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八、忘记爱情
水野蓉子醒来，身边没有鸟居江利子。
这是这个月来的第一次。
她是临时出去有事？可是这空荡荡的惶恐感，否定了这个想法。向来理性思维至上的水野律师，竟然靠一个直觉，就吓得自己心惊胆战。
难道她又像上次那样不告而别？可是翻遍了家的每一个角落，也找不到江利子留下的片言只语。她甚至连手机都还放在桌上充电，包包也斜靠在玄关的架子上，像是随时会开门而入，抬头看见蓉子，清淡的笑容也挡不住心里面的甜蜜。
可是，亲爱的，你到哪里去了？
明天就是江利子答应她自首的日子，难道是……该死的，这个念头想都不要想，如果鸟居江利子是这样庸懦的女人，她就不会爱上水野蓉子，不会回到水野蓉子身边，不会为水野蓉子撑起一片晴天！在这个世界上，身为律师的水野蓉子可以怀疑一切真相，可无论是作为律师还是一个女人，她都不会怀疑鸟居江利子爱的勇气。
可是，亲爱的，你到哪里去了？
“水野小姐……水野小姐？”门外略带粗鲁的敲门声让蓉子一惊，缓缓神，才听见那已经明显带着焦急口吻的询问声，来自武田课长。
难道她失神这么久了，让武田和楯佑一在楼下已经等待许久？
“对不起，请等一下。”她隔着门对武田说。再怎么说，也不能让别人看到自己不修边幅的样子。能看她这副样子的人，只有鸟居江利子。
“水野小姐，你怎么了？”蓉子用最快的速度收拾好自己，开门见到武田，却看到这个粗犷的男人露出惊讶的神色。看来从醒来到现在这段不长的时间，她一下子憔悴了好多。
爱情是世上最美好的东西，可是伤起人来也是最致命的毒药。
蓉子摇了摇有些眩晕的头，正想说些什么，可是脑中灵光一现！她突然想起藤乃静留对她说过的，这位武田课长原本是刑警。而昨天在路上闲聊时，武田也告诉她，楯佑一也曾经当过一阵子私家侦探，还帮朋友找到了失踪已久恋人！
“武田课长，有事想要拜托。”蓉子急切地握住武田的手，顾不得这个男人黝黑的脸膛也看得出慌乱的红晕，“能不能拜托您和您的朋友，帮我找一个人。”
无身份、无照片、无姓名，这样的人怎么去找？武田课长也只能勉为其难，和佑一一起通知他们的老同事和朋友们，留心这样一个女人，有消息立刻通知他。
“您放心吧，那么多警察和私家侦探帮您一起找，一定没问题的。”武田打了一圈电话后，对蓉子说，“更何况您的那位朋友看上去就很聪明，我相信没什么能难道到她的。”
蓉子只能苦笑，她连说话的心情都没有了。是的，没什么能难倒江利子，如果她消失，一定是她自己想要消失。
可是，江利子，我在这里，我相信你不会丢下我的。我等你回来。
“蓉子，是你么？”
“是我。”
“诶？蓉子你是病了么？听起来好像很不舒服的样子。”
蓉子没有想到绯山医生会在这个时候打电话过来，而绯山医生也没有想到，电话那头的蓉子声音回事如此的疲惫虚弱。绯山美帆子以前只要有法律上的麻烦，都会不分时间打给蓉子，可即使是深更半夜，蓉子的声音永远听起来冷静从容，她像是一尊法律女神，永远公正明确，不知疲倦，也从不会失态。
可现在是怎么了？绯山医生看了看墙上的时钟，虽然是半夜了，但她并不觉得自己打电话有什么错，不过还是低声说：“你去医院了么，还是需要我到你家来？”
“我不在家，在办公室。”蓉子清了清嗓子，以便让美帆子觉得自己很正常，可越是这样，越像是不正常，“绯山医生，你有事么？”虽然是询问，但是她明显是想结束这个电话。
是的，即使绯山医生有了不得的法律问题，也得押后再说。蓉子要等着武田或楯的电话，他们随时可能传来江利子的消息。
这么晚了，蓉子还呆在她的小办公室里。尽管已经疲倦得头痛如裂，可是她不想回家，没有江利子的那个屋子，不是她的家。
就在她想随便说几句话，不失礼貌地挂断绯山医生这个不合时宜的电话时，她听见绯山医生平时有些漫不经心的声音变得认真，迟疑着问：“呐，蓉子，你那个女孩子，失忆的那个，还跟你有来往么？”
“你说什么！”蓉子雾茫茫的头脑像是被一道霹雳点亮，眼前的迷茫瞬间被烧得一干二净，她陡声叫道，“江利子，你见过江利子？”
“对，我记得这个名字，是我们共同给她起的呢。”绯山医生回想起来，带着一点笑意，全然没想到这点笑意对于电话那头的蓉子简直拖沓得心焦，“可是病历卡上不是这个名字呢。”
“病历卡？你是说江利子在你那里？在医院？她是受伤了还是生病了？”蓉子的头脑迅速把绯山医生语焉不详的话语归纳总结出来。即便是在黯然神伤之时，她也依然是水野蓉子。
“是的，虽然登记的不是鸟居江利子这个名字，可是我记得她的长相。她是今天晚上送过来的，还在昏迷中。”
一个月前，蓉子来到过这里，那个时候，她拉着那个失忆了、还没有名字的少女，那个时而纯真如孩童，时而狡黠如妖精的少女，那时候她牵着她的手，还没有任何的感觉。
过了一个月，她爱上了她，可是原本牵着的手，却丢了。
蓉子看着那熟悉的医院大门，好像看到了那个时候两个年轻女人手牵手的背影，那个时候的她们，不知道这一个月会发生什么，不知道她们会相爱，会分离……
想到这里，蓉子陡然鼻酸，泪眼已经模糊。
“蓉子，这里，这里！”听到绯山医生的声音，蓉子硬生生忍住眼泪，看到年轻漂亮的女医生在向她挥手。
“你来之前我去脑科拜托了她的医生，询问了她的病情，还不顾医生的反对硬是看了她的脑部扫描结果，当然这是不合规定的，我也是被说了。但我可以告诉你，她的大脑没有受伤，只是……”绯山医生一边走，一边告诉蓉子她所知的情况。
听到江利子没有受伤，蓉子的心稍稍安定下来，可是绯山医生最好那句“只是”，还是让她的心再度提了起来：“只是什么？”
绯山美帆子放慢了脚步，带着点难以置信：“她其间醒来过一次，我去探望了她，她完全不认得我，我跟她说起你，她也……”她小心地看了蓉子一眼。她也是个聪明人，从蓉子关切非常的态度中，她看得出这两人可能不是那么简单。
蓉子一下子刷白了脸，她不由自主地揪住心口的衣襟，嘴唇颤了几下，才勉强说：“你的意思是……”
“她好像再度失忆了。她不记得你了。”
“绯山医生，耽误你这么久，我怎么好意思。”一句熟极而流的客套话，此时从蓉子的口中说出来，就像她干裂的嘴唇，没有了一丝的生气。
“怎么这么说呢？这不是朋友间应该的么？”从刚才起一直陪着蓉子的绯山美帆子连忙说。已经快一个小时了，蓉子呆呆地坐在那里，一句话都没说，好不容易挣扎出来的一句话，那样子比不说话还要糟糕。美帆子看着蓉子黯淡的脸色，欲言又止了好几次，还是忍不住说道：“蓉子，你……喜欢她，是不是？”
蓉子迟滞的眼神终于移到了美帆子的面上，可是下一秒，她毫不犹豫地说：“是，我喜欢她，我爱她。”
蓉子看到美帆子惊讶睁大的眼睛，又看到那双眼睛里流露出的感动和佩服。对于美帆子本人，尽管爱恋另一个女人已久，可是每次提及，都会用开玩笑的口吻来掩饰自己的深情。她万万没想到，冷静理智如水野蓉子，面对爱的时候，是如此的勇敢。
当“爱”字出口，看到美帆子的神情，蓉子却心酸悲苦得想哭，而更多的心酸悲苦却又让她欲哭无泪。她爱江利子，江利子也那么的爱她，可是现在她却发现，她们的爱源于江利子的失忆，而记忆再一次的崩溃，所有的爱也随之灰飞烟灭。
爱情多么美好，却原来不堪一击！
江利子，你不是说过爱无所不在，可以穿越时空，是无比强大的么？原来爱是如此脆弱，也许是一个脑细胞出了差错，一切便无可挽回。
难道自己当初拒绝江利子的话，却成为一个谶语，在她终于坠入爱河，这个谶语却从另一条暗河中爬起来，给了她致命的一击。
“可是你难道不知道，爱情离不开记忆，没有一个个美好的记忆画面，爱情从何谈起。你没有过去，又怎能奢谈未来。没有过去和未来的爱情，我无法接受。”那时候她狠心说过的话，本来应该已经淡忘，可是这个时候却历历在目，一字一句，甚至江利子那时眼睛里闪过的失望伤感，她也忘不掉。
这就是上天给水野蓉子的惩罚么？惩罚她那时深深地伤害了爱她的女人。要不为什么，江利子的记忆会再度丧失，而她的记忆却好得可恨？
“蓉子，我理解。如果惠也丧失记忆的话……”
“不一样，白石惠没有丧失记忆！”一句迁怒于人的话冲口而出。如此抢白一直帮助她关怀她的朋友，这不符合水野蓉子的本性。她太伤心了。
蓉子闭了闭眼，低声道：“对不起，我……”
“没什么。”美帆子宽容地拍了拍她的手背，“如果你还是那么理智，就不正常了。”她看着蓉子含着泪的眼睛，又担心地说，“可是，你准备怎么办？”
蓉子再度沉默，可是过了一会儿，她还是努力地挺直了腰身：“我要去找她。”
“可是她的确……”
“我知道，我不是不相信你。”蓉子打断美帆子，“无论如何，我要去找她。她是我的恋人，我要找她回来。”
水野蓉子是那样坚定勇敢的人，可是面对那扇普通的病房门，她像是在面对人生最大的难题。
她的爱人就在门背后，她渴望见到她。可是她害怕，害怕的是进去就发现，她还爱她，可是她已经不再爱她。
无可挽回地不爱她。
就在她的勇气让她再度抬起手，苍白的指节颤抖在空中，将落未落到门扇上，门开了。
看到那个人，蓉子吃了一惊。她立刻反应过来，眼前这个中年女人，一定和江利子有莫大的关系。因为除了眼瞳和头发的颜色不同，她们两人实在是像得要命。
“小姐你是？”那个中年女人礼貌地问道。她说日语也和江利子一样，语调轻柔，不带任何口音。
“您是江利子的……”蓉子收住了口，江利子这个名字，只是她失忆时的名字，随着记忆的散失，也不复存在了吧？
“鸟居江利子这个名字，在你失忆的这段时间内，你必须习惯。当然，如果你恢复记忆，这个名字也就失去了作用和价值，你也可以不必习惯。”蓉子又想起刚刚给她起这个名字的时候，她板着脸说的那段被江利子调侃为“貌似逻辑严密却全无意义”的话，果然再次应验了。
她当时说的话，如今竟然要付出千万倍的代价来还。
“江利子？啊，您是收留我女儿的那位小姐吧。”江利子的母亲恍然大悟，她显然也是个很聪明的女人，“因为我女儿的身体的缘故，我一直在照顾她，忘了及时向您道谢呢。”她侧身让开一条路，“您请进来吧。”
像是被人推着，又像是被无形的绳索束缚住脚步，蓉子急迫又艰难地迈开了步伐，可是无论如何，她还是走进了这间病房，第一眼就看到了躺在病床上的江利子。
蓉子居然发现，这是她第一次真正看到江利子的睡容。
她们认识这么久了，还没有真正相伴而眠。而每一天她醒来时，江利子一定先起床，为她做早餐了。
一直都是江利子在照顾她，关怀她，倾听她，江利子爱上水野蓉子，应该已经很久了吧。
江利子，我现在想要照顾你，关怀你，倾听你，你愿意么？愿意的话，就回来吧。灵魂和记忆，一同回来吧。
江利子的母亲看着对面泪流满面的年轻女人，突然柔声道：“我看得出来，你爱她。”
“诶？”蓉子猝不及防，也没想到江利子的母亲，会如此坦然而平静地说到女儿和自己，两个女人的爱情。
“我也爱过一个女人，所以我看得出来。我说的对么？”不知怎么的，她对这个陌生的女孩子很有好感，居然第一次见面，就说出了自己多年前的爱情往事。也许是因为她是Sam的母亲，心灵有太多的相通之处，怎么也不会讨厌女儿一见钟情的女孩。
“是的，我爱她。”
江利子的母亲笑了：“你是个很不错的女孩子，我也看得出。”她叹了口气，好像也在遗憾女儿的突然失忆，可能会错失这么好的恋人，“你想知道她真正的名字么？”
“不……”
这意外的拒绝让江利子的母亲扬起了眉头，可是她又善解人意地点点头：“我明白了。”
作为爱情的过来人，也许她真的明白。蓉子不想知道江利子的真实姓名，是因为那心里残存的一点希望，如果不知道，江利子还是江利子，只要她还叫鸟居江利子，她就是只属于水野蓉子的恋人。
“很抱歉，我女儿失忆了，至于原因，找到她的人也没有向我说清楚。不过也许见到水野小姐你，她会想起来什么也未可知。”江利子的母亲低头看了看似乎要从昏睡中醒来的江利子，“她很快就要醒了，你们见见面吧。”她俯身亲了亲江利子的额头，就要抽身离开，把这个空间留给这对恋人。
“您……夫人……”蓉子不知道怎么称呼，“请不要离开，我……我……”她挣扎了再三，终于带着一种羞耻感开口了，“我不敢……”
“你是说，你不敢面对她，怕她认不出你？”
“是。”
江利子的母亲看着这个满眼泪水，脸上带着痛苦的红晕的女孩子，那种因深情带来的懦弱和畏惧让她感动了，她叹息一声，道：“好的，作为你恋人的母亲，我想我知道该怎么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