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冬日清晨阳光与薯蓣馒头。
直到身边友人同事起来,园田海未才恍然明白那种口感上微妙的落差从何而来。“呐,是园田上回拿来的和果子比较好吃对吧?”“这个太腻了啦。卖相也不好看。”“春分要发的果子和山中说换一家订吧?园田,你拿来的那个是哪家的来着?”沾着一层片栗粉的手指点着她。和见到的一样,海未捏着迷你豆大福的手指上也沾上过多的粉末,因为表皮很干,内里的红豆陷却加了过多猪油,她不得不大口饮下半杯茶水来解腻。
不好吃——总之就是这种感觉,然后她想起自己有一段时间没有见过穗乃果了。上一次见面是在大约一个半月前。过完年事务又开始繁忙起来,哪里都是,警局也不例外,倒不如说堆积在桌头的案子似乎从来也不见少下去过。和以前上学每天都会照面时候不一样,她不觉得一个月没有联系就代表和友人的关系疏远了,切实感觉到‘已经过了一个多月’,是只有回忆或是看到日历时才会有的概念。“一家叫‘穗村’的点心店。朋友家是做和果子的。”她一面回答,走去饮水机旁重新接了一杯水。
去年的圣诞节,穗乃果从工作了一年的杂志社辞退,由于工作的问题,和家里也吵了一架,冒冒失失地只背着个双肩包就投奔到海未的公寓离家出走,穿着单薄的衣服,吸着鼻水立在门口,一副‘你不收我的话就没地方可去了哦’的可怜相。虽然是个麻烦的存在,但不可以丢着不管,和以往的哪次都一样,默默叹息后就拎回去照顾。像捡到路边的弃犬,倘若哪一天回家真的在电线杆旁的橘子箱里见到无家可归的小狗,海未想自己肯定也会于心不忍而捡回家饲养吧。好在这只橙毛的狗狗寄居是暂时的,圣诞节后,心情平复下来的穗乃果回去了自己家。几次因为担心想问下她有没有找到新工作,但都被自己这边的烦琐事打断,好不容易想起来,打过去电话,回应自己的是和平时一致的爽朗阳光声音。‘很好哦。’听到这么有活力,海未也就放心了。看来工作是已经有着落了。差不多就是一个半月前,穗乃果突然提着好几个纸袋上门,里面装的都是各式各样的和果子,说是请海未拿到警局让同事尝尝,晚上她打来电话询问感想,‘很好吃’,海未说,‘是吗,那就好’。穗乃果透过听筒传来的声音似乎很开心。
“园田,还剩一个大福,要不要?”“啊。”“我晚上要去外面吃西餐,吃不下啦。”“那我吃掉吧。”“谢啦。”晚上要加班,她已经打算吃放在办公桌储物柜里的泡面,近几年来泡面的量越来越少,连女孩子的她有时都嫌一包的分量不够。海未伸手接过同事递来的大福,她其实很喜欢吃和式点心的,但咬下去唇齿接触到黏腻的糯米和红豆馅时,还是皱起眉头。
日子一天天推移。办公桌上的台历一页页被扯去。园田海未从小到大都生活在古风气息很重的家庭,撕下一页日历就等同于过去一天,每当撕到星期五,假日临近的喜悦几乎经由薄薄的纸张化为实体。现在虽然不会像以前那般孩子气,但这已经保存为一种习惯,她的桌上依旧摆放着可撕式台历。新一年的台历,纸张上的黑色油墨数字印着‘20’。进入到一月,天气貌似比十二月份时候更为寒冷。警局内的员工也抵御不住寒冬的侵蚀在办公室里用上了电暖炉,白天还经常有领导巡视,把犯瞌睡的同事给打醒,但到了加班时间,只剩下当日值班警员还留在局里。外面的天色早已暗去,窗户关得严实,门扉只开了一条小缝。电暖炉送出的热风驱散腿脚寒意,徐徐暖风伴随呼呼的白噪音,就连个性严肃的海未也忍不住昏昏欲睡。她把钢笔扣盒上笔帽,要处理的文件推到一边,大脑里的勤劳小人催促她最好到外面吹点冷风冻得清醒点,懒惰的那方则是让脚底生根,圈在暖洋洋的房间里动弹不得。毕竟不是圣人…想想那些堆积的工作,不论谁做也好,怎么都做不到头,她便懒散起来。明天就是周末了,再者说,偶尔打个瞌睡也并不是罪大恶极的坏事对吧。温暖得有点过分的瞌睡氛围,视野渐渐狭小而迷离,硬邦邦的桌子稍微有些硌人,她将脑袋枕在自己的手臂上。海未不由开始怀念起和现在的气温相近的那天夜晚——怀抱另一个人的触感比坚硬的木桌要好的多。比起那黏牙甜腻的豆大福,也要好的多。还有蜻蜓点水般的亲吻。她没有去细想那其中的含义,只不过近来海未的梦中总是会出现穗乃果,凭借零散的记忆回忆一下的话,在梦里也都只是很普通的日常而已,不过她也很满意,因为现实中两人在一块活动的时间算不上非常久。因此,当迷迷糊糊从睡梦中醒过来,先一步意识到的是梦不是因为坐在自己身旁的是穗乃果,而是梦里两人在骑着双人自行车在田地间驰骋,现实中自己其实是坐在办公室加班。当然了,自行车和穗乃果,两样都不是这个时间点会存在自己办公室的事物。按理来说是如此。自行车随着梦像破碎泡泡那样消失了,穗乃果却还在。未清醒的大脑花了比平时更多的时间来处理这个问题。
“…咦…诶?…穗乃果?”“在工作吗?”“是的…不、怎么说,也不是…”趴在桌上睡觉怎么也不好算是在工作吧,海未半路改口。意识到自己加班期间打瞌睡被穗乃果看到,她有点羞赧地别过头。“要喝水吗?”“嗯?啊,谢谢。”空气干燥,刚睡醒的她觉得口渴,拧开自己的保温杯抿了几口茶水润喉,递过去问穗乃果。“穗乃果为什么会来这边?”定睛看的话,穗乃果的穿着比日常时候要正式许多,还在加班的海未穿的是秋季藏青色的制服,穗乃果却也穿得和自己差不多,头发没有扎起来,披散在肩头,还画过淡妆……稳重的不像是她所知的那个穗乃果。“谈生意啦…”海未一时没有听明白。解释了才得知,原来山中翻到了上回海未拿来的果子包装盒,在上面找到了电话号码,打电话过去询问订购事宜。海未吃习惯了穗村饼屋的点心,那个电话就相当于穗乃果家的电话,以至于从来没有和金钱相连接的意识,当然了,她也没有发现包装盒上印的电话变过了,那是后来才发觉的事情。“因为海未拿到单位来才能做成这单生意,谢谢你。”坐在椅子上的穗乃果突然郑重其事地鞠躬,面对如此成年人方式的道谢,惊讶欣喜之余也感到些许‘有什么东西被践踏过去了’的不适,那个‘东西’不是出自自己,而是穗乃果身上,不知道该如何说……和书里有时会出现的,‘战争车轮碾碎平民普通却又幸福的生活’,虽说不是那么过头,却相似描述的感受。她并不怎么乐意看到穗乃果变成这样,海未更喜欢天真又几分幼稚的她。这样的想法只持续了几秒——穗乃果的个性没有理由要被她所左右。海未发现任性的其实是自己。“加班到几点呀?”“十一点。”“好辛苦。”“没有,只是这样坐着。反正在家也一样。”没有巡逻的话就是在单位处理事务……都差不多,要么是办公室,要么是车上。“诶——”穗乃果发出意义不明的低呼,低下头去玩手机。海未看了眼手表,九点半。穗乃果好像没有要离开的意思。想说‘你要不要先回去’,但话到嘴边,那种赶人似的话语又不是很想说出口。两人就在这样古怪寡言的氛围中,穗乃果刷着推特,海未装模作样地处理文件,如坐针毡(至少海未那边是这样)。坐到十一点。
屋外很冷。换回便衣的海未站在警局门口,先前在空调房里的睡意已经一扫而空,呵出的热气在眼镜上凝结成白雾。据说下雪是要先吸收低温才能凝成雪花降下来,按理说是比化雪时候要暖和一点,不过细小的冰晶落在肩头,无论从触觉还是视觉上来看还是分外寒冷。“……阿嚏!”但视野里看起来最冷的物件,好像还是穗乃果。抱着胳膊打抖,上牙与下牙咔哒哒哒哒地颤个不停,也难怪的,坐到自己办公室时候穗乃果就已经是‘看起来很冷’的装束。“你怎么不多穿点。”“出来时候就、”她吸了吸鼻子,“这么冷了。”“那还不穿啊。”她似乎刚才只是停顿,并没有说完,她把快淌出来的清水又吸回去。“懒(得折回去再加一件)。”“哦。”海未听的懂,于是无奈又理解地点点头。
天空飘落下雪花,距离警署不远的地方即能见到隅田川的河流,身着灰色羽绒服,打着伞的海未和冻得缩成一团的穗乃果站在街边,一辆辆轿车从身边飞速驶过。过于淡定的海未让人联想到宫崎骏动画里那只面无表情的龙猫。大约五分钟后,有出租车在海未面前停下。“上车吧。”,她说。老实讲,海未对穗乃果这种自作自受的穿衣方式其实不抱任何同情,而且即使没开空调,密闭的车里还是比外面暖和不少,只是在安安静静的出租车上,穗乃果实在是很吵人就是了。
“现在还很冷吗?”她向边上的人搭话。“嗯。”小小的一会她还缓不过来吧。海未近乎于是习惯性地叹了口气。刻意把外套脱掉太做作了,隔着羽绒服抱又好像没什么效力。犹豫了下,海未拉开羽绒衣拉链,把一旁的穗乃果裹进怀里。……觉得这样反而更奇怪是几秒后才发觉的事。不知是有意无意的,司机把后视镜调了方向,还打开了CD机,过时的摇滚曲目在车厢里响起来显得很尴尬。也不是什么让人误会的事吧……问心无愧的海未没有理会,将视线投向飘着雪的窗外。穗屋离这边很远,开车的话差不多要半小时以上的车程,路费自然也就贵了,比起这个,海未还是更担心穗乃果会把鼻涕蹭到自己毛衣上。
“啊,那个、”差不多钻了有一分钟,怀里的穗乃果松鼠出洞般抬起头。“能不能开到本所那边?”“诶?”这回轮到海未疑惑。因为穗乃果报的并不是自己所熟知的地址。
下车是大约二十分钟后的事。“…这样。已经搬家了啊。”“总是赖在家里老妈也要不爽的嘛。”穗乃果说道。海未踢起地上的一块石子。本来穗乃果的家是比她家要更远的,在小区门口跳下后可以让司机直接把穗乃果载到家里。但现在她下车的地方看起来实在是很荒凉,空荡荡的街头几乎没有行人,路灯也明一盏亮一盏,海未放心不下,也跟着在这里下车。万一遇到恶性抢劫事件之类还能应付一下,高中穗乃果修习过剑术,但毕竟不像自己是世家,到现在早就都荒废光了。因为是严冬而且很晚的关系,这样的地方看起来尤其危险,巡逻时间也需特别注意。“到了哦。”她正如此想着,走在前面的穗乃果停下脚步。海未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因为视野里没有看起来像公寓楼的地方。“哪?”“就这间。”自己面对的地方,与其说是住宅,不如说是店面吧。方块灰色水泥建筑的后门。和熟悉的穗乃果家,那间穗村饼屋的后院不同,这边的后门没有任何缓冲,突兀地连接着道路,水泥砌成的屋子难以看出人情味。“住这边?”“将就一下啦。”穗乃果打开门邀请她进屋。除开门面和工作区,剩下的活动空间只有几叠大小。如她的习性也如海未的预料那样,到处堆置着东西,像个松鼠越冬的树洞。熟知小窝构造的穗乃果顷刻就跑不见了,海未环视四周,扫出一块能让自己落脚的榻榻米席地坐下。清冷的空气里残留着一点甜食香气,她忍不住伸出舌头,去触碰那极其微量的糖。
“海未,有热水哦。”“啊。”穗乃果突然从门框冒出头来,她连忙窘迫地收回舌尖。“肚子饿不饿?”“还好。”“那先去洗澡?”“唔。”要住这里吗?“……是明天有什么事情吗?”“不,没有。明天休息。”“今天住这吧。”“好。”不知不觉就答应下来。在浴缸泡澡的海未回想一下,可能是因为自己犹豫时候,穗乃果的表情显得有点失落的关系。
‘海未你太宠穗乃果了。……以前希好像有这么说过。本人倒是觉得如果放着不管,会给人添麻烦吧。大概,也许,就是因为这个原因而已。她把毛巾叠成方块,覆在额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