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
夜一站在门口望着屋里坐着的白衣女子，愣愣地眨了眨眼睛。
“嗯……如果没有猜错的话，你应该就是之前演奏的那位——”夜一停下话头皱眉回想了一阵子，还是记不起来那个男人在表演前介绍时的华丽辞藻中夹杂着说出口过的名字……
哼！反正这也怪不了她，没事她记这些干嘛？就算要记，厅堂里的那些客人多半记住的也只会是那位跳舞的女子吧！
……虽然她夜一也同样不记得另外一位舞姬的名字就是了。
“陵游。”看出了夜一并不知晓自己的名字，女子开了口自报家门，只是说话时神色冷漠语气淡然。
夜一不禁挑眉一笑：也不知道这次出来是哪里不对劲，遇见的歌姬舞姬琴师个个都如此傲气。而本来在**之中，这般惜字如金并且是真正的用着全不讨好客人的姿态的女子，该是不多见的。
耸了耸肩，夜一朗声道：“那么，不知陵游姑娘找我所为何事？”
淡淡扫了夜一一眼，陵游也不起身，只看着面前的坐垫，伸手做了一个请的姿势。
微微叹了口气，夜一几步进入屋内。
在她身后，燕燕躬着身子悄然合上门扉，只在最后缓缓闭合的门缝间看着夜一的背影，留下了一个略有深意的翩然巧笑。
并未如对方所指的在古琴前落座，夜一找了个不远不近的距离，在屋子里的椅子上坐下了。回头望了眼合上的房门，夜一不甚在意地耸了耸肩，拿起一旁矮桌上放着的茶壶，自己倒了一杯茶水，悠悠然喝了一口。
看着夜一泰然自若全不把自己当客人的样子，陵游略感无奈地摇了摇头。也不勉强对方是否坐在自己指定的位置，只抬手起了个调，然后就旁若无人地弹奏了起来。
椅子上的夜一对此全不在意地继续饮着茶——看这位陵游姑娘的姿态以及她对于用韵律表达情感的熟稔程度，再加上能被选中在这等大阵仗中为楼内女子伴奏的事实，应该也是古琴大家。琴艺到达这种地步的琴师总不可能什么都不图地免费为自己弹琴吧，眼下这般恐怕也只是预付“订金”了。
喝了几口夜一就放下了手里的杯子，然后微微皱起了眉，哭丧着脸暗自叹道：这到底是什么茶啊？！也未免太苦了一些。还不如直接给我上酒咧……
燕燕在房门外站了一会儿才转身离开，带着叹息的目光在转身时已经回复平静。摇了摇头，她迈步往回走。
回去的路上撞见了低着头向她走过来的莺莺，她轻声唤了一句“姐姐”后，对方才抬起头看了她一眼，虽是冷清的神色，但对方的脸上却带了一丝怅然若失的黯淡。
她不由得愣了愣，蹙眉，压低了声音，不可思议地问道：“姐姐该不会是……真的喜欢上那小子了吧？”她可一点儿也不觉得那个软弱无力的少年有哪里好了，在她心里，那人就是摆明了压根配不上自家姐姐的。
无奈地看着燕燕，莺莺苦笑着：“我说过了，那是不可能的。”
燕燕显然不信，揪着这个问题不放：“那姐姐为何如此……若是像往常做做样子的话也早该收了，怎可能在独自一人时还露出这种表情来？”
莺莺看着燕燕，一时竟也不知该如何反驳。
……
就在不久之前，在和燕燕以及那位大少爷分开之后，她怀里沉沉睡去的少年突然动了动身子，然后轻轻吸了口气，抬起一只手痛苦地按住了额头。
她惊愕地停住了脚步，不敢相信这个孩子这么快就醒过来了。
扶着少年的身子，她试探性地轻唤：“公子？”
对方下意识地应了一句什么，字句含糊她没有听清，只是语气听来很是疑惑，随后抬头看过来的眼神里也是不甚清明的样子。
她于是才松了口气，重新虚抱着对方，一边不太自然地跌撞着往前走，一边轻声安抚道：“公子不必担心，妾身这就带您去房间里休息。”
少年点了点头，安静地顺着她的牵引迷迷糊糊地前行着。
然后，似乎察觉到了她的僵硬和尴尬，对方支起身子和她稍稍拉开了一点距离，努力维持着姿势自己站稳了，不再像昏睡时那样将重量压在她身上地，默默前进着。
她微微愣了愣，这才反应过来自己此次的失常：且不说对方明明就是女子，就算是搀扶一般醉酒的男子，她也从未如此刻意地保持距离，并且在触碰对方时甚至紧张到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过。
她不明白，自己怎么会这么的……
“只是想到以后大概就不会再见面了，所以有些不舍吧。”最终，她这样回答。
燕燕怀疑地看着莺莺，在对方说完那一句便低下头继续前行之后，才缓缓地跟了上去，嘴里小声地絮絮道：“嘴硬！少骗人了，我才不信呢！……不过也真是搞不懂，姐姐怎么会喜欢那样百无一用的白面书生？听过的故事里那些懦弱的负心薄情郎有多少是这个样子的你又不是不知道。非要说的话，我还是觉得另一位大少爷看起来更加有魄力值得托付一些呢……”
走在前面的莺莺闻言微不可查地摇了摇头：自己的妹妹还是太过年轻了，没能觉出来说书人的段子中那些男子与今日这位少年的本质区别。今日这位少年……性子内敛谦和不说，先前用膳时对于燕燕不断灌酒的举动虽然并不喜欢却也没有表现出来，还顺着她的意思一杯杯喝下去，应该也是因为察觉到了她们姐妹二人的为难之处，所以才不动声色地勉强为之。并且席间的一举一动也很是温文有礼，对于她们这些沦落风尘的女子没有丝毫的蔑视或者怜悯，只是以平等的目光看待她们。最后，在意识都不太清明的时候，还能发现自己的僵硬，明明醉酒之后昏昏沉沉头痛欲裂该是非常难受的，却还强撑着给自己留出一些空隙，尽力缓解自己的不适……
与那些自私凉薄的负心男子不同，这位少年，是一个非常善良并且干净的孩子。
一直以来，在这等风月之地，有钱的公子哥儿自是来来往往为数众多，其中有风度有涵养的男子也绝非没有遇到过，只不过他们向来身娇肉贵，即便并非刻意，也总是有一份与生俱来的傲慢，看人的时候多少带了几丝轻蔑，就算努力做出亲和的样子，但是那种距离感是始终甩不掉的。
所以像今日这般，在一个从未见过的陌生人身上真切地感受到对方所给与的，朋友似的尊重与体贴，是有史以来的头一遭。
只可惜……那人居然是名女子。
……又或者，正因为是女子，才能如此敏感细腻，温柔含蓄。
也许，从一开始就忍不住希望对方是男子并且下意识地以对待男子的态度对待那位少年的自己，的确是……喜欢上她了。
一念及此，莺莺便忍不住地苦笑了起来。
她好像突然有点明白，为什么无论是陵游姑娘，还是鹿耳小姐，都会对明明是女儿之身的对方如此执着了。
也终于能够理解，为什么自己会对仅仅只有几面之缘外加一次解围之机的陵游姑娘如此慷慨大方地出手相助了。
并且还会如此由衷地希望着，她们两人，以及那位少年，都能够，得到一个圆满的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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