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一、

在静谧夜间依旧亮着烛火的房间里传出悠扬的琴音，那是毫无间断的绵长乐声。

坐在一旁的公子歪着身子斜靠在座椅上，双眼定定地盯着琴师的修长指尖，一动不动的样子，似乎是非常认真的在倾听……但是只要仔细一看，就会很轻易地发现那人的双眸正泛出一层茫然之色，视线也是一片松散没有焦距，眼神空洞神情木然——没错，那人貌似……只是在发呆而已。

想来能够在正弹奏着美妙乐曲的古琴大家面前如此光明正大的发呆的人，前无古人以后不知道会不会有来者，反正到现在为止，的确是只有夜一一个了。

只是不知道向来精明又心思细密（虽然表面上看起来只是个不务正业的十足的纨绔子弟）的夜一，此刻心里到底都在想些什么就是了。

而另一边，坐在房内正中位置的女子只是专注地弹奏着，也并不去管唯一的观众到底有没有在听……

眨了眨眼睛，回过神来的夜一看了眼面前岿然不动的陵游，默默地叹了口气。

好吧，算她之前低估了对方的琴技与感染力。只是这样听着，对方便居然，真的能让她莫名地失了神。

……若不是因为她向来对过去的东西没有丝毫留恋，只怕当下，还真的会被这家伙的琴音给带了去。

不过，刚才的那种感觉……像是从很辽阔遥远的地方归来，又像是从很深沉寂静的梦中惊醒，更像是从很冰冷虚无的怀抱挣脱。唯一记得的，只有窗边随风摇曳的白色花朵，和某个干净而又羞涩，却又已经模糊了的，淡淡笑容。

所有这些，倒是与她记忆里的、让她想忙不迭地逃离的曾经，不太一样，也、并不讨厌呢。

摇了摇头，已经回味完毕的夜一见陵游依旧自顾自地弹奏着，便竖起右手撑着下巴，无奈地翻了个白眼。

饮茶听曲？这种附庸风雅的事情可不是她夜一的路子，说不定小蜜蜂还对这种东西更感兴趣一些呢……

话又说回来，也不知道莺莺把小蜜蜂带去哪儿了。

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夜一起身向房门走去。

琴声停了下来。

“请留步。”清冷的声音代替了琴音，女子淡淡吐出阻拦的话语，随后睁开了双眼，清澈的眼眸牢牢盯着夜一。

“我还以为你并不在意咧。”夜一大喇喇地道了一句，才停下脚步转回身子：“直说吧，到底找我什么事？”她可没那个闲工夫浪费时间陪别人打太极。

陵游垂眸，直直地看着自己双手按住的古琴，沉默了很久才道：“无事。”

夜一撇了撇嘴：这家伙，还嘴硬！既然如此……“那你慢慢弹吧，不过，恕我不奉陪了~”

“等等！”陵游一贯淡漠的声音里现出一丝焦急，见夜一扬了扬眉，才咬牙低声道：“公子没有猜错，陵游的确有所求。”

夜一在原处站定，双手抱肩，也不接话，只饶有兴趣地盯着白衣女子。

陵游看着夜一似笑非笑的神情，垂眸轻声道：“其实这事于公子而言倒也不难，公子只需在此停留一晚便可。”

夜一沉思了一会儿，然后面露疑惑地道：“这就是你们留客的新方法么？”

“……不！是！”额上青筋微微一跳，陵游压抑着怒气，咬牙否认。

轻笑了一声，夜一看着对方被自己激怒的样子，却是满意地点了点头：这下终于退去了不食人间烟火的姿态，稍微有了点“人”的样子了~

耸了耸肩，夜一缓缓附和道：“我想也不是，身为此等地方的红人，手段定然不会如此……拙劣。”最后两字夹带着不怀好意的低笑，是明显的调侃之意。

陵游摇了摇头：“我不是楼中人。”平淡的语气中竟透出一丝哀伤。

虽然也不是完全没有猜到，但对方对于被说成是**女子一事平静以对并且全无抵触的态度还是让夜一多少有点意外，她本以为这类傲然孤高的女子该是对于这种“侮辱”深恶痛绝的呢……不过既然不是，那就该是好事啊，为什么这家伙说起此事来还一副悲痛欲绝的样子？

看着对方安静垂眸的样子，夜一一时沉默了。

等了一会儿，夜一突然想起什么地皱了眉，收起了脸上嬉笑的神色，冷冷道：“你们把我家小公子弄去哪了？！”语气里多了一丝急切的意味。

——既然陵游并无其他所求，那便意味着对方是真的只想让自己在这乖乖呆上一晚。但是这样做明显对陵游是没有任何好处的……那就是说，正戏不在她夜一身上。

听出了夜一声音里的寒意，陵游抬头看了对方一眼。视线交汇的那一刻，她看见了对方平静的眼眸中深邃的警惕和隐隐的担忧；同样的，夜一也在她的眼中看见了坚定的守护之念和固执的约束之意。

深吸了一口气，陵游收回目光，忽略掉对方身上凛冽杀气所带来的压迫感，面色如常地伸手相邀，指了指面前的位置。

看着陵游淡然的姿态，夜一挑了挑眉，沉默地在对方指定的位子上坐下了。

“我知道与你一同前来的那位小少爷并不是什么‘公子’，而是一名女子。”待夜一落座，陵游才淡淡地开了口。

夜一看了眼陵游淡漠的神情，对于对方的话语只是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如果没有猜错的话，你们……该是一对情侣。”陵游如此说着，同时小心地观察着夜一的神色，试图以此肯定自己的判断。

察觉到陵游小心翼翼的探视目光中的犹疑和不确定，夜一神情未变，只是在听见对方的那一个定论之时加深了嘴角的笑意。

“其实今夜是鹿耳的首次留客……所以，我想你在看了今晚的演出之后，不难理解我为何要借你的……小公子一用了吧？”陵游叹了口气，缓缓地解说道。

虽然陵游承认小蜜蜂是“自己的”的这一点让夜一很是满意，但是对方“借来一用”的这个说法还是让夜一轻微的有点不爽：“且不说我家那只到底是不是女子这一点你压根就不敢确信，就算她真的是女子，你又凭什么相信她不会对你的……那位大美人……做什么……”磕磕绊绊地说到此处，即使厚脸皮如夜一也实在是扯不下去了——以自家小蜜蜂那纯良无害的性子，别说她会对别人怎么样了，要别人不对她动手动脚都已经很难得了！

咳嗽了一声，夜一换上了一副淫邪的轻佻面容，改口道：“不过我看你倒也是姿色不俗，如此放心大胆地和我这样一个陌生‘男子’共处一晚，就不怕我对你做什么吗？”嗯……果然还是这样说要理所当然也理直气壮得多！

听见夜一这样说，陵游却是微微地笑了。

“你不会。”她淡淡道，只是这一次的语气倒是肯定了许多。

“为什么？”夜一继续加大了脸上表情的邪恶程度，显然还没有放弃威吓对方的念头。

“因为你心里已经有喜欢的人了。”陵游浅笑着道，然后在夜一故作奸诈的神色下略带无奈地轻轻叹了口气。

“少自以为是了，”夜一冷哼一声，站了起来：“就算你说的没错，也不代表我会就这样帮助你们。实话告诉你，我可没有那么好心去做这种无聊的事情。”

“如果……是那位小‘公子’，我想她会愿意的。”陵游清冷的声音里，带了一丝恳求的意味。

夜一皱着眉，停下了脚步。

“拜托你。”陵游固执地请求着。

沉默了半响，权衡过利弊的夜一回过头，正要冷言冷语地拒绝，却被对方的举动惊得一时愣住了。

在她身后，陵游已经从古琴边离开，几步行至夜一背后，然后屈膝，跪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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