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他手中的钢钗越舞越快,带得周围飞沙走石,将姜兰亭和赵丹清死死护住眼睛。
白定秀不敢再轻视箕土郎,手中欢宜绫甩成道白团,空中八个厉煞齐齐向箕土郎冲杀而去。
箕土郎身边的雪花不降反升,空气都在震颤,大喝一声:“箕土郎!”
闻此言,白定秀脸色大变。
只见箕土郎头顶黄光炸开,在空中迅速凝聚成一头丈高的陵鲤!它双眼金光射出来,一条长舌塌拉在嘴边,上面的黏液滴到地上,顿时烧出一个个小窟窿,冒着刺鼻的烟。箕土郎如老僧入定,加之一身暗黄鳞甲,雪中远远看去,好似泥塑。
那丈高陵鲤前爪准准握住空中旋转的刚拆,只听得口中一啸爪上一挥,道道金波朝四面八方激射,八名妖魅仿佛见了道行更高的魔障,后退不止。
最前的妖魅忙不迭退后,被那金波扫中腰肢,伴着凄厉惨叫瞬间灰飞烟灭。
白定秀双目圆睁,死死盯住那半空的陵鲤,咬牙切齿道:“居然以元神出窍对我法宝!”
那巨大的陵鲤本是箕土郎元神。五百年前他本是西海招摇山里的一只陵鲤,因误服千年祝余草而通晓灵性,修炼两百余年炼化人形,以人形再修炼了两百余年后,出得山,入江湖,以‘箕土郎’为号。那土遁绝技乃他修炼得道前的天生本事,修成妖后亦以此术闻名于江湖。
但凡修行之人,无论正魔,皆有精髓的元神所在,若修行归本,便可元神出窍,固然威力无穷却也是命门所在,所以极少有人敢在对敌时显露自己的真元神,若失去肉身凭仗,极易被人趁机毁去。二则元神出窍极其消耗内在真气,莫说出窍时长真气耗尽收不回肉身导致魂飞魄散,即使能回归肉身元气也会耗损极大,要想恢复少则数十年多则百年,大多数人元神出窍收回后,亦成半个废人。
但遇到箕土郎这般死心眼子的人物,白定秀心肝也不由凉了大半截,就算他现下想收手逃离箕土郎也不会放过了。他心里暗暗叫苦,本意想让箕土郎知难而退,谁知他真就拼了老命。他不敢再轻视箕土郎,咬牙使出苦炼六十多年的魔门真气,欢宜绫在手如同牵傀儡的丝线般,不断将真气注入七名妖魅身上。
空中八名冤魂厉鬼眼中黑气腾腾,凄厉嚎嚎,好不渗人。身形越变越大,散出的黑气只怕连白雪都遮住了,白定秀手中欢宜绫一抖,那七名妖魅齐齐扑向箕土郎。
这一人一妖,七鬼一兽恶战在一处,直杀得天地无光,狂风滚滚。
赵丹青早已扶了姜兰亭退到杀机牵连不到的地方,看那两人斗得无法分神,姜兰亭忙道:“郡主,现在他们也顾不得你,趁现在逃!”
赵丹青道:“你和我一起走,我扶着你。”
姜兰亭摇摇头,脸色很是难看:“郡主看我这副模样,即使有郡主搀扶,也走不得几里路,你自己走吧。”
赵丹青默默望着姜兰亭,走到她身前,将她两臂搭到自己肩上,双手使出很大力气托起她的双腿,迈出步子深一脚浅一脚朝远处朦朦胧胧的大昭寺走去,被雪迷了眼也不顾。
姜兰亭想出声劝阻,那雪越下越大,风也越刮越凶,出不得声音。
她头倚在赵丹青那纤柔的肩上,让她先前对赵丹青这类将门子女的芥蒂顿时蒸发,看她艰难地在雪地里行走,原本漂亮的脸被冻得紫红,硬是咬着嘴唇拼命往大昭寺方向行去,姜兰亭手上使劲,重重捏了下她的肩膀,示意她停下来,她却没停,只是喘了几口气后问道:“疼?”而后只是调了调酸麻手臂的位置,让背上的姜兰亭能舒服些。
姜兰亭不忍赵丹青如此,却也没太多力气劝阻,红了眼睛,赶忙把脸埋在她并不坚实的后背上。
艰难地走出一段路,却远远听得一阵尖啸,两人身体猛地被一道气浪冲得站立不稳,双双栽倒在雪地里,姜兰亭没力气言语,赵丹青亦发鬓散乱,进气困难。
那陵鲤钢钗一刺一收,毁去了第四个妖魅,已是破去半数!白定秀心中又惊又怕,要知这欢宜绫是楚青麟早年的贴身宝物之一,要将八个女人炼为厉煞,极其不易。此番却被毁去大半,莫说白定秀自己心疼,便是能活着回去也无法向师尊楚青麟交代。
情急之下白定秀脸面气得扭曲,尖叫道:“老猪狗!你毁我宝物,我必要将你碎尸万段!”他抽回欢宜绫,当中将绫缎撕扯成两截,那绫也好似通了灵,快速缠绕在他手臂上,自白定秀手臂散出阴风黑雾,继而扩散至全身,竟是情急之下使出他从未示人的‘天魔大化’之法,拼上一个半甲子的功力也要拼死箕土郎。
这可苦了姜兰亭和赵丹青,在道道疾风中连站都站不稳,身体都怕是快被被风吹起的大雪掩埋,更莫说赵丹青背姜兰亭逃走。
姜兰亭脸色已由白转青,用出全身力气在狂风中坐直,抓了几把白雪重重压在骨头已经断开的脚上,咬唇将雪按得实实在在,此时已疼出眼泪,又撕下衣角布条紧紧裹住严实的雪,这才重重出了口气,额头渗出的汗已经凝成冰渣粘在脸上。
赵丹青挣扎起身,拍开身上积起的雪,扶着姜兰亭大声道:“你做什么?”
姜兰亭喘不上气,调了呼吸微微笑起来,答道:“别担心。我只是用雪冻住骨头......就不那么痛了......”
赵丹青看着她那张明明已经疼得不行硬是挤出笑脸给担心的自己看,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硬是把姜兰亭扶起,一步步走出去,没迈出一步都被风刮得歪歪倒倒,走了十步竟比儿时随父亲一口气登到泰山顶还困难。
箕土郎的元神也不惧怕,弃了那余下三个已经强弩之末的妖魅,直直杀向白定秀。
白定秀双目漆黑,面容狰狞口鼻流血,额上、手臂上青筋暴起,模样可怕哪还有半点人样,手臂上缠住的两条欢宜绫一掷,轰然爆出两团黑雾,直将那元神包在其中,看不到里面状况。
这一战凶险胜过方才,片刻功夫,一柄钢钗穿透黑雾而出,钗尖旋转又刺入黑雾中,一团黑雾尽散,露出裹在黑雾里的魔刹,已被钗尖捣烂了身体,魂飞魄散。但那陵鲤元神也吃了不少苦头,后背挨了另一团黑雾中无影无踪的一爪,虽没能伤及要害,但也是皮肉翻卷。
陵鲤哀嚎一声,两爪握住钢钗向后劈去,砍断那魔煞一条手臂,兀自一折身形,抛开那魔煞不顾,钢钗猛扫,剩余三名妖魅尽数被它杀死。它对付那三名妖魅的空隙,魔煞也没愣神,剩下的一只爪子皮肉绽开,露出尖锐的骨节,如刺刀般戳进陵鲤腹中,用力一扯,便将一段肠子扯出陵鲤身体,金黄的血喷得那魔煞全身。
那陵鲤狂啸中,钢钗狠狠插入没来得及防备的魔煞脑袋,长绳似的舌头趁势洞穿那魔煞心口,应声而灭。它拼劲最后一点气力用舌头将真气重创的白定秀卷到面前,钢钗深深刺穿白定秀心脏。
那元神陵鲤再无多余气力,钢钗脱爪,庞大的身躯重重砸在地上,遍体鳞伤流着金黄血液,眼看活不成。
那白定秀被钢钗巨大的冲击力冲撞得飞出数十丈才重重砸落再地,堪堪落在姜兰亭和赵丹青脚后,‘呯’一声巨响,却见白定秀浑身血迹,面目仍是那般狰狞,把本就心惊胆颤的两人更是吓得够呛。
那白定秀并未死透,睁眼看见身旁的两个人,眼中光芒一盛,竟有了回光返照之象,身体陡得弹起,捏住欢宜绫扑向两人,疯了般狞笑道:“就算死,也得拉你们陪葬!”
姜兰亭最先反应过来,一把推开赵丹青,便被一段染血白绫绞在咽喉,脸面发紫,再使些劲只怕骨头都得绞断。赵丹青大惊,定了定神,双手抓住白定秀胸前的钢钗用出全力朝他心口送进去,又用力扭绞,白定秀惨叫一声,软软松开白绫。
姜兰亭刚喘上口气,哪知白定秀还不心甘,一手钳住赵丹青的手朝姜兰亭猛刺过去,力气之大,赵丹青都被带得撞过去,那钢钗径直刺透姜兰亭心腔,自后背洞穿露出在血液里发出寒光的钗尖。
赵丹青怔在原地,热烫血柱喷得一脸,姜兰亭也怔怔看着她,和白定秀一同倒地。
“兰亭!”赵丹青刚要冲过去的身体猛地被人拉住,姜兰亭的身子也倒在一个穿戴鳞甲的人怀里。
赵丹青浑身发抖,却听身后一个洪亮的声音道:“别怕,是爹爹。”
赵丹青回头,见眼前的团龙将军服,眼泪顿时止不住,头埋进那大将模样的人怀里抽泣起来。
此人便是应乐王,那位接住姜兰亭的,是杀退茅山道士的龙腰将军莫度。
莫度将军轻缓放平姜兰亭,她已是气若游丝。刺入心口的乃是炼化过的兵器,必不能莽撞拔出,莫度将军连封姜兰亭多处穴道,这才渐渐止住她如泉涌的鲜血。
赵丹青受了很大惊吓,看见自己父王一直紧绷的精神也稍稍松懈了些,她拉着应乐王,急道:“父王,快救救她,她是为了救女儿才重赏至此!”
莫度将军眉头紧皱,禀道:“回郡主,这女娃娃,怕是活不成了。”
赵丹青神情一滞,呆在当场,莫度第一次见郡主这般慌乱,从未见过她如此失态。莫度望望口中渗出黑血的姜兰亭,摇了摇头。
他与茅山道士们苦战终于逼退,若不是这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军神放心不下郡主草草收手,只怕那些个道士谁也无法安然离开,他自身亦损了些修为,待赶回时,只见竹林旁哪还有人在,半空只飘着狂龙鼎。大惊下忙也不管法事了,回大昭寺内禀告应乐王,这才派出所有亲卫四处搜寻,一队将士在湖边听得远处杀声不断,一探才找到赵丹青和一个女孩子在一起,慌忙留了两人等候,其余人皆回禀应乐王,这才赶了过来。
应乐王听得那余下一名亲卫说到姜兰亭危急关头下救了自己宝贝女儿,对她的感激无以复加,但被这妖炼钢钗击中,常人已是难逃一死,何况刺入心脏,如若不然但有一线机会他必定倾出余力救治这孩子。
忽然一个似是被血梗在喉头,发出怪声:“这女娃娃......性子不错,只可惜活不成啦......要陪我一块儿死啦!”
应乐王冷冷看去,是箕土郎的元神伏在地上叹息,想来掳走自己女儿必定有他掺和,自然不去与他多话。
“父王,他倒也不尽是坏心肠,能救,便就他一救吧...”赵丹青出声沙哑,眼神落寞,应乐王看得心头一软。若以应乐王脾性,断然是不愿搭理这将死的老妖,早些年击杀外敌,征战四方,踏着自己兄弟的血肉过去的事太多太多,那颗常人的心早被磨得如顽石般坚硬,不为所动。
大宋藩王,应乐名号,统摄西北耳顺又余一年,若不能经世济民,杀敌饮血,本王何以霸固吐蕃西宁两片辽土?
这藩王之位,不是靠皇室直系攀上的,而是靠一条又一条将士的性命、杀了一个又一个血肉磊出来的!
应乐王始终不为所动,但对上女儿目光,身为父亲最柔软的地方被触了触念到这箕土郎仅是窥探自己宝物外,并无大恶,且救他一命,也无关痛痒。
应乐王只是挥挥手,身旁一名贴身侍卫便掐印注入真气,迫那箕土郎的元神回归肉身。
箕土郎吐了口浊血,大口喘气道:“谢过王爷,但我怕也时日无多了。”
应乐王抛了一粒朱红丹药到箕土郎身旁,道:“服下此药,只要闭关调匀絮乱真气,可保你姓名无忧。”
箕土郎一阵错愕,他拿过那粒丹药凑到鼻尖闻了闻,一股刺鼻辛辣气味,但闻后反而觉得神清气爽,却是以许多江湖中人梦寐以求的六角朱果磨成粉后炼制,而且朱果并不常见,山野中难以寻得,这其中以六角朱果最为名贵,乃补养真气最稀罕的药材,若经炼制后效果更是倍增。箕土郎并未与应乐王谋面,对方甩手就是一粒炼制的朱果丹,心头不禁大为感激。
小心翼翼将朱果丹服下,吃力笑道:“谢过、王爷。”
应乐王目光如炬,只是看着姜兰亭,并未正眼瞧过箕土郎,道:“不必,本王只是看在青儿的份上罢了。”
箕土郎没再说话,静心调理体内气机。他此刻已决意,今日之恩便是让他赴汤蹈火也定要报,他虽没友人,但有个道理一直都懂,便是别人对自己一点好,就得还一点,甚至更多。
莫度怀中的姜兰亭睁开溢着血丝的眼睛,看到眼前的人是应乐王和赵丹青,吃力笑了笑。
赵丹青紧紧攥住姜兰亭的手,眼泪滴在两人手背上,她想擦掉,却怎么也擦不尽,哽咽道:“父王,女儿求您想想法子,救救她......”
应乐王和莫度都清楚姜兰亭这只是回光返照的迹象,便是十粒朱果丹都救不活的,只能默然。
应乐王重重叹了口气,用少有的温和语气道:“女娃儿,你有什么心愿未了,只管说出来,我赵熵便是将整个大宋翻过来也必定做到!”
姜兰亭轻微摇了摇头,几不可闻的声音道:“我哪有什么心愿......若是活不了,劳烦王爷将我带回善阐城,葬在曹溪寺内便可。”
应乐王道:“你是大理国人?”
姜兰亭点点头。
应乐王黯然,心里不愿想这女娃娃是怎么活到今日的。现今大理国已被蒙军攻占,大理国王段兴智被杀后,王妃也为保全尸身不被人所辱,投井自杀,国土内硝烟四起民不聊生,夜禁之时如同鬼城一般,便是李朝商旅都宁愿绕道而行,不入大理国。但应乐王素来一诺千金,他极少答应为人做什么事,一旦答应便是举兵翻江倒海都能为之。
赵丹青道:“父王,就当真再无办法了么?”
应乐王道:“唯一能保她姓名的法子,只有两个去处,俱是江湖上盛传的七大剑派的两沠,最有可能救活她的是七大剑派之首龙虎山祖庭师尊们,只是这龙虎山离吐蕃千里之遥,即使御剑,也赶不上,另一个去处,便是昆仑山,与昆仑剑派掌教宣一真人讨要禳灾度厄金丹,再施以九天应元心法为这女娃娃洗髓,能不能成,就看她自身造化了。可是那九天应元心法乃是上仙所创心法,若出半点差池便会走火入魔,即便成功,那六个老牛鼻子也会折损功力,昆仑剑派素来与爹爹无半点交情,他们哪肯相救?“
莫度沉声道:“禀王爷,不妨去试一试,毕竟她也是为了郡主才遭此横祸。只是万一那群道士趁机向王爷讨要那宝物......”
应乐王深吸一口气,缓缓踱步到湖边,将军袍被雪水沾湿,转头看了看姜兰亭,轻描淡写道:“他们若能救活这娃娃,给他们便是。反正本王修习近一个甲子也不曾参悟其中奥妙,我信得过宣一真人,将宝物赠他,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莫度道:“王爷英明。”
应乐王道:“即刻动身去昆仑山,宣一真人即使想要那宝物,本王也不会轻易给他。”
莫度将姜兰亭身子扶到赵丹青臂弯里,拱手道:“末将立即去准备。”他带了一队亲卫退下。
赵丹青看着姜兰亭,轻声道:“父王已经差人动身,坚持住,你不会有事的。”
一滴泪水烫开了姜兰亭脸颊的冰渣和血迹。