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片白色的世界，天地间只有一种纯净的颜色。
在这片冰雪的世界，所有生物都被打上了迟缓的印记，他们的身子被寒气日复一日地扫荡，他们喷吐的气息在离开温热的身子后的霎那便失去了温度。
在这片苍茫的大地上，有一只受了重伤的烛九阴。
它是一只人面蛇身的妖怪，腹部微微隆起，仅剩一截的尾巴上有一道极为明显的抓伤。它厚重的眼皮紧闭，硕大的身子此刻死气沉沉，仿佛什么都无法再让它活动起来。
是的，无人能抵抗寒冷与睡魔的侵蚀。这片寒冷的大地对于濒死的生物而言，就是堕入轮回的催化剂吧。
嗒，嗒。
就在烛九阴陷入那永恒的睡眠的前一瞬间，有人打扰了它的歇息。
“您是……神明大人吗？”
没有睁开眼，烛九阴回道。
“不是，我是巫族烛九阴。”
“您快要死了吗？”
“是的，所以我才来这里歇息一阵。”
“是不是只要您的双眼一直这么闭着，您就会一直睡下去呢？”
“是的。”
“那么在您歇息的这段时间，我就来照顾您吧。”
女子温和而带着明快的声音响在烛九阴的耳中。
它睁开了眼，看着这第一个说要侍奉它的侍从。
“好。”
人类祈愿，并献上祭品，神灵就会回复。
为了回应侍从的愿望，它现在还不能死。
烛九阴活了下来。
它成了女子的部落的守护神。
女子是这个小小部落的族长，不管是在白天，还是在黑夜，都会出现在烛九阴的身旁。
“您为什么不闭上眼睛呢？”
“因为我一旦闭上眼睛，白天便会变回黑夜。”
“为何大人您从不吃贡品，也不会睡觉呢？”
“吃食与睡眠都需要呼吸的辅佐，我不需呼吸。”
“大人，跟我们部落的猎人出去走走吧，您一直在这，不会冷吗？”
“不会。”
转眼间，已经过了无数岁月。
昔日温婉的女子已经化作尘土，新的一轮生命再次发芽。
“烛九阴大人，我是今任族长，以后会一直过来侍奉您。”
“你的母亲呢？”
“她已经安详地步入轮回。人类的生命是很短暂的，烛九阴大人。”
日日夜夜的替换，太阳不断地升起落下，烛九阴一直呆在原地，过一小段时间便会睁开一只眼睛，看看自己新的侍从，然后在人们的要求下，再次合上眼睛。
烛九阴从来不缺陪伴的人，只是陪伴在它身边的人的身影总是在不断地变换，从年轻到衰老，从熟悉的面孔到崭新的面孔。
这么多年来，烛九阴真正用自己眼睛见证并陪伴过的，只有最开始，把它从死亡边缘拯救回来的第一任族长。
烛九阴是不会老去的，在它身上，唯一能证明时光流逝的，只有那不断变大的腹部，以及伤势日渐修复的长尾。
上一轮的陪伴者已经死去，烛九阴不知何时开始，已经习惯默默期待着下一轮陪伴者的到来。
神是不会多语的，除了在回应人们内心的时候。
习惯了每一任陪伴者，或用笑容或用严肃的面庞与自己进行简短的沟通，烛九阴在无尽的岁月里，咀嚼着自己与他们之间所有的对话，惜字如金。
“烛九阴！你霸占这一条灵脉已经太久了，部落的气运已经被你压榨的近乎一丝不剩，你还想要在这里待上多久？”
终于，部落的人民背叛了他们的神明。
烛九阴无话可言。
北风呼啸，拍打着烛九阴尾部上的鳞片。曾经只剩短短一截的尾巴，现在已经近乎恢复成了原来的样子。
同时，它腹部的隆起也明显地出现在人们的眼中。
烛九阴腹中的孩子需要大量的营养，每日每夜都如同一个残忍的掠夺者，将这片土地原本的兴盛吃的一干二净。
原本欣欣向荣的部落，近些年已经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开始衰落。
“父亲大人一直对我说，您是我族的神！我们需要尊敬您！将部落最好的都献给您！可是你看看，我们这么多年的奉献，我们这么多年的牺牲，我们甚至将自己的姿态降低到连尘土都不如，但你回报了我们什么！”
烛九阴开始焦躁，它的眼皮微微颤动，似乎随时想要睁开。
“烛九阴！回话啊！烛九阴！”
为什么，怎么办，只有这样的对话，它才连记住都不愿意啊。
烛九阴与部落的战争持续了七个极昼。
最终，烛九阴被打入地底，人们取出它腹中的孩子，将那未成型的胎儿生吞活食，获得了烛九阴的神力，但也同时变成了半人半蛇。
又过了很长的一段时间。
久到人们已经忘了自己最初的信仰。
久到烛九阴重新返回了地面。
它的双眸中盛满了无法言说的愤怒。
神诅咒着一切，眼中的恶意疯狂地弥漫。那是一个失去了亲生骨肉的，父母的眼神。
只要烛九阴愿意，无人能承受它的怒火。
“您是……神明大人？”
一个稚嫩的声音响在了烛九阴的耳侧。
烛九阴转身看去。
那是一个，人身蛇尾的孩子。
“你是……我的孩子。”
烛九阴喃喃道。
它凑到那个孩子面前，应该是想要仔细端详孩子的面庞，以至于它忘记了一切，睁开了这近千年，都从未睁开的左眼。
左眼即“阴眼”，烛九阴的阴眼连接着地狱，只要被它看上一眼，就会被恶鬼附身，受心中的恶念驱使，最终变成人头蛇身的怪物。
但是，孩子身上什么都没有发生。
他歪着头，清澈的眼睛睁着，对着烛九阴微微笑着。
就像昔日所有陪伴在它身边的那些人一般。
“神明大人，您看，我有尾巴，你也有尾巴。部落里的大家都有尾巴。不如我们都来侍奉您怎么样？”
孩子轻快的声音抚平了烛九阴心中所有的伤痛。
“好。”
烛九阴的语气十分平和，它伸出手，摸了摸孩子毛茸茸的脑袋。
然后，孩子眼睁睁看着烛九阴化作了一颗巨大的，快速耸起的青铜古树，取代了它原本站立的位置。
“你们都是我的后裔。日后，你与你的族人，只要用鲜血浇灌这棵树，我便能收到你们的心意，并给予你们祝福。”
烛九阴淡淡的声音响在了孩子的脑海。
“我要休息了，你们若是有空，便来这棵树底下陪陪我吧。”
“嗯……嗯！那是当然！神明大人！”
孩子目瞪口呆，连忙点头。
“我马上就会成为族长，然后叫大家来陪您的！您一定一定不会感到寂寞的！”
“我叫烛九阴。”
烛九阴留下的最后一句话十分小声，随即立马消散在了空中。
这个世界上，少了一个叫烛九阴的巫族，多了一颗守护着一个无名部落的青铜大树。
这个部落下的灵脉每日每夜都被青铜大树用自身的灵力浇灌着，成长的十分茁壮，也让这个部落变得越来越兴旺。
时光匆匆，在这片银白的大地上印下了自己驻足的痕迹。
渐渐的，部落的人们安于现状，他们开始遗忘了神明的庇佑，也失去了对信仰的忠实。负责信仰仪式的人开始对青铜大树怠慢了起来，贡品渐渐减少。大人们在教育孩子的时候，开始忽略神明的存在。原本是孩子玩耍乐园的青铜古树，现在一片寂寥，毫无人气。直到最后的最后，已经没有人会想去大树下，跪下真心祈祷，或是一脸开心地讲述着自己的生活。
青桐大树没有了鲜血的浇灌，没有了后代的陪伴，孤零零地站在原地，日复一日，不求回报地用自己的生命力滋润这一片土地，维持着土地的生机。缺少了人们的信赖，失去了最后侍从的神开始变得干枯而衰败。
最后，这个世界上，烛九阴这个存在，被彻底地抛弃以及遗忘。
只剩下它的血脉，还在那寒冷偏僻的北地，在那逐渐枯竭的灵脉之上，挣扎着，艰难地生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