往回走。

女孩无奈地轻叹，看着夜一大摇大摆走开的背影，转过头对老人歉然一笑。

将拿走的药扔到小徒弟面前，夜一摆着手道：“虽然这药我家小少爷是用不了了，不过我用就是了。”

年轻人看了老医师一眼，在对方微微点头之后才“哦”了一声，结束清洗的动作。不过真到了上药的时刻，小徒弟却又犯了难：这位大少爷手指上那么小的伤口，老师傅却是依着小公子的伤处配了这么多药，哪里用得完啊！

敲了敲桌子，夜一扶着额，挂着一脸毫不掩饰的、对于对方的愚蠢万般嫌弃的神情地道：“想那么多干吗！上你的药，用不完的我全部买走还不行么？”

不过老天爷是注定不会让夜一如此浪费的了。话音刚落，便有人一言不发地大步走了进来，而跟在那人身后进来了的少年则是龇牙咧嘴地倒抽着冷气，苦着脸对身前人道：“捕头，我早跟您说了不用那么费力地去追的，反正也是抓不到……”

看着两人身上标明了捕快身份的官服，想到之前发生的事情以及小蜜蜂受伤的原因，夜一厌恶地皱了眉。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